父亲拥有了少年的自行车，但没有正经的工作，整日在城市里闲逛。真不知他为何突然来到了城市，而且还意外找到了少年。父亲早出晚归，中午不回家，晚上回来则跟少年一起吃饭。通常是少年做饭，有时候父亲也会从外面带快餐回来。少年跟我说父亲见不得他穿风衣，不止一次的要求他把风衣扔了。有一次还差点用剪刀将其剪了。少年愤恨至极，说什么也不允许父亲胡作非为。他把剪刀从父亲手里躲过了，然后一脚把他踹到了沙发上。

　　再动我的风衣，我捅了你。

　　也许是少年的这句话触动到了父亲的恐怖神经。他的手永远从风衣上面缩了回去。不过也仅仅是风衣，自行车父亲还是照样没还给少年的意思。我也告诉少年，父亲或是吃硬不吃软，你也可以用“再动我的自行车，我捅了你”这句话来吓唬他，说不定他就老老实了把自行车推到你面前，再不敢去骑了。

　　话虽如此，少年却是不肯。少年说我没有理会去恐吓父亲，他抢走我的自行车是因为我撞了他，错在我，而非他。风衣的事是他错，因为看不惯就去剪我的风衣，我不会放过他。好在他再不敢动，否则的话他死是必然的。

　　父亲只知受了威胁，却不知好几次险些丢了性命。若是知道少年真的对他起了杀念，他不知会作何感想。我有意单独和父亲谈谈，但是白天我总见不到他的面，晚上他回来的又比较晚，总是找不到恰当的机会。

　　不过还是有了一次机会。就在我将洗好的风衣给少年送过去的那天晚上。到门口时父亲也刚好推着自行车过来。我跟他打了声招呼，然后拦住他说有事想单独谈谈。父亲起先有些不情愿，不过在我一再要求下，他到底还是应允了。他本来是要把自行车放回去再出来，我说要不就推着吧，也谈不一会儿。

　　我们顺着街道反方向走。父亲问我是不是还要谈自行车的事，我说不是。我问他为什么要大老远的从家出来找少年。父亲的回答我不但不信，反而觉得很是荒唐。

　　想念，因为太过于想念。

　　音调毫无平仄变化，面部也任何表情衬托，从父亲说出来的这句话，如同手机里播放的智能男声。听的我恶心到吐。我极力忍住，终于没有吐出来，不过嘴里却浓缩了好大一口痰，我重重将其淬到地上。

　　少年十三岁就离开了我，离开以后就几乎跟我断了联系。到如今算起来有六年了，六年时间啊，我想你不会明白一个父亲是如何想念儿子的。我出来就是为了找他的，找他五年了。如今在这里找到，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父亲说完沉默了好长时间，我本想跟他聊聊少年对他的恨意，以及差些杀了他的念头。可看到现在父亲的样子，虽不是那么动情，但也犹豫起该不该跟他说了。依照父亲的意思，少年出来后的第一年他出门去寻找了。真的是对少年的思念么，我心里有点不愿相信。我跟父亲提起少年上学的事，问他当初为何不肯给少年买自行车，还致使他辍学。像他这个年纪应该是待在校园的，好好上学的话说不定会考上一个好的大学，考上好的大学那么日后前途无限。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该干什么。

　　原来少年把这些事也跟你说了，但是我想你知道的并不全面。我为何坚持不给他买自行车，那时因为他太过痴迷自行车。我告诉你，他因为知道自己得不到自行车，竟然克制自己学自行车的欲望。直到有一天我告诉准备给他买的时候，他才如疯了般去学。你是没见他为得到自行车而学自行车的疯狂劲头，谁见了不单是不可思议，更是使人感到恐惧。他用我的自行车练习，我每天六点下班，他得到自行车后竟然连饭都不吃，一直练习到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整整一晚上都不睡觉。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痴迷自行车痴迷到那种程度，真的前所未有。

　　我原也是有打算给他买的，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去学自行车，只要他学会。可惜他没学会。只能说是上天的安排。他真若是学会了骑自行车，我真若是给他买了自行车，后果不堪设想。当一个人一辈子的梦想达到了的话，那这个人的一生便没有了意义。生活没有了意义，生存也没有了意义。所以人要不断的拥有梦想，不断的追寻梦想才行，这也就是所谓的欲壑难填。你想想，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完成了毕生梦想，那他以后几十年的生活该怎么过？生活对他而言还能有什么意义？我不给他买自行车完全是为了他。

　　父亲的逻辑似乎有些道理，我近乎有点相信了。不过稍作思考我还是认为不可思议。十三岁成就梦想未必不是好事，我也很想十三岁就成就毕生梦想，那么我以后的日子该是多么轻松和自在。况且父亲话虽如此，结果还是没能挡住少年拥有自己的自行车。拥有自行车是少年毕梦想的话，达成梦想后的少年好像和常人未有什么出入。再说他买自行车也是有目的，是为了追求心爱的少女。总之，父亲的这些话斟酌起来确有几分荒唐。

　　也实在是幸运，我在这座城市遇见了他。虽然有六年未见面，少年的长相也和十三岁时大有不同，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一眼认出了我。看到他骑得自行车，我便明白了他为何六年时间不回家，也不与我联系。他毕生的梦想已经实现，有没有我这个父亲已无关重要。他的人生也从此终止。我不能看着我的儿子如此，我要给他的人生重铸活力。于是我当即想出了办法，无论如何要把自行车给他要回来。其实五千块钱只是托词，我知道他没有五千块钱，但我没想到他会有一个有五千块钱的朋友。当时你不愿意拿那五千块钱，其实即便你拿了，我也不会把自行车还给他的。自行车好比始终注射在少年身体里的精神鸦片，我要将其抽掉。这样他才会重新认识自己，认识人生。你是少年的朋友，我想你也不愿看着少年此后的几十年就是永远与这辆自行车相伴吧。他的人生本该更精彩。

　　我想象不出没有自行车的少年的人生该有多精彩，我现在所见的，是少年因为没有自行车连门都不敢出，整日待在家里郁郁寡欢。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走出阴影也需要时间，摆脱自行车的麻醉也非轻而易举。少年实在是中毒太深。还有那件风衣，那件风衣你见了吧。他整天穿那件风衣也是毒品。正常人谁会每天穿风衣呢？虽不及自行车的毒性强，但它也一点一滴的腐蚀着少年。终有一天我也要把那件风衣毁掉。

　　天色愈发阴暗，空中没有几颗星，风由右侧袭来，吹拂着我本就凌乱的头发。我对父亲的言论未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旁边当做会议记录员似的静静聆听。父亲也未征求过我的意见，不停在那儿畅谈。我有些茫然，思想摇摆不定，不知道该倾向于哪边。说实在的，自从和少年相识，从他穿风衣到骑自行车，甚至是痴迷于少女，这些我都没发现有何异样。我还有些羡慕少年这样直来直去的生活，没有欺骗，没有狡诈，说的和心里想的始终如一。

　　你也看出来，我夺走了少年的自行车，少年对我是恨之入骨，我想他甚至有杀了我的欲望。在我睡觉的时候是最容易得手的，我觉得他应该有动过手，但最后却没有下手。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敢，他心虚，他知道我夺走自行车是为了他好。这也是我即便夺走了少年最心爱的东西，却仍有胆子和他一起住，一起吃的原因。少年中毒太深，我要激发他心底里最为正常的部分。我相信他会慢慢改变过来的。

　　我和少年行相识也有段时间，从认识最初他都是身着风衣。对于每天穿风衣的少年我没觉得有何异样，只是认为他多少应该洗洗，或者偶尔换换别的衣服。后来时间长了，要是哪天少年不穿风衣我都感到不适应。就像现在少年每天待在家里，不穿风衣，我见到他现在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父亲好像很了解少年，竟然知道少年有心杀他。但他万万没想到我也差点动手。我思考着要不要将少年的日记告诉父亲，可是告诉了又有何用，他仿佛胸有成竹，一点也不担心不畏惧。

　　我跟父亲说少年并非痴迷自行车，也非痴迷风衣，他做着一切都是为了爱情。他爱上了一个少女，而且只有穿上风衣，骑着自行车表白，才能获得少女的真心。

　　荒唐，真是荒唐。

　　不等我说完，父亲颇为愤然的说。

　　这些都少年的借口，骗得了你却偏不了我。倘若在女人和自行车中间选，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自行车。梦想与爱情的抉择，世人都会优先于前者，因为没有梦想的爱情不会长久。少年深谙此理。

　　我仍是不解，遂劝告父亲，倘若他把自行车还给少年，这样少年再去表白少女，那么梦想和爱情都可以得到，岂不是很完美。

　　完美？父亲不禁仰天大笑，天下间哪有完美之事。我跟你说过，少年一生中最痴迷的只有自行车，风衣也好，少女也好，那只是附属品。在自行车面前都无足轻重。你也看到了，我要了他的自行车，他就整天带着家里不出门，风衣不也是丢在了一边。就算是我把自行车给他，然后让他去跟少女表白，得到了爱情，那又如何？他的人生已经没有了意义，他的最大的欲望——拥有自行车已经满足，剩下的时间就是肆意妄为，做任何一件他想做的事，也可以拒绝任何一件他不想做的事。哪天他觉得够了，他就会脱去风衣，甩掉少女，甚至说抛弃你。这一切都无所谓，只要他拥有自行车。

　　脱去风衣，甩掉少女，抛弃我，父亲的话顿时让我恐惧非常。我从不认为少年会如此无情。他是深爱少女的，他每天都在寻找少女，他日记里写得也都是少女。我是没想过哪一天少年会在自行车与少女之间做抉择，会在自行车与风衣之间做抉择。当然，我更不可能让少年在我与自行车之间做抉择。

　　我知道你偷看了少年的日记，其实我也偷看了。你偷看日记是为了保护少年，而我又何尝不是。他骨子里并非痴迷少女，只有骑着自行车向少女表白才会成功，纯属借口，是他想从我手里得到自行车的借口。他脑子里都是自行车，而非少女，而非爱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自行车。而得到自行车以后会如何，我也不知道，或许会去跟少女表白吧，但也或许不会，说不定他早已把少女忘了。知道为何我每天骑自行车早出晚归吗？我只是为了让少年跟自行车少见面，磨合他的意念，忘掉自行车。

　　我发现自己非但说不服不了父亲，反而有些被他说服了。回去的路上也没提让父亲把自行车还给少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