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叔叔》

　　——你本是尘土，终归于尘土。

　　（《创世纪3：19节》）

　　那个固执的老人

　　一肚子知识

　　满脑门智慧

　　当过几年好官

　　退休后上网看电视

　　玩游戏玩手机

　　高声谈论国家大事

　　发牢骚

　　把做官时不敢说的话

　　一吐为快

　　那个给我递烟的老人

　　一阵咳嗽

　　吐出一口血丝痰

　　才发现癌细胞像棉花包住肺

　　化疗、中药、细胞培养……

　　忍辱负重

　　专家、医生、方士、江湖郎中……

　　长篇大论

　　钱大把大把送出门

　　药大把大把抓回来

　　灵丹妙药

　　民间土方

　　绿色食品

　　从喉咙送进肠胃

　　化着癌细胞的营养

　　看着生命一天天短

　　短得老人每天只抽半支烟

　　他对着夕阳说：

　　“癌症不能怪香烟！”

　　我陪伴老人几天几夜

　　看着他大口喘气

　　像用力拉风箱

　　与口中的痰作殊死战斗

　　起伏的身体翻山越岭

　　额头沁满汗珠

　　长途跋涉

　　疼痛让他昏迷

　　神志不清让他回顾往事

　　不知身在何处？

　　一天夜里，在老人的梦魇中

　　我久立床头

　　手足无措

　　仪器显示屏上波动的血压和脉搏

　　在我注视下缓慢恢复常态

　　看着老人幸福地打起呼噜

　　像在树下小憩

　　——多么惊喜！

　　我吓跑了牛头马面

　　我信奉的上帝昭显神迹

　　天亮时，我向他辞行

　　他不舍地说：“死，真吓死人！”

　　他去阳台晒太阳

　　一度，我相信生命能战胜死亡

　　直到一天

　　老人进了ICU病房

　　鼻孔里插满导管

　　血液里搅拌着各种药品

　　小马隔着玻璃窗哭泣

　　孤独无助

　　亲人们焦急地看着电视屏

　　像看电视连续剧

　　注视着显示屏里老人一举一动

　　交流着对每个动作的理解

　　猜测着老人试图表达的内容

　　我们看着老人一点点失去耐心

　　顽强的生命力，此刻

　　无益地增加着痛苦

　　生命的器官由机器来替代

　　而不可替代的只有思想

　　死亡的恐惧

　　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们感到无助

　　只能祈祷！

　　再多的友谊

　　再多的情感

　　也只能化着眼泪

　　老人独自经历着回归的痛苦

　　就像降生

　　七月七日凌晨

　　我把老人抬出病房

　　回到亲人的簇拥下

　　回到他熟悉的家

　　他一直睁着微弱的眼睛

　　看了我一眼

　　我相信他看了我一眼

　　目光柔和得像只小猫

　　神态安祥得像婴儿迎接曙光

　　老人的生物特征降低到鱼的状态

　　微暗的火在晨风中摇晃

　　生命像小溪在我们中间滴答

　　当白衣人摘掉导管时

　　他闭上眼睛

　　平静地接受了最后的瞬间

　　眼角的一滴泪

　　叙述着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邵伯镇地主的少爷

　　广陵路财主的公子

　　金山寺的小和尚

　　解放后的穷学生

　　江苏财经学校的高才生

　　发配南蛮

　　从乡村税务员

　　到中国第一县税务局长

　　地方经济特殊贡献者

　　顺德人尊称的“大马”

　　像马，走完一生

　　老人安静地躺着

　　对这个世界沉默不语

　　接受着喧闹的吊唁

　　我在他床头陪坐了一会

　　抽了一支烟

　　帮着擦拭他柔软的身体

　　套上最简朴的衣裳

　　多么想倾听此刻他的想法

　　参破生死？

　　看着他的面色红润起来

　　在梵音中上路

　　看着飞蛾山火炉中

　　晶莹如水的骸骨

　　化为尘土

　　轮回转世

　　阿弥陀佛

　　灵魂的超生

　　化解亲人无限的痛苦

　　而我，感到现实的寂寞

　　在南方

　　失去了一个良师益友

　　一个健谈的老人

　　我尽力做了我能做的

　　像一个朋友

　　一方墓穴的新家

　　拥挤的碑林讲述世界的拥挤

　　下葬的一刻

　　天空变幻出奇异的云朵

　　七彩从云中喷洒墓地

　　飞蛾山笼罩着祥光

　　给送葬的人一丝安慰

　　仿佛天堂的门敞开

　　逝者在云端微笑

　　死亡，人人都得经历

　　当生命抵达尽头时

　　病魔只是用疼痛

　　一分一秒地劝说你

　　放弃世界！

　　10，《给SS》

　　钢铁巨人

　　也有血肉心脏

　　蜂的刺在心脏上刻字

　　画蜂的巢

　　把家安在巨人疼痛上

　　石头的话语

　　也铺不成你脚下的道路

　　蛙，蹦跳着奔向沼泽

　　青春像皮肤上绽放的毒头花

　　肥沃土壤

　　给蚯蚓腾出空间

　　自私得彻头彻尾

　　血液里土的颜色

　　泥在躯体里滋养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