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从五里坝领回了一个新媳妇。他到五里坝挑稻子,这女孩子喜欢他,就跟来了。

  ——汪曾祺《黄开榜的一家》

  一

  仓台小学门外有一条小道,道边少有人家。拐出土巷,延至校侧与大路交成丁字,小道也就止了。大路上扬通街,下坡就河,不太规矩,路边屋墙错落,偶有空缺,就着屋头儿石礅大树,自然成个场子。因在学校近旁,场上一家烙饼店独门独户,生意不坏。

  烙饼店里有一个老汉,五十开外,面皮红皱而髭发利落,饭量不差,手脚也麻利;还常见一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是学校教师,也烙饼,师范出身,来这儿两年了。两年前年轻人回乡教书,店子已经在了,那时老汉的俏丫头还常在家里,而年轻人坐到场上、进到店里都还是客人。

  现在老汉仍是店主人,年轻人却不是客人了,是半个伙计。

  年轻人叫张和。课上教书,课下烙饼,课上人叫他张老师,课下多也一样。小学生们提起他都说,一个老师在烙饼,只有在挨批受罚后才私底下嚷嚷,一个烙饼的在教书。

  小学生天性纯真,小打小闹,捣蛋调皮,都算常事。张和心宽性缓,教学上也是宽松无为,但他谦虚谨慎,学识不浅,厚积薄发之下却也显得绰而有余。他的学生能背书,能写卷,爱自己说话,并不拖后腿。因此学校老师倒都看好他的稳静。

  学校里没几个教师,且这乡下街镇,老师教书之余,多有家业;种田种地,养鸡养鱼,教职之外,绝没有生疏。从这个意义上讲,张和教书烙饼实在正常。只是别人见他年轻,又有学历,不至于少了劳夫伙计以外的出路,而社会翻新,再追老套子,很怪,于是偶有议论。

  张和来学校两年余,虽不至于有外调倾向,但住房分配、教职变动等名额紧张,很少涉及到他。他是个普通青年教师,单家独口,拖累少,一直住间小屋。小屋挨着学生宿舍,瓦顶青砖,除了小些,跟学生无异,屋内有架木床,上下铺,上面放些书籍杂物,下铺睡人,另有一张长桌,靠墙临窗,课桌大小,包铺着旧报纸,搁放台灯、杯碗和书籍稿卷之类,桌下有座椅,屋角竖两条长凳,来客三两个足有坐处。小屋内墙白灰抹面,时日不久;顶上本篷着雨布,鼓胀凸凹有兜水的痕迹,后来拆掉,抬眼能见椽檩。墙上横敲一排钉子,挂些衣帽,还有一管长笛,青皮犹在,烙饼教书事毕,可以吹吹。

  张和烙饼前,刚来学校,除去教书整日只是读书写字。学校不大,少有消遣。直到近前,新来一位代课老师,二十上下,进过艺校,懂音乐,能吹拉弹唱,风头出尽,只是不当衣饭,年纪轻轻闲在家里,家里托弄关系,让他暂时代教;他管那卖饼老汉叫舅,张和的笛子便是他教着吹的。

  张和本性踏实,走在教室与烙饼店之间,安静常在脸上;虽说看去没有什么大追求,但至少不是个坏人。像这样的人偏执在精神的秉性一眼明见。他话也不是太多,当下生活里够用罢了,他对一般事物的热情也算一般,像吹笛子,自己原有点兴趣,恰又遇上了,便试试。他先是随意学吹些曲段,有《姑苏行》、《紫竹调》,断断续续的,都不完整,后来又过去几年,他技术不长进,偏爱《乱红》,《乱红》重抒情,技巧朴拙,正适合他。

  张和没事时喜欢出到校外,校外有河,河边沙草宽敞宁静,正好读书。读书之外,可以练笛,可以遐想。面对河水坐着,背后有山,山不太高,只是略陡,张和来这儿两年,爬得不多。

  河另一边是大片的菜园子,园子临河又有土垣,豇豆黄瓜的架子乱挑出头,远望着芜杂零乱;往里是学校后墙,与河朝下游夹成正八字,隔墙就是学生宿舍,青砖瓦房衬着乱草就更有些荒凉。学生宿舍不止这一处,这儿看到的是男生宿舍,长排瓦屋里有一小间就是张和住着的。

  仓台小学的住校学生小的也有八九岁了,八九岁是上三年级,而仓台小学只从三年级开始,三年级以下的还在村上,那时离家近,现在远了大都住校。学生一人带床被子,有的盖垫各半,夜里常有半身露在外边,冷暖自己担着;有的找人共铺,互帮互助,也能落个铺垫自在。他们带着饭票、酸菜臭豆腐和极少的钱,穿一身衣服,家与学校之间,一星期一来回。小学生自立能力都很强。他们走在校园,三三两两的,笑闹自如,张和看在眼里竟觉得新奇。他有时想,自己的小学是怎样的呢?但总是恍恍惚惚地想不起来。

  张和住在学生大宿舍隔壁,加上年轻,免不了帮着管照学生,学生夜里大都安稳,只有少数时候有隐约的啜泣声传到他的耳朵。而这时张和也总是睡不熟,正做着惯常的游想。张和爱早起,开始是做晨读,后来烙饼就主要忙在店里,店里管吃喝,也发点工钱,要不说他是半个伙计呢。烙饼店不大,也不在闹市,常理一人足矣。张和烙饼都在于他自己。烙饼,体力劳动,无非是一种精神构建,是他日夜思考的实践延续。

  张和是本地人,家在山里,田地薄少,父母都在外边,也有兄弟,兄弟很出息。张和二十五六,也该成家立业了,家里操心说过几回亲,火盆茶几的温馨小间儿里,暧昧地认识些姑娘,只是都不成。终身大事,挑拣在所难免,亲事不成,张和只是笑笑。那时候张和跟老汉那俏丫头有段缘分,这女孩子年纪轻轻,面相朴素干净,笑声爽朗,有点学识,也沉得住气,曾一度在学校饭堂顶替一个亲戚为学生打饭。后来女孩儿出门前还特意跟张和道了别:

  “张和,张和——,以为你没在呢?”

  “我在啊。进屋,板凳竖在屋角呢。”

  “我那亲戚回来了,我以后不再给学生打饭了。……”

  “……那,那以后吃不到焦锅巴了。”

  女孩儿被逗笑了。

  “决定出门了吗?”张和抬头望着她的眼睛。

  女孩儿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好,趁年轻,该出去,或许一出去就爱上外边了呢。要好好定定你爸的心,他年纪大了。”

  “嗯,知道,我爸没我在身边也难免要麻烦到你。”低头说完,她似乎觉得这话太客套,又猛然想起似的问,“那你呢,一直像你这样倒也好,只是,算了,我不太会说。”

  张和哈哈大笑,反扣上手上的书。

  “你怎么笑成这样,我都没笑。”

  “我好办,教书烙饼,又有书看,暂时就不变了。

  “……你放心,时候到了我就是想呆在这儿也呆不了,……我得等等。”

  “那好吧,”女孩儿语气干脆,“我明天出发,去S城,你什么时候不在这儿呆了就来找我吧。嘿嘿。”

  “好,去找你。……”

  ……

  后来烙饼老汉的外甥来这儿代课,老汉的外甥管老汉的俏丫头叫表姐,认识了张和。二人常一起出入店子,在校也都沉寂,很快相熟,玩玩乒乓球,闲谈小学生的胡闹;接着张和学了笛子,又能稍作切磋,——日子总是那么平静。

  “张和,最近忙什么呢?”

  “我什么时候忙过,再说我什么时候不忙?你呢?——看着球。”

  “我还好,最近忙相亲呢。……嗳,你笑什么!”

  “一辈子的事,认真对待,我是旁观者,笑笑没关系。”

  “也是,”代课老师边接球边故作认真地说,“相亲是得认真,就像大街上买菜,——也像卖菜,萝卜白菜,互相挑拣;说起来菜在街上哪有不认真挑的,真是等中午在家炒了,都是盘菜,下饭不下饭还不是都差不多?”

  张和陪着他笑了,不以为没理。

  “你那时候怎样啊,张和,对啊,你现在不也家不成业不立的吗?”

  “我那时也没少相亲。”

  “都没成?”

  “都没成。”

  “都遇见什么好姑娘了?”

  “全是好姑娘。”

  “欸,我说,张和你认识我表姐吧。”

  “你有几个表姐啊?”那边来了个扣球,他没接住,便放了拍子。

  代课老师跟着停下手,脸上带点怪相。

  “我舅家就一个表姐在这学校呆过。”

  “我认识。”张和拍拍球桌面,撑扶在上面。

  代课老师也绕过来站着。

  “你跟表姐相过亲没?”好奇心使他眼神怪异。

  “没相过。”

  “真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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