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外最后一抹晚霞也进入了地平线，只有霞光仍然支撑着这一天最后的光亮。

　　

　　这几年发生在桦哥自己身上的一系列事情，彻底推翻了桦哥一生的命运轨迹，打翻了他心中仅留存的一小块人生精神上的归宿之地。他想着：自己已经认命，已经和佛结缘，已经了却了他曾经的尘世牵挂和罪孽。可是周愚的出现，让他几乎回到了原点，回到那个本属于他、维系他生命的根本。最近他完全挣扎在这个苦海中，让他在人与神的纠结中燃烧，几乎让他毁灭不得自拔。现在姜安的到来，更加是火中添油，让他燃烧在罪孽的地狱中。

　　周愚让他品尝了牵挂和心痛、那个牵肠挂肚的坠痛哇；姜安却让他感悟了心疼，那种揪心揪肺的连着血脉的颤颤的心疼。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无地自容，对不起他生命中的这些至亲至爱，对不起因了他而遭罪的这些至亲至爱。他甚至认为他连祖宗的血脉都沾污了，那个延续他生命的无辜的生命中流淌着的血，是一种什么样的血啊？那杀母之仇、杀母之恨、杀母之愤、现在重新演绎在他桦哥眼前……。

　　“啊……，母亲……，啊……，我的亲娘呐……，”桦哥匍匐跪倒在佛堂的佛龛前，浑身颤抖地自责，匍匐着的身体像一堆没有生命的熄灭的灰烬……。他痛不欲生，连祈求神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迷失在生命的馄饨中，不知道自己是谁？几天以后，桦哥像涅槃了一次一样，他瘦骨伶仃地像一个骷髅。但是头脑终于清醒起来，他首先安排好姜安上学去。

　　日子，在不以人意志为转移地往前推进，一晃就到了年底。人们匆匆忙忙告别了旧的一年，又匆匆忙忙迎来了崭新的一年。接近新年，桦哥才感觉到怎么好长时间没有听到愚妹的消息：呵，你愚妹也有忙的顾不上搭理我的时候。桦哥心里默默地苦笑着这么对她说着。

　　这天夜里，桦哥做了一个梦，而且被梦哭醒。他梦见在一坐山的冰川大峡谷里，冰天雪地上有一个人，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的妇人，孤零零地往前疾走，川道两边有许多小岔道通往白雪皑皑的山岭旷野。那妇人脚下的雪被她的脚踩的嘎吱嘎吱地响，这个声响在这个空旷寂静的山川里显得那么响亮，越来越响，最后像是火车轰隆轰隆的响声，吓得那个妇人加快步伐奔跑起来。

　　突然，从山上的一个小岔道上窜出来两只狼，一只狼咬住了那妇人的腿一只狼咬住了那妇人的一条胳膊，两只狼都奋力往两边拽，妇人的头倒扬了起来，桦哥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愚妹。他惊吓的一身冷汗，使出蛮荒之力想扑上去救愚妹，可是身子像被稳稳地定住了，一动不能动。他猛力扯开嗓子呼喊，张着大大的嘴巴，可是声音出不来。突然看到自己的下巴颏脱臼，不断地下垂，下巴颏粘贴在冰雪地上了。他走又走不动、喊又喊不出声。耳边响起愚妹那绝望的刺耳欲聋的呼叫声：桦哥，救我……！桦哥，救我……！

　　他一骨碌爬起来，大汗淋漓。 原来，是噩梦。

　　他摸着黑，坐在床沿边惊魂不定，喘息着，小声呼道：愚妹，你是怎么啦……？你是怎么啦……？他一阵心痛，耳边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你哭，我心痛……。

　　桦哥用衣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心脏剧烈地跳动。他走到桌前点亮了煤油灯，坐下来望着灯火苗一闪一闪地。他想着愚妹是否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这时刻，他揪紧的一颗心，特别地想念愚妹。想起小时候在一起时的那个时光，他深深地感觉到一种造化弄人的委屈，不禁潸然泪下。

　　桦哥一夜未眠，最后铺开信纸给愚妹写了一封信。

　　等到新年后，桦哥终于收到愚妹给他的回信，得知她女儿汪函的病况，桦哥的心碎了。他承受不起愚妹遭遇到的这种绝望处境，竟然一病不起，身心憔悴几乎奄奄一息。

　　姜安看到父亲这种情况，心急如焚。想着自己当初好不容易在失去了唯一一个亲人时，又庆幸自己找到了另外一个唯一的亲人。眼前见到这个唯一亲人目前的这种情况，吓得只会哭。他耐心地喂药送水地伺候着，唯恐这个天塌下来，自己又不知该流落哪里？

　　他曾经听父亲说起过远方有一个周愚阿姨，也知道一些周愚阿姨和父亲白桦的历史链接，他想着他们曾经沧海难为水，平日就很尊重父亲心里的他们的那个世界。虽然和周愚阿姨从未谋面，但是内心好像并不陌生。现在看到父亲的这个危急情况，于是他就冒昧地给周愚阿姨写了一封信。

　　周愚自从医院绝望地抱着女儿回家，之后在网上查阅自闭症的资料，走访了好几家自闭症特教幼儿园，看到那些性格行为怪异的孩子们集聚在一起，她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以形容的那种割心割肺的痛的感受。特教幼儿园……，特教幼儿园……！她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接受不了这个特教幼儿园。在她心里始终不接受自己女儿也和那些小朋友一样地畸形，一样地怪异，哪怕事实上女儿就是那么怪异，她也始终下不了决心把女儿送到那个怪异的特教幼儿园。

　　她想到自己任教的学校，想着自己需要学校的理解和帮助。于是她来到校长办公室和校长协商，要求把她的课全部都安排在上午，这样整个一下午就可以在家里和女儿在一起。校长欣然同意。于是周愚把女儿半托给邻居一个单身奶奶那里，自己承担起女儿的护理和教育。

　　每天都发生着女儿的心酸事，但是她每天坚持不放弃。有时候她精疲力竭、身心憔悴、甚至力不从心……。多少次晚上女儿睡着了，她暗暗流落，委屈地想告诉桦哥，想靠着桦哥的肩膀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拿起笔来就没有勇气告诉桦哥，害怕桦哥牵挂她更害怕桦哥伤心。直到新年前她收到桦哥的来信，才给桦哥在回信中诉说了自己的伤痛，而且信迟迟没有发出，直到新年过后才邮寄给桦哥。

　　开春了，周愚经常带着女儿到公园、河边、沙滩、用大自然的语言启蒙诱发女儿的智力和兴趣。她不厌其烦地反复演示，反复述说，为了女儿的一个浅浅的一笑。

　　一天上午周愚下课打算去接女儿，在学校门口传达室收到一封信，一封陌生人的来信。她打开一看，脑子一下子蒙了：“阿姨，恕我冒昧地给您写这封信。尽管我们素不相识，可是我已经在心里认识您了，而且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信念，我们一定会见面的。可是没有想到这个见面可能会提前，也许就在眼前。当您收到这封信，我的父亲白桦已经多日重病，危在旦夕。本来这段时间父亲身体就一直不好，上几天他接到一封信后，突然病情加重。父亲这一段时间身体每况愈下，好像不由自主地在衰竭，身体的衰竭可能和我的出现也有关系，可能还有其他种种。阿姨，您来了就会明了一切。请不要惊愕白桦是我的父亲，只希望您尽快赶来，好让父亲能够见到您，也许是最后一面（但愿不是）。速盼！落款是姜安。”

　　周愚愕然了，她一屁股坐在传达室椅子上：“我的桦哥……，你，这，到底是怎么啦？……。”那封她迟迟不敢发，直到新年过后才邮寄给桦哥的信，让她没有想到会使桦哥如此伤痛，而且竟然心痛伤感的一病不起了。

　　她一下子又清醒起来，马上转身回教研室，不对，应该到校长办公室去请假。等待请假手续办理好，周愚直接去火车站预订了明天的火车票。火车票拿在手里，她心慌意乱地想像着桦哥躺在床上危在旦夕的样子，她几乎哭了出来，她明显感觉到那遥远的远山在呼唤着她，而且刻不容缓。不行，飞机。她把火车票退掉，在车站旁飞机票预售处买到了下午二点的机票。看看表，现在是十一点，三个小时，来得及，马上接女儿去。当周愚抱着女儿坐进出租车，再冲进机场大厅办理好登机手续，火急火燎地奔跑到登机口顺利登上飞机，刚刚落座，飞机就关闭舱门起飞了。

　　二个小时四十分钟后，飞机正点到达目的地。她风风火火地抱着女儿来到长途汽车站，正好及时赶上正在启动要开往古庙的长途大巴车。坐在大巴车上，周愚她内心感谢上苍，感谢上苍让她这一路顺顺当当的没有浪费一分钟。

　　晚上六点钟周愚已经站在桦哥的小屋门前，她推开屋门走进去，把抱着的女儿放在屋子进门的地面上，就冲向床上躺着的昏迷不醒的桦哥，一握住桦哥的一只手她就泪流满面。她坐下来，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把桦哥的一只手温柔地放在自己脸颊上，轻声呼唤：“桦哥，我来了，你的愚妹来了……，你听见了吗？……，桦哥，你醒醒哇……。”

　　她小声地呼唤着桦哥，默默无声地落泪。她用衣袖抹掉自己满脸的泪水，用自己的双手捂住桦哥的一只手，对着桦哥就慢慢地述说起来：“桦哥，你记得吗？你带我去小河游泳，我一扑在水里就不要命地乱扑腾，吓得你潜在水底悄悄保护着我。一不留神，一口水呛得我双手瞎抓，你浮出水面一把托住我的腰游到河边，你放下我第一句话就是：你没事吧，愚妹，……？

　　我睁大眼睛摇摇头，对着你笑了，你仍然脸色苍白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你吓死我了……！

　　我就喜欢你那个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到：呵，你那口气就像是我的家长！

　　你桦哥对我坏坏地笑起来，笑嘻嘻地说：呵呵，我，我就是你的家长……。说完你就一溜烟地跑了，我在后面委屈地追你去了……。”

　　周愚笑着抹抹眼泪又说：“桦哥，你记得吗？我贪玩儿，每次都是玩够了再写作业。有时候惹得我爸爸生气，每一次都是你顶罪，说是你自己不好，带着我玩才耽误了写作业的时间，主动要求罚自己在我家扫地拖地的，惹得我爸爸笑了。”

　　周愚顿了一下，把桦哥的那只手捂的更加紧一些：“桦哥你记得吗？那大黑门，那大圆环，有一次你扶我从圆铁环上下来，顺口就说我是你的小媳妇，我生气地跑开了，不再理你。你追来向我道歉：说今后不再说啦……。你知道吗，这几十年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你，想让你对我说，你是我的小媳妇，可是……，再也，听不到了……。”周愚笑着任泪水流淌，她把桦哥的手放回在桦哥胸前，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桦哥消瘦的脸庞，温柔地看着紧闭着眼睛的苍老桦哥，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调料品，一生的酸辣苦甜全部涌现在眼前。

　　“桦哥，你记得吗？那天，就是在大黑门前的大卡车旁，当时，你我其实都不知道，也体会不到什么是真正离别的滋味，我当时只是觉得你要走了，我就哭了。记得吗？当那箱子跌落在地上你见我伤心地哭了，就不顾一切地走过来对我轻声说：你哭，我心痛……。知道吗？桦哥，你的这句话缭绕了我一辈子。桦哥，我，我现在就在你身旁，就在你身旁哭着，桦哥你听见了吗？你，你心痛了吗？桦哥啊，你哭，我心痛……。”

　　忽然，一滴泪珠滚落在周愚手上，滚烫滚烫。周愚一惊，想着：桦哥，哭了……！周愚激动地对着桦哥的耳朵小声说道：“桦哥，你，你哭了……你，你听见啦……。”一直憋在她周愚心里的那个“怕”，现在终于释放出来，她又哭又笑。

　　那边，当周愚把抱着的女儿放在地下，女儿低垂着头和眼睛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姜安进门，看到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孩：娇美的脸庞，安静的低垂着的眼神有一种神韵，使得容貌圣洁柔美，安详而纯洁，如同清晨荷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姜安欣赏着笑了。他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地看着这个小天使。

　　而后，姜安他蹲下来伸出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握住汪函垂直僵硬的双手，温和地问汪函说：“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汪函不语。“来，小妹妹，把你的名字写在哥哥手上。” 姜安伸出一只手放在汪函胸前，不料汪函在迟疑了一阵之后，慢悠悠抬起自己的一只手，用食指在姜安手心上画起来。姜安顺着笔画看，感到好像是汪函两个字，于是问道：“是叫汪函吗？” 汪函微微点头。姜安笑着说道：“汪函，哥哥带你去松塔树下玩，那里可好玩了，会有许多五颜六色的花儿，还有七个小矮人和你一起玩的，好吗？……。”他站立起来，拉着汪函的手，汪函竟然顺从地跟着去了。

　　小屋外面，最后一抹晚霞也进入了地平线，只有霞光仍然支撑着这一天最后的光亮。姜安的一只手握着汪函的手走到松塔树下。

　　早春，山花烂漫，树木也鲜亮争绿，在最后一抹淡淡的霞光中都像是披上了薄薄婚纱，朦胧柔美。汪函被这大自然的气息包容着，感觉心被清洗了一样，轻松起来。姜安摘下一朵小小的蝴蝶花拿到汪函跟前说：“好看吗？给你。”汪函睁大眼睛，看看花又看看蹲在她眼前的这个大哥哥。僵硬的脸庞抽动了一下，好像肌肉松弛了，她抬起一只手接住了大哥哥手中的花。姜安现在可自豪了，第一次有了当哥哥的感觉。他不厌其烦地给这个天使般的妹妹述说着奇花异草的名称：“你看，这是喇叭花、这是七叶梅，还有这边打碗花、千头菊……。呵呵，你看看，这七个小矮人，你数数：一个、二个、三个、四个、还有五个、六个、七个……。”他对着几棵挨在一起的小松塔树，一边数着数儿一边指点给汪函看……。鲁安他又惊喜地指着一棵高大的槐树后面稍大一点的松塔树说道：“哈哈，白雪公主藏在这儿啦。……”汪函脸上映出一丝微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看这个白雪公主。

　　姜安指着不远处一朵花儿对汪函说：“去，把那边那朵红色的灯笼花摘来送给白雪公主，好吗？”汪函竟然听话地跑过去，当她手里拿到那朵灯笼花儿，脸色光亮的红润起来，她和这个大哥哥一起把这朵花灯笼花插在白雪公主这棵松塔树的叶子上……。现在，她的脸上甚至漾出了笑容。

　　天慢慢暗下来，夜在月光下渐渐呈现出来，一会儿星星也出来了。天气晴朗天空显得那么低，挂在那天上的星星也显得那么明亮。他们俩抬头向天空望着，汪函突然伸出双手，高高地向天空中的星星伸去，好像要去摘星星。

　　“哈哈，小汪函要摘星星啦，小汪函要摘星星啦！”看到汪函伸出的双手，姜安高兴地呼喊起来，他调皮地对着汪函说：“下一次，哥哥给你搬一个梯子去摘星星，好吗？……哈哈哈……。”她看见汪函也快乐地满脸灿烂。

　　“好啦，天黑了，回家吧。”姜安说着拉起小天使的一只手往回走去。一路上他们采摘了一大捧山花。

　　一进门，妈妈看见怀里抱着一大捧山花的女儿，惊奇地站立起来。汪函害羞似地把花儿送到妈妈怀里，眼睛看看妈妈又回过头看看姜安这个大哥哥。妈妈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儿是她带来的那个女儿吗？一双带着泥巴的脚，红扑扑的脸庞，抬起头看着妈妈的眼睛竟然是亮晶晶地放着光芒……。周愚她感动地看看女儿又看看姜安，眼光里充满了感激感恩。

　　这一年，姜安十五岁，汪函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