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永
涛
散
文
集
二○一七年五月
郑永涛简介
郑永涛,笔名土生,男,1984年11月26日生,河北邯郸人,毕业于江西大宇学院中文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报》、《空军报》、《战友报》、《法制日报》、《检察日报》、《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妇女报》、《语文学习报》、《作文周刊》、《今日信息报》、《河北日报》、《燕赵都市报》、《燕赵晚报》、《河北青年报》、《河北工人报》、《河北法制报》、《河北农民报》、《河北科技报》、《四川政协报》、《渤海早报》、《青年导报》、《邯郸日报》、《邯郸晚报》、《中原商报》、《太行日报》、《山南报》、《邯郸广播电视报》等多家报刊,并被收入多种文学作品集。其诗歌《军号悠悠》、《军营的夜,静悄悄》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暨中国人民解放军首次授衔授勋50周年举办的“中华魂”全军征文活动中荣获优秀入围奖,散文《露天电影》和《母亲,我想为你洗次脚》分别在第二届和第三届全国青少年冰心文学大赛中荣获大学组铜奖和金奖。曾在北京空军某部服役,其间结业于河北当代文学专修函授学院,复员后先后从事过文秘、校对、编辑、办公室主任、记者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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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水墨村庄 1
飘过苏州 3
雪落故乡 5
母亲,我想为你洗次脚 8
人生无处不诗意 10
且享慢人生 12
剪一段时光给丽江 13
烤杂病 15
老小俩 17
我对黑夜的依恋 21
初冬 23
故乡的花糕 25
照年灯 27
疯女人 29
夕阳下的风景 31
夏书 32
血色的心 34
药罐子 36
母亲的手 38
收白菜 40
露天电影 41
怀念我亲爱的钢枪 45
烤场 49
算命先生 53
这一刻 54
双喜 55
孔雀飞 57
妹妹 59
梦靥图 61
雨天书 62
一个土匪的命运 64
枣树记 65
故春印象 66
沙土坑 69
给侄女雨欣 73
拜年 75
春书 77
十年 79
收麦与打麦 81
夏日午后的乡村 83
军装情结 85
哥哥 87
一豆油灯苗儿 88
尖子生与疯女人 90
故乡的冬夜 91
村庄里最后一个拾粪的人 93
给我一支烟 95
战火中的钢琴 97
月光下的捉迷藏 98
农村孩子的胎教 100
两个人的秘密 101
乡村夜里的狗吠声 102
暖袖 104
安静 106
原野中的草房子 109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草房子 110
村庄里岁月的痕迹 112
布鞋 114
一副不同寻常的肩章 116
一副皮手套 118
感动 120
最温暖的等待 122
释然 123
胸怀 124
远方 125
儿时的一个夜晚 126
魅力粮画 128
年灯年饼 130
一个人的童年 133
郑村小学 141
水墨村庄
郑永涛
久久不回老家的我,中秋节时总算是回来了。对于久居城市而又习惯于城市生活的我来说,也许也只有像这次这样在必须的时候才会回老家一趟了。故乡,渐渐成了我常常想起而又时刻不放在心上的一个地方。
八月十六的深夜,家人都已熟睡,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一时兴起,我决定到村子里去走走,于是便披衣出了门。
月下的村庄,真是一个宁静而诗意的水墨世界,一幅韵味无穷的水墨画。圆圆的明月高悬在深蓝的夜空,将干净的清辉泻在安静的村庄。行走在宽宽窄窄的街巷里,踩着清清的月光,仿佛是走在一块块的轻纱上。月光将房屋和院墙的影子斜切在地上,高高矮矮,长长短短。榆树、枣树和槐树们将筛碎的月光洒在地上,就像是洒下了满地的银两。茂密的树叶闪闪发光,将一个月亮变成了千千万万个小小的月亮。沉默的老屋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慈祥,似乎就要诉说起过去的故事。院落里的高树上歇息着一些个白白的鸡,它们自顾埋头睡着,似乎已消受够了这美丽的月色。月光照在静谧的庙宇上,使庙宇显得更加神秘而深邃。月光将我的影子斜投在地上,使我单薄的身影更显消瘦……
此时的村庄并不是寂静无声的,而是伴着秋虫们低低的吟唱。这吟唱融在每一缕的月光里,渗在这水墨画的每一滴水墨里。此时的村庄也不是凝固不动的,而是有着我执着寻找的脚步。我虽是独自彳亍,却并不感到孤独。
不知不觉间,我已走到了村外的河边。放眼向田野望去,辽阔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田野上的月光一眼望不到边。月光斜铺在田野上,斜铺在墨绿的庄稼上,绵延向远方,绵延向天边。一块块的庄稼静静地沐浴着月光,默默地进行着收获前最后的生长。一棵棵树木散落在田野里,一边享受着月光的滋润,一边守护着待收的庄稼。一条条白白的乡间小路延伸向远方,勾画出了大地曲曲折折的脉络……
行走在河边的林荫小道上,忽听得远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劳作,走近了看,原来是一个僧人在用铁锹平路。这位僧人想必是邻村寺庙里的,四十多岁的样子,穿一身灰色僧衣,上衣系在腰间。我知道他是在做善事,在行善,于是便没搭话走了过去。小小的意外之余,我感到一丝禅意正在这个村庄,在这幅水墨画中蔓延浸洇开来……
回到家中,已是后半夜了,我却依然久久地沉醉在月下的村庄里,沉醉在意境幽远的水墨画中。这久违的月色,才是纯正的月色,才是真正的月色呵。
如果这村庄是一幅水墨画,那么,我就是这画中久久不愿离去的人……
飘过苏州
郑永涛
去年五月初,我去苏州出了一趟差。因事务繁忙,在苏州只逗留了两日,且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事务。尽管如此,我还是用心感受了一下苏州城的气息,并去定园匆匆地游了一趟,然后就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归程。然而,就是这短暂的邂逅,这匆匆的飘过,却让我深深地爱上了苏州,以至于我至今仍恋恋不忘。隔三差五的,苏州就会悄然入梦来……
苏州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一处江南水乡,以其独特的园林景观被誉为“中国园林之城”,并素有“人间天堂”、“东方威尼斯”之美誉。五月的苏州,天气不冷不热,空气不干不湿,气候极佳。走在苏州城中,好像每一个毛孔都在沐浴春风,都在浸润水分。因为有这江南特有的水气,苏州城中几乎是没有尘土的。汽车驰过,卷起的是几片落叶,而不是北方的滚滚尘土。在苏州生活,仿佛是鱼在水中生活,格外滋润。
苏州的民居,一律是素白的墙,青黑的瓦,皆由黑白两种颜色构成,俨然一幅幅水墨画。就连市区的楼房,也都是按照传统建筑风格设计的,风格古朴,黑白相间。黑与白搭配,洁净而不单调,暖亮而不轻薄。行走在苏州城中,粉墙黛瓦配以墙边的绿树红花,不由使人产生误入水墨画的错觉,令人忘却现实,忘却现世,恍然入梦。水墨丹青苏州城,这黑白苏州,这粉墙黛瓦,有如一张张白纸黑字,仿佛是在述说一个久远的故事,一个遥远的传说,又仿佛是在书写一封诚挚而深情的请柬,期待着每一个有缘的人能来赴一场盛情的邀约……
苏州人对黑白颜色的偏爱,对我们是有哲学意义上的启发的。如果能够沉下心来细细品味这素雅的苏州民居,细细品味这水墨画一般的苏州城,我们就能慢慢品出这美景里的深奥,这黑白背后的哲学。黑色与白色,尤其是白色,是最简单、最朴素的颜色,然而也是最耐看的颜色。大美至简,最简单的颜色就是最美的颜色,最简单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在滚滚红尘中追名逐利了很久很久之后,或许我们早已应该除去粉饰还原一个真实的自我了,或许我们早已应该放慢脚步来静享这诗意的人生了……
苏州园林,天下闻名。来苏州,园林是必要游一游的。由于繁忙的事务,直到登车前我才挤出一个多小时来领略苏州园林的神韵。我选了定园,因为它的名字使人感到安定。定园是园主刘伯温为远避政敌而修建的,它的名字亦是为求安定之意。我心想,如若定园一游能使我浮躁的心归于平静,那么,今生不枉此行。
行走在定园中,除了依旧的粉墙黛瓦之外,更多了绿树红花、亭台楼榭和莹莹绿水的装扮。定园彰显着苏州园林的精致共性,细致入微,处处即景,游人无论站在何处,眼前总能呈现一幅完美的图画。闲步定园,一步一景,三步一园,每每要迈开步子离开一处,都大有意犹未尽之感。然而我只是一个匆匆飘过的过客,无福消受这满园的诗情,我只有像一只蝴蝶一样在这园中飘过,路过,用眼睛尽力采下一处处美景了。在这匆匆的游程中,尽管行程紧张,但有几处景点我还是用心地感受了一下,如双照井、凤凰台、塔影湖等。双照井是当年西施和郑旦两位美人用来梳妆的两口井,一口名为西施照,一口名为郑旦照。静默井旁,想象当年如水的美人在井旁照水梳妆,人美、水美、井美、园美,梳妆的姿态也美,这该是怎样美的一幅美人梳妆图!戏楼凤凰台上的江南四大才子侧耳倾听秋香抚琴,虽皆是蜡像,却也可现当年江南才子之风流雅兴。而泛舟塔影湖,则是定园游程中的诗意之最。踏上古朴的江南摇橹船坐于船头,看船橹划过静静的绿水,听橹声水声声声入耳,随船轻轻摇晃着穿过长满青苔的石桥,已然忘了时间,忘了前世今生,整个心魂都化入这如诗如画的美景中了。也仿佛回到了那才子辈出的明代,仿佛自己成了一位满身才情的才子,立于船头,吟诗作画,尽情挥洒着才华与青春……
下了船,上了岸,我不得不说再见。回去的火车上,苏州渐行渐远,然而相思却越来越浓。不知不觉间,心中便又多了一个永远的去处。回到家中,蓦然回首,满眼仍是水墨苏州……
去了一趟苏州后,深深地爱上了这座城市。那一片片苏州建筑,岂不就是一幅幅醉人的水墨画?在苏州游走,岂不就是在画中游?在苏州生活,岂不就成了画中人?匆匆地飘过苏州,很是意犹未尽,以后有机会一定还要去。同时,我打算把新家也装修成朴素、耐看、诗意的苏州风格。墙壁只取黑白两种颜色,墙上画一幅江南风景图,挂几幅字画,墙角再种几盆花草。尤其是我的书房,一定要充满苏州和江南气息。文人属于江南,才子属于苏州。苏州出才子,江南生才情啊!
飘过苏州,找到,灵魂的归宿……
雪落故乡
郑永涛
我的故乡是一望无际的冀南平原。在这片古老而深情的黄土地上,生活着一代又一代有着和黄土一样肤色的故乡人。他们世世代代在这片黄土地上劳作、拼争、繁衍,一代一代直到今天。他们的生活是艰辛的、悲苦的、悲壮的,就如一曲高亢而撼人心腑的陕北民歌,这歌声里浸着生活的酸甜苦辣,浸着滴滴的血、汗和泪……
在冰凉而又坚硬的冬天,会有一场一场或大或小的雪从天而降落在这片广袤而苍凉的黄土地上。而这将黄土地的世界装点成童话世界一般的无比圣洁的雪,便成为上天赐给故乡人的唯一的一点浪漫……
在一个平常或不平常的冬日,当从西伯利亚滚滚而来的寒流铺天盖地地侵袭这片黄土地上空的时候,这片天地便灰暗了,更其寒冷了。当厚厚的阴云渐渐孕育成熟的时候,一粒一粒的雪花便从阴云里坠下来轻轻地飘向大地的怀抱。它们就像一个个的小精灵,就像一个个的白衣小天使,静静地,轻盈地,悄没声儿地从天上降落下来。当它们落在地上、屋顶上、树枝上的时候,会轻轻地砸出很小很轻的簌簌声。这轻微的簌簌声是雪花的低语,不用心听是听不到的。雪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渐渐地便盖满了地面,然后再渐渐地加厚。于是,一个枯寂而苍凉的世界便渐渐地变成雪白,变得浪漫……
而最浪漫、最令人惊喜的是夜里落雪。当静静的冬夜渐渐地深了,房屋里的人们渐渐地进入了暖暖的梦乡,一直等在浓云里的雪花们这时候却悄悄地出发了。它们成群结队地不出声儿地飞出云层飘向大地,故意不让人们察觉。夜,静悄悄的,轻轻的簌簌的落雪声并没有打扰这夜的安静。雪花们就这样毫不出声儿地飘落着,像是在进行着一场善意的埋伏。一夜过去了,这厚厚的一场埋伏便也圆满地完成了。朦朦的窗玻璃由阴暗渐渐转为灰暗,进而又渐渐地转为明亮,一个新的黎明到来了。当人们做够了冬夜的美梦睁开惺忪的睡眼,不经意间觉察到窗玻璃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花。是下大雪了吗?于是赶紧起床看个究竟。“吱——嘎”一声拉开厚厚的木头门一看,呀,下大雪了,好大的一场雪!振奋,惊喜,浪漫,绵绵的大脑一下子被冲刷得无比清醒。于是,赶紧拿起铁锹和扫帚到院子和过道里去扫出一条窄窄的小路来……
落了雪的故乡是洁白的,美丽的,浪漫的。落了厚厚的一场雪后,整个世界一片雪白,洁净,素淡,迷人,就像一个童话的世界,像是变成了雪国,使人感到浪漫。院子里,厚厚的雪平铺在地面上,使地面变得纯净而可爱,令人禁不住想踏上去咯吱咯吱走几步。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此时都凸现得格外显眼,它们头上都顶着一撮儿、一条儿或一片儿的雪,而雪下就是它们的明显的真实身影。平房上的雪是平平地铺着,瓦房上的雪是斜斜地躺着,都像是戴上了一顶矮矮的帽子。一条条树枝上的雪也是一条一条的,弯弯曲曲,时而会有枝条因承受不住重压而使它身上的雪哗啦啦脱落下来。空气是冰凉凉的,然而却格外清新、洁净,吸进肺里使人感到舒爽。走出院门,走到村头向原野放眼望去,平坦的原野白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厚厚的雪就像是一条雪白的巨大棉被,抚盖着孩子般熟睡的麦苗。原野里静静默立着一棵几棵的树,在雪的背景的映衬下,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幅幅素淡的水墨画。原野尽头那道天地间的地平线,此时则是一道灰白的雪线,朦朦地悬在天地间,似是一条挂在远方的希望……
而到了夜晚,这雪景也是别有一番风韵的。雪是白莹莹的,像是发着微微的光,将黑夜的世界映得淡淡地白,即使是阴天没有一丝的月光和星光,在院子里和野外也能照常活动。而如果是月夜,那就更亮、更美了。皎洁的月亮悬在深蓝的夜空,将清清的月光静静泻在铺满大地的雪上,而细如粉末儿的雪花则会将月光散射向四面八方,将大地上的一切都映得白白的,甚至能在雪面上看到月亮清晰的倒影。一切都是那么洁白,一切都是那么静谧……
夜里下了雪,清早人们都会早早地起来扫雪。雪下得薄只用扫帚扫就行了,下得厚了则还要先用铁锹清一清。从屋门口出发,往院门口扫一条小路,往厕所门口扫一条小路,在过道里扫出一条小路。小路瘦瘦的,自然地弯曲着,就像是用铅笔在一张洁白的纸上画出的一条条优美的线条。平房的房顶是怕雪融上冻的,因而最后还要上房扫去平房上的雪。常常扫雪的会在过道里碰面,于是一个便会说道:夜里的这场雪可真大呀!另一个应道:是呀,真大,来年的麦子又能有个好收成了!
下了雪,孩子们是最高兴的,打雪仗,滚雪球,堆雪人,那么冷的天也会玩得头上热气腾腾的。雪,是上天赐予这些乡村孩子们的最纯净、最浪漫、最神奇的玩具……
故乡人的黄土地里的生活是艰辛的,甚至是残酷的。这艰辛和残酷使故乡人学会了勤劳、隐忍和沉默,使他们的心灵变得沉重、踏实而粗糙。他们的生活里几乎没有什么浪漫可言,有的只是沉重而龟裂的生活。而这从天而降的精灵般的雪,则是上天赐给故乡人的唯一的一点浪漫,使他们觉得浪漫,觉得新奇,觉得喜悦。然而,即使是这一点点的浪漫甚至也让故乡人不能习惯,让故乡人受宠若惊,他们太习惯那艰辛而劳苦的生活了啊……
这雪,也是懂事的,体贴的。冬天是体贴的,它让故乡人的艰辛生活中有了一个长长的假期。而雪还嫌故乡人休息不好,于是它们便从天上降落下来,使故乡人家门也懒得出,从而让他们好好地在家里休息一阵子,恢复恢复那因过度辛劳而疲惫的身体……
故乡的这片高天厚土共同哺育了这些淳朴的故乡人。他们一上一下,共同决定着故乡人的收成与命运。而雪,也许就是故乡的天与地交流的使者,当它们四散着轻盈地吻向大地的时候,或许就是要向大地传送上天的密信吧。而这信里,是不是就是来年的希望、生活的希望呢?
希望?是的,应该是希望,不然上天怎么会派那么美丽的雪花来传送密信呢?不仅如此,雪花们本身就带来了希望,它们就是希望。当它们像棉被一样厚厚地盖在麦苗上的时候,那麦苗不就是已被赋予了蓬勃的希望么?只要有雪新的一年就有希望,只要有雪生活就有希望,只要有雪日子就有盼头……
而我坚执地认为,雪的寓意远远不止这些,它一定还有着更多更深的寓意,只是我们读不懂罢了。在雪面前,在天与地面前,我们永远都只是一群无比渺小的生命……
雪带来了什么?带来了浪漫,带来了希望,带来了春天。雪的远处,是春天……
母亲,我想为你洗次脚
郑永涛
母亲勤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母亲要强,硬是供我们兄妹三人读完了高中。她嫁给父亲时住的是土房,后来她和父亲自己动手挖窑烧砖,才有了属于自己的砖房。黄土地是她生命的底色,她大半辈子都在地里劳作。种粮食,也种棉花和疏菜。头些年和父亲一起种,后来父亲到县人武部工作,种地的担子就全落在了母亲一人的肩上。母亲几乎长年起早贪黑,常常因此而吃凉饭。近几年母亲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可每次生了病才休息一两天断了点滴就又上地了。母亲是农民,我是农民的儿子。
小时候我一直是母亲的骄傲。那时我在班里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乡邻们常对母亲夸我:“二小子能考上大学哩!”这时母亲未老先衰的脸上总能浮现出无比欣慰的笑容,在那一刻仿佛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那是我所见到的最动人的笑。然而我不争气,上初中后不务正业,以致荒废了学业。上高中后虽醒悟过来,但为时已晚。尽管我早已料到了结果,但高考落榜仍使我失魂落魄了很久。母亲知道我什么话都听不进,因而在我面前从不提这事,只是她那充满安慰与期待的眼神总使我心生怜悯。终于,母亲开口了:“人活着总有不顺的时候,路还多着哪,这条路不好走,咱再选条路。要不你也当兵吧,到部队再闯一闯。当兵不也能考军校么?”
当军车徐徐开动的时候,忽然不见了母亲的踪影。刚才她一直忍着没掉泪,这时肯定是躲到别处以泪洗面了。我的喉咙霎时间难受到了极点,但却只能努力挤出笑脸向送行的乡邻挥手告别。
然而考军校,我仍是名落孙山。母亲在电话里全是安慰的话,说考不上军校咱争取留队,有的是路。我知道,母亲比我更失落。
去年冬天我患了严重的肺炎,由于误诊,我的病被一拖再拖,终于有一天我晕倒在了哨台上。当我被急救车送到空军总医院救治的时候,我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了一边吸氧一边打点滴的程度,脆弱的生命危在旦夕。然而我却竭力保密没让母亲知道,因为我一直没有放弃生的希望,我坚信我的病最终能确诊并能治好,我不忍心让母亲承受那般的焦灼与恐惧。待后来我的病情终于渐渐好转后,哥哥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当时仍是极度害怕,担心得不得了,非要来看我,全家人好说歹说怎么也劝不住。最后我只得骗她说部队的规定不让来探望,她这才渐渐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埋怨了哥哥许久,说那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她呢。几个月后我回家探亲,母亲问得最多的还是我的病,看得出来她对此仍是心有余悸。
今春,我的第一首诗歌发表了,紧接着又不断地有文字见报。听哥哥说,我第一次发表诗歌的时候母亲捧着我寄回的样报读了大半晌,还不住地自言自语道:“孩子有希望,孩子有希望!”我把第一次获得的稿费寄给父亲让他代我给母亲买点营养品,母亲高兴得像过年。她把那箱牛奶放到堂屋桌上,逢人来串门总要提这牛奶的来历,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孩子能写,他作文一直很好呢!”就这样,那箱牛奶直至大半个村子的乡邻都知道了这事她才开始细细品尝。儿子的喜悦在母亲那儿总要翻好几番。儿子看到了一缕希望的阳光,母亲则看到了希望的太阳。哥哥来信说:母亲对你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不断进步,为母亲争光!
也不知现在,母亲的白发又添了多少根。
母亲在黄土地里劳作了大半辈子,那双并不厚实的脚早已变得粗糙不堪。几年前我曾瞥见过那双脚,干瘪、龟裂,就像晒干了的榆树皮,那一刻我敏感的心受了极大的震动。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产生了为母亲洗脚的想法,且这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是的,母亲,我想为你洗次脚,让你在暖暖的温水中感受儿子这份迟来的爱……
人生无处不诗意
郑永涛
什么是诗意?
《现代汉语词典》上的解释为:像诗里表达的那样给人以美感的意境。网络上的解释为:是诗人用一种艺术的方式,对于现实或想象的描述与自我感受的表达。
而我认为,诗意是从任何一种生活里都可以发现的美和浪漫,是从每个人的人生中都可以升华出的人生况味。没有诗意的生活是黯淡的生活,没有诗意的人生是苍白的人生。“诗意”这个词虽带“诗”字,但完全可以与诗歌无关,完全可以与诗人无关。因为诗意的范畴无限之广,它遍布于生活的各个角落,存在于人生的每个阶段。生活中时时处处有诗意,正如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所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是的,生活中时时处处有诗意。书房有书卷的墨香,家中有港湾的温馨,远方有如画的风景;清晨有鸟语花香,正午有阳光灿烂,傍晚有夕阳西下,夜晚有明月清风;春天有百花争艳,盛夏有热情似火,秋日有红叶熟果,冬季有雪花飘飘;童年有如水的纯真,少年有蓬勃的朝气,青年有沸腾的热情,中年有厚重的成熟,老年有淡远的闲适;轰轰烈烈的生活有激荡的诗意,平平淡淡的生活有安然的诗意,即使是悲剧的人生也有与命运抗争的悲壮的诗意……
生活中诗意无时不有,无处不在,这就需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热爱生活,修炼一颗细腻的心,随时随处留心,就能从平淡之中和细微之处发现美和浪漫,从曲曲折折的人生中体味出别样的人生况味,发现无尽的诗意。
过诗意的生活,重要的是要有一颗浪漫的心,同时还要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自觉与主动。如若闲暇时光充裕,当然不用去“偷时光”。而如果工作繁忙,生活琐碎,那就要去适度的“偷时光”了。有了一颗浪漫的心,有了这些闲暇时光,一个人独处,两个人生活,抑或是一群好友相聚,都是格外诗意的。一个人独处时,沐浴一会儿暖暖的阳光,听一段优美的音乐,品一盏淡淡的香茗,赏一朵偏僻角落里开放的花,读几篇滋润心灵的散文,忆几位久未联系的故知,写几行只属于自己的可以随手撕去的文字,都能将身边的诗意浓郁。两个人在一起,无论是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还是不长不短、不远不近的分离,抑或是一个温馨的小惊喜,都会让诗意降临。约上三两好友一同品茶谈天,将凡俗事务统统拒之门外,这里只有闲人闲事,只有闲散的时光。这情景,这情境,又是何等的诗意。而如果还嫌不热闹,那就多叫几位好友选一处新鲜景点同游,感受自然,品味人文,悠悠诗意便会萦绕左右……
如此种种,生活中的诗意是何等之多,何等易得。而归根结底,要想拥抱充满诗意的生活,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一颗浪漫的心。只要拥有了一颗浪漫的心,人生,便会无处不诗意……
且享慢人生
郑永涛
人的一生,是一个由慢变快,继而由快变慢的过程。然而这个变慢的过程,大都是年老、退休所致,并不是主动、自觉的变慢。只有主动、自觉的变慢,才是人生的大彻大悟和大智慧。只有慢下来,人生才能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新的境界。
由慢变快,是由于眼界的开阔和欲望的膨胀。脚步变快了,自然会得到许多。然而与此同时,也会失去太多太多,因为人生的意义远远不止得到的这些。人生路上,还有太多太多重要的内容,比如路过的风景,比如爱和美,比如对自己灵魂的抚慰。错过太多,即是得不偿失,即是枉度此生。因此,脚步慢下来,且过慢生活,静享慢人生,才是人生的要义之所在。
然而,由慢变快易,由快变慢却难。慢,不单单指速度和节奏,更是指一种心态,一种境界,一种智慧,一种哲学。要想慢下来,过上真正的慢生活,不仅需要生活的历练,更需要对人生意义的透彻了悟。了悟人生意义的人,会把人生看成是一段旅程,而不是一段行程。会把生活当作是一种享受,而不是一种应付。会过上慢生活,成为一个会过慢生活的人。
会过慢生活的人,都有一颗善于发现的敏感的心。善于发现爱和美,善于发现一切有趣的事物,从而从中获得无尽的生活妙趣。会过慢生活的人,会把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缓慢、安静、真实而幸福,从而从另一个层面上延长了生命的长度,增加了生命的厚度。会过慢生活的人,并不是消极怠慢,而是在取与舍之间,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在世俗与内心的平静之间找到了合理的平衡点,找到了内在灵魂与外在世界和谐相处的绝佳方式。会过慢生活的人,找到了内心的平静,获得了灵魂的安宁,因而再纷乱的俗务也扰乱不了自己平和的心境。
慢下来,是一种大觉悟,是灵魂的觉醒,是生命的升华,是平静和幸福的真正开始。
慢下来,任何时候都为时不晚。慢下来,即从此刻开始。
剪一段时光给丽江
郑永涛
从丽江回来已有些时日了,然而我至今依旧沉浸在丽江那独特的情境和浓厚的氛围中,我的心依旧在丽江徘徊,始终不愿离去。
丽江,是一个离天空很近,离信仰很近的地方;丽江,是一个荡涤灵魂的纯净的地方;丽江,是一个能让人放下世俗累赘,静享慢时光的地方;丽江,是一个自然与人文完美融合的地方;丽江,是一个来了便不愿离开的地方……
在丽江,我先是去了玉龙雪山。
玉龙雪山是纳西族人和丽江各族人心中的圣山。这座海拔5596米的圣洁之山,迄今无人征服。玉龙雪山也是一座殉情之山,相传纳西族的男女相恋之后,如若不能结合,便会来到玉龙雪山脚下的殉情谷双双以死殉情。在去往玉龙雪山的路上,听了这久远的传说,我心底生出无尽的遐想和莫名的感动。随着海拔的不断爬升,车窗外的云雾也显得越来越低。她们在山间舒展,宛若仙气,使我觉得天空是如此之近。当车到达玉龙雪山脚下的时候,仰望巍峨的玉龙雪山,我难以形容自己的震撼和激动。坐索道到了半山腰能看到雪山全景的观景台,深情注望雄伟的玉龙雪山,心中的感动难以名状。虽是盛夏,但玉龙雪山山尖上依然有着些许的积雪,烘托着她的圣洁。蒙蒙的云雾笼罩着雪山,映衬出她的庄严和美丽。这是迄今为止我所登上的最高海拔,我所见到的最高的山。此时,怀着谦卑的心仰望着她,高山是如此之近,云朵是如此之近,天空是如此之近,信仰也是如此之近。纳西族人信奉三朵神,而三朵神便是玉龙雪山的化身。面对近在眼前的自然,面对神秘、圣洁的玉龙雪山,我思索着关于信仰的问题,思索着自己的信仰。下山的路上,这思索也久久徘徊在我的心中。或许,这就是玉龙雪山带给我的最大的收获,给予我的最好的恩赐吧。
从玉龙雪山下来,我来到了神往已久的丽江古城。
丽江古城始建于宋末元初,古称大研镇,迄今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这座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中唯一一座没有城墙的古城,青山环绕,流水穿城,到处都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景象,故而素有“高原姑苏”之美誉。行走在新雨后的丽江古城,潮润的空气中弥漫着石头、青瓦和青苔的气息。曲曲折折的街巷皆由当地的天然石料五花石铺就,湿漉漉的路面古朴、厚重、干净而雅致,别有一番韵味。这斑痕累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见证了茶马古道的沧桑历史。抬眼环顾临街而建的古屋,皆是粉墙黛瓦、青砖红木,格外清秀,使人不觉产生误入江南的错觉。走一段石板路,便会邂逅一座石桥。一座座精致的石桥下是潺潺的流水,流水在脚下穿街过巷,水声便成了这座闲适古城的背景音乐。在这低低的水声之上,一个个手鼓店里的才女和着丽江原创音乐,用灵巧的素手拍打着古朴的手鼓。除了手鼓店外,还有手工艺品店、玉石店、银器店、时装店、茶庄、糕点铺、餐馆、酒吧、客栈等等,皆在保持着原貌的古屋内营业。他们的招牌皆用纳西族象形文字东巴文、汉文、英文三种文字书写。东巴文是世界上仅存的活着的象形文字,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它们散布在丽江古城的各个角落,使这座古城充满了书卷气。最打动我的是那些店铺的名字,如一米阳光、枕水人家、阳光很暖、梅子树下、草木生活、陌上江南、百合小筑、柔软时光、雪山语、素颜、雨停等等,充满诗情画意,格外温暖人心。这石街、古屋、小桥、流水、乐声、象形文字以及店铺名字,给这座古城营造了浓厚的人文艺术气息。在这里,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自然与人文融为一体,什么叫人与自然完美结合,什么叫天人合一。
漫步在这慵懒、悠闲的丽江古城,穿行在这闲散的人群中,置身于这特定的情境之中,冥冥中,我似乎找到了内心的平静与安宁。在这离天空很近、离信仰很近的高原古城,远离了都市的喧嚣和世俗的纷争,人能更专注地关注自己的内心,回归本真的灵魂,也能更深入地思索生命的意义。或许,我们早就应该慢下来,一步一步地享用时光,体味人生吧。或许,脚步越慢,生命才越真实,活着才越值得吧。至少,我们都应该在这庸碌的生命过程中,给自己的心灵放个假,都应该剪一段悠闲的时光安放于丽江,安放于这片神秘、圣洁的净土……
丽江,今生,我来过……
烤杂病
郑永涛
烤杂病在乡间又称烤年灯,是河北南部地区的风俗,尤以邯郸一带为盛。所谓烤杂病,就是在正月十六的清早或晚上,乡人将柴草或自家能烧的破旧家什放到院门外点起篝火,据说烤过篝火之后身体就会健健康康,远离疾病之苦。这篝火有的人家自起一堆,有的好几户人家合起一堆。在邯郸一带,大致说来,西部和北部的涉县、武安、永年和鸡泽在晚上烤,中部、东部和南部的其他各县均在清早烤。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觉得这清早的烤杂病似乎更有味道,因为除了同晚上一样的热闹之外,小小的村庄四处升起细细的青烟,以及热闹过后静静的火堆的一丝的落寞,当是乡间一幅别有风味的风俗画,淡淡的而又富有生活气息,韵味无穷。
我们东部的肥乡,就是在清早来烤杂病的。按传统的说法,烤杂病得在太阳出来前的大清早进行,否则就不灵验了。这其中的意思,大约是说太阳出来就是新的一天和新的一年了,百般杂病得在新的一年到来前烤净,这样来年才能不生杂病。因而,即使是懒人,在这一天也会天不亮就起床的。大人们早早的起来,一边准备着烤杂病用的柴禾一边叫醒不愿起早的孩子。等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院门,篝火常常早已熊熊地燃烧起来了。一见这篝火,孩子们的精神头儿便全来了,有的添柴禾,有的烤年灯,好不热闹。
说到这里,便不能不提一提年灯。年灯是我们本地过年时用黍子面做成的一种可食用的吉祥物,有如矮矮的一截蜡烛,中间有油槽,将香或火柴卷了棉絮做成灯芯插进油槽,即成年灯。正月十四、十五和十六的晚上,特别是元宵节的晚上,人们会点上许多加了植物油的年灯放在神位前和屋里屋外,甚或还要端着年灯四处照照,用以驱虫辟邪和祈求吉祥。元宵节的晚上,家家户户屋里屋外年灯闪烁,是一派吉祥而温暖的景象。
家人到齐了,做母亲的妇人便要开始主持烤杂病了。妇人嘴里念诵道:“正月灵,二月灵,正月十六烤杂病,烤到哪儿哪儿不疼。”念诵完毕,烤杂病便正式开始了。孩子们抑或是让母亲为自己烤,抑或是各自自己烤。烤到哪个部位,便把哪个部位朝火堆就一就,靠一靠。烤杂病的时候,妇人常常还要念诵:“烤烤头头不疼,烤烤胳膊胳膊不疼,烤烤腿腿不疼。”拙朴的话语里道出了最朴素的愿望——愿家人在新的一年里健健康康。在所有的部位当中,头是最重要的,除了烤,还要用梳子在头上梳理几下然后朝火堆甩一甩,似乎这样就把杂病甩入火中焚烧净尽了。大家烤着杂病,向着火堆就着手、脚等部位,调皮的孩子甚或还要将屁股撅向火堆烤一烤的。待年灯烤熟了,大家便要吃年灯的,因为按照说法吃了年灯眼睛会更加明亮。孩子们常常吃了一个还不够,争着抢着要吃好几个,因而常常吃得满嘴黑末。吃年灯的时候,须将灯芯拔出投入火中,否则可能招来病邪。对于烤杂病来说,孩子、老人和病人是重点人群,有的还要将孩子的棉袄棉裤烤一烤,以图健康和吉利。关于烤杂病,还有一个重要的说法,那就是连烤七堆火会更灵验、更吉利。因此,烤杂病的时候,勤快的人便会走街串巷连烤七堆火。于是,热闹的篝火便更其热闹了。大家互相打声招呼问声好,彼此送上新年的祝福,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待到天蒙蒙亮太阳将要出来时,这大街小巷里的烤杂病便也陆陆续续结束了。勤谨的人们回到家中顾不得歇息,便要背上挎篓拎起铁锹开始另一个习俗——背灰土了。人们从家中背一挎篓被称为“穷土”的渣子、废土倒在大路上,以使“穷气儿”能够沿着大路跑得无影无踪,然后从外面背一挎篓被称为“富土”的好土倒在院子里,寓意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富。红红的朝阳下,零零散散的身影移动在远处的原野上、大坑里,安静而松散。而村庄里一个个热闹过后的火堆,此时都变得更加小而薄了。一缕缕淡淡的青烟夹带着一丝的落寞静静地升腾,沐浴着新年的温暖的阳光,娴静而并不伤感。而人们身上的百般杂病,也应该随着这青烟四散而去了吧。
老小俩
郑永涛
老小俩中,小的是我,那时只有三四岁;老的叫王会明,那时大约七十多岁,老伴已经不在了。他有儿孙,但我很少见到他们,因而没什么印象。说是老小俩,但其实我跟他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两家也不同姓,仅仅是两家都住在村东头,离得相对近一些罢了。他跟我的曾祖父一个辈分,按辈分我应该叫他老爷。我跟他之间的缘分,很淡,很偶然,但也似乎有着一丝的必然。
小时候,父母忙于农活,幼小的我常常无人照看。而他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平时除了几只山羊外,也便再无其他伙伴。于是,两个孤单的生命便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彼此之间,是需要,也是被需要。而在这其中,他照看我的成分大概占的更多吧。从此,一老一小、一高一低的两个瘦弱的身影便常常结伴而行,行走在村里村外。
他中等个头,身形瘦弱,背微驼,头发花白,下巴总是留着一绺胡须。他眼睛不大,眼神总是很平静,很温和,很慈祥。他是个慢人,总是不慌不忙,慢慢悠悠,仿佛这世上没有令他心急的事。
他养着几只山羊,每天吃过早饭后便会出去放羊。赶着山羊经过我家门前时,便会喊上我一同前往。有时我家吃饭早了,父母便会让我去他家里找他,就像找自己的爷爷。我的爷爷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就已经离开人世了。到他家后,见他坐在板凳上吃饭,我便会站在他的身旁背着小手默默地看着他吃饭。时间一点一滴地静静流淌,但我们似乎都不太急着出去,他照样是慢慢地吃,我照样是耐心地看。他微微抬着下巴,每一口饭都要细细地嚼上一会儿才肯咽下去,似乎觉得自己年龄大了,想细细品味每一口饭的味道。我睁着黑黑的大眼睛看着他咀嚼,感到既安详又有趣。
吃完饭,他从树上解开羊绳,那几只山羊便连跑带蹿地冲出家门了。他跑不动,于是我便会帮他追山羊、拽山羊。待我们拽着山羊,或者说山羊拽着我们来到村南的大坑里,悠闲的时光便开始属于我们了。他是老人,有着那么多的生活经验。他从草丛中捉到蝗虫或蚂蚱,然后用细长的草茎系住大腿给我玩。等腿掉了或被我玩死了,他便很快又捉一只给我。我虽也很想自己捉一只,但因为性子急,动静大,总也学不来他的捕捉技巧,因此试了很多次都捉不到。他试图教我,但我很难成功。等到我终于学会了,捉到了,他高兴得不得了,将我搂进怀里,用他的长胡子来回抚弄我的额头。
太阳晒得厉害时,他会扯一些长草茎编两顶草帽子来戴。两顶草帽子一大一小,粗粗的草环上伸出密密的草茎,遮阳效果很好。而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草帽的有趣。戴上草帽,我便欢起来了,好似成了电影中机智斗敌的小英雄,抓根棍子当枪来回跑个不停。有时,我还会把他当成敌人,用棍子冲他“砰砰”开两枪,这时他总会配合着瘫坐到地上。
不放羊的时候,他常常会带我到村南的田地里玩。到了红薯地里,他会折几根红薯叶茎,掐去叶片,左一下右一下的将每根嫩茎折成一小截一小截的两条茎链,茎皮相连,形似项链。他有时会将两条绿色的茎链挂到我的两只耳朵上充当耳坠,有时会将几条茎链连接起来戴在我的脖子上当作项链。我常常开始时还觉得颇为有趣,但不一会儿便会感到乏味,于是便把这简朴的耳坠和项链摘下来丢到地上。
若是碰到头年干透了的高粱秆儿,他便会折下来剥去叶皮,用高粱秆儿为我插一副眼镜,抑或一顶帽子。他插的眼镜我最喜欢,总是戴不够,回家后还要小心地摘下来收好。
春天的时候,他会给我制作柳笛来吹。他带我来到村头的柳树下,伸手折下柳树低处的一根细柳条,拿小刀切割好,然后用手指将嫩绿的树皮耐心地拧松动,接着用力把光柳条猛地抽出,最后用小刀修整一下笛嘴,一管柳笛就做好了。他将柳笛放进自己嘴里试吹几下,然后递给我来吹。和煦的春风中,我吹着嫩绿的柳笛,温润的笛声随风飘扬。而单薄瘦弱的一老一小,也在这春风中绽开笑脸。
夏秋季的时候,他会常常到坑边地头给我找野果子吃。最常见的野果是龙葵,我们那里叫黑姑娘。他找到黑姑娘后,会和我一同将黑紫色的浆果采集起来,然后供我一个人享用。有时候,他也会放嘴里尝几颗。黑姑娘的味道是酸酸甜甜的,很鲜美。还有一种开紫花的野草,花朵就像一支支小喇叭,我们当地称之为老婆酒。他寻到老婆酒后,我会争抢着将紫色的花朵摘下,然后含在嘴里吸吮里面的糖分。老婆酒甜丝丝的,于我而言,就是一枚天然的糖果。
他也会常常带我到他家里去。在他家里,我来回跟着他,就像是他缩小了的影子。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我会不慌不忙地看着他静坐,看着他打盹儿,看着他踱步,看着他抽旱烟,看着他吃药。他每每吃完一小盒药,就会把那圆圆的小铝盒送给我玩,里面还有一把白色的小塑料勺。而这个小铝盒和这把小塑料勺,通常能让我玩上半天。金色的阳光慵懒地投射在院子里,将时光照慢。而无所事事的一老一小,就在这闲散的下午,将安静的时光和彼此的身影悄没声儿地收进各自的生命中……
我们在一起时,话语并不多。跟他一起玩耍时,并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似乎已是很默契了。跟着他走路时,也是不说什么话,只有偶尔的提醒我小心什么的。然而虽然话不多,但我们却是快乐的,那些时光是快乐的,因为至少我们都有个伴。
时光不紧不慢地悄然流逝,他越来越老,我也一天天长大。两年后的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像往常一样去找他,还没走出院门就被母亲喊住了。母亲说,你都这么大了,该上学了,以后不用再跟着他了。我想起了他,正想着要不要去跟他说一声,母亲便拉起我的小手朝村西头的小学走去。路过他家门口时,我朝院子里望了望,但没有看到他。
小孩子都喜欢新鲜,到了小学,我很快就喜欢上了众多小伙伴在一起的热闹,而把他渐渐淡忘在了脑后。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跟过他。
后来,他的身体渐渐不行了。再后来,他谢世了。他的谢世,并没有给小小的我带来多少悲伤。对于那时的我而言,他的谢世只不过是村里又走了一个老人,唯一不同的是这个老人曾经跟我很熟悉。我记得他下葬那天,我还从分发的祭品中抢到了一个糖人,为此我高兴了好一阵子。他谢世以后,就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好像从未给我的生命留下什么痕迹。
我和他,没有合影。再后来,我甚至忘记了他的模样。
在这人世间,在这长长的人生中,总有一些东西能够经得住时光的涤荡,甚而会愈加深刻,愈加难忘,愈加珍贵,甚或会成为我们的精神寄托。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个陪伴我度过了两年童年时光的他,渐渐地出现在我的回忆中。在我长大后,在我踏上社会以后,在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之后,他更是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的回忆中。每每孤单时,每每被伤害时,每每感情脆弱时,我总会想起那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想起与我无半点关系却待我如亲的他。他所带给我的记忆是闲散的,安静的,有趣的,快乐的,温馨的。这些记忆总能在我脆弱时慰藉我备受创伤的心灵,使我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使我更加眷恋这充满温情的人世。
就是那么偶然,就是那么必然,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两个同样孤单的生命,年龄相差七十岁的一老一小,就那么走到了一起,共同度过了两年的静好时光,亲如祖孙。在这唯利是图的社会中,在这尔虞我诈的成人世界里,这一丝单纯的感情是多么难以找寻。他使我相信,陌生人之间,也能有真情,也应该有真情。
在我们的生命中,总有那么几个人,不是每天想起,却从来不曾忘记。
多少次,在梦中,老小俩,放羊去……
我对黑夜的依恋
郑永涛
一九八四年冬,我降生在故乡一个黎明前的子夜时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一直以来我都对黑夜情有独钟,充满了无限的依恋。
就如同赠予人类生与死、痛苦与幸福一样,宇宙之神也赠予了人类白昼与黑夜。然而这黑夜却要比死亡与痛苦温柔得多,温暖得多。不管我们是否喜欢,黑夜对于这个世界的一切来说都必不可少。没有黑夜,便没有白昼。白昼捎来了黑夜,黑夜孕育了白昼。所以说,黑夜的降临,就意味着白昼的来临。
黑夜的降临是一个极为庄严、神秘而又浪漫的过程。当红红的夕阳渐渐坠入地平线的时候,黑夜女神便披着黑色的纱衣从这个世界的上空开始悄悄地降临了。她像是拿了一支蘸了水墨的画笔,要把这个世界一笔一笔地描黑。先是天空,接着是云朵,然后是树木,房屋,大地,最后只留下月亮和星星闪烁着洁白的光芒。你若要问我黑夜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有声音吗,我要说,有,她来时的声音就如同雪落的声音,轻轻的,簌簌的,充满了无限的寓意。黑夜就是由数不清的尘埃般的黑色小精灵组成的,在美丽的傍晚一个个垂落到这个世界上来。先是一个,接着是两个,三个,然后渐渐地成群结队地垂落下来。他们轻轻地垂落,簌簌地垂落,在空中划下无数条透明的垂线,千丝万缕。他们降落在天空,降落在云朵上,降落在树叶上,房顶上,大地上,降落在我们的头顶,我们的肩膀,我们的心中,降落在世界的每一个看得见和看不见、有形和无形的角落与缝隙,直至将这个世界完全包围。黑夜,降临了。
黑夜的降临,正如希望的降临。黑夜不仅孕育了白昼,也使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得以休息,焕发新的生机,使一切的生命得以休整,积蓄新的力量,使所有的心灵得到安抚,燃起新的希望。黑夜,是我们心灵永远的港湾。没有了黑夜,这个世界便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活力。
黑夜,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最宝贵的安静时光。当黑夜降临之后,我们便能从这忙碌而庸俗的现实生活之中解脱出来,静静地自由地享受一个人的安静时光。在这安静的黑夜里,我们可以做任何事,可以不做任何事,可以想任何事,可以不想任何事。只有此时,我们的个体生命才得以回归真实,获得幸福。黑夜属于我们每个人,黑夜是我们每个人的黑夜,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利获得黑夜所赐予我们的安静、自由与幸福。于是,在每一个安静的黑夜里,我便要在我的小小的台灯下开始我的精神的远行。
对于我而言,黑夜与家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小的时候贪玩,白天可以不回家,可以没有爸妈在身边,甚至想都不会想起,然而天黑后却绝不能不回到家,绝不能见不到爸妈。于是我渐渐明白,天黑了人是要回家的,动物们也是要回家的。直到有一天我出了门,远离了故乡,投进了社会,才真正体会到了想家的滋味。于是,乡愁便常常伴着黑夜而来。然而人总是要长大的,在经过了无数个想家之夜的煎熬之后,我终于学会了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学会了克制,学会了坚强。而又过了些年,我竟又学会了把黑夜当家。黑夜,因为安静,一切的回忆和想象便变得更加真实、细腻而持久。于是每每黑夜降临的时候,我便开始回忆和想象着爸妈和哥哥妹妹就在我的身边,他们就和我在一起生活着,一如儿时的温馨夜晚。而黑夜所给我的精神的安慰,也如亲人般亲切,温暖。于是,黑夜便成了我的家,哪里有黑夜,哪里就是我的家,有黑夜的地方都是我的家。从此,我便不再害怕浪迹天涯。
初冬
郑永涛
立冬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故乡的初冬是凉凉的,新新的,暖暖的,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
初冬的早晨是白色的。从暖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拉开屋门,一股寒意便会迎面涌来。院子里,田野中,落着薄薄的一层白霜,有如扑上了淡淡的胭脂粉。从鼻子和嘴巴中呼出的白气,轻轻上升,缓缓弥散。大街上,勤谨的小商贩已经开始了生意。卖馒头的吹着牛角,卖豆腐的吆喝着号子——卖豆腐喽,仿佛在催着睡懒觉的人赶快起床。勤劳的主妇端出麦子来换馒头,端出黄豆来换豆腐,抑或是用钱来买。村头,拾粪老头挎个挎篓,拎个铁锹,专心地捡拾着路上的粪蛋子,初升的太阳那红红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厨房里,年轻的母亲点燃灶火做起了早饭。做早饭的当儿,抽空将我喊醒,为我洗脸,然后给我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玉米稀饭。饭桌上,放着一盘咸菜,一盘小葱拌豆腐。这一碗红薯玉米稀饭,从头到脚暖和了我的全身。就在这一身的温暖之中,母亲为我挎上书包,我约上三两个伙伴,一同走向村中的小学……
初冬的白天,延续了秋日的天高气爽。树叶还没有落光,但已经稀稀疏疏,有的褐,有的黄,有的红,等待着初冬的冷风将它们吹落到地上。院子里,垂挂在树上的玉米棒子黄得透亮,格外惹眼。而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更是红得像火,给人以热情和暖意。小山羊一会在院子里撒欢,一会去吃地上的落叶,一会跑到老母羊身下吸吮几下已经没有奶水的奶子。暖暖的冬日阳光下,母亲将冬天盖的厚被褥全部晒了个透,然后用细竹竿敲打出藏在里面的尘土。而父亲,则将谷子秸秆晒成的干草铺到了土炕上,这厚厚的干草足以抵御冬夜的冰凉。晚上,睡在铺了干草的土炕上,睡在晒了太阳的被窝中,又暖和,又有太阳的味道,夜里定能做一个关于太阳的梦……
初冬的夜晚是冰凉的。空气冰凉得像冷水,凉了鼻尖,凉了耳朵,凉了小手。抬眼仰望,夜空格外干净,星星格外明亮。有月光的夜晚,我们这些耐不住寂寞的孩子便会跑到村子里玩捉迷藏,常常就爬到了树上或钻进了麦秸垛里。而忙了一春一夏又一秋的大人们,则会在清闲的冬夜里串门打发时间。小小的油灯下,他们或聊家长里短,或说古论今,深刨这个村子里的古事旧情,常常就把我们带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大街上,时常会有卖烧鸡和兔肉的骑着车子来回吆喝,一次次勾着人们的食欲。在大街上,也有人用烤火的方式来取暖和娱乐。一群人围着一个热烘烘的火堆烤火,一边烤火,一边闲聊,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于是,大家告别残存的炭火,踩着星辉回到各自的家中,然后进入冬夜的深深的睡眠之中……
而如果落了雪,就更有意思了。初冬的雪一般不大,通常是小雪,甚至只是薄薄的一层雪末儿,盖不住大地的全部。在不大的北风的伴随下,初雪的雪末儿斜斜地洒落在树叶上、房顶上和地上,会有细细的簌簌声。放眼向田野望去,田野里一块块黑白相间,有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在田野里,在这水墨画的远处,笃信农谚“小雪不出菜,别嫌老天害”的人们,正伴着初雪的雪花抢收着成熟的白菜。一辆辆马车来回奔走在落了雪的路上,在路上轧出了一道道车辙。拉车的骡马晃响脖子上的铜铃,风中的铃声清脆而悠扬……
这就是故乡的初冬,儿时的初冬,珍藏在我记忆深处的初冬……
故乡的花糕
郑永涛
即便是在这异乡,这年味也是越来越浓了。办年货的人越来越多了,零零散散的鞭炮声也越来越稠了。这时日,按传统的习俗,故乡也该到蒸馒头、蒸花糕的时候了,于是便又想起故乡的花糕来。
花糕,何物也?乃是一种用白面和大枣做成的专门用于供奉神佛的面食,通常在过年和其他重大节日的时候蒸,有时用得着的时候也要临时蒸。虽说是一种简朴的面食,然而却也是一种集艺术性与实用性于一身的工艺品,其制作也是一手精工细作的细活。
进入腊月二十,甚或是腊月十七八,但更多的是在腊月二十三,故乡人便要开始相帮着蒸过年的馒头了,故乡旧时便有“年年腊月二十三,老灶爷奔上天”这么一说。故乡人把春节看作是一年中最闲散、最享福的日子,因而这馒头也是一蒸就是好多笼,一直能吃到过完小年。因为工程大,因而这蒸过年馒头可不是小活,需要乡邻们互相帮着才能顺利完成。蒸馒头的时候,男人们握着杠子压面、劈片柴、烧火,女人们则用灵巧的手来揉馒头、捏包子、做花糕。孩子们也是闲不住的,通常是搬搬东西、借借物件。就这样,在越来越浓的年味里,在飘着麦面香的屋子里,大家一边揉馒头一边说笑,半晌的工夫就揉好了满炕的馒头。若是蒸到了晌午,主人家就会做上可口的菜让大家就着刚出笼的菜包子、豆馅包吃饱了再走。蒸馒头的过程,其实就是人们享受年味的过程。
揉馒头的过程是充满趣味的,而做花糕的过程则更是奇妙无穷的。一团面和一些枣子,经过一双充满灵性的巧手的加工创作,居然能变成一件红红火火的艺术品,这是怎样神奇的一个过程。然而,这过程在这些巧妇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做花糕的时候,先擀出一张厚厚的圆饼来,然后安上去一些装饰了面皮的枣子,接着再盖上一层圆饼,最后用一个垫了面花的枣子摁在正中央,一个最简单的花糕便做成了。然而,若只是能做出这样的花糕来,巧妇便不能称其为巧妇了。花糕的样式可谓花样繁多,巧妇常常能以精美绝伦的花糕博得众人的惊奇和称赞。花糕或大或小,或高或低,上面或龙或鱼,或花或鸟,千姿百态,巧夺天工,令人拍手叫绝。
花糕是供品,故乡的妇人们用它来祈求神佛的保佑。这小小的火红的花糕,是黄土地里的人们苦难生活中的艺术创造,是他们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也是上天给予他们悲苦人生中的一点点的安慰和温暖。花糕融进了他们的技艺,更承载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承载了他们的梦。花糕在他们的手下有了生命,有了生命的花糕又陪着故乡的人们走过了一代又一代,直到今天……
过年蒸馒头、蒸花糕的时候,其实还要蒸一些个小玩艺儿,包括刺猬、蛇、燕子和鱼。这些小玩艺儿都有一定的说法,其实都寄托了人们的美好愿望。这些小玩艺儿用手捏,用剪子剪,用梳子摁,最后按上黑豆或高粱籽作为它们的眼睛。胖胖的刺猬背上背着个大斗子,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宝。它是财神爷,须放在门楣上用以招财进宝。蛇是财神奶奶,将它放在粮仓里,据说吃多少粮食也不会显少。燕子放在灶台上,据说女孩子吃了会像燕子一样心灵手巧。鱼是“余”的谐音,据说吃了以后家里会余粮多多。这些旧事都有很详细的说法,小时候我还常常踊跃地参与,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我已将它们都忘得差不多了。
照年灯
郑永涛
年灯是我故乡冀南平原独有的一种年俗食品,用黍子面做成,可倒入植物油点亮祈福,也可食用。它是故乡元宵节里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是我童年记忆里一抹温暖的光亮。
每到正月十三的时候,母亲就会将黍子面兑温水和匀,然后揉成窝头状放入蒸笼,蒸笼冒汽后蒸半小时做成年面。年面出锅后,再洒些白面和匀,以防年面发软发粘和面凉后发硬。年面蒸好后,母亲再拽一块年面揉成圆柱状,用刀切成一截一截,然后将一端蹾实作底子,将另一端用手捏出用来盛油的凹槽,这年灯就算是做成了。除此之外,母亲还要做一个鸭子样的年灯、一个鸡样的年灯和一个狗样的年灯。
点年灯从正月十四晚上开始,连点三晚,每晚点一批,以正月十五晚上最盛。那时候,每到元宵节,我最期盼的就是正月十五晚上,因为不仅有大街上绚烂的烟花,更有点年灯时的温馨和热闹。正月十五傍晚,我会早早地围着母亲,跟着她点年灯、照年灯。母亲娴熟地将棉絮卷成灯芯插入年灯的油槽中,然后把植物油倒入油槽点燃灯芯。此时,这一个个精致的小年灯就更好看、更有生机了,仿佛它们生长、等待了大半年,就是为了这辉煌的点亮。母亲和我端着年灯,将一个个年灯放到各个神位前,神位放齐了就往各个角落里放。往角落里放的时候,要端着年灯往各处照一照,因为故乡的说法是,年灯的光亮能够祛除蝎虫病害,能够辟邪,能够带来平安、吉祥。这是母亲最重视的事,也是我最乐意参与的事。我用手小心地端着年灯,心中怀了美好的愿望,在窗台上、墙角里、床底下等各处认真地照着,让这豆昏黄、温暖的光亮抵达家中的每一个角落,生怕遗漏了什么地方。为了不留死角,厕所里我也是要照一照的。因为只有把家中里里外外全照到了,我才会觉得安心。
在照年灯的过程中,我最喜欢、最惦念的是鸭子年灯、鸡年灯和狗年灯,因而每次都要放到最后自己亲手来放。母亲说,鸭子年灯熄灭时头朝向哪个方向,哪里来年便会风调雨顺,鸡年灯可防锅台招引蚂蚁,狗年灯可护佑家狗平安。我把鸡年灯放到锅台上,把狗年灯放到狗窝上,最后才放我最最喜欢的鸭子年灯。我小心翼翼地将鸭子年灯放到碗里,然后将碗轻轻地放进水缸中,就像是放进去一叶小白船。小白船驮着一豆光亮在水上静静地浮动,映照出满盈盈的一缸光亮。那光亮清澈,安静,温暖,能让我获得心灵的平静。我托着下巴趴在缸沿上静静地看着鸭子年灯在水面上浮动,入神,入迷,甚至会忘记了时间。年灯的光亮轻吻着我的脸,使我感到了光亮的温度。这光亮照进了我的心灵深处,并且得以永久存放。那是我生命中见过的最美丽、最温暖的光亮,那是我生命中最接近永恒的时刻。
如今,蒸年灯的母亲已经老了,我也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每到过年时,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围在母亲身旁,同她一起点年灯、照年灯。儿时那些点年灯、照年灯的情景,有关故乡,有关童年,有关母亲,已经永远无法从我的生命中抹掉了……
疯女人
郑永涛
我们郑村原来有一个疯女人,叫凤莲,照辈分我应该叫她婶子。她早就死了。
凤莲其实原本并不疯,而且还是那个年代很稀罕的大学生。她是广西人,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很不容易。大学毕业前后,还没有分配工作的时候,凤莲在学校门口碰到一个中年男人。男人问她:“想去北京闯吗?北京的天地可大了!”这一句话把凤莲的梦想点燃了,她使劲点着头答道:“想!”于是,凤莲顶住压力,背着家人,跟着那个中年男人走了。后来,凤莲就来到了我们村,成了穷困潦倒的满仓的媳妇。那个中年男人,是人贩子。
从进满仓家门的第一天起,凤莲就没有停止过反抗和逃跑。她想回家,她想找回光明的前途和美丽的人生。凤莲被迫与满仓成了亲,可她的反抗和逃跑却从来不曾停止过。满仓妈和村里的女人们都来劝凤莲,说都已经成亲了,就安安生生过日子吧,女人不就这么回事嘛!可是,这些苦心相劝都动摇不了凤莲反抗和逃跑的信念。满仓开始时也是劝,后来变成了骂,再后来就变成了打。最后,满仓把凤莲锁进了南屋,从此她几乎再也没有机会逃跑了。但是,凤莲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仍然不跟满仓好好过日子。她在小屋里喊叫,晃门子,从后窗里乞求路人的帮助,偶尔也小声地唱唱老家的山歌。我和小伙伴上学路过凤莲后窗的时候,常常趴在窗户上看她,这时她总会冲我们笑笑,或许是觉得我们没有恶意吧。我想,或许只有在这时,只有在面对我们的时候她才会笑一下吧。日子一天天过去,凤莲变得越来越憔悴,甚至眼冒绿光,让人看了有些害怕。然而,她依然没有屈服,依然想着逃跑。
半年多后,有一天,村子里传开了一个消息——凤莲怀孕了。对于肚子里的孩子,凤莲思虑了好几天,最终她决定不要。然而,这也是由不得她的,满仓妈和满仓天天看着她,不让她打掉肚中的孩子。后来,孩子顺理成章地出生了,是个儿子。从那以后,凤莲变得平静了许多,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变得呆滞了许多。在意料中,或者不在意料中,凤莲不再逃跑了,而是带着孩子平静地过日子了。村里人都说,她带不走孩子,却也舍不得孩子,于是便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了。家里人都将就她,不让她干活,让她带好孩子就行了。满仓家南屋靠街的墙根下放着一根大木头,凤莲常常一脸平静地坐在上面,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小声地唱老家的山歌。我听不懂那些山歌,却觉得那些曲调很好听,上学的路上我常常驻足聆听。
后来,渐渐地,凤莲言行开始变得有些异常,她似乎除了抱着孩子唱山歌外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她疯了。后来,家人怕她把孩子带出事来,就把孩子从她手里夺走了。于是,从此以后便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唱山歌了。凤莲早晨唱,上午唱,下午唱,甚至晚上也唱。唱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终于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由于整天在街上唱山歌,凤莲害了严重的伤寒死去了。
如今,凤莲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每逢清明、十月初一和大年三十,满仓都会带着儿子来给凤莲上坟。荒凉的坟地上,满仓儿子的哭声甚是悲戚……
夕阳下的风景
郑永涛
在春夏之交的一个辉煌的傍晚,在中国北方的深厚而广袤的黄土地上,在村头的一个堆放了一个又一个麦秸垛的麦场上,一群光着脊梁穿着大裤衩的男孩子们在玩着短兵相接的打仗的游戏。他们一伙在麦秸垛上,一伙在麦秸垛下,手拿木棍长矛一边喊叫一边勇猛地拼杀着,脖子上暴出高高的青筋。那喊叫声高亢而淋漓,充满着无限的生命张力,嘹亮地响彻在整个村庄的上空。他们的身躯还显得有些细瘦,但坚强而倔强的骨架已经成形。他们的皮肤的颜色就是纯正的黄土地的颜色,经过了劳作的磨炼,已变得有些黝黑。而此时,辉煌的夕阳又给他们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血红,血一样的鲜艳的红色。他们勇猛地拼杀着,喊叫着,布满尘土的脸上流下一道道污黑的汗沟。他们两军似乎实力相当,久久分不出胜负,然而却锐气不减,愈战愈烈。麦场外面,远远近近的榆树、杨树正疯狂地生长着,散发出无限的野性的生命力。村庄里,炊烟袅袅,如云似雾般地萦绕在村庄的上空。而天边,晚霞之上的夕阳正无限辉煌,喷发出血一样的光芒与激情,将整个世界染得通红……
这就是夕阳下的风景——黄土地上的风景,中国的风景,生命的风景,永恒的风景……
夏书
郑永涛
学姐六毛:
近好!久未通信,甚念。
自前年夏天分别后,已有两年未能谋面。如今又到夏天,便又怀想起南昌和大学生活来,继而便又想起了学姐你,想起了小温、继宏和吴松,想起了我们几个共同读书写作的风雅时光。我们老校区所在的湾里区,不知桂花是否已经在开第一季花?不知宿舍楼旁的泉水是否依然在淙淙地流淌?不知山上翠岩禅寺的钟声是否依旧在学校上空空灵回荡?不知山间氤氲的水汽是否还是那样潮润清凉?毕业数年,作为我的第三故乡,魂牵梦萦的南昌时常闯入我的梦境。尤其是山水湾里,那里的桂花香,那里的泉声和钟声,那里的水汽,仿佛都已浸到了骨子里,恐怕此生永远也忘不掉了。未毕业时我便构思过一篇写湾里的散文《湾里印象》,然而数年过去,一直未能成行,实在惭愧。日后,我定会尽快写出,来纪念湾里,纪念我的大学时代,纪念我们的难忘时光。
除了湾里,我更加怀想的,倒是我们几个人的风雅时光。那时,每到周五晚上,我们便会带上自己一周来的新作和糯米酒、南昌小吃到吴松的风雨斋里小聚,互评作品,饮酒作诗,大谈文学,直到月儿偏西,山气微凉。那样的时光,随着毕业季的到来,已然不再。毕业至今,大家甚至没能齐聚过。那些文事,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皆成奢望。
毕业后的这几年,在老家,在现实生活中,曾经桀骜不逊的我已按部就班地步入到了世人的常规生活轨迹,工作,结婚,生子,以及锅碗瓢盆和风雨奔波。这其中,有欢笑,有眼泪,有收获,有失落。人生的百般滋味,品尝了不少,也增加了不少人生的积淀。然而毕业后的这几年,心中始终有一种孤独的感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虽有那么多的亲朋好友,却总感觉像是一个人在走,在一条荒凉的路上前行。我思来想去,这大约是因为少了你们陪伴的原因吧。不知你有无此感。文人在一起,才不孤单。
这次写信,我想着重探讨一下关于经济与文学的取舍问题,或者说是时间与文学的取舍问题,想对此谈谈自己的一点看法,并希望能得到你的回复。
如今的社会,生活压力异常的大,生活节奏异常的快,红尘滚滚,利欲熏心,人人都在为金钱而疾步如飞地奔波。但即便这样,钱好像还是挣不够。人们工作,加班,甚或还要在主业之外再谋一个第二职业,几乎想把二十四小时全用在挣钱上。这样的结果,是人们的业余时间少了,享受生活的时间少了,幸福指数实在难以提升起来。这样的结果于我们,便是读书写作的时间少了,创造的时间少了。然而,尽管现实如此残酷,但我始终认为,决不应该因为金钱而失掉所有的人生乐趣。我固执地认为,人不是金钱的奴隶,金钱应该听由人来支配。挣钱是没有尽头的,而人生却只有短短几十年。在这几十年里,我们应该来享受人生,应该提升生活品质,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用金钱来换生命,是很得不偿失的一件事。在一天的时间里,在一周的时间里,在一月、一年的时间里,我们都应该抽出一部分时间来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这样到死时能够说,我这一生没有全部献给金钱。如此,生活方为生活,人生方为人生。如此,生活才算自然,人生才算圆满。现实想逼迫我们将生活和人生变得不正常,对此,我们应该反抗,应该做自己的主人,使自己过正常的生活,享正常的人生。
话虽这样说,然而我又何尝不是常常深陷于这种取舍的纠结之中呢?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就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发现这个问题是第一步,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第二步,解决了问题是第三步。只有走完这三步,人生的修行才算修出了正果,人生的境界才能豁然开朗。而这个问题,不知我还要背多久。
留校任教后,由一个学生转变为一名老师,不知你是否已经适应?有许多年轻学生的相伴,生活应该充满朝气和欢声笑语吧?遗传了你的才华,小麦多是不是格外的聪慧呢?
书信将止,忍不住又怀想起大学时光来。我非常佩服你的凝聚力和号召力,当年总能组织起一些有趣的活动来。那些时光很开心,很诗意,很难忘。今后如有机会,我们几个一定还要同游、同写,互赏、互评。
写这封信,一方面,也是我独自排遣心中的焦虑与苦闷罢了。
代我向侄女麦多问好,告诉她古城邯郸还有她的一个叔叔。
夏安,不尽。
学弟永涛
二○一四年初夏
血色的心
郑永涛
今天我用眼睛看透胸膛,才发现我的那颗饱经沧桑的心已变得如血一般地惨红,像在无声地哭诉一样正向外渗着殷殷的血迹……
我总认为,人生是痛苦的,人生是不圆满的,人的一生到处充满了困难、挫折与苦难,人从一来到这个世界上便要开始面对、承受和战胜这些困难、挫折与苦难,直到生命的终结。然而我也认为,人活着是要有一种战斗精神的,人的一生便是一个战斗的过程,一部战斗的历史。人只要活着便需要战斗,否则便无法继续活着。人生的意义在于战斗,战斗是人存在的唯一方式。
我向往平静,向往安逸,向往幸福,然而命运抛给我的却是无尽的困难、挫折与苦难。几十年来,我承受了太多太多的困难、挫折与苦难,那颗本该鲜活的心如今已变得如血一般地惨红,伤痕累累,无限沧桑,悲苦地向外渗着如泪一般的殷红的血迹。我曾不止一次地抱怨命运,也曾一次次地在心里向命运无声地哭诉,然而我多灾多难的生活却一如既往,毫无改变,甚至遭到了命运的恶意戏弄,变得越来越惨。当我对命运彻底丧失信心后,我便开始渐渐学会了同命运作战,学会了自我疗伤。每当白天来临,我便会拿起我瘦弱的武器同命运作战,与命运进行殊死搏斗。而每当夜幕悄悄地降临,我便会躺进夜的深深的怀抱里在夜的深处静静地舔舐自己的伤口,享受黑夜带给我的母亲般的安慰,为下一次的战斗积蓄力量。黑夜是孕育宇宙的子宫,是世间一切生命的母亲,也是抚平所有创伤的最好的良药,只有在黑夜,疲惫、受伤的心才能得以安放。于是,每一天第一缕的阳光都成了我战斗的号角,每一天第一抹的夜幕都成了我归家的呼唤。如果说白天是我的战场的话,那么黑夜就是我温馨的港湾。白天有多么喧闹,战斗便有多么惨烈,黑夜有多么深远,安慰便有多么温暖。因为有了黑夜,我便不再害怕战斗,也不再计较于战斗的结果。我只知道,人生没有完满,人活着便要战斗。当我一路走来已是遍体鳞伤,我才发现我已不再害怕战斗,甚至已病态般地恋上了那无尽的困难、挫折与苦难。每一次的困难都是我意志的磨炼,每一次的挫折都是我精神的洗礼,每一次的苦难都是我灵魂的重生。一路走来,我的生活愈是悲苦我愈是坚强,愈是坚强我的生活愈是悲苦,愈悲愈强,愈强愈悲。然而,我从没有放弃过希望,从没有停止过战斗。正如诗人郭路生一样,他从冰天雪地中走来,然而却始终坚定地相信着未来。回首往昔,这么多年都一路坎坷地走了过来,那么以后的路也应该能够走下去,不管会是能够平坦一些,还是依旧不尽如人意。无论经受怎样的困难、挫折与苦难,我都将捧着我的这颗饱经沧桑的向外渗着殷殷血迹的血色的心,一边怀着感恩的心,一边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药罐子
郑永涛
在我的故乡,旧时向来就有“十人九病”这么一说。十人九病,何意也?意思就是说十个人中有九个便是要得病的,不论大小和早晚。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人生在世,寒来暑往,早出晚归,日夜奔忙,谁能不碰上个大疾小病呢?尤其是故乡那些生活在黄土地上的农人们,他们常年地在沉重的黄土地里用尽自己生命的力量来耕作自己沉重的命运,生活的重压和吹打总要难免使疾病爬上他们的身体的。得了病,便要看先生,便要抓药、熬药、喝药,于是便要准备药罐子。药罐子,就是专门用来熬中药的沙锅,用陶土和沙烧制而成,形似一个两头都切掉一小部分的西瓜,平底儿,上半部各伸出一个粗粗的把儿和一个用来倒药的嘴儿来。由于药罐子并不像日常生活用品那样容易买到,况且头疼脑热的小病又用不了几天,因而大都是向有药罐子的人家借。然而,这借药罐子这么一件简单的事,里面却是有着许多的说法的。
关于借药罐子,最早的说法是这药罐子是不能借的,借什么也不能借药罐子,因为借了药罐子也就是把人家的病给借来了。这种说法流传得少一些,或者说是短一些,并不多见,大约是由于太不便利的原因吧。通常的情况下,这药罐子还是能借的。但是,借药罐子简单,这还药罐子却是非常有讲究的。一种说法是,借了药罐子是不能直接还给人家的,意思是这样也就把病还给了人家,不吉利,会使人家不高兴。那么这药罐子怎么物归原主呢?这得让人家自己来拿,人家知道你家病人好了之后主动来你家把药罐子给拿回去。还有一种说法是,这药罐子也是能直接还的,但还的时候要抓些米或面放在里面,表示这还的不是治病用的药罐子,而是别的东西。主人家接过药罐子,看见里面的米或面,会意地一笑,大家便都心有灵犀了。而其实,常常,人家也是并不要这药罐子的,因为这药罐子本来便不值几个钱,何况又那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药罐子的主人是病人,谁患病了这药罐子便是谁的,谁患病了这药罐子便住谁家。待又有人患病了,人家从药罐子的上一个主人家里打听到你这儿来,或直接找到你这儿来,这药罐子便又有了新的主人。于是,这药罐子便这样一个主人一个主人的,一家一家的串门,流浪,流传,直到有一天或偶然或必然地坏掉。至此,一个药罐子才最终完成了它的使命,走完了它辛劳而坎坷的一生……
小小的药罐子,与人们的生活有着割不断的联系。小小的药罐子,是患病的人最为忠实的朋友。辛劳的生活中,当你生病了,于是便请药罐子来帮忙,此时,药罐子便是你的希望,便是使你坚强地熬下去并最终战胜病魔的坚定信念。它不辞劳苦地熬着药汁给你喝,一罐又一罐,直到你的病彻底好了它才会歇下来。它用药汁默默地医治着你病痛的身体,同时也用自己执着的坚持默默地激励着你脆弱的精神。它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一切,从来不说一句话。而当你的病好了,把它放在一个寂寞的角落,它便又开始了自己的等待,等待着下一个需要它的病人,等待着它的下一个主人,等待着它下一次的辛勤劳作。只要人间的疾病没有绝迹,只要它还没有坏,它的使命便没有尽头。经过了一户又一户人家,经过了一个又一个主人,经过了一尊又一尊火炉,这小小的一个药罐子,已变得遍体鳞伤,满目创伤,成为了一部沧桑的历史。一个药罐子的一生,不知要救助多少个人,治愈多少次病。病得越久、越多的人,与药罐子的感情便越深,甚至日子久了这病人便也会被人称作为“药罐子”,这病人与药罐子的生命已经融为一体了,他们已经相依为命了。而常常,这药罐子也会陪伴着病人走完生命的旅程。在这人世间,这病人与药罐子的感情,该是多么地深沉而难以言说啊……
而这些关于药罐子的说法,其实都是折射出了人们向往健康平安的美好愿望,美好的梦,永恒的梦。这些关于药罐子的说法流传到了今天,其实也是人们向往健康平安的这个永恒的梦流传到了今天……
母亲的手
郑永涛
但凡是女人的手,本来都应该是纤细、柔软、光洁而细腻的吧,“纤纤玉指”便是对女人的手的一个很好的概括。女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其一,繁衍后代是她们的最主要的责任,其二,她们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美,便是对这个世界的最美的装点。基于这两点,女人是本不应该承担其他的责任的,创造生活、开创世界的重任应该由男人们去承担。而如果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女人的手便都会是纤细、柔软、光洁而细腻的了,每一双女人的手都会散发出无尽的灵气与魅力。然而,现实生活中,有多少的女人承担了本不属于她们的责任,因而也使她们本该光洁、细腻的手变得过度的粗糙而沧桑。她们是伟大的女性。世上有多少双这样的手便有多少位伟大的母亲,世上有多少双这样的手便有多少个崇高的灵魂……
是的,我的母亲,便是其中的一位女性……
我的母亲是一名农村妇女。作为一个农村女孩,又是出生在那样的年代,母亲从童年时代起便承担起了一些家务和农活。而到了少女时代,她所承担的家务和农活甚至已经能抵得上一个大人了。然而,我想这些都不足以消磨掉作为少女的母亲的手的灵气与魅力,因为那毕竟只是一些生活的磨练。母亲真正地成长为一个女人并完全承担起生活的重担是从她嫁给父亲的那一天开始的。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家里一贫如洗,只有那几间破旧的土坯房子。那几年,父亲母亲不仅拼命地劳作,还自己挖窑烧砖,最终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砖瓦房。与此同时,哥哥和我也先后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来到了这个家中。母亲一边要哺育我们一边还要上地劳作,不知付出了多少的辛劳。而随着我们渐渐长大,母亲的担子就更重了,不仅要供我们上学,还要为我们的成家立业做准备。为了使家里的日子能越过越好,父亲母亲后来又承包了别人家的好几亩地,每天早出晚归地辛勤劳作。此外,还在家里养了几头猪几只羊,从地里回来总要驮一些草喂羊,而拌猪食的任务自然就又落到了母亲的肩上。秋冬天农闲的时候,父亲母亲总还要找一些零工来做,以增加一点点家里的收入。而这样下来,一年到头,母亲的手便再也没有了一点的闲暇时光。劳作,烧砖,养育我们,喂猪喂羊,打零工,在经过了那么艰辛的生活的磨练之后,母亲那双本来充满灵气的手最终变得粗糙,僵硬,沧桑,甚至使人看不出那是一双女人的手。母亲的勤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甚至要超过全村的男人,而她的那双手,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全村女人中最沧桑的一双手……
我深深地愧对于母亲,愧对于母亲的那双手。是我,使母亲变得更加苍老,使母亲的手变得更加沧桑。这些年来,我总是很任性,总是不安分于现实,东奔西跑,一次次地拖累了这个家庭,拖累了母亲。而母亲,她没有别的,她只有靠她的那双手来默默地承担起更多的生活的艰辛。她总是那么地任劳任怨,从来没说过半句的怨言。母亲的那双沧桑的手,承受了太多太多……
真正使我意识到母亲的艰辛,意识到母亲的手的沧桑是在前年的春节。那次回到家中,几天后哥哥告诉了我一件事,说深秋的时候母亲去高速公路上打短工,不小心砸伤了左手,中指和无名指骨折了,后来虽然医治好了,但手指活动却非常受限制,而且不能过分用力,差不多就算得上是轻度的残疾了。我听了心里一沉,一股酸楚顿时涌上心头,喉咙极度地难受起来。在我的要求下,母亲将她那双无比沧桑的手展示在了我的眼前。天哪,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粗糙,僵硬,龟裂,暗淡,沧桑,没有了一丝的光泽,而那两个受伤的手指,更是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悲哀。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母亲的手,在那一刻,我向来倔强的灵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无限的酸楚和愧疚涌上心头,使我再也不敢去正视那一双无比沧桑的手。扭过头去,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了我的眼眶……
母亲的手,是世上最震撼人心的一尊雕塑,它将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我将永远对它怀着最深的敬意……
这几年,远离了故乡,踏上了社会,我常常想起年老的母亲,想起母亲那双无比沧桑的手。我常常想,不管在外面有多苦多难,受了多少委屈,我都要坚强地熬下去,走下去,为了母亲能早日安享晚年,为了母亲那双无比沧桑的手能早日歇下来……
母亲的手,是我人生的一面旗帜……
愿母亲,愿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能平安幸福,愿天下所有的母亲的手都能多一些灵气,少一些沧桑,至少,不要受伤……
收白菜
郑永涛
这几天,故乡邯郸突然下了一场五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雪,且是今年的初雪,将冬天早早地降临到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而每逢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也就是农历十月末上冻的时候,也是故乡收白菜的时候,于是便又想起小时候故乡收白菜的旧事来。
不知多少代了,白菜一直是故乡人冬天里的主菜,白菜在故乡人冬天里的生活中挑着大梁。若是没有了白菜,这个冬天可就要犯难了。因而,第一场雪降下来,再懒的汉子也会拉上排车快马加鞭地去地里把白菜给抢收回来。不收不行,不收就没有白菜吃。收得慢了也不行,白菜若是被冻了可就不好吃了。这白菜从秋天长到冬天,不容易啊。于是,第一场雪降下来,故乡便突然变得繁忙、热闹起来。大家有的拉排车,有的套马车,有的开三轮车,各自以不同的节奏向地里赶去。到了地里,大人们用铁锹利索地将一棵棵白菜铲倒在地,我们这些孩子们就小跑着将白菜往车子上装,抱了一棵又一棵,干得可欢了,头上都冒着热腾腾的热汽,甚至棉袄棉裤也会被汗浸湿。遥望原野,远远近近的人们都在忙着收白菜,一派繁忙景象。待大半天的忙活之后,这一地的白菜便都安安稳稳地垛到了家里,于是,这个冬天便有了炒白菜、熬白菜、腌白菜、凉拌白菜、白菜包子、白菜饺子,甚至猪羊也有了白菜帮子吃。白菜,浸进了故乡人冬天生活里的角角落落,因而收白菜,其实也是在收获生活。收白菜是故乡初冬所特有的生活景象,是故乡人一年里的最后一次劳动,然而,也是创造明年希望的明年的第一次劳动。
想起收白菜的情景,便也想起一些个套马车收白菜的老人的面孔来。我已离开故乡许多年了,如今,那些马车已经没有了,那些个套马车的老人,也没有了。
而说起收白菜,其实我们的印象都应该是寒冷的,然而我却不是,自小到大,我对于收白菜的记忆从来都是寒冷伴随着温暖甚至火热的,因为那时青青白白的白菜,除了伴随着初雪的雪花外,还伴随着我们的劳动。
露天电影
郑永涛
小时候家乡的露天电影是很热闹的。
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或别的什么大事,那必是要演电影的。阵势小的演一场,阵势大的演三场五场甚至七场。每场电影一般演两部片子,每部片子又分好几集。一般谁谁家要演电影,那消息提前好几天就传出去了。消息一传出,呵,全村人都像过年一样高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眉开眼笑、心情爽朗,再也看不到谁整天愁眉苦脸了。尤其是孩子们,整天跑着跳着传播消息,好像不知疲倦的小通信员似的。两个人在街上碰了面,都是笑容满面,打了招呼还会接上一句谁谁家要演电影了你知道吗?知道!什么片子?哦……这个还不知道,估计应该不赖!大家心里都有了一个小小的希望,这希望就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温暖着每个人的心。消息常常还会传到外村,那外村的年轻人们也就常常会风尘仆仆地准时赶来一饱自己的眼福。有的孝顺女儿早想把娘家的老母亲接过来住几天,赶到这个机会是绝不会错过的,第二天一早就会带了一个好消息和好心情回娘家搬兵的。
等到片名一传出,人们的心里就会掀起一次小小的波澜。“这个片儿啊,嗐,我早就看过了!”“哎哟,鬼片儿啊,这个……吓不吓人?”不过,波澜归波澜,到时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演电影那天,半下午放映师傅就会开着三马车“突突突”地赶过来。到大街上,找个宽街广地儿,选好地点,然后就指挥帮忙的人忙起来了。大多时候地点都会选在庙前,因为庙前大都有很广的场地,更重要的是一种信仰,雇映人家的话:这场电影就是演给某某神的!做准备工作是很热闹的:挖坑栽木杆子、挂影布、抬放映机、接线,忙而不乱,各负其责。只是那声音很是嘈杂:“没绳子啦,快找绳子!”“让让让让,铁锹可不长眼啊!”“师傅,这影布有没有反正啊?”一个个都打狼似的叫,忙得放映师傅一边叫还得一边耍猴似的转,一不小心就会撞倒一个凑热闹的小孩子引来一阵哇哇的哭叫。等这一切忙完了,放映师傅终于可以深深舒一口气坐到放映机旁了。抹了汗,点上一支烟,圣诞老人似的给孩子们讲起影片故事来。
吃过晚饭,小孩子们饭碗一推就都先跑一步了。搬了板凳的选个好位置把板凳一放就算占了位置,有的搬两三个板凳把全家人位置都占好了。有的图省事,空手而来,到附近随便找几块砖头一垒便成一座,想舒服点再从附近人家的灶火圪崂里抓把麦秸垫上,凉不了屁股。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大人来了老人来了,人头攒动 ,人声嘈杂,整个放映场地像一大片熬药的沙锅在沸腾。这时,大部分的人都坐着,其中少不了就地落座的。站着的人都在主体人群后面和两侧,中间低三面高。红红的烟头点缀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天黑之后,放映机就会亮出一个明亮的灯泡来,照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男女老少,有坐的有站的,有说闲话的有默默吸烟的,还有围在放映机旁瞧放映师傅鼓捣机器的。人群边上不时传来某个妇女尖尖的喊声:“三小子——”人群里立刻就会站出一个男孩答叫道:“唉——快来快来,座儿在这儿!”那妇女顿时就放松了表情庆幸地往里走。这是不容易的事,一片低低的人头和身子,找不到也看不见落脚的地儿。一会踩了小孩的脚,一会碰了大人的头,不小心倒在一片人头中的也有的是。有的等不及了,冲着放映机那边喊道:“怎么还不开始?还演不演了?”“急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吃什么豆腐,我只看电影!再不放我把机子扛回家看个够!”
在影布的那一边,也有一些“影迷”,不过都是清一色的“老影迷”。以他们的腿脚要在大人群里和年轻人小孩子竞争是不容易的,弄不好还会挤出个伤来。而影布这面场地真是大,简直就是老人的天堂。把板凳或椅子一放,旱烟一点,悠然自在,与世无争,自得其乐。有的想把小孙子小孙女也拉来共享这世外桃源的乐趣,可他们岂有这番雅趣?哼,人越多越好,挤,电影不看也要挤!挤得满头大汗,挤得打骂起来那才热闹!
每每这时候,小卖部的老掌柜也必会来这儿凑热闹。在人群一侧距人群五六米远的地方,哗哗啦啦铺开一大张塑料布,马灯往塑料布中央一压,从纸箱里依次掏出糖果、米糕、麻花、玩具等等一摆,露天小卖部就算宣告开张。他一来,这张三李四的小子丫头就呆不住了,非哭着要买糖果。大人去买还好一点,若是那些调皮小子去买,那这老掉牙的摊主就要吃亏了。那小子东挑西捡,摸摸这个抓抓那个,不等张口就已收获了不少的“赠品”。最后交出一毛钱抓了几个糖果,蹦跳着就去找自己的哥们儿们分享战利品了。这老头老眼昏花,马灯又不亮,卖东西常常是只能靠着感觉卖。至于一场电影看下来是赔是赚还是不赔不赚,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每次收摊时他倒是很高兴,有时还会哼几句不知名的歌。在他看来,这一夜买卖毕竟做了不少。
放映机上的灯泡突然灭了,紧随而来的是一片“嗷嗷”的欢叫。影布白了,叫声仍没止住,直至出现了片名才算罢休.此时,所有的嘴巴都闭上了,一个个都伸着脖子看那影布上比真人还要高大的侠客、警察或美女。卖零食的老头也灭了马灯瞧,能不能看清反正木杆子上的破喇叭乒乒乓乓叫得甚是热闹。
然而,人群的安静只是暂时的。不一会,个高的孩子挡了后面个低的孩子的视线,这低个就得使劲伸着脖子随着高个的头的换位而反向换位。伸了一阵子累了,气得站起来,不料后面一大群大人孩子一齐冲他骂过来,一阵骚乱——“那是谁家的孩子?有没有教养?””“快坐下,再不坐下我用鞋砸你了!”这低个一见这阵势,吓得差点没尿裤子,“咚”地就坐下了。不一会,又有个年轻人生气地问道:“谁家的香油罐打了?放屁也不找个没人的地方?”这时那放屁的定会在心里骂道:“管得住天管得住地管不住我放屁!这大街是你家啊?!”刚才闻到屁没开口的就埋怨道:“放就放了吧,呛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刚吃过饭,提什么提?恶不恶心?”“是你放的吧?”“胡扯!我放的我还说啊?” “恶人先告状!”事没平息下来,自己又抹了黑,真是有火没处发。骑在年轻父亲脖子上的小孩不一会就睡熟了,这父亲看着看着就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从脖子上顺流而下。“呀!这不懂事的孩子,咋能尿你爹哩!真不该让你喝那么多汤!”朝着孩子的屁股哭笑不得地拍了一巴掌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回家去了。
一集演完,又是一片人声鼎沸。此时,憋了尿的小子们箭一般飞向四面八方,不一会就传来一片哗哗声,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之气势。断不了也有拉屎的,那气味蔓延过来招得一片比屎还臭的辱骂。卖零食的老头趁机点亮马灯,电影催起来的激情竟使他禁不住吆喝起来:“油酥麻花——嘎嘣脆;奶油香糖——香到家喽——”
不一会电影又开始了,顷刻间一个个就都又恢复到了“鸭子状态”。
电影一完,人群的沸声就达到了顶点。喊爹叫娘的,吆儿唤女的,欢叫声、议论声、口哨声一齐响起,排山倒海,惊天动地。与此同时,众人纷纷站起搬凳扛椅地四散而去,不一会就听不见声音了。放映机的灯泡再次亮起,几个帮忙的又是一阵忙活。地上,砖头、麦秸、糖纸到处都是,就像一片没人要的孩子。
人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议论着,回味着,一丝满足之后又生出一个新的祈盼来。
露天电影,家乡人最钟情的精神食粮。
怀念我亲爱的钢枪
郑永涛
现在,在这沉淀了世界上所有的喧嚣的静静的深夜,在远方,在祖国边陲的一个小小的哨所,我的钢枪,也许正紧紧地握在它现在的主人的怀里,和他一起站岗,一同警戒。而我,在这静静的夜里,在这与它相隔遥遥数千里的地方,正以一个退伍老兵,一个它曾经的主人的身份,又一次无限深情地怀念起它……
对于一个战士来说,钢枪是他生死与共的战友,是他生命生死相连的一部分,从他们组成一个战斗体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荣辱、安危和生死便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为着一份共同的责任,一个共同的使命,他们从茫茫的人海、枪林中走到一起,亲如兄弟,生死相依,这是世上、是生命中多么难得的一份缘分啊。而当战争来临,他们便一同奔赴那血与火的战场,共同沐浴炮火,一起经历死亡。钢枪永远无条件地忠诚于它的主人,战士永远不会松开他的钢枪,即使死亡。他们已经长成一个身体,无论谁失去谁都将失去战斗力和意义。战士与钢枪,他们生死在一起……
是的,钢枪是战士生死与共的战友。而对于哨兵来说,由于守卫任务的特殊性,钢枪对于他便在这生死与共之上又多了一层浓浓的亲密无间。空旷的边陲,孤零零的哨所,屈指可数的脸庞,寂寞如水的日子,这一切都使形影不离的钢枪对自己来说变得更加重要。对于一个哨兵来说,他所拥有的,除了钢枪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了。枪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可信任的伙伴,是他无话不说的伴侣,是他最贴心的知己。走进了哨所,便注定要品尝世上所有的寂寞,然而拥有了钢枪,便又注定拥有了一切……
想当初刚刚分到哨所的时候,我多多少少的还有一些情绪,直到一个老兵紧紧地握着一把八一杠对我说:这是一个刚刚退伍的老兵的钢枪,它陪着他在这里度过了十二年的时光,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在那一刻,老兵的话深深地震撼了我,心中缠绕的情绪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我庄严地接过了钢枪,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接过了一个十二年老兵的深情嘱托。在那一刻,一种崇高的使命感彻底地洗礼了我卑微的灵魂,也使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枪也是有生命的,它是有灵性的。每一支钢枪都有它战斗的光荣历史,每一支钢枪都有它至高无上的崇高荣誉。轻轻地抚摸着被磨得锃锃发亮的钢枪,我在想,十二年,四千多个平淡如水的日子,老兵是怎么一天一天地走过的呀,而这老兵曾经最亲密的钢枪,又该装着老兵多少的心情和故事啊。一种岁月的沧桑感和深深的情意让我感动,让我敬畏,甚至使我不敢做它的新主人,怕它怀念它曾经的主人,怕它对我产生抵触情绪而磨合不到一块。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实在多余。枪是不会那样的,我低估了枪的境界。我把钢枪挎上肩头,便开始了自己站岗巡逻的绵长日子……
日子在立正与齐步中一天一天地流过,渐渐的我和我的钢枪已磨合得像一个人一般默契。然而与此同时,寂寞也像疯长的藤蔓一般蔓延过来,渐渐地爬满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就像空气,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使人烦闷而压抑。独自巡逻在曲曲折折的山道上,总是盼望着能够碰上一个陌生的人。时间一长,便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感觉身后真的像是有个人在跟踪着自己,于是走着走着便会突然大叫一声抓起枪向身后做成一个刺杀的姿势,然而枪口对准的却是一个透明的失望。走一段,又是一声大叫来一个刺杀,然而迎接自己的依然是一个空落落的失望。折腾烦了,便冲着连绵的群山大喊大叫一阵。听着一波一波的山谷回声,似乎得到了些许的安慰。再后来,日子简直没法过下去,寂寞常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时候,是我的钢枪将我从困扰中解救了出来。一个平平常常的下午,我坐在草地上不紧不慢地向远处投着石子儿,一边投一边数着数。投累了,便又躺到草地上不着边际地乱想一些心事。偶然间,我的目光落在了我身旁的钢枪上,于是便又一次认真地注意起了被我忽略了许久的它。金色的阳光下,它静静地躺在草地上,然而却仍不显丝毫的懈怠。渐渐的,我又一次被我的钢枪深深地感动了。我的钢枪呵,它总是二十四小时警戒,无条件忠诚,时刻准备着执行它主人的号令,履行自己的神圣的职责,绝不会有片刻和丝毫的懈怠。它是怕它的主人万一遇到危险或敌情而时刻不肯松懈吧,它是因为明白自己的重任而不肯放松哪怕一点点吧。一时间,我被我的钢枪深深地教育了。在我的钢枪面前,我自惭形秽。我又一次明白了自己责任的重大,头脑又一次变得清醒了。肩上的责任使我多了一分成熟与平静,少了一分烦闷与浮躁。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钢枪,把它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就像抱着自己最亲的兄弟,久久地不肯松开。从那以后,站岗巡逻的日子,不再烦闷难耐……
日子久了,寂寞的生活里也开出了朵朵七彩的花。寂寞的时候,我便常常会去想象那个退伍老兵的故事。不,是我的钢枪在给我讲那个老兵的故事,讲他每一个平淡而又不一样的日子,讲他每一朵喜怒哀乐的心情,讲他站岗巡逻中发生的每一个故事。为了打发寂寞和使日子过得更有意义,我给自己定下了考军校的目标,从此哨所里和草地上便多了一个勤奋苦读的身影。后来,我还练习起了写作,在纸上编织起了自己五彩斑斓的梦。我写那壮美的边防,写那安详的哨所,写那淳朴而可爱的战友,写那沉默而忠诚的钢枪……因为有了意义,平淡如水的日子便变得阳光灿烂起来。而在我学习和写作的时候,我总会把我的钢枪带在我的身边。它似乎在督促我,鼓励我,为我加油。而每每望到它,我都会获得前进的无穷力量……
我的钢枪伴着我走过了两个四季的轮回,走过了六百多个不同色彩的心情。我和我的钢枪已经真正地长成了一个身体,我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它时刻能感受到我跳动的脉搏,我时刻能读懂它心灵的秘语。六百多个日子,我的钢枪与我同沐阳光共浴风雨,和我一起站成不倒的雕像,同我一起丈量祖国茫茫的边防。每一个白天与黑夜,每一个月圆与月缺,每一个春秋与冬夏,我的钢枪都与我形影不离,不离不弃,相知相依。酸甜与苦辣,喜怒与哀乐,欢笑与眼泪,收获与失落,我的钢枪都与我一同走过。中秋佳节淡淡的乡愁,除夕夜里浓浓的思念,钢枪与我共同咀嚼;失恋的痛苦,军考落榜的失落,钢枪与我共同承受;家信的温暖,拙作变成铅字的喜悦,钢枪与我共同分享……
日子在三尺哨台和茫茫边防线上安静地流过,不知不觉中我已成了一名老兵,也早已习惯甚至已爱上了以寂寞为伴以钢枪为友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一个战友说,我们该退伍了,我才陡然间意识到了时光的飞逝,意识到了我与我的钢枪分别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那些日子里,满是回忆与感伤。退伍命令宣布后,回到哨所,我依依不舍地卸下了自己的帽徽、领花和肩章。抚摸着跟了我两年的亲爱的钢枪,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扑嗒嗒掉下来滴在它的身上。我知道,此时它也在流泪。我紧紧地抱着我的钢枪,和它哭成一团,久久地无法抑制。待平静下来准备交枪的时候,我以无限深情的一吻告别了我最亲爱的钢枪……
…………
和钢枪在一起的日子,夜里睡觉的时候,它总是躺在我的枕边伴我入眠,为我警戒,睡觉时我总要摸摸它那刚健的身体,这已成了我寂寞生活中的一个习惯。刚退伍的那阵子,夜里睡觉时总还是无意识地做出那摸枪的习惯性动作,然而抓住的不再是亲爱的钢枪,而是绵绵的无尽的思念……
站岗巡逻的日子里,我一直都有个愿望,那就是希望我的钢枪能完全不用警戒地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它总是二十四小时警戒,无条件忠诚,时刻准备着执行我的号令。它太累了,它太忠诚了,忠诚得对自己有些残忍,忠诚得让我这个主人不忍心。我多想让它好好地睡上一觉啊,哪怕让我三天三夜不睡,替它警戒。然而,这个愿望始终没能实现,而且注定永远不会实现。一支钢枪,从他握进第一个主人手中的那一刻起,它便有了生命,有了灵性。从那一刻起,它便开始了二十四小时的警戒和无条件的忠诚,绝不会有片刻和丝毫的懈怠,直到生命和使命的尽头……
一支钢枪,它的一生要经历多少个主人多少的故事啊。每一支钢枪都有它战斗的光荣历史和至高无上的崇高荣誉,每一支钢枪都有它许多个亲切可爱的主人和数不清的难忘往事。常常的,我就担心起了我的枪。我常常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我的钢枪呵,你不要多愁善感,不要在每一个静静的深夜怀念你曾经的每一个主人。好好的陪伴你的新主人吧,他每天都面临着生死,他需要你……
退伍已经两年多了,可是却始终无法忘记曾经最亲密无间的钢枪,对它的怀念浸透在每一个静静的深夜。偶尔的还会做出摸枪的动作,常常的会在心里和它说着知心的话。常常的我就感慨:在这嘈杂的社会里,在这茫茫的人海中,有谁能懂得一个退伍的哨兵对一支钢枪的怀念呢?……
现在,在这沉淀了世界上所有的喧嚣的静静的深夜,在远方,在祖国边陲的一个小小的哨所,我的钢枪,也许正紧紧地握在它现在的主人的怀里,和他一起站岗,一同警戒。而我,在这静静的夜里,在这与它相隔遥遥数千里的地方,正以一个退伍老兵,一个它曾经的主人的身份,无限深情地怀念着它……
以此,写给我最亲爱的钢枪……
烤场
郑永涛
我的家乡在一马平川的冀南平原上。我所在的那个小村庄叫郑村,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在我们村,所谓“烤场”,就是烤火、说闲话的地方,准确点说应该叫“闲话中心”。闲话中心只在冬天说闲话时烤火,但那年不知是谁起了个“烤场”的名,大家都觉得好听,于是就都叫开了,成了一个独具本村地方特色的人文景观。我们郑村有两大烤场,东头的烤场在关帝庙广场西南角,在村里又名“关帝庙烤场”。西头的烤场在竹林家门前的电线杆子下,村里人都叫“西头烤场”。相比之下,关帝庙烤场的规模最大,位置又在全村最大的庙宇关帝庙的广场上,因此在村里最负盛名。除东头的闲人外,村中段几乎全部的闲人都到关帝庙烤场来烤火说闲话,甚至西头的不少闲人也常光临此烤场。关帝庙烤场人气兴旺。
烤场上的闲人骨干,清一色的男性,大部分为老人和中青年。有时小孩子也来凑热闹,或烤火或听闲话或打闹。有的老人来此地还要带上小孙子,一边说闲话一边看小孙子,感觉更充实。烤场最冷清的季节是夏季,只有些个老人。因为地里活忙,中青年白天都上地里干活,根本没有闲工夫。傍晚回来又累得不行,吃过晚饭就都早早地上炕睡觉去了。春秋两季热闹一些,但最热闹的是冬季。到了冬天,地里没活,家里冷冷清清没人说话,冷了围了火炉又煤气呛人,不去烤场真是傻上加傻。走,去烤场,一带门头也不回就去了。刚走出院门就听到烤场那边传来了滔滔人声,走出过道一看,呵,那人多的,不像赶集也像杀猪,热闹,暖和!
烤场烤火说闲话,上午一场,下午一场 ,晚上一场。其中晚上那场最热闹。
烤场是块平地,冬季有火堆,其余季节则没有。烤场四周有很多用废弃转头垒的座位,不属私有财产,谁来谁坐。年长日久,砖头的四角都磨圆了。很多老闲人嫌砖凉或嫌砖低,来烤场必带小马扎一个,就像当年上地必扛锄头一样。人多的时候砖座就不够坐了,自然就有许多人站着烤火说闲话。若站久了,身边坐着的人会自觉地给你让座让你享受一会——坐久了也想站站。就这样,坐一会站一会,站一会坐一会,你没坐也就有坐了。坐着的和身边站着的,说来也是一次小小的缘分。说闲话少不了抽烟,中青年闲人都抽纸烟,老闲人则一般都抽旱烟。抽旱烟此时的优势是可以省去给别人散烟。白天,烤场上空烟雾缭绕,真乃“日照烤场升紫烟”。夜里,远远地望去,烤场上一片红烟头,忽明忽暗的,就像一片萤火虫,煞是壮观。有的老闲人还会用塑料瓶子冲了茶水带上,以供战时补充弹药好扫射那一张张露着黄牙喷唾沫星子的嘴。
烤场上议论的话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上至联合国秘书长安南下至村圪崂的张三李四,各级农村新老政策、附近村里的奇闻异事、国家领导人和县乡村领导、各自家中的苦乐等等等等,无所不说,无所不谈。美国又欺负哪个小国了,谈一阵子;国家哪位领导人退二线了,谈一阵子;一个新农业政策下来了,谈一阵子;附近村里谁谁家的亲戚的亲戚的亲戚死了,谈一阵子;谁从县城的小摊上买了几包假老鼠药,谈一阵子;后街谁谁家的二小子去哪个村相了一次亲,谈一阵子。谈着谈着,也有意见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由此常常就能争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对着喷,差点就动起手来,把带过来的小孙子吓哭了也不罢休,直至大家好言相劝个把钟头才又伸手去烤火听闲话了。这样,他们就成了烤场这次聚会的中心人物,其他的闲客回到家里也就有了闲话之外的闲话:谁谁和谁谁在烤场因为什么什么事骂爹骂娘差点半头砖上了头,听得老婆孩子都瞪大了眼饭都送到了鼻子里。
在烤场所有的烤客中,文化程度高点的、经常看报纸听收音机的和在外面工作的说的还比较客观、公正,而有些就说的添油加醋、过于偏激了,发表的看法和感想更是不着边际。比如中央免除农业税的文件下来了,有的就说:“这税免了,地不就是咱的了?人人不都成小地主啦?”又有个就接着说:“估计有问题,公粮都不用交了,粮食可能要大降价了。还是出去打工吧,挣一个钱就一个钱,这地里种不出名堂来!”怀念大锅饭时代的就说:“哎呀,是不是又要把地合起来了?生产队、大队、公社、革命委员会、大锅饭,是不是又要平反啦?大锅饭好,不累人,哪像现在,累人又累心,嗐!”
后街有个叫安东的老头,一天被众人刮目相看起来。那时烤场上又说起联合国秘书长了,一个老光棍突然就来了灵感:“哎,安东,安东!安东,怎么叫安东呢?安南是你什么人呐?难道是你兄弟?哎呀,不得了,真不得了!哎,我说安东,你咋不让安南从联合国给你找个差事干干,打个零工什么的,工钱起码给你开八百!”安东坐在那儿两眼发直,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竟然和安南沾了亲,那还了得?可刚几分钟过去他就蔫了下去:“嗐,亲个屁,人家是外国人嘛!俺娘咋会生个外国人呢?”顿时一片哈哈大笑。
冬天烤火,最耐烧的是片柴。由于片柴不好找,各烤场都很珍惜自己的片柴,热心的闲人骨干还经常从家中带来片柴奉献给自己所属的烤场。片柴紧缺时,两个烤场还会指使小孩子们互相偷片柴。那年西头烤场 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大榆树根,很是耐烧 ,每天晚上散场时尿灭,第二天接着烤。东头关帝庙烤场片柴断了,马上面临着熄火灭场的危机。于是就有人喊来在观帝庙里玩耍的几个调皮小子,让他们偷偷到西头烤场偷那个树根。那几个调皮小子被这群闲客们一鼓动,干劲十足,一个个都变成了小兵张嘎,从庙里找来一根铁丝后就由那个最大的男孩带领着出发了。那群小八路悄悄埋伏到西头烤场附近的一个砖垛后,久久地观察着,等待着。过了一会,不知是谁擦掉了一块砖砸了村东头奎蛋子的脚,刚一“哎哟”就被突击队长捂住了嘴:“别喊,忍着点,让他们知道了还不挨打?”队长手里传出一个放屁似的声音:“俺……俺得回家……我的娘……俺的脚流血了!”“回家找你娘去吧,千万别出声!”队长手里又传出一个拐弯的屁,算是听从了他的话。手放开了,奎蛋子大喘着气一瘸一拐地跑回家去了。
等啊等啊,怎么还不散场,这群猪崽子要烤到天明啊?突击队长都有点急了。又等啊等啊,终于听见了尿树根的“噗噗”声。好,大功即将告成 !突击队长像即将立大功似的激动得口水都掉了下来。等那几个烤客都走回家去了,突击队长飞一般跑过去,用铁丝拧住还冒着尿烟的树根就拖起来。一阵风吹来,尿烟包住了一个队员,“臊!”“臊你个头,快拖!”
这群小八路把树根拖到关帝庙烤场时,这里仍很热闹。一见树根来了,皆大欢喜,马上滚到柴堆上引了起来。“什么味?是臊味吧?”突击队长答道:“就是,西头的人真不要脸,灭树根用尿浇!”烤客们听了这一奇闻,爆笑得雷声隆隆,就像一捆鞭炮掉进了火中,笑得片柴上的炭灰哗啦啦往下掉。笑够了就又夸起突击队长和小八路们:“英雄!你们是咱东头的英雄!”小英雄们听了,好不高兴,一个个挤到火堆旁主人似的鼓捣起火来。
可是,这群小英雄们回家后却遭殃了。原来光顾疯玩了,作业都没做,挨打的挨打,挨骂的挨骂,英雄们又都一个个又都成了狗熊。不过突击队长却没有一丝的后悔,当一回英雄,屁股上挨几巴掌,值!
这烤场,是村里许多闲人特别是老闲人们的精神圣地。每当他们腰别旱烟袋、手提小马扎走向烤场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在赴一场丰盛的酒宴。烤场,已成了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斗转星移,岁月的河流永不停息地向前流着,烤场上的面孔也一年年在变。老闲人的面孔一年比一年老,隔个一年两年的还会永远地消逝一张熟悉的面孔。而每当此时,烤场总会冷清好一阵子。然而,过去的终将过去,快乐还要继续,生活还要继续。所以,烤场永远都会人气兴旺的。
烤场,趣味无穷;烤场,其乐融融。
算命先生
郑永涛
在我们邻村,原来曾有一位算命先生,五十多岁。不仅算命,也看风水。据说,这位先生算得很是灵验。名气大,架子自然也大起来,算卦上门求,看风水登门请,而且还得管接管送。可就是如此神通广大的一位算命先生,却在去年夏天给人看风水的路途中突遇车祸,命丧黄泉。
人们都说,他给别人算了一辈子的卦,却没有把自己的日子算好。
这一刻
郑永涛
这间小小的屋子是这样地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下午的阳光从小小的窗子里泻进来,显得温暖而松散。素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唯美的油画,意境是那样悠远。一张精致的小木桌倚墙而放,两侧是同样精致的两把木椅。桌子上放着一个精美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开得正浓的红玫瑰,香气怡人。桌子上的两杯咖啡刚刚冲好,那迷人的馨香令人清醒而振奋。舒缓的音乐渐渐响起,优美的旋律在小小的屋子里萦绕,回荡,营造出令人陶醉的情境……
这一刻,只有你和我,相视而坐……
双喜
郑永涛
双喜的名字很喜庆,但他的一生却很悲凉。
双喜是个穷苦人。双喜姓白,白家在我们郑村是小户人家。双喜生于一九五七年,在家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双喜没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放牛,后来又跟着父亲学种地。一个放牛,一个种地,就成了双喜一辈子主要的生活内容。双喜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没叫过苦,也从没抱怨过命运的不公。他一辈子不停地劳作,但日子却好像从来没有宽裕过。平日里,他总是省吃俭用,舍不得多花一分钱。一身旧军装,他硬是穿了几十年。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到逢年过节绝不会买肉吃。双喜老实巴交地劳作了一辈子,却没有过上富裕的生活。土地给了他温饱,却没能给他富裕。贫穷,似乎就是双喜的宿命。
双喜是个实诚人。双喜的实诚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一辈子对人实实在在,诚诚恳恳,没有一点花花肠子,没有一个歪心眼。有人家需要帮忙的,他绝对没有二话。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他更是连帮好几天的忙。在路上碰到不认识的人需要帮忙,他也定会上前相助。双喜从小就这么实诚,实诚了一辈子。他的实诚被村里的一些人说成是“傻”,甚至见了他都要喊“傻双喜”。但双喜不在意这些,他仍是照旧地实诚,照旧地“傻”。
双喜是个光棍。双喜家的贫穷和他的“傻”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因而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他。步入中年后,曾有媒婆给他介绍过一个智障女人,但最终也没能撮合成。双喜的母亲早逝,大半辈子他都是跟着父亲一起过。他们父子俩都少言寡语,除了很必要的话以外,不会多说一个字。双喜一辈子没碰过女人,村里有的人见了他就要开他的玩笑:“双喜,这几天又强奸了几次你家的牛啊?”每每此时,双喜都是呵呵笑两声,然后低着头默默走开。光棍的苦,或许只有双喜自己知道。
我跟双喜的生活是有交集的。小时候我放过山羊,那时候常常会和放牛的双喜结伴同行,因而和他很熟。双喜走路时总是低着头,与人说话时才会抬起头。他说话声音大如雷,离近了跟他说话耳朵会被震得生疼。双喜最爱听收音机,听收音机是他一辈子的习惯,也是他最主要的精神生活。双喜不会骑自行车,平时都是步行。他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他的生活范围也就局限在郑村周边的几个村庄。除了放牛和种地,双喜还常常背个挎篓拾粪积肥。在一个个朝阳初升的清晨,双喜背着挎篓拎着铁锹弓身拾粪的身影总会出现在村里村外。当年我和双喜结伴放羊的时候,常常会耍小聪明,让他帮我看羊,自己则钻进庄稼地里偷吃的。不管我多长时间出来,双喜定是在认真地帮我照看着山羊,绝不会有丝毫的大意。在我心里,双喜永远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一个有分量的人。
四年前,勤恳了一辈子的双喜不幸患了结肠癌,经历了一次大手术,也花费了不少的费用。这之后,双喜就再也干不了重活了。这于他,不知是喜是悲。双喜卖了牛,把地也租了出去。可谁承想,后来身体恢复稍好点,他竟又拾起破烂来,以此来增加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双喜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就是穷苦人的命。
去年初春,双喜死了。他终于熬到了头,结束了自己的穷苦命,结束了自己悲凉的一生。
孔雀飞
郑永涛
我酷爱电影,也喜欢做梦。我所珍藏的经典电影,我都至少看了三遍以上。在我看过的所有电影中,最最钟情的是《孔雀》。这部电影,我已看了六遍了。对于我来说,《孔雀》是真正的百看不厌了。而每一次看,我都会产生强烈的共鸣,都会被深深地感动。这种共鸣和感动是刻骨铭心的,深入骨髓的。
《孔雀》再一次深入地探讨了梦想与现实的距离。看着她,我常常痛彻心骨,欲哭无泪。《孔雀》是朴素而真实的,她给我们讲述了七十年代小城里一个普通家庭中姊妹三个的梦想与爱情的故事。而爱情,也是他们的梦想。他们都追求着梦想,追求着完美,然而他们的现实结局却都是不完美的,甚至是残酷的。而在这几个凄美的故事中,最令我感动的是姐姐高卫红对伞兵梦的追求。姐姐是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一次与伞兵训练的偶然邂逅,使她产生了当伞兵的强烈梦想。她为此而竭力争取,而苦苦奔波,然而最终,那个美丽的梦想还是破灭了。后来,她自己做了个漂亮的降落伞,拴在自行车上在大街上飞奔,让那象征着她的梦想的降落伞展开它那美丽的翅膀自由地飞翔,以此在心中获得虚幻的快乐与安慰。她骑着自行车飞奔,她呼喊,她打撒把,她沉醉在自己的梦想中……然而,即使是这虚幻的、暂时的沉醉,也被她的母亲残酷地扼断了……
梦想呵,人类的一个永恒的主题!只要有人,就会有梦想。只要有梦想,就会有欢乐与痛苦,美丽与残酷。
我是喜欢做梦的,而在成长的岁月里,也曾破碎过许多许多的梦想。而这,或许是我钟情于《孔雀》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在我们青春年少的时候,谁没有过美丽的梦想呢?那梦想是那样地美好,那样地令人神往,让我们一次次地沉醉其中,也让我们为此而努力,而追求。可是呵,现实,坚硬的现实,把我们一个个美丽的梦想击得粉碎。岁月流逝,我们渐渐地面对了现实,适应了现实,习惯了现实,而不再去做梦了,也很少会想起自己曾经的梦想了。然而当我们偶然回忆起年少时的美丽梦想时,那梦想依然是那样地美丽,那样地令人沉醉……
梦想,必然有的会实现,有的会破碎,这是梦想的本质,梦想的真理。
然而,就因为梦想有的会破碎,就因为我们已不再年少,我们就永不再去做梦了吗?不,还要做的,还要沉醉的,还要追求的,还要让梦想活在我们心中的。没有梦想的人生是苍白的人生,没有梦想的人生是可悲的人生。梦想是只有我们人类才会有的,是造物主赐予我们人类的专有的幸福。而也正因为有梦想,我们才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梦想的真正意义在于她的美好,而不在于她的实现。梦想是我们心灵的翅膀,只有有了梦想,我们才不会在现实生活中感到苍白,感到可悲,感到残酷。她会带着我们的心灵去自由飞翔,去寻找人生的快乐与幸福……
梦想,不是因为一定要实现而有的……
现实使我们的生活平静,但我们依然有权利做梦……
那美丽的梦想就像那美丽的孔雀,让我们放飞心中的孔雀,让她永远向着美好的远方去飞吧……
妹妹
郑永涛
妹妹叫永丽。妹妹很懂事,也很漂亮。妹妹,其实是抱养的,大约辗转抱养自河南吧。然而,我们家每个人却从来没把妹妹当外人看,都把她当成我们家的亲骨肉看。我清楚地记得妹妹来到我们家的那一天。那天傍晚我正在门前玩耍,抬头看见刚下自行车的父亲怀里抱着个襁褓,身后跟着母亲。那个红红的襁褓里面裹着的,就是妹妹。我也记得妹妹上学的那一天。那天早上我和哥哥也开学,不能去送妹妹,可母亲还没有从地里回来,我们准备上学走的时候妹妹便一个人在门口哭起来,哭得我也差点掉下泪来。就在这时候,母亲终于回来了。母亲擦干妹妹脸上的泪,拉着妹妹把妹妹送到了学校。那天妹妹穿一身绿裙子,挎一个小花书包。那时候,母亲也还年轻。
妹妹到我们家没有享多少福。小时候我们家家境不好,妹妹没有吃到过多少零食,没有得到过几个像样的玩具,后来有的几个布娃娃还是她自己做的。看着妹妹呆呆地看着富裕人家的孩子吃着好吃的,我就觉得妹妹特别地可怜,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那时候我就想,要是妹妹生活在富裕家庭里该多好啊。
哥哥一直对妹妹很好,然而我却不是,我是和妹妹吵着长大的,很少让着妹妹,甚至动手和她打架。那时候我邪得很,常常因为看电视和她吵架不说,就连她玩布娃娃的行为也看着不顺眼,一次次地给她藏起来、扔掉,直到有一天她不再玩布娃娃,没机会再玩布娃娃。那一天我无意中翻出了一个木箱子,打开来,里面全是妹妹珍藏的布娃娃。那一刻,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眶。那时候妹妹已经初中毕业外出打工去了,她再也没有机会玩这些她喜爱的布娃娃了,她已经长大了。那一刻我的想法再也不是要扔掉这些布娃娃,而是要给妹妹珍藏起她这些最后的布娃娃……
对于妹妹的不上学,其实还是因为家庭条件的原因。那时家里还不富裕,而我又一心想着上大学,于是懂事的妹妹初中毕业后便没有再上下去。妹妹没有对任何人说她不上的原因,而是装着高兴的样子打点起行装,跟着村里的大姑娘们外出打工去了。
所以,对于妹妹我一直没有尽到当哥哥的责任,在很多方面我都是很亏欠她的。妹妹就那么在不经意间长大了,然后不上学了,来不及让我为她着想一下,来不及让我关心她一下,让她一下,让她有哪怕是一下有我这个哥哥的幸福和自豪。等我真正成为一个合格的哥哥的时候,可是妹妹已经长大了……
对于妹妹的不上学,我其实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让她好好上学,将来不再没文化,不再受苦,可妹妹终究还是不上了。我参加工作后打电话给妹妹说,你回来吧,我供你上学,可妹妹还是没有回来。父亲母亲曾经对妹妹有过美好的愿望,一是当一名女警察,二是当一名幼师,然而却都没能实现。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后来妹妹终于通过培训拿到了幼师专业的中专毕业证。那一阵子,我发了疯一样的给妹妹找工作。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一定要给妹妹找一份好工作,让她生活得快乐,让她过得好,也让她感到有我这个哥哥的幸福和自豪……
在我结婚后的第六天,妹妹也出嫁了。看着妹妹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出这个家门,回想着一家人共同生活的这二十年,回想着妹妹这二十年的经历和我对她的亏欠,我的心里一阵的酸楚。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我的眼泪哗啦啦掉下来。我在心里对妹妹说,永丽,你虽然走出了这个家门,可我们仍然是一家人。如果有下辈子,你,我,哥哥,还有咱爸咱妈,咱们还做一家人……
妹妹的这个名字我一直觉得很好,永丽,永远美丽,我祝福妹妹永远美丽,永远快乐,永远幸福。而在她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我也将作为她的哥哥,永远做她的一个坚强后盾……
梦靥图
郑永涛
……在高高的悬崖边上,站着一个古代的男子和女子。女子紧紧地挽着男子的胳臂,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女子无声地淌着眼泪说道:“哥哥,老天爷让我们今生做不成夫妻,但愿下辈子能……”男子说道:“下辈子一定能,一定能!我们今天到这里,就是为了早一天做夫妻……”“嗯……”女子禁不住哭出了一点声音。随即,两个人手拉着手,纵身跳下了万丈深渊……
……在远离村庄的一座石桥上,站着一个近代的男子和女子。凄清的月光下,深深的河水沉默地流着。男子牵着女子的手悲凄地说道:“今生这人世间容不下我们,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记得找我……”女子流着眼泪说道。男子重重地回答道:“嗯……”说完,两个人手拉着手纵身一跃,跳进了深深的河中……
……在一个死寂的湖边,一个现代的男子和女子手牵着手依偎在一起。女子眼含着泪水说道:“这辈子我们算是没缘分做夫妻了,那就下辈子再做夫妻吧……”男子说道:“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做夫妻……”说完,两个人手拉着手坚定地向湖中走去……
……在一口黑洞洞的老井旁,站着一个当代的男子和女子。男子绝望而又坚定地对女子说道:“姐姐,这辈子不行了,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女子紧紧地抱住男子,眼含着热泪说道:“嗯……”说完,两个人手拉着手纵身一跃,跳进了深深的老井中……
我越来越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终于突然被噩梦惊醒一下坐起在床上。惊魂未定的我已是满头冷汗,而噩梦中的情景依然久久地缠绕着我……
雨天书
郑永涛
文君:
来信收悉,提笔祝好。
你的来信,给我忙碌而平静的生活带来了不少的情趣。在这个互联网时代,能收到一封自远方寄来的纸质的信,对于谁而言都显得弥足珍贵。在由草木制成的纸上,写下只属于一个人的个性的字,然后装进一枚精致的信封中,写上一段长长的路程和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再盖上一个凝固了时间的邮戳,经由若干双手和若干天的时光邮寄到对方手中,是一件很怀旧而雅致的事。一封古朴的信,使生活的情趣扑面而来。而说到情趣,就不能不提到知堂先生。知堂先生是很有情趣的一个人,他笔下的喝茶,茶食,乌篷船,野菜,等等等等,无不充满着浓浓的生活情趣。比如说起喝茶,他这样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的情趣中,含蕴了别样的生命体验。生活平淡,不可没有情趣。
炎炎七月,想必你已经放暑假了吧。教师这个职业是很不错的,除了工作环境相对纯净,甚少需要勾心斗角外,更重要的是有寒暑两个假期的馈赠。一切生命都需要休息,生理上需要,精神上同样需要。于是,一天结束要睡觉,一周结束要过周末,一年里要休年休假。而我们这漫长的一生里,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呢?但这长长的假期,又在哪里呢?
这次来信,你主要谈了你对文人的一些看法,并且表明了你不想做文人的态度。对此,我也想谈一点自己的粗陋见解,姑且作为探讨。
信的开始,首先我要推掉你信中对我的一个称呼——散文大家。我只是一个散文作者,称不上散文家,更称不上散文大家。用闲散的文字在纸上排出长长短短的句子,是一种乐趣,一种热爱,也是一种需要。正如有人需要抽烟,有人需要喝酒,写作于我而言,也只是一种普通的爱好而已。人生苦淡,不可没有喜好。
至于文人,《现代汉语词典》上的解释是指会做诗文的读书人,还有别处的解释是指会写文章或写过不少文章的读书人。我比较赞同《现代汉语词典》上的解释,是指会做诗文的读书人。会做诗文说得很明确,即会创作文学作品。单单会写文章,或者写过不少文章,还不能称作文人,因为这些文章的内容、形式都没有明确,也可能是新闻、公文或论文。如果写的是新闻,那么这个人应该称作记者。如果写的是公文,那么这个人应该称作职员。如果写的是论文,那么这个人可以称作专家或学者。这些人都不能称作文人。
你在信中说你不想做文人,原因大致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是因为做文人太苦,需要学习,需要积累,需要坚持写作,二是因为做文人需要坚守,需要担当。你不想做文人,大约也可以说你有点怕吃苦,也有点怕担当。你是一个女子,这些想法也是一个女子正常的想法,对此我表示理解。然而,我总是认为,或者我期望,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在文学上还是应该有所追求的。在艺术水平上要不断求得进步,在思想深度上要不断进行拓展,以使自己的作品分量越来越重,价值和意义越来越大,从而能够更长久地流传下去,源源不断地带给读者阅读的享受和精神的力量。一个真正的作者,一个有责任感的文人,应该不断提高自己的创作水准,并且坚守信仰,担当道义,以一颗纯净的心,为文学,为人类精神世界的建构做出自己不懈的努力。
而无论你愿不愿意做一个文人,当你写作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个文人,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们不应刻意去充当文人,要个空名,也不必刻意去回避,整日诚惶诚恐。一切努力便好,顺其自然。如果做一个完美的文人感到沉重,也不妨少一些担当,多一些纯粹的艺术元素,抑或是自娱自乐,这也未尝不可。
以上只是我的一点粗陋见解,用以探讨。偏颇、谬误之处,还望批评指正。
这次回信的时间有些长,因为我觉得,雨天的书信应当雨天回,这样才更接近来信的情韵。于是,便多等了几日,终于撞到今天这个淅淅沥沥的雨天闲日给你回信。延误了时日,在此表示歉意。
夏日炎炎,善自珍重。不尽。
永涛
二○一四年荷月
一个土匪的命运
郑永涛
在我们郑村,原来曾有一个威震八方的大土匪,模样青黑,身手不凡,人称“黑老虎”。抗日战争时期,黑老虎的势力发展到顶峰,人马一度达到上百人,就连日本鬼子也不敢轻易招惹。黑老虎是地主,拥有大片的土地,又开有自己的赌场、窑子,经济实力相当雄厚。除此之外,黑老虎还经常抢劫路上的商客,令远近的商人闻风丧胆。
土地改革和解放后,改了朝,换了代,可黑老虎还是黑老虎,除了没有了大片的土地外,其他一切照旧,只不过规模有所缩小,从“地上”转到了“地下”。由于势力庞大而顽固,政府一直奈何不了,于是便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人们都说,甭管哪朝哪代,人家黑老虎都是爷!
可是到了轰轰烈烈的文革时期,叱咤风云的黑老虎却栽了。热血沸腾的红卫兵们串联起来,端着枪成群结队地来到黑老虎的老窝,抓走了他的人,捣毁了他的窝。愤怒的红卫兵们狠狠地批斗他,揭发他,骂他,唾他,揍他,还让他游街,住马棚,挨饿,使黑老虎受尽了非人的精神与肉体的折磨。痛苦而绝望的黑老虎一天夜里从马棚里逃出来,来到村子东北的一口老井旁,跳了井。
黑老虎妻子早逝,无儿无女,他的后事被村革委会命令只由他唯一的侄子一人操办,而且不许哭。他的侄子将他的尸体用草席卷了,用排子车拉到村子东北的荒坟地里埋了。
枣树记
郑永涛
这是冀南平原里的一个村庄。
一九二六年春,村里的一位教书先生从集市上买回一棵枣树苗,栽到了自家的私塾门前。是年,中国时局动荡,军阀混战,这个小村庄倒显得平静。
一九三七年秋,日军占领村庄,烧杀抢掠之后,开始伐木修筑炮楼,尤喜枣树。一队日本兵来到枣树面前欲伐之,却因树脖子歪而放弃。枣树逃过一劫。
一九四三年春,处在大灾荒中的村民将枣树叶撸光吃掉,后又刮掉几片枣树皮来吃。因枣树皮又干又硬,此后便无人再刮。翌年春,受伤的枣树竟又长出了新芽。
一九五八年秋,在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中,枣树所有大大小小的树枝均被砍掉作木柴烧,只剩了光秃秃的树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翌年春,枣树长出新芽。
一九六六年夏,文化大革命开始。由于枣树有一粗大树枝横伸向大街中央,因而被红卫兵们修整后挂上了一面忠字旗。此后十年,忠字旗数次换新。
一九八四年春,主人家盖新房,嫌碍事,欲刨掉老枣树。工头说,别刨,锯掉树头就行,树干充当脚手架杆子,挺好。工头安排两个工人锯掉树头,剩下树干充当了脚手架杆子。新房盖好,新芽吐出。
二○一一年秋,新农村楼房在村南盖好,全村老小住进楼房,只剩了老枣树每日注望这空荡荡的院落和村庄。虽显孤寂,却也自在。
故春印象
郑永涛
我的故乡在一马平川的冀南平原上。对于故乡,最令我难忘的是她的春。故乡的春天是美丽的,温暖的,温馨的,在我记忆的深处,深藏着许多关于故乡春天的记忆……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喂着几只羊。爸妈忙着地里的农活,喂羊的担子就落在了年幼的哥哥肩上。春天和夏天的傍晚,哥哥常常带着我到村南的大坑边砍杨树枝给羊吃。那故乡的傍晚是美丽的,美丽得甚至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一轮火红的夕阳渐渐西斜,透过淡淡的晚霞,把整个天地映得一片辉煌,故乡大地上的一切都被浸染得彤红。瓦蓝的天空变成了彤红的天空,碧绿的田野变成了彤红的田野,朴素的村庄变成了彤红的村庄,就连田野里劳作的每个人的身影、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眼睛也都变成彤红的了。渐渐地,小小的村庄里升起了细细的炊烟,那炊烟也是彤红的炊烟,飘飘悠悠就像是一条细细的红纱巾向天空轻轻飘去。暖暖的南风徐徐地吹着,犹如醇香的美酒使人沉醉,使人温暖。整个故乡一片彤红,一片朦胧,一片温馨。就在这美丽的傍晚,哥哥和我便迎着暖暖的春风向村南的杨树群走去,小小的身子被夕阳映得彤红。在春风中,哥哥爬上哗啦啦作响的高高的杨树用斧子砍下一枝枝的杨树枝,我便在这树下来回跑着一枝枝地捡杨树枝。杨树枝落下来时在空中划出一个个优美的弧线,有如我们优美的想象。等杨树枝砍得差不多够了,我们便各抱着一捆杨树枝在醉人的春风中,在红红的夕阳的映照里走向家去……
小时候,我家的院子外面长着一围高大的杨树。春天的时候故乡天天刮暖暖的春风,春风中那沉默了一冬的杨树群便会奏出“哗哗”的悠悠声响,就像是大海那缓缓的涛声。那时候我非常向往大海,可是却见不到,因而我便常常爱听这杨树群的涛声。那时候我睡在窗边,在一个个有月或无月的夜晚,我便每每会侧着身子望着窗外的杨树群聆听它们的温柔的演奏。月光照在杨树上,那千千万万的杨树叶便如同碎银一般闪烁着无数点的亮光。晚风吹来,杨树们的繁茂的枝叶便会柔柔地向北弯去,同时演奏出海涛般迷人的天籁。这一声声悠悠的天籁演奏在院子外面,演奏在空中,演奏在春天的晚风中,响彻了我家的院子,响彻了小巷,响彻了整个村庄,然后飘向远方,飘向故乡的每一个角落。我小小的心灵陶醉地聆听着这温柔的天籁,这天籁便在不知不觉中飘进了我灵魂的深处,响彻在我灵魂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温柔的大海的涛声中,我久久地仰望着深情演奏的杨树群;在这温柔的大海的涛声中,我用心灵聆听着它们的醉人的演奏;在这温柔的大海的涛声中,我久久地沉醉其中忘记一切;在这温柔的大海的涛声中,我渐渐地,渐渐地飘进了梦乡。然后我梦见,我站在望不到边际的大海边,一波波海浪唱着欢乐的歌向我奔来……
小学时代的后几年我在邻村的一所学校上学,天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骑车技术相当地熟练。连接两个村庄的是一条宽宽的马路,马路两边坚定地生长着两排高大的杨树。春天的时候,我最喜欢在傍晚时骑着自行车在浓荫掩映的马路上飞奔。当傍晚学校放学的时候,故乡便展现出了她最美的韵容。温柔的夕阳普照着生机勃勃的大地,将葱绿的树木庄稼染得彤红。万物都在复苏,万物都在生长,广阔的大地充满了生命的力量。空气是温暖的,和煦的,此时也被夕阳染上了淡淡的红色。两排高大的杨树营造出密密相连的浓荫,将马路映衬得生动而可爱,远远望去,马路和杨树便延伸成了一条绿色的长龙。我骑上自行车在马路上欣赏着这迷人的傍晚景色,温暖的空气从我身上轻轻划过,就像是暖暖的温水,温柔而细腻。骑了一段后我加快速度在马路上飞奔起来,双手离开车把打起了撒把。这时,马路上空杨树的绿荫飞一般地向后跑去,连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空气在我的耳边呼呼作响,将我的头发和衣服猛烈地向后吹去,这种刺激使我无比地激动、兴奋起来。我张开双臂拥抱着春风,飞奔着,欢呼着,就像是一只矫捷的海燕在无边的大海上尽情地飞翔。我忘记了一切,我只感觉到我的飞翔。在那一刻,我感到了身体的飞翔,感到了心灵的飞翔,感到了梦的飞翔……
在我的故乡,农人们常常爱种用于榨油的油菜。每每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整个故乡大地便会变成一个金黄灿烂的世界。站在村外的路上向田野放眼望去,广阔的田野一片灿烂的金黄,一眼望不到边。那一块块的油菜地散铺在大地上,一块连接着一块,一直铺到天边。油菜花的香气铺天盖地,弥漫在田野间,弥漫在道路上,弥漫在村庄的角角落落。灿烂的阳光下,油菜地里飞舞着好多的采蜜的蜜蜂和彩色的蝴蝶。它们像是在进行着舞蹈表演,而油菜地便是它们的金黄的舞台。油菜花开的时节,也是我们这些小学生们的节日,课余的时候,我们便常常跑到油菜地里在浓浓的油菜花香中采油菜花、嬉戏、捉蝴蝶。那样的时光总是很快乐很快乐,也总是过得很快。还有不少的老师同学会到油菜地里去照相留影。自己照,几个同学合照,老师同学合照,都有。照相机前,搭着肩,拉着手,打个手势,哦,对了,女生们最重要的是还要采一束油菜花握在手里,有的索性还要往头上戴几朵。照相师喊“预备——”,一张张纯真的脸便都露出了灿烂的微笑,随着“咔嚓”一声的拍照声,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便都永远地定格在了胶片中。春天是美丽的,而更美丽的,是照相机前的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而如今,离开故乡,已这么多年了,我也这么大年龄了……
人长大了,身体便不再属于故乡。当兵,上大学,工作,这些年来,孤独的我一直远离着故乡。然而,人长大了,心却永远属于故乡。在每一个孤独的时候,在每一个失落的时候,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深夜,我无法不想起我的故乡。想起了,便会甜蜜,便会幸福,便会微笑,便会获得安慰,便会在梦中回到我的故乡,我的童年……
故乡,我永远的故乡,我童年的故乡,我灵魂的故乡……
难忘故乡的春天……
沙土坑
郑永涛
沙土坑就是我们村南的那个全村最大的坑,由于黄沙多故而叫沙土坑。许多年前这里是个麦场,后来村里定点在这里掘土,很快就成了全村最大的土坑,大小差不多能顶半个村子,是我们村名副其实的“标志性建筑”。沙土坑形状是个不规则的圆,坡有缓有陡,最陡的成了小小的悬崖。沙虽多但不是好沙,不能做建筑材料,只能供村民们灌香炉用。其实也可以装在布袋里当沙袋,但在农村地里的活都干不完,谁还有那闲力气去练拳?
小时候,沙土坑是我们这群孩子的乐园。春天,草儿发芽,青青绿绿,还有各色的野花点缀其间。微风吹来,草浪起伏,花儿摇曳,比城市里的花园要美得多。放羊来了,把橛子用砖头砸进地中即可,任它吃去。获得了自由,和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地玩。摔跤,逮蚂蚱,捉蝴蝶,采野花,玩尿泥,捉迷藏,想玩啥就玩啥。累了,就地一滚,草儿软得很,舒服极了。以彩霞为被,以草地为床 ,春风拂面,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有风筝的就拿来在这里放,你拉拉我拉拉,等天黑收下来,早已是一身破洞了。
若是夏天,那就更好玩了。夏天雨水多,沙土坑大部分时间都有水,自然就成了我们的游泳池。脱光了衣服跳进去,身子立刻就轻了,感觉就像在天上飞的鸟儿。大的游泳,小的扑腾,黄水黄皮肤,一片水声、叫喊声,好不热闹!不断有跑上岸的,就地往沙土里一滚,浑身是沙,大有抹香皂的快感。飞跑着跳进水里,似乎感到身上多日积攒的泥垢一下子掉了不少。约莫三两天就会有一个挂彩的。扑扑腾腾中,突然一声“哎呦”的尖叫,大家就知道又报销了一只脚。那个受伤的哭喊着一只脚跳上岸,一看脚掌上刺了一根筷子粗的草茬,立刻就哭得更厉害了。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看见这刺也有点害怕了,就都光着屁股把那个伤员抬回了家。
有的年头水里还有鱼,大多是青背白肚的鲤鱼。好家伙,捉!用手捉来捉去捉不住,就拿竹筛子。呵,筛子下去上来就有鱼,几乎没有落空的。捉着捉着,学都忘上了,直到看见母亲拎着小木棍骂着“败家子”跑过来才反应过来。还捉什么鱼,扔下筛子就跑,幸好没忘拿衣服。等跑远了,钻到小树林里胡乱穿上衣、服尿也来不及撒就往学校跑。跑到教室门口猛一刹车举起右手大吼一声“报告!”同学们看这家伙头上衣服上全是泥,噗哧哧都笑起来。老师扭过带着高度近视镜的一本正经的脸问道:“怎么又迟到了?”“家里浇地,我帮着浇地了!”“哦,进去吧!”声音像是电视里的老太监。
这人虽是在教室,可心里还在挂念着坑边罐头瓶里的鱼,可别让母亲给踢飞了。放了学赶快跑去看,鱼还在,顿时欢喜至极。提回家,见母亲也不提那事了,一颗心终于落下。可这鱼总得有个鱼缸啊,可不能让它们像他们一样挤在一间教室里连气也透不过来。找啊找啊,找到一个大面盆,正合适。逮住时机,见母亲正在灶火旮旯儿里忙活,偷偷搬了面盆到羊圈里。灌了水,放了鱼,见那鱼欢欢快快的,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吃了饭,去看看,从兜里拿出半个馒头掰进面盆里;睡觉前,再去看看,嗯,还活着;第二天早上起来再去看看,呀,鱼呐?面盆呐?喊叫了半天母亲才在灶火旮旯儿里话中有话地说道:“哎呀,狗蛋长大了,知道帮我忙了,还逮鱼给鸡吃!鸡吃得可欢了,保准能下大鸡蛋!”
到了秋天,沙土坑里的草黄一片绿一片,各种形状的都有,就像一张巨大的彩色地图。采野果吧,黑的红的,酸的甜的,能叫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任你采去。有一种紫色的花叫老婆酒,摘下那长喇叭形的花把喇叭嘴儿含在嘴里一吸,甜丝丝的,比红葡萄酒都甜!
冬天沙土坑也是很好玩的。几个伙伴一块到沙土坑边沿的沙壁上学着村里关帝庙的样子凿窟抠庙,弄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离家近的从家里偷来一个馒头掰开放在供桌上,觉得老神满心欢喜,老神欢喜自己就更欢喜。有素还得有荤,从沙壁上抠出几个不知名的虫卵供上,荤素齐备,老神必是急着要吃了!赶紧并排连磕三个碰地头,双手合十许个愿——让我考上大学啦、让我将来当大官啦、让我将来娶个好媳妇啦等等,五花八门,竟然还有强烈要求换个妈的,说自己的屁股早就挨够巴掌了。许完愿赶紧手拉手躲到一个老神看不见的隐蔽地方,这是为了让老神赶紧解解馋——老神当着人面狼吞虎咽也不好意思,这叫体谅老神。过了三五分钟跑过去,尽管供品都还在,可我们心里却都乐开了花,都认为老神已经吃过了,把供品的魂儿吃了!于是,都相信自己许下的愿必会成真,心里便升起一股小小的满足感。
晚上,伙伴们玩着玩着感觉冷了,于是就有一个出主意说:“咱们到沙土坑点火玩吧!”一呼百应,火柴、木棍跑着找齐,雄纠纠气昂昂的就出发了,个个像敢死队员。到沙土坑后火柴一划,那焦焦的干草立刻就噼噼啪啪地蔓延开了。脸烤红了,身子烤热了,也断不了有烤焦棉鞋的。大家一人拿一根木棍以备火大了灭火时用,各自负责火圈的一段。后来,火圈越来越大,大家相距越来越远。其中一个叫道:“我的娘,这火要再大了灭不了咋办?公安局还不把咱都抓走了?!”“别喊娘了,灭!”于是一个个猛虎出山似的灭起火来,速度能超过消防队员。灭罢了就又有人提议说:“烤火山吧,弄一堆,又好玩又着不了大火!”于是乎,拔草的、堆草的、踩草的忙成一气,不一会就堆起一个小草山来。拿火柴的将一根火柴用左手中指紧按在擦板上,退到几米远处冲草堆用右手中指一弹,只见那根正喷火的火柴翻滚着飞向那小草山,不偏不倚正飞进中坡,随后就听到草堆里的噼噼啪啪声,不一会就火光冲天了。大家叫着,跳着,欢快的像是娶了小媳妇。那熊熊的大火烤肿了脸蛋,烤烫了衣服,映亮了整个的沙土坑。大火吼叫着向天上窜去,冲起了浓烟,冲起了草灰,冲起了所有人的激情。村里串门的回家去,见那熊熊的大火还以为美国和伊拉克打仗打到中国了,猛然间就想起了院子里的老地窖,心想明天得把地窖修整修整,万一真打过来了孬好有个洞洞钻。
若是下雪了,沙土坑也是个快乐大本营。雪仗自不必说必然要打,堆雪人更有乐趣。先滚个雪球,滚不动了就开始往上扣雪,一捧一捧地扣,煞是执着。扣大了就修,抠来抠去真像是泥瓦匠在盖新房。修得差不多了就抠眼,抠两个大窟窿塞两个土坷垃。该鼻子了,好办,上到榆树上“咔嚓”一声一根拇指粗的树枝就折断了,然后双腿夹树“咝”地一声长鸣滑下了树。不料,滑到地上后又“咚”地坐在了地上,扭过脸来一脸的哭相:“俺滑得快了,刹不住车,屁股和大腿根都滑烧了,谁知又蹲了一屁股!嗐!”下面的一个早等不及了,夺过树枝就跑过来用脚踩住粗头又“喀嚓”一声折了一脚长的枝段,连拧带砸地弄进了雪人的鼻子。退两步看看,嗯,凑凑合合 ,总比雪鼻子强。最后只差一顶帽子了,这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相中了最小的女孩子二丫头上的小红帽,于是连哄带骗给雪人戴了上去。就这样,一个漂亮的雪人就堆成了。
晚上二丫早早地就上床蒙了被子,等二丫妈上床睡觉时才发现二丫在小声地抽泣。二丫妈问她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二丫就哭得更厉害了。二丫妈哄了好一阵子她才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俺帽……帽子……戴雪人头上了……哥哥们让戴的……俺……俺想俺帽子啦……唔……”二丫妈大骂一声:“这群兔崽子,我打断你们的腿!二丫,别哭,娘给你拿去!”说着就下床拖拉着鞋往外走。二丫在被窝里冲她妈喊道:“娘,那雪人可好看啦,你把雪人也给俺搬回来吧!”
沙土坑,一年四季都充满了童趣。沙土坑是孩子们的公园、幼儿园、游乐园和鲜果店。
沙土坑里还有一个神秘的墓室。那年村里有人雇来推土机推土建地基,推着推着就在北坡下面推出一个大窟窿,漏下了一大堆土。幸亏司机机灵,不然就连人带车掉进去了。几个大人跳下去挖,不一会就挖出一根粗木梁来。挖完了土,就又现出一个四方的深砖坑来。坑墙是用老青砖砌的,早已松软不堪了,掉下了一片片的砖末。南墙上有个砖垒的窗户形的建筑,只有砖没有窗,谁也不敢捅开,怕遭到这墓主人的诅咒和陷害。到后来这个墓室就又被埋住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挖过,也没人提过,不少人都忘了这事。至于里面到底有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这个沙土坑又是神秘的。
给侄女雨欣
郑永涛
侄女雨欣:
叔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你还不到两周岁。叔叔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封信,什么时候才能看懂这封信。叔叔给你写这封信,是想对你说几句叔叔认为对你有用的话,是想让叔叔这半辈子的人生经验对你有些用处,让你少走一些弯路,少吃一些苦头,少受一些尴尬。
对于你的出世,叔叔多多少少感到一丝的欣慰,至少你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至少你从小就能受到良好的教育,至少你不用经受贫困的折磨。这人世不像书里写的那么美好,不像电影里演的那么完美。你带着哭声单单纯纯地来到这人世上,叔叔真的不想让你经历那么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想让你经受那么多的痛苦与挫折,更不想让你有风雨飘摇、颠沛多舛的命运。叔叔在这人世上走了半辈子,心里甚至都有点怕了。
叔叔心疼你,心疼得都要掉下泪来。那天你在屋子里跟叔叔玩捉迷藏,我从里门进去从外门出来,你从里门进去找不到叔叔,一下子迷茫了,你一个劲儿地叫叔叔。叔叔从门缝里看着你,心疼却又想多待一会儿,想多待一会儿却又万般地心疼。叔叔知道那时你心里的空,你心里的空,叔叔有过,有过许多次。叔叔不想让你再有那样的空,叔叔想让你一辈子都不要有那样的空。
叔叔想让你们学文化,做艺术,可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只要走正道,只要你们喜欢,只要不是那么难,做什么都好,做什么叔叔都支持你们。叔叔不想对你们有太大的寄托,不想让你们破釜沉舟地去死创一番事业,这里边的苦,叔叔知道。叔叔只想让你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一边奋斗着,一边享受着。将来好好上学,做份体体面面、文文明明的工作,找个实实在在的好人成个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是了。名人有名人的苦衷,凡人也有凡人的幸福。有多大的实力,咱定多大的目标,有多少的收获,咱得多少的快乐。别像你叔,让人说咱心强命不强,别像你叔,到如今还在这条路上折腾,想回头,回不了。
写了这么多,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如果不切合自己,则可当作没说。人活着要有自己的想法。一片心意。
叔叔:永涛
二○○九年春
拜年
郑永涛
一年到头,春节到来,大年初一的早上,走家串户向长辈们拜个年,道一声祝福,顺便呵呵地闲聊几句,这便是我们中国传统的拜年习俗。一年里的寒暑冷暖,忙忙闲闲,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便全付进这一声祝福与几句闲聊之中。让遭遇不幸的人获得安慰,让幸福的人更加快乐。待拜过了这个年,这便是新的一年了,不管上一年里的生活如何,让我们从此都平和地看而待之,然后大家互相帮扶着,攒足劲,共同去迎接新的一年,迎接春天的到来……
近些年来,有些传统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但有些传统却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比如春节,它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就越来越被凸显出来。近些年来,农村的生产力越来越高了,于是大批大批的农民到城里当了农民工。出门都为挣个钱,工作又忙路途又遥远,因而常常是一年到头才回一次家,这回家的时机便是春节。一年了,不知长辈们是否还安康,不知乡亲们过得怎么样,于是拜年便成了一个相互见面、聊天的好机会。给长辈们拜个年,看他们的头发又白了几许,看他们的皱纹又深了几分。走家串户,街上的乡亲成群结队,于是彼此特别熟的便会趁这个时机递上一支稀奇的好烟聊上几句。这一年在哪儿打工,钱挣多少,来年有什么打算等等,这些重要的话题全都压缩在这片刻的空当儿里。因为大家都是结伴出来拜年的,因而这片刻的空当儿时间极短,若是聊得不痛快,便可约个时间到家里来坐坐,好好地聊上一次天。城市里其实也一样,春节对于中国人的作用都是相同的。社会越发展,人的流动性便越大,由此可见,春节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只会越来越大,而不会被削弱,春节在中国永远不会消逝。春节是中国人人情的一次相互温暖,是一年一度的一席精神盛宴……
写到这里,便想起故乡南杜齐村与众不同的拜年习俗来。南杜齐村与我所在的郑村同县而不同乡,其实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中国人拜年都是在大年初一的早晨进行,然而南杜齐村有好些年拜年却是在初一的夜里进行的,这一习俗的形成是有其渊源的。文革时期,大闹破四旧立四新,这拜年的传统习俗也被说成是封建迷信而被禁止,谁拜年就要挨批斗,于是五更夜里便没人再敢拜年。可是到了晚上,有些人想想一年到头不给长辈拜个年,实在心里难受,于是便有人偷偷地去长辈家给长辈拜个年,道一声迟来的祝福。有人开了头,大家心里都明白,于是便形成了这个习俗。这个习俗在南杜齐村沿袭了许多年,到现在也仍还有这个说法,不过可能已经不是那么流行了吧,或者说,已仅有说法而无行为了吧。据此,便可看出中国人对人情是多么地看中。由此,也似乎可以看出民俗的形成规律来——民俗就像流水,是在美好愿望的驱使下自然而然地形成的。
春书
郑永涛
斌杰兄:
提笔祝安。
自上次在南昌参加自考分别后,我们几个已近一年未再谋面,距离大学毕业也已近两年了。如今,我们四个,我在河北,你在山西,继宏在陕西,吴松在江西,四人天各一方,遥遥相望,想到此,不知心里是怎样一种滋味。那时,我们一同上课,一同写作,一同出游,一同逛书店,现在想想,该是怎样难忘的一段时光。不管岁月如何变迁,这都将成为我们永远的美好记忆。
这次来信,你谈到了走入社会这两年的一些经历、感受、困惑和思考,主要是关于社会、关于生活和关于文学的问题,这里我就就此问题谈谈自己的一些看法。
我们的国家,这些年正处在一个改革发展的非常时期,变化很多很快,社会问题很多,社会压力很大。这样的环境,对于青年来说很不利,对于文人来说更不利。生存与写作之间的矛盾越来越突出,文人被卡在生存与写作的夹缝之间,写作渐渐变成一种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是生存还是写作,似乎成了一个熊掌与鱼翅的难题。这个难题,其实是世世代代都存在的,只不过这些年更加明显罢了。这是我们的困境,我们无法改变,只能适应。至于如何适应,我的办法是“外俗内雅”,这是从“外圆内方”的处世哲学中得来的启示。在这世俗世界里,在这凡人堆里,做一个里外纯正的文人是难以很好地生存的,也是难以被大众所接受的。因而,我们首先必须得“俗”,做一个大众化的人,做一个在现实生活中能正常生活的人,该挣钱挣钱,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而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得“雅”,得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境界,也就是得做一个文人。这是我们的人生理想,也是我们的人生意义所在。用我们的学识、头脑和手中的笔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这样我们才会活得充实,活得不平庸。然而这雅必须得建立在俗的基础上,俗是雅的前提,否则连吃饭、过日子都会成问题。不俗就难以实现雅的理想,不雅就失去了人生的意义。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将俗与雅有机地统一起来,统一于我们的个体之中。这是不容易的,是需要长时间的摸索、磨练才能做到、做好的。然而,我们应该做到,我们必须做到,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生路。我正在向着这一目标努力,也希望我的这些陋见能给你带来一点有益的启示。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看法,仅供参考,也希望你能来信谈谈你的意见。
在这利益的世界,寻找一份真挚的友情是多么的不易。而在这喧嚣的尘世,寻求一份宁静又是多么的难得。在这静悄悄的深夜,在这小小的台灯下给你写信,已然成为我的一种精神的享受。也愿我的这封信,能给你带去一点点人情的温暖。
近日虽已入春,然春寒料峭,还望善自珍重。至此止笔,不尽。
永涛
二○一一年三月十八日
十年
郑永涛
现在,是二○○七年的夏天。或许是近来香港回归十周年和出于学习的原因先后看了三遍的《泰坦尼克号》的缘由吧,便想起一九九七年来。
对于一九九七年,我印象最深的两件事,一是香港回归,一是电影《泰坦尼克号》的公映。
那年我上小学五年级。香港要回归了,这是全国人民雪洗百年国耻的喜庆日子,每个人都激动着,骄傲着。七月一日一天天地临近了,这激动也便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那阵子我喜欢上了剪报,于是便从学校发的教育读本和爸爸从单位带回的报纸上剪下了不少关于香港的资料和照片。我剪那鲜艳的紫荆花区旗、区徽,剪那一百年前香港沦陷和签订条约时的老照片,香港回归后,剪那香港回归政权交接仪式上的照片。看着那泛黄的老照片,心里涌动起一种历史的沧桑感。香港回归的那天夜里,我早早地就坐到了电视机前等着看香港回归的现场直播。直播终于开始后,我专注地看着那即将成为永恒历史的直播场面,恨不得眼睛也不眨一下。凌晨零点零分零秒,当那雄壮的国歌在香港回归政权交接仪式的会场上高高地奏响时,刹那间激动的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美国好莱坞的经典巨片《泰坦尼克号》公映了。电影一公映,立即轰动了全球,就连我们这些小学生也都知道了,于是便都期待着观看。农村里没有电影院,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自己村里或邻村里看上露天的《泰坦尼克号》。那时候,河北电视台有个电影栏目《电影大世界》,我还记得主持人叫杨扬。那阵子我一直关注着《电影大世界》,期望能在《电影大世界》中看到《泰坦尼克号》。终于在一期节目中,我看到了《泰坦尼克号》的剧情剪辑。虽然了解了电影的大致情节,但由于是剪辑,片子极短,而且电视又是黑白的,因而看完剪辑后非但没感到过瘾,看《泰坦尼克号》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后来终于有一天听到消息说邻村西张寨过几天要放《泰坦尼克号》,于是便都激动得不行,都盼着时间能过得快些,盼着能早点看到《泰坦尼克号》。到了放映的那天,我们好几个伙伴一吃过晚饭便结伴步行向西张寨村赶去。到了西张寨村,天还没有黑,往放电影的打麦场上一看,嗬,麦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了。等啊等啊,终于等到天黑了。白白的影布上突然投上了明亮的灯光,人群里顿时一片欢呼。电影开始后,全场静了下来,没有了一点的人声,一个个都睁大着眼睛进入到了《泰坦尼克号》的精神之旅中……
电影终于放完了。此时麦场上本该是立刻喧哗起来的,然而这次却都被震憾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后才喧哗起来。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心却仍停留在泰坦尼克号的巨轮上……
十年了,香港,你还好吗?……
今年的春天和夏天,我先后看了三遍的《泰坦尼克号》。十年后的今天再看这部电影,我已是带着一种怀旧的心绪在看它了。香港回归十周年有纪念活动,然而一部电影的公映十周年却不会有什么纪念活动。然而我想,原《泰坦尼克号》的剧组人员有的或许会想到,他们的《泰坦尼克号》已拍摄整整十年了,他们或许会回忆起十年前在一起拍摄的日子,回忆起拍摄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十年了,不知导演卡梅伦是否还好?不知男主演迪卡普里奥和女主演温丝莱特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回忆起自己十年前的生活,回忆起这十年里自己所走过的人生道路,一种感慨不由地在心中产生。回忆起十年前的往事,就如同在看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心中的滋味是那般地浓烈,那般地悠远。往事如酒,生活如酒……
十年在人生的道路上,不长也不短。十年,可以使一张照片泛黄;十年,可以使一坛酒变得更香更醇;十年,可以使一座房子变旧;十年,可以让一棵树苗长成大树;十年,可以把一个瓷碗用得斑斑驳驳;十年,可以使一双手变得粗糙……
回忆,总是那么美好。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将一切的记忆变得那么美好,那么醇厚,那么悠远……
时间永不停息地向前涌流着,过去的一九九七年永远也不会再来了,然而,记忆永存……
别了,我的十年,你的十年,我们的十年……
收麦与打麦
郑永涛
我的家乡冀南平原,最主要的农作物是小麦。小麦深秋时种,第二年六月份熟,家乡人把收小麦的那段日子叫麦天。麦天学校都放假让学生回家帮家里收小麦,假期叫麦假。对家乡人来说,麦天是一年中最苦、最忙、最紧张也最富有激情的时期。
我小的时候,家乡已推广了收割机和打麦机,但联合收割机还没有踪影。因此,收麦与打麦就成了麦天最主要的两项任务。六月天,天气炙热,活又相当重,但却不能拖延时间,必须抢着尽快收完。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收麦子真正是“虎口夺粮”。整个麦天,那简直是拼了命地干。每个家乡的农人都不会忘记那些激情燃烧的日子的。
在麦子基本成熟的时候,得首先从地头割一小块麦地轧成硬光地,这叫麦场,供堆放麦子和打麦时用。等麦子全部成熟了,雇来拖拉机头收割机把麦子扫平,然后就开始收麦子了。
六月的太阳像火盆一样炙烤着大地,烤得大地近于恍惚。毒辣的阳光暴晒着皮肤, 那真像是要把人就地烤熟。没有一丝风,热气罩住大地死死不肯流动。可是,人们不怕,人们就要拼了命把麦子收回家,你老天爷岂能阻挡!割了麦子的立刻全家出动,驮了草绳,带了凉开水,雄纠纠气昂昂地就出发了。这么热的天穿得少了固然凉快,可是麦芒扎人,必须得穿长袖衬衫和裤子。到地里一看,呵,这里早已是一片繁忙景象了。干!小的散草绳,大的抱麦子捆麦子,立刻就进入了战斗。
草绳都是一米多长,隔了几十公分散一条,用之前还必须用水泡一泡以增强韧性。麦子是横着倒的,收麦子时得先用脚帮着聚一聚小麦,然后弯腰抱一大把放到草绳上,下一把再头尾相反地放上去,最后拽起两个绳头把小麦跪实拧紧,这才算收了一捆麦子。就这样,一捆,两捆,三捆,蚂蚁搬家似的抢收着麦子,一直得收三四天才能收完。收麦子是很受罪、很难熬的。太阳烤,麦芒扎,更重要的是劳累。收麦子时弯腰直腰直腰弯腰,不一会就腰酸背痛了。一撸袖子,小胳膊上一片红红的小疙瘩,又疼又痒。时不时汗水浸进眼里,涩疼。又累又热,必然得不停地喘粗气。有时热得头发胀,好像要爆炸了似的。脸上又红又烧,俨然两块红烧肉。毛巾当然不能少,但不一会就吸满了汗水,得不断拧。由于出汗,少不了喝凉开水,每次都是把肚子都喝圆了还想喝。时间紧任务重,每天天黑时才能回家。回到家里,浑身疲软地饭都不想吃。吃过饭,往床上一倒就睡下了,不一会便鼾声四起,一个比一个响。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得起床往地里赶,早上凉快,这点时间是万万不能错过的。三四天,就是一场接近身体极限的挑战,是需要相当的意志和耐力的。
麦子收完了,紧接着就是往麦场上拉。那时三马车并不多,大部分人家还得靠人拉排车。一趟,两趟,等拉完麦子,那麦场上的麦垛早已堆得像山一样高了。
割得早收得快的,收完了就会去哥弟或邻居地里帮忙,因为打麦必得是好几家一块打。等事先约好一起打麦的几户都收完后,那热闹非凡的打麦就开始了。
拉来柴油机和打麦机,安装好后几个人合力摇开,随着柴油机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紧张而激烈的打麦就开始了。有在麦剁上解麦捆的,有往打麦机中送麦子的,有挑麦秸的,有端麦籽的,相当忙碌。小孩子们也不能闲着,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在麦垛上往打麦机旁搬麦个子,一个个猛得像小老虎似的。这真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柴油机的响声惊天动地,打麦场上尘土飞扬,人们在呛人的尘土中奔走忙碌……还有什么比这更激烈的呢?
几个小时后,麦子终于打完了,大家都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主人家驮来啤酒、汽水、馃子、馒头,端来早已准备好的炒菜、凉菜,大家吃的吃喝的喝,好不痛快!麦子打了,麦天最大的任务已经完成,谁能不感到高兴、欣慰呢?
在一年当中,麦天是最艰苦、最热闹、最富有激情也最难忘的一段日子,家乡的农人们谁会忘记那些日子呢?
近些年,联合收割机渐渐在家乡推广、普及了,从那以后就再也不用收麦、打麦了。然而每当人们提起那些年的麦天时,总是会禁不住地激动万分、心潮澎湃。尤其是中年人,他们在那金黄的麦地里,在那热火朝天的日子里燃烧过青春的激情,留下了一生中最辉煌的记忆。当年,青春,拼争……
当然,收麦与打麦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在那坚韧的拼争中,我获得了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吃苦精神。
夏日午后的乡村
郑永涛
夏日午后的乡村,是宁静的,安详的。
睡过了长长的午觉,勤劳的人们都扛着农具骑着自行车或步行向地里赶去,开始了又一个下午的忙碌而充实的劳作。这样,村子里便只剩下了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人们上地时村子里会有一阵轻轻的喧闹,而后就归于真正的宁静了。而除了宁静,还有就是安详。此时的阳光虽仍称得上是金晃晃的,但已不再是那么强烈了,变得和气了、温顺了。阳光静静地泻在村庄里,照在房屋和各种的树上,在大街小巷斜切下了片片的阴凉,老人们便要在这街边的树荫下乘凉。老汉们常常在树荫下摆开棋阵不紧不慢地对弈,老太太们则坐在木桩上说她们的闲话。孩子们的境况是不一样的,年龄特别小的孩子由爷爷奶奶们看着,他们便要在爷爷奶奶的怀抱里撒娇,年龄稍大一点的则会三五成群地到蝉歌嘹亮的村头树林里去捕蝉。宁静而安详的村庄里,老人和孩子们各有各的乐趣。
看看这夏日午后的乡村是多么地宁静、安详吧!
村庄里的房屋几乎是相连的,大街小巷里的榆树、槐树、枣树是稠密的,因而夏日午后的乡村没有多少被太阳晒着的地面。那不多的太阳晒着的地面因阳光的照射而黄莹莹的,比平时要可爱多了。大街的路面上有着一层细细的尘土,尘土上印着人们上地时的自行车轮印和脚印。虽然没有风,但偶尔也会有一片两片的榆叶或槐叶从树上打着旋儿落下来,到地面给了地面一个轻轻的吻。若是来了一阵轻风,那落叶就更多了,它们一起跳着柔美的群舞从树上落下来,使老人赞叹,使孩子拍掌。街边的土洼里时常卧着一只两只的老母鸡,歇够了便走出来支起全身的鸡毛猛烈地抖几抖,然后便安闲地觅起食来。偶尔也会有只无事可干的狗耷拉着脑袋从街上走过,不知它干什么去了。树荫下,老汉们下着他们的象棋,思索一会儿便“啪”的走一步。老太太们不紧不慢地说着她们的闲话,从过去说到现在,无边无际。还走不稳路的孩子在爷爷奶奶的怀里撒着娇,常常要闹着获得自由。然而他们的不自由,不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么?
夏日午后的乡村,是宁静的,安详的。这宁静和安详使乡村中的老人孩子们享受着,也使乡村享受着。在这宁静和安详中,乡村沉默着;在这宁静和安详中,生活进行着;在这宁静和安详中,生命的更替进行着。
夏日午后的乡村,是宁静的,安详的。
军装情结
郑永涛
从小时候到现在,军装总也没走出过我的生活。
爸爸在县人武部工作,我是在军装的沐浴下长大的。幼小的我每当看到爸爸那身挺拔的军装,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爸爸“啪”得给我敬了个军礼,英姿飒爽,这时我总是羡慕地问:“爸,我啥时候也能穿上你那种衣服啊?”爸爸笑着对我说:“等你长大了,当了兵,就也能穿军装了!”“什么是军装啊?”“就是我穿的这种衣服——军人都穿这种衣服。”“那什么是军人啊?”“等你当了兵,你就成一名军人了,和我一样!”于是我就盼着快快长大,早点当兵,早点穿上那身神气的军装。
上中学后我当兵心切,每到征兵的日子心里总会翻起一股股波浪。但为了完成高中学业,我不得不一次次地推迟那个激动人心的日子。虽然一时不能走进军营,但我对军装的感情却日益俱增。在街上看到穿着军装的战士总要回头望一阵子,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还好,以我的个头总算能穿军装了,于是爸爸的几件旧军装我总是往身上套,最常穿的是上身迷彩服下身夏常裤。在学校我差不多是“半军半读”,常和同学们大谈军事风云,因而同学们赐我“旅长”这一光荣称号。记得那年冬天的一天我去人武部找爸爸,一个刚退伍的武警战士问我:“你也是来报到的吧?”他竟把我当成了退伍兵,我心里煞是乐了一阵子——我身上的兵味原来这么浓啊!
2003年冬,伴着飘飞的雪花,我怀揣梦想踏上了从军路,也终于穿上了属于自己的军装。授衔那天我激动万分,真正成为了一名军人,真正担负起了那份责任,也真正懂得了穿上军装意味着什么。在我的军装上,我看见了爸爸的嘱托。
在那些站岗值勤的日子里,军装总是和我一起沐雨露,顶风雪。摸爬滚打中,迷彩服磨破了。望着迷彩服上的破洞,我心疼得差点掉泪——这可是真正属于我的第一身迷彩服啊!已是第八年兵的老班长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就和我拉开了话匣子,讲起了他的当兵经历和军装情结。八年来,他已穿破了五身迷彩服和四身常服,那些旧军装早已是布满破洞、洗得发白了。可那些旧军装他总舍不得扔,每身都是利用探家的机会带回家,小心地锁在一个木箱里。老班长说:这军装我舍不得扔啊!军装穿得越久,感情就越深,就像自己的战友一样。可是,训练的时候我从不心疼军装。你要是训练时心疼军装,那你就不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你就违背了军装的心愿,你就贬低了军装的价值!
从那以后,训练场上我再也不心疼军装。
去年底老班长退伍了,而我却成了一名老兵。当初的那身迷彩服已磨出了十几个洞,常服也穿旧了许多,可我却更爱它们了。我更深刻地理解了老班长的那句话:军装是军人最忠诚的伴侣,军装上的破洞则是军旅岁月中最珍贵的纪念章!
我从不觉得军人的身份低微,也从不觉得军装寒酸。军装,我从没穿够过。每当我穿着军装行走在都市的大街上,我总是昂首挺胸走出军人的风采。时至今日,商品经济的大潮汹涌澎湃、无孔不入,人人都在竭力争得一席立足之地。然而对此我只想说:军人永远都在,军装永远都有人穿!
岁月的流水冲淡了许多许多的记忆,冲不淡的,是我的军装情结。
哥哥
郑永涛
什么是哥哥?
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天黑了,可父母还没有从地里回来。幼年的我哇哇地大哭着,死去活来地要找父母。哥哥不忍心,便把我抱到排子车上,在惨淡的星光下,冒着路上黑暗与车辆的惊恐,承担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重负,硬是一步一步地把我拉到了地里,找见了父母。我记得,那一刻,我不哭了,可哥哥却在父母面前哭了……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我和哥哥激烈地争吵起来。霸道的我没有得逞,于是便大哭着找母亲去告状。母亲把哥哥吵了一顿,让他顺随了我的无理的要求,于是我便美美地得意起来。过了一会儿我从厨房前经过,却看见正在舀饭的哥哥无比委屈地抽泣着,豆大的泪珠啪嗒嗒落在锅台上……
我一直想上大学,尽管很偏科。可是,那些年,家里的境况并不好。哥哥知道我肯定是要上大学的,于是,上高三那年,他偷偷地到武装部报了名,装起自己的大学梦,当兵去了……
什么是哥哥?这就是哥哥,天下作为老大的哥哥……
一豆油灯苗儿
郑永涛
我从冀南平原的古老乡村中长大。在我灵魂的深处,一直有一豆小小的油灯的灯苗儿在静静地燃烧。它燃烧在过去故乡夜里的一座古旧房子里,屋子里闲坐着一些乡亲,似乎还有小小的我。那豆油灯苗儿小小的,真就像是一粒黄豆那么大。它昏昏黄黄,柔柔弱弱,下面是积满了油垢的旧玻璃油罐和斑斑驳驳的古木桌,上面是它吐出的袅袅升腾的淡淡的油烟。它昏黄的灯光弱弱地努力地照着整个屋子,昏黄的灯光照在乡亲们的脸上,使他们古朴的脸庞更显古朴。不时地,它会柔柔地摇曳、跳动几下,而后就又恢复了平常的宁静。它是古老的,是神秘的,我无法找到能用来比喻它的事物。是老人?是故乡?是历史?是生命的起源?是世界的起源?都不恰当。还是说它就像它自己吧,这虽说是绕了个弯子,但我觉得若是非要用比喻的话也只有这个比喻是最恰当的了。这豆油灯苗儿在我的灵魂深处燃烧了许多许多年,好像我一出生它就燃烧在我的灵魂深处,或者它在这个宇宙中永恒地燃烧着,我的降生只是使我的灵魂来到了它的旁侧被它照亮。到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灵魂将消逝,而它仍会继续地燃烧,永恒地燃烧。我无论如何回忆不起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的灵魂深处燃烧的,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这豆油灯苗儿在我的灵魂深处燃烧了那么多年,从我出生到现在,不能不使我对它产生深深的感情。然而这感情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我却始终朦朦胧胧想不明白。它是我的生命?是我的灵魂?是故乡?是大地?是故乡久远的历史?是关于生命和故乡的一切?我始终想不明白,因而当然也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这许多年来,这豆油灯苗儿一直燃烧在我的灵魂深处,伴着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伴着我长大,伴着我继续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步步前行。它是第一个来到我的灵魂中的,也将最后一个离去。时日久了,我感觉它已成了我灵魂的守门人,它支撑着我的整个灵魂。然而,我却始终想不明白它,说不清楚它。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它,然而却始终想不明白,想了许多许多年只想出这么一个朦朦胧胧的答案:它是古老故乡里的一盏灯,从过去的故乡里悠悠照来,它或许是古老故乡的一个象征吧。关于它的一切,都是与古老故乡相关的。
是的,或许是吧,或许是这种感觉。或许是这种感觉,也只能用或许了。
是的,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正如我们说不清的生命,正如这个说不清的世界……
小小的油灯苗儿啊,你继续在我的灵魂深处静静地燃烧吧……
尖子生与疯女人
郑永涛
尖子生与疯女人其实是一个人。这是我们邻村的一个真实故事。
尖子生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聪明伶俐,上学以来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父母都很器重尖子生,对她寄予了厚望。父母常常教导她说,上大学是唯一的出路,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这样才能分到好工作,才能有出息。尖子生时刻铭记着父母的话,学习很刻苦,始终在班上保持着前三名的位次。
进入高三后,尖子生学习更刻苦了,几乎除了吃饭睡觉全都扑在学习上。高考一天天临近,尖子生也越来越刻苦。她不能辜负父母的期望,更不能葬送自己的光明前途和辉煌人生。在尖子生眼里,高考是决定她一生命运的大事,她必须认真对待。
然而,上天总是爱跟认真的人开玩笑。在那次神圣的高考中,尖子生竟然发挥得异常的差。结果,她没考上大学。
尖子生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哭了三天三夜,而后便一语不发如无魂之人了。再后来,尖子生语言变得越来越错乱,行为变得越来越异常。她疯了。从那以后,尖子生便变成了疯女人。
后来,疯女人父母给她治疗了好些年,但终究没能治好。又过了些年,经媒人介绍,疯女人嫁给了邻村一个腿脚不利索的光棍汉。尽管家里很穷,但男人却对她很好,后来两人还有了两个健康聪明的孩子。这,多多少少令这个故事有了一点点温暖。
然而,这个故事却又是多么地悲凉啊……
故乡的冬夜
郑永涛
我的故乡是一马平川的冀南平原。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冬夜是寂静的,幽美的,充满了安静的思想和想象……
冬夜里,劳作了大半年的故乡人可以得到难得的放松。他们有的串门谈天,有的看电视,有的串门走象棋或打扑克,有的到大街上去烤火谈天。幽幽的油灯下,人们谈天说地,聊各家的收成,聊明年的打算, 聊他们的过去,聊故乡遥远的历史,徐徐的谈话间便会有一种安静的厚重感和人生的感慨在心中产生;有电视机的人家还并不多,甚至常常没有电,然而也总有看电视的机会,这时有电视机的人家家里便会聚集不少的人看电视。尽管那时电视节目很朴素,但却能给人们带来无尽的欢声笑语,非常地热闹;串门走象棋或打扑克也极有乐趣。走象棋是两个人的安静的乐趣,打扑克是一伙人的热闹的乐趣,在一次次的游戏中,不管输赢都会收获愉快的心情;到大街上烤火谈天是别有一番风味的。冬夜的空气冰冷冷的,这时大家伙儿围着一堆火热的篝火谈天说地真可以说是一种享受。蹲在或站在篝火旁,浑身上下都被烤得热烘烘的,聊起天来真是没个够……
冬夜的故乡是寂静的,这正如故乡人一个冬季的歇息。然而歇息并不等于沉睡,歇息时的故乡和故乡人都是充满思想的,而且是心灵相通的。春天、夏天和秋天是生长和收获的季节,这时的故乡和故乡人是充满活力和繁忙的,而到了冬天,却有了长久的空闲时间,这时故乡和故乡人便会作长长的歇息,为新的一年积蓄充足的力量。而在这长久的空闲时间里,思想便会丰富起来,精神生活便会充实起来。故乡人是如此,故乡的一切都是如此,而且故乡人和故乡的一切其实都是心心相通的。在默默中,他们营造着共同的氛围;在默默中,他们交流着思想……
深夜行走在故乡的乡村是一种体验,是一种阅读,是一种天然的精神洗礼。夜深了,一家家的灯光渐渐地熄灭了。一弯皎洁的明月悬在深蓝的夜空中,将朦朦的清辉洒在寂静的乡村,像是给乡村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很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声和鸡鸣声。安详的房屋被月光斜切下块块的阴影在地面上,像老屋的深窗一样深邃。月光下的庙宇显得更沉静、更神秘了,使人不得不生出一种庄重的敬畏。院子里、过道里、大街上,榆树、杨树、枣树们静静挺立在如水的月光里,将自己暗暗的阴影轻轻印在地面上,榆树的影子繁密,杨树的影子直顺,枣树的影子曲折。那曲折的枣树的影子,就像是一幅幅刚劲的吹画。一些院落的榆树上伏着一只只的鸡,榆树便是它们共同的家,树枝便是它们温暖的睡床。平日里显出一丝沧桑的大街小巷此时盖着一层柔柔的轻纱,顿生无限浪漫的诗意。走到村头向田野放眼望去,广阔的田野上月光清清,像是氤氲着淡淡的银雾。那田野的远处朦朦胧胧,像是看见了,又像是看不见,使人产生无限的想象……
小时候,我便常常在这冬夜的故乡,在这寂静的月光里独自漫步。在寂静中,我一次次走过一条条银白的街巷;在寂静中,我一次次站在枣树下透过疏疏的枣枝仰望那无言的月亮;在寂静中,我一次次走近沉默的老屋和庙宇去拜访他们幽远的过去;在寂静中,我一次次站在村头静静遥望那无边的田野……
故乡的冬夜使我沉醉……
如今,离开故乡已许多年了。在这许多年里,在一个个安静的深夜,我常常想起故乡的冬夜。想起了,便会沉醉,便会怀念,便会难以入眠,便会在梦中回到故乡的冬夜。只是我常常分不清,是故乡的冬夜在我的梦中,还是我的梦在故乡的冬夜里……
村庄里最后一个拾粪的人
郑永涛
在我故乡的乡村,不,更全面地说应该是在中国的广大农村,流传着拾粪这种久远的田外农活。所谓拾粪,也就是积肥,中国的农民大都懂得,而且中年以上的农民不少也都干过。对于物资匮乏的农民来说,街上、路上、草地上的驴粪蛋儿、骡粪蛋儿、牛粪坨、羊粪蛋儿都是格外珍贵的,甚至将之视为宝物,争着抢着拾。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粪蛋子渐渐地被化肥所取代,于是拾粪的人也便渐渐地少了,到现在甚至都可以说是绝迹了。然而在我们村,却至今有一个拾粪的人。
拾粪通常在早上进行。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早早地穿衣起床,然后挎上个挎篓拎起个短把儿的铁锹头便出发了。串大街小巷,串大路小路,到草地上,到驴骡牛羊可能到过的一切地方去寻觅粪蛋子。寻到了,便用铁锹头抢起来往左肩上的挎篓里一磕,那粪蛋子便准确无误地飞进了挎篓,看也不用看。挎篓满了,便回家倒在墙角的粪堆上,然后再去拾。一个早上,或许能拾上好几挎篓,直到太阳升得老高该吃早饭了,这才沐浴着阳光返回家去结束一个早上的拾粪劳动。这就是一个拾粪人的拾粪生活,我们村的那个唯一的拾粪人便是过着这样的拾粪生活,一直过着这样的拾粪生活,从小到老。他做了一辈子的农民,一辈子的贫苦农民,也拾了一辈子的粪。他叫喜子,然而他的一生却无论如何也和这个“喜”字沾不上一点边。喜子出生在旧社会,饱尝了贫困、压迫和战乱,战争中死掉了所有的家人,解放后虽然迎来了新的生活,然而他却依然贫困,是村里最贫困的一户。也由于这极度的贫困,他没能娶上媳妇,一生过着凄苦的光棍生活。这贫困、残酷的生活使他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带着些许的精神麻木,他从不主动和人说话,只有别人主动和他说话时他才搭上一两句。他那过分沧桑的脸上从来没有任何表情,从来都是那么凝固着,没有痛苦也没有微笑,就像是一片干旱得龟裂的大地。听人们说,他这一辈子只笑过一次,那是文革时的事。文革中,在生产队里,他的拾粪的特长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挥,一个人能抵五六个人,大队因此特别授予了他“拾粪突击手”的荣誉称号。当他站在领奖台上高高地举起那鲜红的奖状时,他第一次笑了,也是唯一的一次笑了。他也因此获得了一个专管拾粪的差事,相对于那些繁重的农活来说,他是格外幸运的。然而文革结束后,他又回到了残酷的贫困之中,仍然是村里最穷的一户,因此,那粪蛋子,他一直拾到了现在,现在村里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拾粪。春夏秋冬,每天早上,他的身影都活动在村子里或村子外。由于左肩挎了一辈子的挎篓,他的左肩比右肩要高得多。他那被挎篓压驼了的背,就像他那悲苦的人生……
喜子拾了一辈子的粪,如今,他已经老了,然而却仍在拾。他是和村庄的早晨最亲密的一个人,他迎来了村庄的每一个早晨,村庄的早晨属于他。他每一个早晨都行走在村庄里,他也属于村庄的早晨,他是村庄的早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喜子老了,这使我担心起他的死。他死了,村庄的早晨将少却一道动人的风景……
他死了,全村庄的人都会怀念他……
给我一支烟
郑永涛
那年冬天当兵复员回来,我人生的最后一个梦想也正式宣告破灭。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冬天阴冷而漫长。透过冰冷的窗户望着迷雾蒙蒙的远方,我找不到未来的路在何方。于是,除了慨叹,我便整天蒙着被子睡闷觉,对自己是破罐子破摔了。母亲叫我出去走走,说没准能碰到个好工作,我却总是爱理不理。母亲帮我收拾房间,看到发表着我文章的报纸散落在地上,便蹲下身去小心地收起来,边收边说,这报纸得好好保存着,早晚有一天能用得上。烦闷的我听了却故意跟她作对似的说,都成这样了,要那报纸还有什么用!母亲听了,叹一口气,不再说话,收好报纸悄悄地走出门外。现在想想,其实那时最可怜的不是我,而是母亲。然而那时年轻气盛的我却怎么会想得到母亲呢?我的心里只有我,只有我的渺茫的前途。后来,我学会了抽烟。当人处在一种复杂的心境中而难以表达自己复杂的情感时,也许抽烟便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了。于是,香烟便成了我唯一可以倾诉心声的伙伴。在缕缕缭绕的烟雾中,我失落的心似乎获得了一点点的安慰。望着安静的红红的烟头,冰凉的心似乎获得了一丝的温暖。至少,它能使我安静地度过一段段阴郁的时光。再后来,时间一长,我竟渐渐地读懂了香烟,竟被这小小的香烟给深深地感动了……
其实,每一支小小的香烟都是一个小小的生命,它的燃烧是有它的寓意在里面的。它静静地燃烧自己而陪伴你度过一段时光,是总是想给你带来一点什么的,不管是安慰,还是温暖,抑或是希望,你不要辜负了这小小的香烟,你总得从它为你而逝去的生命里得到一点什么,抑或是发生一点什么改变。香烟是令人感动的。香烟是一种安静的生命,它燃烧自己而陪伴你度过一段时光,却从来都是静静地进行,静静地燃烧自己,静静地带给你一点什么,然后静静地熄灭,静静地死亡。它只想给你带来一点什么,却从来不愿去惊动你,打扰你,连死都是悄悄地进行。香烟,多么可爱而可敬的一种生命呵!在香烟面前,我们毫无资格做它的主人,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是它的朋友。对于香烟,只有懂它的人才配得上抽它……
我被我的香烟所深深地感动。我读懂了我的香烟。我的香烟,没有白白地逝去。春节过后,我走了出去。后来,一个偶然的机遇改变了我的命运,使我终于走出了自己人生的低谷。而那陪伴我度过了那个阴冷而漫长的冬天的香烟,我也不再那么要命地去抽了,甚至渐渐地都想不起去抽它了,然而它所带给我的安慰、温暖与希望,却一直伴随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进……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在这远离故乡的都市,在这样一个静静的夜里的一个静静的角落,我又想起了我的香烟,想起了我的那个冬天。于是,我又静静地点起一支香烟,一边看它静静地燃烧,一边静静地感怀……
望着安静的红红的烟头,便又想起儿时烤火的往事来。冬天的夜里,又冷又无聊,村里一些闷不住的村民们便要常常聚到街上烤火闲聊,一烤就是大半夜。我们这些孩子们夹在大人们中间,一边烤火一边听他们闲聊,也常常是和他们一起烤到大半夜。那火堆强了又弱,弱了又强,一直被我们断断续续地烤到鸡叫三遍。这时,大家都聊倦了,于是便散场各自走回家去,只留下一明一暗的余火在街上慢慢熄灭,静静地熄灭,直至散尽自己的最后一丝余热。如此,这供我们取暖的火堆其实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形式的香烟了。只是,我已许多年不曾享用过这天然的温暖的香烟了……
而现在再次回首往事,我才又倏然间明白,原来香烟在我的生命中,充当了我从寒冬腊月走向立春的桥梁……
战火中的钢琴
郑永涛
电视剧《兄弟连》再现了美国101空降师506团E连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上的真实故事。在这部电视剧中,有一个镜头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攻占卡灵顿的一次战斗中,一群E连士兵从弃置在大街上的一架钢琴旁边迅速通过。
这个镜头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不是因为战斗的激烈,而是因为在纷飞的战火中,还能看到一架钢琴。战火与钢琴出现在一个镜头中,这着实令我感动,使我感触良多。
作为乐器之王的钢琴,代表着音乐,象征着艺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象征着浪漫、温暖和希望,象征着人类的精神世界,象征着人文和文化。它在残酷的战争、纷飞的战火、枪林弹雨中出现,是导演浪漫情丝和人文情怀的体现。战争是残酷的,是人为灾难的最高形式,它足有灭绝人类自身的威力。然而,即使在这最令人绝望的战争中,也始终都会有艺术和希望存在,只不过,它转移到了地下,转移到了角落里,转移到了人们心中。它默然坚守,静静等待着云开雾散的那一刻。只要艺术存在,只要希望存在,胜利就有到来的一天,战争就有结束的一日。到那时,钢琴又可以自由地弹奏出动人的乐曲,艺术又可以重放光彩,来丰富人们的精神世界。从这一角度来说,艺术具有最强大和最持久的生命力。文化可以立国,也足以支撑起整个人类的延续和发展。这架战火中的钢琴,是残酷中的浪漫,黑暗中的光明,绝望中的希望。我相信,这部电视剧的导演对此有着相同的理解,不然他不会想到在战火中摆放一架钢琴,更不会将这个镜头选在电视剧的片头中。
在战火中,钢琴沉默不语。等到战争结束,它又会重放光彩。我甚至有一种冲动,那就是,在这纷飞的战火中,我依然坚定地坐在这架钢琴前弹奏不止,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是的,人类需要艺术,正如生命需要灵魂。这架战火中的钢琴,已然成为我生命的信仰……
月光下的捉迷藏
郑永涛
夜渐渐地静了下来。不知怎的,便想起儿时的捉迷藏来。
我是在故乡冀南平原的乡村中度过自己的童年时代的。那是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农村中的电视机还是极少的,而我的故乡则还常常长时期地停电。夜里,尤其是冬天的夜里,大人们都串着门聚在烛光下说话,我们这些孩子干什么呢?最常玩的便是捉迷藏。这捉迷藏的游戏不仅有趣,而且参加的人数多,热闹,因而最受我们的欢迎。捉迷藏通常是这样的规则:选中一棵树或一段墙作为目标,我们称之为“家”。先用锤子剪刀布决出一个失败的看家的人,然后让他闭上眼睛在家中高声地数几十个数,其他的人则在这声音的掩护下迅速躲藏起来。等数数完了,看家的人便要开始捉人了。这所谓的捉,其实就是用手碰一下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只要是被碰着了便算是被捉到了。他捉到了一个人,一场游戏便马上宣告结束而开始下一场,这被捉的人便是下一场游戏中的看家的人。看家的人不仅要捉人,还要看家,如果谁在游戏中在没有被看家人用手碰着的情况下摸到了那棵树或那段墙,他在这场游戏中就完全地胜利了,看家人就没有捉他的意义和必要了。这看家的人一要捉人,不捉人自己便永不得解放,然而又不能光顾着捉人,还得看家,人人都摸到了树或墙,你便也就得不到解放了。因而,这看家人是很苦的,常常要连捉好多场才能摆脱自己看家的命运。
玩捉迷藏在有月光的时候最好,不仅跑起来安全,而且月光那么美,能增加不少的趣味。在我的记忆中,月光下的捉迷藏是最美的,最难忘的。那时的世界,是安静的。一弯明月悬在深蓝的夜空,将清清的月光静静泻在安详的村庄里。整个村庄朦朦胧胧地白,像是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纱。房屋在月光中静默着,似是一个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就那么缄默着不说一句话。一棵棵安静的树将自己的枝影轻轻印在地上,榆树的繁密,杨树的柔顺,枣树的曲折,各自显示着自己的风格。大街小巷因为走路的原因,在村庄里显得最为明亮,使人感到些许的振奋。村庄远处的田野在月光下缥缥缈缈的,显得更是清淡,幽远……
就在这美丽的月光下,我们兴奋地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在这游戏的过程中,有寻找时的渺茫,有胜利时的狂喜,有被追赶时的惊险,有躲藏时的安静和一点的寂寞……而或许就是在这样的安静和一点的寂寞中,故乡的月夜才更深地进入到了我们的心灵中吧……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当我在这城市当中,当我坐在这小小的台灯下静静地回忆那些月光下玩捉迷藏的夜晚,便觉得有百般的人生滋味在心中。过去的童年,现在的中年;过去的乡村,现在的城市;过去的故乡,现在的异地;过去的安静,现在的喧哗……
不知那时的伙伴们现在都已如何了,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些月光下玩捉迷藏的夜晚……
不知现在故乡的孩子们是否还在玩着我们那时玩的捉迷藏的游戏。如今的乡村已经发展得很好了,不仅有了电,有了电视机,还有了电脑、互联网等许许多多的现代的东西,他们的捉迷藏应该比我们那时玩得少得多了吧,况且有些孩子跟着打工的父母到了城市里去生活,或许有的还不会玩捉迷藏呢。然而,我总觉得他们至少是还会玩的,那毕竟是个很受孩子欢迎的游戏呢。
那些月光下玩捉迷藏的夜晚不仅留在我们的记忆中,还留在故乡大地的记忆中。深情的故乡大地是我们的沉默的母亲。她是会记忆的,只是她不说,而且这记忆将是永恒的,她将永远为我们保存那些温馨的记忆……
拥有美好的记忆是永远不会丢掉的幸福。那些月光下玩捉迷藏的记忆,我想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大约是不曾有的吧。小时候我常常羡慕城市里的孩子,心想自己为什么没能降生在城市呢?而今,我倒是非常的庆幸于自己的今世的降生了……
农村孩子的胎教
郑永涛
许多城里的孩子都有过胎教。其实,农村的孩子也有胎教,而且最普遍。他们的胎教有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沉默,二,是劳动。
这种胎教,深深地影响了农村孩子一生……
两个人的秘密
郑永涛
小时候,有一次为弄到零花钱,我将鸡窝里的三个鸡蛋偷偷拿出去卖了。不料,这事被在我家小住的姥姥发觉了。但是,她并没有责怪我,而是对我说,以后别再偷东西了。然后,她到村西的小卖部里买了三个鸡蛋放到了鸡窝里,以防被母亲发觉后训我。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偷过东西。而这个秘密,姥姥也为我守了一生。
去年冬天,姥姥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她过世后,我非常难过和孤单,因为今后的人生路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了……
乡村夜里的狗吠声
郑永涛
若要给旧时中国乡村的夜找一个东西来代表它,大约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是最为合适的了。而若要找一种声音来代表它,恐怕就要数“呜呜”的狗吠声最为合适了。在乡村的夜里,尤其是在旧时乡村的夜里,常常能听到这“呜呜”的狗吠声。时而是寥寥的几声,时而就连成了一片,甚至好多村庄的狗都叫到了一块。那“呜呜”的狗吠声汇合起来回荡在村庄的上空,真有一番翻江倒海的气势。没有了这狗吠声,乡村的夜不知要变得怎样地死寂。
这“呜呜”的狗吠声是一种很特别的声音,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在乡村的深深的夜里,尤其是在深深的冬夜里,当远处传来一声声的狗吠声时,这深深的夜便变得更其深了,深得使我们感觉不到夜的边际,夜的尽头。这深是一种难以说清的深,漆黑,深沉,深奥,深邃。这深的感觉,好像是整个世界被扔进了一个无底的巨大的布袋之中,漫漫而没有边际。由于这深,夜变得深了,世界变得深了,时间变得深了,梦变得深了。一个渺小的灵魂掉进这深深的夜里,无法感觉到它的边际。或许只有捂着被子进入深深的梦里,才是对抗这深深的黑夜的最好的方式吧。其实这夜也许本没有这般地深,或许是那从漆黑的远处传来的狗吠声才使这夜变得如此地深了吧。
在这安静的深深的夜里,这些各自看不见的狗们你一声我一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地叫着,他们这是为什么呢?是在诉说着属于他们的古老的故事吗?是在商议着什么行动吗?这其中肯定有他们的秘密在里面,而这秘密是我们所无法破解的。我们有我们的秘密,狗们也有狗们的秘密。
这“呜呜”的狗吠声,叫响在乡民们宁静而朴素的夜里的生活里。夜里,尤其是在冬天的夜里,乡民们是没有什么事的,于是便会走门串户地唠嗑说古。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人们揣着手天南海北地唠,抑或是听一个老者不紧不慢地说古。老者徐徐道出的那些古旧的事,也使这深深的夜变得更加地深了。在这样的夜里,一些好奇的孩子喜欢围着一个老人听老人讲鬼故事,尽管常常被吓出一身冷汗来,然而第二天夜里总又会被吸引着围上来。在这样的夜里,捉迷藏也是孩子们常玩的一个游戏。这是个热闹而刺激的游戏,极受孩子们的欢迎,常常那兴奋的喊叫声传得整个村庄都能听见。而这样的夜里,不管人们在干什么,那“呜呜”的狗吠声总是时断时续地从远处传来回响在人们的耳边。这狗吠声是这安静的夜里唯一的声音,它是夜的声音。这夜的声音叫深了这夜,叫浓了这夜的韵味……
…………
写到这里,我又一次无奈地感到自己文字的苍白无力了。写了这么多,可我到底又写了些什么呢?我清醒地判定自己根本就没有写出更没有写好这乡村夜里的狗吠声,我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而或许,这乡村夜里的狗吠声本来就是说不清的吧,是只可聆听回味而无法言传的吧。或许是这样的吧。世上有些东西本来就是说不清的,也是不需要说清的。正因为有了这些说不清的东西,我们对世界、对生活、对生命才时时充满了无限的新鲜感,也才更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们小心地珍藏起这些说不清的东西,让它作为我们心灵的一盏灯来吸引着我们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吧……
暖袖
郑永涛
旧时,在中国北方地区的民间,曾一直流传着一种御寒用品——暖袖。对于暖袖,《现代汉语词典》上的解释为:为了御寒缝在棉袄袖口里面增加袖长的一截棉袖子。而在我的故乡冀南平原,暖袖却并不是缝在棉袄袖口上的,而是独立的一截筒状棉袖子。两种形式的暖袖相比起来,独立的暖袖更方便、更雅观,因而在民间大约应该是占大多数的吧。
说来,暖袖的外观和构造也的确是简单,无非就是一截筒状的棉袖子,里面是棉絮外面是布料,几根棉线将它们缝制在一起。用法也极简单,出门前套在手上即可使双手免受严寒之苦。然而,暖袖却也是一种精致而富有灵性的工艺品、艺术品,同时也承载着人世间最为温暖的浓浓的亲情……
暖袖虽构造简单,然而用料和做工却是非常有讲究的。手是人身上最灵巧、最重要的工具,何况又十指连心,因而缝制暖袖当然要挑上好的棉絮填充。棉絮要用当年新摘的棉花弹制而成,又白又松软又柔韧,保暖效果是最佳的。布料的选取要看暖袖为谁而缝制,若是为男人缝制,颜色当然要以黑色等颜色为主,而且颜色要深,男孩子则可深可浅。若是为女人自己和女孩子缝制,则颜色的选取范围要宽泛得多,像红色等,而且鲜艳、漂亮。总之,布料的选取要与主人的性别、年龄等特征相符。这里说的是表儿,里子布料的选取便无须赘言了,只图个柔软、暖和。棉线的选择也不用多说,总的原则是要与布料相协调,在此基础上越美观越好。有了这些材料只是缝制暖袖的基础,最关键的其实还是得有一双灵巧的手将它们缝制成一个又暖和又漂亮的暖袖,这才是一只暖袖的灵魂之所在。这双手是一双女人的手,而且是一双精于针线活的手,一双富有灵性的手。这暖袖的灵性,全要靠这双富有灵性的手来赋予。一只暖和、漂亮而富有灵性的暖袖,便是在这样的一双手中,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制而成的。这缝制出来的暖袖早已不再仅仅是一只暖袖,而更是一件精致而富有灵性的工艺品、艺术品。有的暖袖上还要绣上一两只花鸟虫鱼什么的,更使这暖袖生动而诗意起来。一只小小的漂亮的暖袖,是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地里的苦难的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与渴望……
这小小的暖袖,也承载了人世间最为温暖的浓浓的亲情。一个女人,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细细地缝制一只暖袖,为男人也好,为娃儿也好,一针一线,缝进去的,全是那暖暖的浓浓的亲情。为男人缝制一只暖袖,愿他出门做工时暖和、平安。为娃儿缝制一只暖袖,愿他(她)的手不被冻伤,到学校好好写字学文化。哦,缝制暖袖的人哪,可千万别忘了为自己也缝制一只暖暖和和的暖袖呵……
一只小小的暖袖,勾起我们多少的回忆,勾起我们多少对母亲、对亲人的思念与祝福……
近些年来,时代的前进一步一个脚印。它要前进,因而总得不断地把一些东西放在路上,以便继续不断地前进。而那只小小的暖袖,它也在一个初春的早晨把它放在了路边的一棵刚发芽的榆树下,然后依依不舍地走向远方。于是,我们的生活里,便不再见到暖袖的身影。然而,它却永久地珍藏在了我的,我们的记忆深处……
安静
郑永涛
对于我来说,安静是一种记忆,是一种怀念。
我曾有过三段安静的经历,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第一段经历是在我四五岁前后的那几年,那时我还没有上学。那几个夏天年轻的父母忙于劳作,而我却没人看管,让我独自出去又不放心,于是他们上地时就要把我锁在家里。我当然是哭闹着反抗,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让他们放我出去,甚至于苦苦哀求。可是,任何方式都没有结果,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被锁在家里的命运。看着高大的铁院门“咣当”一声关上门闩“哗”的穿上,紧接着“咚”的一声锁门声,我就彻底地绝望了,心中的怨恕不久也就粉身碎骨了。开始那些天我是很无聊的,可不久我就从院子东面的荒院里找到了乐趣。那荒院是我家闲置的院子,与我家住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矮矮的土墙,土墙北侧还有个小小的篱笆门。荒院里只种了七八棵的桃树,其余的生命全都是野生的草和花。那是个美丽的乐园,桃树郁郁葱葱,草丛绿油油的,黄的紫的野花挺立的草丛间,轻风吹来便摇起它们那鲜艳的花朵。草地上常有白的黄的漂亮蝴蝶飞来,飞舞在草丛间久久不肯离去。而荒院最大的迷人之处却是它的安静,真正的天然的安静。当夏日下午金晃晃的阳光泻进荒院时,荒院就更显安静了。我常常沉浸于那种安静之中。在安静中,我呆呆地看那棵棵静谧的草儿;在安静中,我攀在桃树的枝杈上沐浴桃叶温柔的荫凉;在安静中,我躺在草地上透过金晃晃的阳光久久仰望那高远的蓝天和花团似的白云;在安静中,我静静欣赏蝴蝶们的翩翩起舞,似乎常常能听到它们飞翔的声音……这安静,静静地沉淀在我幼小的心灵中。
第二段经历是在我小学时代的后几年。那几年我和伙伴们在邻村的学校上学,上学放学都是骑自行车,晚上要上晚自习。下了晚自习我们从学校骑车回家,这记忆是很深刻很深刻的。而对于季节,记忆最美的是春夏之交。当晚自习放学的铃声终于震响,我们便都怀着愉快的心情推着自行车到校门口集结,等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我们就要成群结队地上路了。从学校所在村到我们村的那段路程是马路,那夜色是极美的。深蓝的夜空洒满着璀璨的繁星,那星儿就像是一盏盏小小的明灯。一轮皎洁的圆月悬在夜空,将如水的月光泻在故乡的大地上,月亮周围还环绕着一圈美丽的月晕。宽阔的马路两边是两排密密的高大杨树,繁茂的树叶反射着明亮的月光,像是千千万万颗珍珠垂挂在杨树上。杨树下的月光是碎碎的,像是月亮给大地的纯洁的吻。当阵阵的暖风吹来,高大的杨树便会“哗哗”地缓慢地连绵起伏,像极了大海的声音。我们就在这高高的杨树下骑车而归,不紧不慢,说些当天班里发生的事或是唱歌。歌声在春风中飘荡,我们在春风中沉醉。虽然有轻轻的风声、自行车轮声和我们的说话声、歌声,然而那情境的本真却是安静,我们的感觉是安静。这正应了那句古诗: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第三段经历是我小学和初中那几年独住一间小屋的那些安静时光。我从小就喜欢安静,向往独处,后来终于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搬到了以前我们家用来做豆腐的小屋里。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小屋,自己的天地,自己的天堂。小屋坐西朝东,朱红色的门窗精巧而雅致。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床在临窗的墙角,桌子在窗下,床同时也兼着椅子的角色。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我的小屋里,还在窗台上摆了一盆仙人掌。从小小的窗户望出去,天是那样地蓝,那样地高。时而有雪白的轻云浮过,擦净了天空,也抚静了我的心灵。天空下,院子远处和院子里是一棵棵绿莹莹的榆树和枣树。蓝,白,绿,三种鲜艳的颜色将我小小的窗户装饰得美丽而明亮。小屋是安静的。坐在床上面对沉默的朱红色桌面,那是一种安静而自由的幸福。在一个个安静的夜晚,当月亮悄悄爬上树梢的时候,我的窗户就迎进了一方朦朦的月光。这时我总是躺在床上或坐着,打开收音机,披着月光聆听那天籁般的美妙音乐。那音乐使我安静,使我陶醉,使我想象。那安静的时光,永远难以忘怀……
这三段安静的经历,成为了我最深刻的记忆,永远地沉淀在了我的心灵深处。
后来,我的世界越来越大了,理想越来越大了,离家也越来越远了。而安静,却也离我越来越远了。浮躁和烦乱常常像毒蛇一样死死地缠绕着我,使我痛不欲生,欲罢不能。我无比地怀念我曾经的安静,我一次次执着地寻找着安静,然而却一次次地希望落空。于是,我常常思索这其中的原因。是因为从农村来到了城市吗?是因为长大了必须考虑的事情多了吗?是这个时代越来越喧嚣了吗?是因为自己年轻吗?我不知道,或许都有吧。
是的,或许,都有吧。
然而我始终坚信,安静终究还会回到我的心中,因为没有什么外在的力量可以战胜我们的心态。当我渐渐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当我渐渐适应了这沉重而浮华的人生,安静,自然就会回到我的心中的。这一天不久就会到来,这一天必定会到来。
安静在哪里?安静在我的记忆中。
安静在哪里?安静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原野中的草房子
郑永涛
那是一片辽阔无边的美丽原野。
天,是那样地蓝,蓝得像宗教。高远的天空上,一朵朵轻轻的白云静静地移动,将天空擦得越发明净。原野上草儿茂盛,如同一地碧玉,绿得使人振奋。各色的花儿探出在草丛间,就像一盏盏小小的彩色灯笼。站在高处放眼望去,整个原野就是一片碧绿的大海。轻风吹来,草儿翻起柔柔的绿浪,花儿摇起美丽的花朵,一起唱起欢乐的歌。这是世上最辽阔、最美丽的原野。
在原野的高处,有一间精致的草房子。
草房子是用稻草搭的,小巧玲珑,坐北朝南,是朴实的稻黄色。房顶是三角形的,角度不大不小。房身的稻杆整齐而细密,像是少女柔顺的发丝。风来了,稻叶就跳起纤纤的舞蹈。草房子里面是个安静而自由的世界,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只椅子和一张床。桌子立在小小的棂窗下,棂窗把房子外的美景采给了房子的主人。
那是一片辽阔无边的美丽原野,在原野的高处,有一间精致的草房子。
草房子是安静而自由的。草房子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草房子在远方。
我还知道,草房子,在我的心中。
草房子是一种绝对的安静和自由。草房子是谁的?我不知道。我想,草房子是属于原野的。
然而,我又认为,草房子也是属于我的,因为它存在于我的心中。
但是,草房子仅仅属于我吗?不,草房子其实也属于你,属于他,属于每个向往安静和自由的人,只要你向往,只要你想象……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草房子
郑永涛
“草房子”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名字,我很喜欢这部小说。而现在,我想把这个名字借用过来。在这里它不再是现实中的一座草房子,也不再是这部小说里的草房子。它是一个象征,代表着我们的精神世界。
在这人世中行走得太久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停下来问问自己,我们已经有多久没有关注过自己的内心了?我们现在还能不能说出,自己心中最温暖、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是什么?自己的梦想是什么?自己的初心又是什么?我们还能不能说出,自己最难忘的回忆是什么?自己最珍贵的感情是什么?自己最爱的人又是谁?如果我们回答不出这些问题,那就是因为我们已经有太久没有关注过自己的内心了,我们的内心已经近乎荒芜了,早已到了该整理、该耕耘的时候了。
世事纷扰,脚步匆匆。或许是生活所迫,或许是名利所诱,如今我们走得越来越快了,快得连记忆都丢掉了,快得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然而作为一个人,总要有属于自己的内心的,总要有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否则这人生将是多么的苍白。是的,请放缓自己的脚步来体味人生吧,请挤出一些时间来认识自我吧。偷得人生半日闲,找一个阳光庸懒的下午来独处,不见任何人,不做任何事,而只是单单的用来独处,为自己。坐在椅子上,捧一杯清茶,望着近处或远处的风景来想一会儿事,回忆一下过去的美好,整理一下今日的思绪,幻想一下未来的日子。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而只是静静地呆一会儿。只有在此时,我们才能找回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真正的自我。如果呆够了,就看看自己喜欢的书,听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做些平日里因为忙碌而无暇去做的,自己喜欢而又“无关紧要”的事。或者拿出纸和笔,写几行只属于自己的文字。而这些写给自己的文字,才是从自己心底流淌出来的最真实的声音。而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当然也可以独自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人这一生中,如果从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过,从没有做过自己喜欢做的事,那么这一生该是多么的缺憾,精神的河流该是多么的干涸。人不只是为生活而活的,也不只是为他人而活的,人首先是为自己而活的。有了一个更好的自己,人才能更好地活下去,才能更好地为生活、为他人活下去。
在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中,在这苍白的人生里,有些时间是只属于自己的。这些时间是应该用来关注自己的内心的,用来建造自己的精神世界的,用来搭建自己心中的草房子的。有了这座草房子,人生的路上再苦再累再痛苦,我们也会获得温暖。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我们也能得到安慰,从而更加懂得人生的美好……
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草房子……
村庄里岁月的痕迹
郑永涛
在我故乡的古老的村庄里,到处都有着岁月的痕迹……
走在村庄里,常常可以看到古旧的老屋和围墙。土打的墙壁被岁月剥蚀得斑斑驳驳,无声地脱落了许多的松土,显露出腐朽的麦秸,使墙壁显得更加地脆弱。小虫子们在松软的墙上打着洞,享受着岁月的成果。老屋和围墙安详地矗立着,坦然地面对着应有的变化。只是,似乎偶尔仍会想起昔日的热闹与温馨……
在村庄的一些院落里,时常还能看到一些老旧的用具,抑或是一辆残缺的独轮车,抑或是一支折了枝的木叉,抑或是一副散了架的马鞍,抑或是一尊磨薄了的石磨。他们曾经和老主人们形影不离,为主人家的生产生活立下了汗马功劳,也记住了主人们生活中的辛酸与欢笑。而随着时代脚步的前进,他们渐渐地退出了农村历史的舞台。他们静静地躺在院子的角落,同他们曾经的主人们一起慢慢变老。风来了,雨来了,他们被岁月的风雨摧蚀得渐渐松软,一如老主人们松软的骨头……
走在古老的村庄里,常常能碰到一些个沧桑的老树,或是榆树、枣树,或是柳树、槐树。他们记录着村庄一代代的历史,像是一部部凝固的历史。岁月流逝,他们的树皮变得愈发地粗糙,一道道裂缝深凹下去,远远深过老人们脸上的皱纹。蚂蚁们爬上树干,开凿出巨大的树洞当作他们的乐园,使沧桑的老树显得更加岌岌可危。刮大风的时候,老树们咯吱咯吱作响,像要折断倒下来了,然而却又一次次出人意料地挺了过来……
拿一把铁锹在村庄里往下挖,时常就能挖出一些零碎的旧物来,或是一枚生了锈的铜钱,或是一块不再坚硬的青砖,或是一件快要化为泥土的铁器,或是一片虽破碎却依然明亮的瓷片。他们曾和主人们一起生活在地上,后来走出了人们的生活,来到了地下。他们抑或是几年前的,抑或是几十年前的,抑或是清朝的,抑或更早。他们静静地沉默在地下,却保存着曾经在地面上的鲜活的记忆。而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大部分都将渐渐地化为泥土、落叶归根了……
村庄里岁月的痕迹,也在老人们的脸上、手上和身上,在他们的心中。每一个老人都经历了村庄六七十年甚至更长的历史,他们的深深的皱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他们经历了村庄的战乱、天灾与人祸,也亲历了村庄的和平。每一条的皱纹里,都深藏着数不清的过去的故事。这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就是一条条历史的长河呵……
村庄里岁月的痕迹,还在空里。村庄的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往事,所有的故事,其实一直都飘荡在村庄的上空和周围,他们就如村庄的灵魂,永远不会离开村庄。他们看不到,摸不着,你只有用心才能聆听到。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很静很静的时候,站在村庄的星空下,你才能够听到他们,听到他们低低的诉说,诉说村庄过去的历史……
村庄里岁月的痕迹,其实在村庄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角落里……
布鞋
郑永涛
布鞋是中国化、乡村化的一个意象,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布鞋的纳制有一个不急不躁的程序,性情急躁的人是不容易适应的。布鞋又名千层底儿,因而这主要的功夫就全在这书本儿似的鞋底儿上。纳鞋底儿得先糊被子。被子就是用四五层布糊在一起的厚布,通常用稀玉米糊在案板上糊制,然后拿到太阳底下晾晒。待被子晾晒干时,通常也便剥离案板滑落到了地上。通常的情况下鞋底儿由四层被子纳制而成。将晾晒干的被子按着留下来的纸剪的鞋样儿剪好,然后合起来用粗白线纳在一起,这便成了一双硬邦邦的鞋底儿。最后将黑布鞋面(也叫鞋帮)纳在鞋底儿上,这便成了一双精巧而漂亮的布鞋,成了一件凝结着美与爱的工艺品。这样的布鞋穿起来踏实、舒适、透气,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健康、绿色的鞋。而妇女们纳鞋底儿的情景,也是中国乡村所特有的极富生活气息的生活图景,勤劳、安详而温馨。而随着时代的前进,布鞋在乡村也是渐渐的少了,学纳布鞋的姑娘渐渐的少了,纳鞋底儿的情景也渐渐的少了。然而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倒不必勾起我们的失落与伤感。她们不纳鞋底儿了,可是也有了新的事情去做。时代的前进,其实便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小时候家里穷,我便是在这布鞋的陪伴下一天天长大的。布鞋虽朴素,但踏实、舒适、耐磨,是平民百姓们很实用的一种鞋,是他们清贫的生活中的忠实朋友。就在这默默无闻的千层底儿的垫护下,我一步步地走过自己的童年。还记得住校时母亲跑十几里路给我送来新布鞋的情景,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这布鞋里也纳着母亲的殷殷的爱,因而穿着它便更觉温暖了。然而随着我一天天长大,从童年步入少年,随着同学们穿着的日益时髦,我便也渐渐开始觉得这布鞋土气了,穿着它,在同学面前总觉得别扭。于是,回到家,我便向母亲提出了我少年时代的第一个心愿——买一双运动鞋。母亲听了,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第二天便捧给了我一双崭新的双星运动鞋。那一刻,我的眼前一亮,激动得大叫一声蹦得老高,一个劲儿地直夸母亲好。而母亲,只是一脸的欣慰的笑。现在我已想不起来那时母亲的眼里是否有着一丝的失落与伤感,只记得我兴奋得马上特地洗了洗脚穿上了那双崭新的运动鞋,然后一蹦三尺高,脚上好像踩了风火轮儿。从那以后,生活中便少见了母亲纳鞋底儿的安详情景。在此之前,母亲其实一直是在为我纳鞋底儿的,小孩子疯劲儿大,穿鞋费,她和父亲一年里是穿不了几双布鞋的。而当我不穿布鞋了,母亲的那手好手艺也便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而她对儿子的殷殷的爱,也少了一个表达的好渠道。对此,我不知道母亲的心里是怎样的一个心理过程。这都是我后来才想到的,那时我可顾不上想这个。
后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世界又越来越大了,已从少年步入了青年,远离故乡走上了社会,而我脚上的鞋也已由运动鞋、休闲鞋变成了精神、坚硬、锃亮的皮鞋。在社会上走了那么多年,走过了那么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才开始回望以前,开始思索生活与人生,也才开始对生活与人生有了一些新的感悟与认识。我渐渐地明白,人活在世上,有些东西是变的,而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我们生存可能要靠这些变的东西,但真正支撑我们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的,却是这些不变的东西,比如亲情,母亲,故乡,童年,梦,等等等等。而当我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事似乎已经晚了。于是,远离故乡的我,便常常在梦中又见母亲安详地纳鞋底儿的情景:母亲坐在桃花盛开的院子里,坐在和煦的阳光下,手戴顶针一针针地用心地纳着鞋底儿,纳几针便把钢针拿到发间捋一捋,然后再去纳那一生也纳不完的千层底儿……
前年年底,我突然有了一个让母亲再为我纳一双布鞋的想法,心想即使不能出门穿,在家穿穿也好啊,而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纪念意义吧。然而,当我过年回到家,当我看到母亲那满头的白发与沧桑的双手时,我没忍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我心里想,母亲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我没让她享一天福不说,怎么还能在她年老时残忍地再让她去纳布鞋呢?不能啊,换上谁也不忍心啊……
过完年,我在村头告别母亲和家人,登上公共汽车再一次的离家远行了。母亲和家人渐渐远去,生我养我的村庄渐渐远去,故乡渐渐远去。坐在车窗旁,望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故乡的风景,我心想,我虽然没能让母亲再为我纳上一双布鞋,但在我的心里却有着一双布鞋,永远有着一双布鞋,母亲亲手为我纳的布鞋,故乡的布鞋,乡村的布鞋,中国的布鞋,穿着这双布鞋行走在社会与人生的道路上,我永远都不会感到孤单,心里永远都不会感到荒凉,而永远都会感到温暖,心里永远都会充满希望与力量。那时候,春风已经悄悄地来到了故乡的大地上,我推开车窗,一股春风吹在了我的脸上,吹到了我的心中,种在了我的心里……
一副不同寻常的肩章
郑永涛
我一直小心地珍藏着一副空军列兵肩章,它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
爸爸在县人武部工作,我和哥哥都从小就受了军装的熏陶,也从小就有了当兵的梦想。盼啊盼啊,哥哥终于盼到了高中毕业。2001年的冬天,哥哥终于如愿以偿地穿上了军装,实现了他那遥想多年的从军梦。告别了亲人和故乡,又经过近一天一夜的长途奔波,哥哥踏进了南昌市空军某部成为了一名空军战士。三个月紧张的摸爬滚打之后,哥哥下到警卫连走上了哨兵的工作岗位。日日夜夜,风风雨雨,哥哥在平凡的三尺哨台上一站就是两年,直至他退伍的前一天。
哥哥当兵使我羡慕得不得了,但为了读完高中我不得不一次次地推迟实现梦想的年月。对军营生活的极度向往使我一次次地拿起笔写信给哥哥,希望能通过他的描述使我进一步了解军营生活,体验一下当兵的感觉。但哥哥向来老实巴交,不善言谈,没能满足我的愿望。后来哥哥想出一个好办法,给我寄来了他的一副空军列兵肩章,这使我兴奋了好些日子。那副肩章我视为珍宝,整天揣在兜里,时不时掏出来仔细端详一阵。有时我还把肩章套在迷彩服上,站在镜子前我左看右看看不够。从那副天蓝色的肩章上,我仿佛看到了哥哥站岗值勤的情景,看到了那火热的军营生活。那副肩章凝聚着我们哥弟俩的手足情,也是哥哥辛苦一年的见证。
后来我才知道,军人是不准把肩章送给非军人的。哥哥那时为了送我一副肩章,满足我对军营生活的向往,硬是顶住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把肩章给我寄了过来,这也给他以后几个月的工作、生活带来了一些不便。那时他才是一名列兵啊!爸爸为此还埋怨了我好一阵子。
2003年冬,我也终于完成了高中学业。奔忙了一阵子后,我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入伍通知书。而与此同时,哥哥也光荣退伍了。就这样,哥哥退伍后我们全家只团聚了十几天我就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千里迢迢来到了北京的这座空军军营。
也许我和哥哥都生来就与哨台有着必然相遇的缘分,新兵下连,我竟然也握上了钢枪,走上了哨台。在那些站岗值勤的日子里,我常把哥哥的那副肩章佩戴在肩上。是一种回望,更是一种激励。
真正成为了一名哨兵,才真正懂得了哨兵的苦与累。哨台是铁打的,不论冬夏不管雨晴都必须坚守岗位。冬天有刺骨的寒风鹅毛的大雪,夏季有炙热的骄阳烦人的蚊子。最重要的还是累。一班岗下来,腰也疼了腿也麻了。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埋怨,后来又产生了调走的念头。哥哥从爸妈那里得知了我的想法,当天就给我写了封信过来。我原以为哥哥会理解我,谁知信里竟写着这样的话:这点苦都吃不了还当什么兵?你丢警卫战士的脸,你不配要我那副肩章!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我仿佛看到了哥哥顶风冒雨值勤站岗的情景,我感觉哥哥仿佛就站在我面前一声不吭地盯着我。我明白了,哥哥费那么大的劲顶住那么大的压力把肩章送给我,其实是想把一种责任传递给我呀!他知道我是早晚都要当兵走的。一时间,我惭愧得无地自容,所有动摇的想法都四散而去。我在心里说:哥哥,我要继续站岗,我要对得起你送我的这副肩章,我要对得起身上的这身军装,我要对得起自己曾经的梦想!
第二天,哨台上的我军姿更挺拔了……
哥哥得知我的转变后又给我来了一封信,信里写着这样朴实的话:佩戴一天军衔,就当一天兵。当一天兵,就要尽一天责。军衔虽小,责任重大……这是一个退伍老兵最真切的心里话,也是对我们现役战士最深情的勉励啊!
想一想,这副肩章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经历啊!它曾伴着哥哥沐浴了一年南昌的阳光和风雨,而两年后它又陪着我沐浴了一年北京的阳光和风雨。这副肩章真是幸运了!
而今我已是一名上等兵了,也早已服从组织安排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可我仍小心地珍藏着那副肩章。我知道,那副不同寻常的肩章,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情愫和往事。
一副皮手套
郑永涛
小时候,我的手最爱冻坏,母亲做了一副又一副棉手套仍是不顶用。那年初冬,母亲烧着灶火对我说:“给你买副皮手套吧,听说皮手套最保暖,保管你手冻不坏!”说着,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可是,在那个年代,在我们家,买一副皮手套,谈何容易?在我们眼里,皮手套是城里人和富贵人家才有的东西,与我们穷人家是无缘的。那一副十几块钱的皮手套,无异于我们家几个月的油盐。可是,母亲却认了死理儿,说什么也要给我买一副。想买却又实在没有钱,母亲便打起了鸡蛋的主意。母亲身体不好,平日里每天冲一碗鸡蛋花是她唯一的补品。可自从母亲打定主意要给我买皮手套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鸡蛋在碗沿儿上磕破的那一声脆响。每天清早起来,母亲第一件事便是去鸡棚看母鸡有没有下蛋,下了几个,有时一天里要看好几次。可是母鸡太少了,只有可怜的两只,又舍不得多喂粮食,因而这让焦急的母亲备受了等待的煎熬。母亲常常念叨说,明年春天一定要多养些鸡,一天下一斤鸡蛋!
那天上午,母亲把她攒了一个多月的一篮子鸡蛋——她唯一的补品卖了,换得了十七块六毛钱。那一篮子光滑圆润的鸡蛋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晶莹剔透,非常好看。一时间,我竟有些不舍起来,可它们还是被一个个装进了小贩的篓子。母亲点完钱笑着对我说:“走,我带你买皮手套去!”
我们步行到了县城,如愿以偿地买到了一副棕色皮手套,十五块五毛钱。这时候天已过了晌午,母亲便拉我到一个饭摊上吃午饭。我们都饿极了,于是坐下去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等到快吃完的时候,母亲突然有所醒悟似的抬起头来看放在桌子上的皮手套,却发现皮手套早已不翼而飞了。惊慌失措的母亲四下寻找着,询问着,却再也没能找回那副皮手套。气急败坏的母亲低声斥骂起来,骂那个偷走皮手套的人,骂得很难听。
离开饭摊,母亲仍然久久地斥骂着。后来,在母亲又骂了一句让偷皮手套的人全家死光之后,骂声却戛然而止了。母亲停下脚步,脸上略带愁容自言自语似的说:“那人说不定家里也很困难呢,说不定比咱家还困难呢,我还应该帮帮他呢。”说完,母亲释然了许多。母亲欣然地对我说:“走,我们回家去,咱们再攒鸡蛋买皮手套!”
从那以后,母亲又开始攒起了鸡蛋。一个多月之后,我终于再次拥有了一副棕色皮手套。而母亲在把皮手套戴在我手上的时候,却一个劲地责备起自己来,说都怨自己不长心眼,丢了皮手套,让我挨了冻。在那已经很冷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母亲天天担心我的手被冻坏。奇怪而又值得庆幸的是,或许是因为明白母亲心思的我格外注意保护吧,在那一个多月的寒冬里,我的手却没有再被冻坏。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往事,我一直不能忘记。
母亲的那副皮手套,温暖了我一生。
感动
郑永涛
来到大宇学院已一年了。
大宇学院将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母校,走出了她的怀抱,我将真的要走向社会了。因为这个,我便时时刻刻对她怀着说不出的眷恋,十分认真地度着在她怀抱中的一分一秒。如今,一年的时光已悄然逝去了,站在这个句号上,我不由得常常回忆和怀念起大一的时光来。而现在回忆起来,一年中的那许多的大事件似乎并没有让我激动万分,倒是一些真实的细节愈来愈使我感动,就像是酒,陈放得愈久便愈是浓烈醉人。这些细小的记忆在一个个怀旧的深夜让我一次次流下温热的泪水,渐渐变成我人生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还记得去年我过来上学的时候,家里正是困难的时候,入学的学费让父母和我都眉头紧锁。我的招生人贾永波老师知道了这个情况就来到我家里对我说,我的八百块钱招生费不要了,到学校折到你的学费里。那一刻,父母和我都热泪盈眶……贾老师的那八百块钱就这样无偿地捐给了我,那八百块钱帮了我们家不小的忙……
我们的班主任陈老师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党员,在系里任党组书记,我们都亲切地喊他“老爷子”。老爷子对我很器重,平时对我要求很严,对我寄予了深切的期望。开学不久,他便默默地递给了我一本党员读本。我怀着无限的感激默默地双手接过他的读本,然后默默地把那读本小心地放起来,过一阵子便再默默地双手递给他。然后隔几天,他便会再次默默地递给我一本新的读本。我仍是怀着无限的感激双手接过他的读本,然后默默地把那读本小心地放起来。虽然那几本读本我一个字也没看,然而我却是照着他的嘱咐做的,平时在各方面都积极争取进步。那一本本党员读本,盛满了他老人家对我的深切期望和我对他的无限感激之情……
我们的当代文学作品选老师冷老师是个很正直的人,讲课尽心尽责,为了扩展我们的视野、提高我们的文学鉴赏能力和写作水平,除了教材上的作品之外他还不辞辛苦地讲了大量的课外作品。他的嗓子很是不好,讲课很吃力,每当他因嗓子难受而引起剧烈咳嗽时,我便总会陷入久久的感动与感激之中。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心里很是难过。在那一刻,我学会了心疼年长的人……还有一次学校举行谷雨诗歌朗诵比赛,预赛时由于我准备不充分而被刷了下来。第二天他在我们班上课时偶然地点我让我朗诵了一首教材上的诗歌,说我朗诵得很好,很有朗诵天赋,于是就问起我是否参加了诗歌朗诵比赛。当他得知我被刷了下来后很是不平,找到大赛组委会硬是为我争取到了参加决赛的资格。后来,在那次决赛中,我拿了最高奖……
我们班的河南女生曹永怡是和我一样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学生。同学一年了,到如今我也肯定地认为她是我们班里最善良的女生。记得去年我碰到一个急事急需三百块钱,因为到了月底,借了许多人都没借到,最后我不抱希望地问了她一下,没想到她竟然马上答应了,说她的生活费刚打了过来,说着她就去附近的取款机前给我取钱去了。那时是中午,天气很炎热,望着金黄的阳光里她的远去的背影,我的喉咙剧烈地难受起来……那时,我们认识才一个多月,那三百块钱是她下个月的生活费啊……
给我们宿舍楼打扫卫生的清洁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着一身朴素的衣裳,平时没见过她说话。她是去年秋天开始给我们宿舍楼打扫卫生的,我想她最重要的两个品质就是隐忍和勤劳,因为她从没有像别的清洁员那样埋怨我们这些学生乱扔东西,一句也没有埋怨过。她总是每天按时过来默默地给我们宿舍楼打扫卫生,认真、负责而又不说一句话。每次看到她打扫卫生,我都会被深深地感动,我感到,隐忍而勤劳的她就像我的母亲,就像我们中国所有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对于她,对于我的母亲,对于所有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因为这个,我从不在宿舍楼里乱仍一丝一毫的东西……
…………
什么叫感动?一个幼儿园的小女孩说: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下了整整的一天,等她傍晚放学走出校门时看见爷爷一个人站在大雪中等她,雪人似的在雪中一下一下地跺着脚,那一刻,她好感动好感动……
我们的生活不能没有感动,人生不能没有感动,世界不能没有感动……
就让这些感动的酒继续深深地陈放在我的心中吧……
最温暖的等待
郑永涛
在我们小区门口,有一个六十多岁的修鞋匠,技艺精湛,热情周到。老先生头发花白,着一身旧军装,戴一副老花镜,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因为鞋修得好,服务也好,因而顾客颇多。老先生每天早饭后便早早地出摊了,天黑前才收摊回去。听说他修了一辈子鞋,如今住在城里儿子的家中,为了补贴儿子家用才如此辛苦。知道这些后,我不由对老先生心生敬意。
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的午后,我路过老先生的摊位,看见他坐着板凳靠在墙上睡着了。断断续续的轻风吹动着他那花白的头发,暖暖的阳光投射在他的身上,使人感到温暖。他微张着嘴,脸上极为平静。他的摊位前,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女子身旁放着一双待修的皮鞋。那个女子坐在板凳上,正在安静地等待老先生的醒来。她一只胳膊放在腿上,一只胳膊托着下巴,眼睛凝望着远处嫩绿的柳条。她的眼里春深十里,她已化为春天的一部分。
这是我此生见过的,最温暖人心的等待……
释然
郑永涛
我的一个初中女同学,前段时间刚和我取得联系。在微信上确认身份后,她开门见山地说,之所以费尽周折联系上我,是因为有一件事她一直过意不去。我问是什么事。她说,当年她转学离开时,不小心把我的语文课本带走了,可是一直没能送回来,也没有机会跟我说声对不起。她说的这件事我压根儿没有想起来,但我却清楚地记得她家离我们母校很远很远,别说送书,连捎个口信儿也很困难。
还有一个初中女同学,前段时间突然在微信上问我,跟班里一个姓钱的男同学有没有联系。我说有。她说,曾经有一次,她得理不饶人,在班上因为一件小事骂了他,骂得特别难听。后来她觉得伤到了他,但碍于面子没有跟他道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所以想托我向他转达她的歉意。我照办后,那个男同学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件事,但还是让我劝她别放在心上。我又向女同学转述了男同学的话。女同学说,我终于能放下这件事了。
时间能释然很多东西,比如面子。然而有些东西却永远无法被时间释然,相反,它们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愈加深刻,愈加强烈,比如良心,比如情谊……
胸怀
郑永涛
一次,我跟随丛玉住持去见一位领导。到办公室坐下后,这位领导首先提起了先前的一件旧事,大约是他与丛玉住持之间的一个小误会。提起这件事时,这位领导满腹怨言,似是在心里憋了许久。发了些牢骚后,想必是他怨气颇深,竟责骂起丛玉住持来。坐在一旁的我立刻感到气氛尴尬、紧张起来,同时也很是为丛玉住持感到难堪和不平。然而,当我转脸望向丛玉住持时,他却是一脸的平静和谦逊,好似一个学生在聆听老师的教诲。这位领导火气甚大,一直责骂了近半个小时方才罢休。这时,丛玉住持起身向这位领导双手合十,深鞠一躬,恭敬地说:“领导,您骂完了吗?如果骂完了,我就去吃饭。如果没骂完,我就再坐这儿听一会儿。”言毕,这位领导立刻被“气”笑了。而我,莞尔一笑后,更多的则是由衷的敬佩和深深的启迪……
远方
郑永涛
他从小就是父母眼里的好孩子,也是众人眼里的好孩子。
从小,父母就教育他要听话,一次次告诉他,只有听话的孩子才是好孩子。而他也的确很听话。按时吃饭,准时睡觉,尊敬长辈,与人为善。不骂人,不打架,不贪玩,不晚归。
他学习很用功,各门功课成绩都很优异,不偏科,均衡发展。同时,他热爱劳动,热心帮助同学。在老师眼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学生。每年他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家里的奖状贴了一墙。
参加工作后,他遵从父母的安排,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结了婚。日子虽平淡,但他很知足,很珍惜。为了这个家,他踏踏实实工作,不染嗜好,不乱花钱,不乱交友。他体贴妻子,疼爱孩子,孝敬父母,是妻子眼里的好丈夫,孩子眼里的好父亲,父母眼里的好孩子。除了工作,他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家里,用在了亲人身上,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费一点心思。为了照顾家人,他甚至没有真正旅游过一次。
在这大半生里,他心底似乎总有一股力量想要突破什么,但最终都被理智说服。因为他相信,只有中规中矩地去工作,去生活,才能做个好人,才能过好日子。
一天,他突发急病,无力回天。弥留之际,他努力拿起笔,在纸上颤颤巍巍地写下了最后的两个字:远方……
儿时的一个夜晚
郑永涛
天黑下来了。
窗外,萧瑟的秋风正一阵一阵地刮着,刮得窗户也时不时地颤抖起来。而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这台灯下倾听着秋风。不知不觉地,这秋风竟刮进了我的心里,使我的心里莫名地多了一丝的惆怅。不知不觉地,不知不觉地,一件往事又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一个夜晚又从脑海中浮现出来。这件往事,这个夜晚,这些年来已不止一次地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是的,这件往事,已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消逝掉了……
那是个冬天。那一年,我大约四五岁吧。
那个冬日的上午,妈妈上山烧香去了。那是座离家很远的山,有两百多里的路程。邻居中好些的老奶奶、伯母和婶子都去了,坐着三马车,带着丰足的供品。那些天爸爸和哥哥出了远门,于是便只剩了我一个人在家。妈妈走的时候大约还不到十点吧,可她却已早早地给我做好午饭让我吃了。妈妈坐上三马车对我说,去找伙伴们玩去吧,我下午就回来了。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们,没有吭声。家里,只剩了我一个人。我呆呆地看着三马车扬起轻轻的尘土消失在了过道尽头,然后又呆呆地看着扬起的尘土慢慢地飘散,落下。望着过道尽头,站了许久,我才慢慢地迈起步子向伙伴家走去……
然而妈妈,下午并没有回来。和伙伴们玩了大半天,我也有些够了,有些想家、想妈妈了,可是妈妈却迟迟不回来,我便只好继续和伙伴们玩。太阳渐渐地西斜了,树的影子越来越长,可是妈妈仍然没有回来。天越来越冷,我的一双小手开始慢慢发红。夕阳渐渐坠入了地平线,伙伴们都要回家了,我远远地看见家门依然无情地紧锁着,便去了离我家最近的那个伙伴家。
天,黑下来了。
在伙伴的家里,看着他们一家三代在一起那么快乐、那么温馨,我便不由得更想妈妈了。一种失落和委屈涌上了心头,妈妈,你怎么还不回来呢?你不是说下午就回来了么?伙伴家的炉子上坐着一口大锅,红荧荧的火苗努力地向上长着。热闹的屋子里,我的小小的心却是孤寂的,怎么也融不进他们的欢乐之中。于是,我走到屋门口伏靠在门框上听三马车的声音,如果三马车回来了,妈妈也就回来了。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枣树张开着它那宽广的怀抱,曲曲折折的枣枝上面是宁静的夜空。星星们在深蓝的天幕上闪烁着,弯弯的月亮也从东方轻盈地走了过来。清清的月光下,小小的我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枣树上面的夜空,不知不觉地,眼里泛起了银银的泪光。过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始终听不到三马车的声音。伙伴家开饭了,鸡蛋卤面条,喷香喷香的。或许他们想我妈妈一会儿就会回来吧,便没有叫我吃。我听着他们美滋滋的吃饭的声音,两颗泪珠从脸上滑落下来……
又默默地等待了许久,我渐渐地困了,于是便伏靠在门框上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我听到了一串急促的三马车的声音,于是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清醒了过来,激动地喊了一声“妈妈回来了!”便向过道里跑去。然而,跑近了去看,却不是妈妈回来了,而是一家邻居串亲戚回来了。看看我的家里,仍然是一片漆黑与寂寥,眼睛似的窗户黑洞洞的。两颗泪珠掉落在了地上,我抽泣起来了,一个人站在月光下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我用袖子擦擦湿湿的泪眼,又向那个伙伴家走去。月亮偏西了,伙伴也睡了,只有他家的大人在烛光下安闲地说着话。我依然伏靠在门框上看那曲折的枣枝,看那深蓝的夜空,看那静谧的月亮。渐渐地,又困了,觉得伏靠在门框上太累了,便在屋门口的水泥石蹲上坐了下来,靠在墙上。渐渐地,渐渐地,便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忽然听到了妈妈那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很快就从院子里来到了屋里。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妈妈,也发觉我正躺在伙伴家的炕上。又望了望妈妈,喉咙立刻难受起来……妈妈抱起我向家里走去,一路上做错了事似的一遍遍地说,三马车坏在了半路上,大家刚刚才回到家,那种安慰的语气使我感到无限地温暖。一路上,我的泪水浸湿了妈妈的肩膀……
…………
如今,这件往事已过去二十多年了,然而我却从来不曾忘记过……
回首往事,往事如酒……
魅力粮画
郑永涛
早就听说过馆陶粮画,可一直没能亲眼目睹其魅力。前几日,终于和一帮文朋诗友去了一趟千年古县馆陶,且专门到粮画小镇寿东村的粮画坊亲眼欣赏了实物粮画,并观看了粮画的制作过程。赞叹之余,心中也生出颇多的感慨来。
何为粮画?粮画即粮食画,也叫五谷画或五谷粮食画,是以五谷杂粮和草籽等植物种子为主要原材料,利用其他辅料,在充分吸取国画、浮雕、装饰等传统工艺长处的基础上,通过粘、贴、拼、雕等手段制作而成的字画。粮画起源于盛唐,兴盛于清代,且在清代形成了诸多流派。馆陶粮画兴起于清朝末年,后断层,近年来在农民画家张海增的开发推动下,又重新焕发出她的独特艺术魅力和勃勃生机。经过众多粮画艺人的大胆革新,馆陶粮画除具有粮画共有的特点外,也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特色,并且已经初具规模。
时日已是初冬,天气凉而不寒。参观完馆陶的众多文化场馆,领略罢千年古县的深厚文化底蕴后,沐着初冬暖暖的阳光,我们怀着久已有之的期待踏进了独具特色的粮画小镇寿东村。寿东村,望其村名便知是一块风水宝地,大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味道。近年来,寿东村还原了土坯房时期的村容旧貌,古色古香,怀旧气息浓郁。再加上村中粮画产业的兴起和发展,村中文化艺术氛围极为浓厚,俨然馆陶版的798艺术区。漫步在寿东村中,古朴的老屋安然静默,等候着踏访的人们去探寻他那心灵的秘史。精致的咖啡屋在营造着浪漫情调的同时,也促成着东西方文化在这个古村落的完美融合。就连街边散落着的一尊尊磨盘,似乎也在默默讲述着这个村庄过去的生活场景,以及先人们围绕着粮食和生存而进行的不懈努力和抗争。
而最为吸引我们的,当然就是这远近闻名的粮画坊了。到了粮画坊门外,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进门便被浓浓的艺术气息给包围了。简朴的白墙上,挂着几十幅精美绝伦的粮画,题材繁多,风格各异,令人目不暇接。我努力定下神来,开始一幅一幅欣赏这人与自然共同创造的艺术佳作。山水,人物,花鸟,民居,等等等等,个个栩栩如生,神韵十足,令人惊叹,叫人不由拍手叫绝。如果不是知道制作材料,如果站在远处欣赏粮画,很难想象这是用五谷杂粮制作而成。不同的粮食和草籽精细地排列在一起,让已经睡着了的种子重新融合成了新的艺术生命,表现出了独特的美感和丰富的思想。由于采用的是原生态的五谷杂粮和草籽,因而这粮画个个都晶莹剔透,既朴实又亮丽,展现着粮食的本色和无尽的艺术魅力。
暂且饱了眼福之后,为了弄清楚粮画的制作工序,我便走到里屋看起了粮画艺人的制作过程。只见几个心灵手巧的少女端坐于桌前,左手拿一幅图案底稿,右手拿小号排笔将胶水按区域划分涂于底稿上,然后用镊子将粮食和草籽一粒一粒按在胶水上,如此坚持半天甚至数日,方可成就一幅粮画。听一个制作粮画的少女说,馆陶粮画近年来的再次繁荣得益于农民画家张海增的一个偶然的想法。善于钻研的张海增有一天在晒麦子时突发奇想,如果能把粮食像古代一样制作成字画岂不更新鲜,价值岂不更高?于是,在他的执着摸索下,失传已久的粮画重新展现在了人们面前。张海增还成立了陶山粮艺公司,带领当地粮画艺人弘扬古老中华绝技,共同致富。少女还说,完成一幅粮画总共需要十几道工序,制作粮画用的粮食都经过了特殊的防虫防腐处理,胶水也是特制的,凭着原生态和纯绿色的特色,他们馆陶的粮画还销往了国外……
当我走出里屋再次凝望这一幅幅粮画时,我平静了许多。然而,透过这一幅幅精美的粮画,我却不能自已地想起了我的父辈,想起了祖祖辈辈的先人们。在脚下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一代代的先人们脸朝黄土背朝天,将汗水、泪水和血水洒入土地,同天灾人祸不懈抗争,围绕着粮食和生存,品尝了多少生活的酸甜苦辣,演绎出多少的人生悲喜剧。在这一幅幅粮画里,每一粒粮食都是一个拼命劳作的场景,每一粒粮食都是一出人生的悲喜剧,每一粒粮食都是一个苦命的先人。在经过了世世代代不息的抗争之后,只有在这安稳的现世,在这富足的和平年代,这些被先人们视为生命的粮食才能走进画框,为我们展现出艺术之美。哦,再掬一捧粮食吧,再作一幅粮画吧,来告慰我们苦命的先人们……
哦,粮画!哦,粮食!
年灯年饼
郑永涛
年灯流传于我的故乡冀南一带,是用蒸好的黍子面做成的既可点亮祈福又可食用的年俗食品。而年饼,则是用蒸好的黍子面裹糖煎制的一种又香又甜又软的面饼,是过年时不可或缺的风俗年味。在中国民间,赋予食品以艺术性、观赏性的不在少数,然而将食品与灯融合在一起的却并不多见,由此可见年灯的独特性。而年灯之所以叫年灯,主要还是因为它是过年时才蒸做的。它在浓郁了年味、寄予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同时,也与同是黍子面做的年饼一起,共同组成了故乡人春节记忆里的一道美味。
年灯是在元宵节时点的,但不是只点一晚,而是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晚都要点。十四晚上是试灯,十五晚上是点年灯,十六晚上叫点乏灯。元宵节这个关于灯的传统节日,在冀南一带也叫小年。在我的故乡,元宵节时不仅要点烟花、点灯笼,也要点年灯。因为十四晚上就要试灯,因此蒸年面、做年灯通常在正月十三进行,而且十三这天要蒸出三天用的全部年灯。故乡人说,十三蒸灯,扬场有风,是催人勤谨的一句谚语。妇人们将黍子面兑温水和匀,然后揉成窝头状放入蒸笼,蒸笼冒汽后蒸半小时即成年面。但这还不是成品的年面,须在这半成品年面上再洒些白面和匀,否则就会又软又粘,面凉后也会变得格外的硬。年面蒸好后,就要将年面做成年灯了。拽一块年面揉成圆柱状,用刀切成一截一截,然后将一端蹾实作底子,将另一端用手捏出用来盛油的凹槽,这年灯就算是做成了。除此之外,妇人们还要用灵巧的手做一个鸭子样的年灯、一个鸡样的年灯和一个狗样的年灯,这三个年灯也都有油槽,不过只在元宵节的晚上点。
待到十四晚上试灯的时候,妇人们将棉絮卷成灯芯插入年灯的油槽中,接着把植物油倒入油槽并点燃灯芯,然后将这一豆豆光亮放到各个神位前敬以众神,祈求吉祥。元宵节的晚上,人们会点亮最多的年灯,不仅神位前要放,屋里屋外的各个地方、各个角落都要放,而且还要端着年灯认真地四处照照,因为故乡的人们相信,年灯的光亮可以祛除蝎虫病害,能够辟邪和祈求平安、吉祥。人们将鸭子年灯置于碗中放到水缸里,将鸡年灯放到锅台上,将狗年灯放到狗窝上。旧时的说法是,鸭子年灯熄灭时头朝向哪个方向,哪里来年便风调雨顺,鸡年灯可防锅台招引蚂蚁,狗年灯可护佑家狗平安。元宵节的晚上,家家户户屋里屋外灯影闪烁,远远望去,一派祥和而温馨的景象。这摇曳的昏黄的灯光,温和而沉静,使人感到温暖,感到踏实。尤其是水缸里的鸭子年灯,驮着一豆灯光在水面上静静地浮动,映照出满盈盈的一缸光亮,清澈而安详,叫人留恋。小时候,我极为乐于参与点年灯这一年俗,也很相信先人们流传下来的说法。我端着年灯,会认真地照遍家里的角角落落,甚或茅房里也要照一照的。关于年灯,故乡还有一个说法,就是元宵节的晚上,头一次过年的婴儿要看七家年灯,而且是不同姓的七家,据说看过七家年灯之后孩子就会更加眼明、聪慧。于是,元宵节的晚上,年轻的母亲们抱着孩子急匆匆串门看年灯的情景,也成为故乡元宵节里的一道流动的风景。
待看完烟花回到家后,年灯大都已经油尽灯熄。人们会将点完的年灯收起,到十六清早烤杂病时用。烤杂病也是故乡的年俗之一,就是在正月十六的清早到家门外点起篝火来烤,据说烤过篝火之后身体就会健健康康,远离疾病之苦。在这烤杂病过程中,烤年灯是必不可少的。将年灯灯芯取出掷入火中,然后放到篝火旁慢慢烘烤,等到外皮烤到焦黄时,便要伸手快速地将年灯取回了。此时的年灯可是一道极为诱人的美味,外焦里嫩,味道香甜,孩子们是要争抢着来享用的。拽一块放入口中,或一口塞进嘴里,那个得意劲儿,绝不亚于得了一个红包。吃罢年灯后,孩子们嘴上都是黑乎乎一片,没有一个干净的,俨然一个个小包公。而之所以要烤年灯、吃年灯,主要还是为着护眼的说法。据说吃了烤过的年灯,眼睛会更加明亮,且不患眼疾。对于有关年灯的这些说法,我们没有必要去探究它们的科学性,它只是故乡人对健康、平安的祈求,是对新的一年的祈盼,寄予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说完年灯,就不能不说一说年饼了。做年灯其实用不了多少年面,蒸的半盆子年面,大部分还是用来煎年饼的。在故乡,煎年饼是妇人们的专长。从面团上拽下一块块年面,然后用一双灵巧的手包进红糖揉成孩子巴掌大小的饼状,接着再放进油锅中煎制。待年饼变成焦黄时,这香甜可口又烫嘴的年饼就煎好了。煎好的年饼外焦里嫩,本来就香甜的年面再加上油煎的香和红糖的甜,这该是怎样一道美味。用筷子夹一块刚出锅的年饼放到嘴边试探着咬一口,当年饼触碰到舌尖的时候,那极致的香甜会直钻进心底,深深埋进关于春节的记忆之中。这只有在过年时才能享用的年饼,这一家人一起分享年饼时的情景,会连同着质朴的香甜和团圆的温馨,深深地埋进每一个故乡人的记忆深处。
近年来,随着外出务工队伍的日渐壮大,越来越多的家庭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团圆了,因而这年饼也便与母亲一起有了更深、更浓的一层情愫。故乡的母亲,在儿女回家过完年临行前,都渴望能吃几块自己亲手煎的年饼,尽管这年饼并不能多吃。似乎只有吃了这年饼,才算是完整地过了一个年,才算是真正回了一趟家。她总是想把自己的牵挂、担忧和不舍煎进可口的年饼里,然而日渐昏花的老眼和颤颤巍巍的拙手,再加上儿行千里的心神不宁,却总是将年饼煎过了火候。吃了年饼,踏上远行的路,母亲便又开始了下一个祈盼……
年灯,年饼,故乡的年……
一个人的童年
郑永涛
现在,我正坐在城市的一个还算安静的角落,要把我的安静而孤独的一个人的童年写出来……
是的,我的童年是安静的,孤独的,是只有我一个人度过的。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什么和伙伴们在一起的印象。这个世界很大,什么事都有,与世上的那些奇闻轶事比起来,我的童年算不上奇特,它只不过是属于一个乡村孩子的童年罢了。然而,它又是不太多见的,你或许难以想象一个人度过童年的时光该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感觉……
我一个人度过了我的童年时代。多年以后当我长大了,读到了萧红的《呼兰河传》,惊奇地发现萧红的童年与我的童年是那么地相似。然而,萧红比我幸运,因为她还有一个祖父,而我的祖父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的祖母,因为地里的农活那么忙,而她那时也还并不算太老,所以总也没能闲下来。而我家附近的同龄伙伴,几乎是没有的,更没有女伙伴。至此,忙于劳作的父母还能有什么法子呢?还能把我交给谁呢?于是我的童年里便只剩下了我,只剩下了我这个大眼睛的瘦弱的小男孩……
我一个人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代,安静而孤独,这使我形成了喜欢安静和独处的个性,而且影响是那么深。当我长大后来到这喧闹的城市,感到自己是那么地不适应,内心怎么也融入不到这城市的生活中去。于是,我便只有在这城市当中尽量地寻找一点安静来享受,尽量地寻找一些独处的机会。我想,我的这种个性或许一生也无法改变了。
当我长大后,当我离开故乡在人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离我的童年时代越来越远,我便越来越怀念我的童年生活了。虽然我的童年生活是安静的,孤独的,是只有我一个人度过的,然而长大后回忆起来却是那样地难忘,那样地令我怀念。是的,我的童年是我心灵的故乡,是我永远的温馨的回忆与安慰……
我的童年,陪伴我的只有一个土井,一个荒园,两只小山羊……
在我两岁的时候,因为地里的农活忙,因为我没人看,而把我锁在家里又怕我东走西跑不安全,父亲便想出了一个常人难以想出的办法——在院子里挖个土井把我放进去。父亲拿来铁锹,在厨房门口靠边的地方为我挖了一个土井。土井的深度只比我矮一头,把我放进去后我便只能露个头在外面。从此父母每次上地前便都要把我放进土井里,回家之后才把我从土井里抱出来看看我。父母每次将我放进土井的时候,我总哭着闹着不肯进去,然而地里的农活那么忙,父母哄我几次后便连哄也不哄了。我只是哭泣着,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委屈的泪光中……
哭一阵子之后,便渐渐地停止了哭泣。这个广阔、丰富、多彩而新鲜的世界,渐渐地抚平了一个孩子的心灵的创伤。当我渐渐地停止了哭声,这个世界上便只有了安静,这个世界也便来到了我的眼前。于是,我开始静静地看这个世界,睁着一双大眼睛在地平面的高度呆呆地看这个世界,仰望这个世界。下午的阳光斜斜地倾泄在院子里,透过这斜斜的阳光,我仰望那高远的洁净的蓝天,仰望那雪白的轻轻浮过的一朵朵白云,仰望远处晒着阳光的翠绿的树,仰望这个安静的院落。天是那么地蓝,蓝得高远,蓝得一尘不染,蓝得深邃,蓝得明亮,蓝得安静。它使我喜欢,使我着迷,然而又使我感到神秘,我总也无法想透它。它也使我想象,使我想象它外面的神秘世界。一朵朵白云从蓝天上轻轻地浮过,没有一点的声音。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是一大朵,有的是长长的一条,就像一个个娴静的姑娘身着素衣从空中翩翩而过。远处的树一棵棵静默着,金黄的阳光中似是一个个饱经世事的老人,就那么缄默着,不说一句话。安静的院落有些许的零乱,但却因此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使人感到温馨而舒服……
我就这么仰望着,用我的呆呆的大眼睛,用我的幼小的心灵。望了一会儿,又望一会儿,除了仰望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在这仰望之中,我的幼小的心灵获得了安慰,获得了平静。我仰望着,以一颗幼小的心灵感受着这个广阔、丰富、多彩而新鲜的世界……
而就在这安静的仰望之中,我独自静静地度过了两年的童年时光……
到我四岁的时候,父母觉得我一个人在家里也不会出什么事情了,便终于把我从土井里解放了出来。那天,我看着父亲一锹一锹地把土井填满,久久地没有说话。我久久地没有说话,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感到陪伴了自己两年的土井在眼前慢慢地消失了,心里有些许的留恋和失落吧。那时候我是那么地不愿进去,那么地讨厌它,它使我受了那么多的孤独和委屈,然而当真的要离开它了,却又感到一丝的留恋和不舍……
时间,或许能使我们对一切都产生感情吧。
离开了土井,父母上地时便开始把我锁在家里。孩子天生是向往自由的,我也是那么地渴望能到外面去,即使是没有伙伴,那自由而丰富多彩的世界也会使我获得快乐与满足的。那虽然仍旧是我一个人,我仍旧将与孤独为伴,但这两种孤独是不一样的。拥有了自由而丰富多彩的世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也就不再是完全的孤独了。然而,父母却终究没能对我放下心来,怕我在外面出什么事,最终还是把我锁在了家里。我曾以哭闹反抗过一次又一次,然而每次都是以院门的无情地紧锁而告终。从此,我便开始与我家的院子为伴了。虽然仍是孤独,仍是不自由,但毕竟比呆在土井里好了许多。
在院子里,我走到这里,呆一会儿,走到那里,呆一会儿。因为这院子我在土井里的时候就看够了,因而走来走去便觉得没意思,时日一长,更是觉得单调、无聊。而就在这时,我意外地在我家院子东面的荒园里寻找到了乐趣。这所谓荒园,其实是我家的一个还没用得上的荒院子,因为用不上,便一直闲着,荒着。而所谓荒,其实准确地说也未必,因为里面种着七棵桃树,七棵桃树每年都是有收成的。不过,它的确是杂草丛生,叫它荒园还是更合适一些的。在我家住的院子和荒园之间有一道不高的土墙,土墙北头有个小小的篱笆门。那天下午当我偶然走到那个篱笆门前向荒园里张望的时候,我呆住了。荒园里,是我一直没有注意、没有发现的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绿色的世界,一个美丽的世界,一个丰富的世界,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世界。桃树,荒草,蝴蝶,蜜蜂,飞虫……那么多的欣欣向荣的生命,蓬勃向上的生命,可爱的生命。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兴奋地看着,一种全新的感觉彻彻底底地冲刷了我幼小的心灵。我轻轻地移开篱笆门,睁大了眼睛张望着,迈着轻轻的步子走进了荒园。从此,我就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荒园的确是一个美丽而新鲜的世界。荒园给我的整体印象就是它的绿。桃树是碧绿的,荒草是碧绿的,都那么地茂盛,蓝天下,阳光中,这满园的绿是那般地醒目,那般地可爱,那般地美。碧绿的桃树张着它那繁茂的枝叶,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把撑开的巨大的绿伞。七棵桃树那么自然地长在荒园里,不显得拥挤也不显得稀疏。整个荒园里到处生长着茂盛的荒草,高高的,密密的,我大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草丛里潜伏着许多的蚂蚱和我叫不出名的小飞虫,当我挪动着双腿在高高的草丛间艰难前进时,那灰褐色的蚂蚱便四处蹦跳起来,小飞虫便离开草茎在空中浮飞一阵,等我走远了它们便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草丛间开着一些无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白的,轻风拂过便轻轻地摇动起来。几只漂亮的蝴蝶在野花上翩翩飞过,时而落在野花上,时而围着野花盘旋着翩飞一阵。荒园里,偶尔还会有几只蜜蜂嗡嗡地飞过,闻到花香便落在野花上采一阵子,但大都不会停留太久。这个丰富而新鲜的荒园,我怎么这么久才发现了它呢?
常常,我会趟过高高的荒草攀上桃树躺在桃树枝上静思默想。或者并没有想什么,而只是呆呆地看时间从碧绿的桃树叶上静静地流过。凉凉的桃树荫使我凉爽,使我安静。我枕着胳膊躺在桃树枝上,仰面望着一束束金黄的阳光从桃树的枝叶间无声地穿过,我感到明亮而振奋。当我躺够了,我就会从桃树上跳下来去扑蝴蝶。我是喜欢蝴蝶的,而尤为喜欢黄色的蝴蝶。荒园的墙角横放着几根修理榆树砍下的大榆树枝,那榆树枝便成了我扑蝴蝶的工具。蝴蝶是不好扑到的,因为尽管它飞得慢,但却常常改变飞行方向,那转向的速度是极快的,何况榆树枝是那么大,我的胳膊却是那么细瘦。然而我扑起蝴蝶来是很执着的,扑不到蝴蝶是绝不会罢休的。荒园里,我高高地举着榆树枝来回地扑着,跑着,啊啊地叫着,那么地投入,那么地忘情。脸上流汗了,仍是扑,汗流浃背了,仍是扑。那高高的叫喊声在空旷而安静的荒园里显得是那么地嘹亮而苍凉。扑了一阵又一阵,到后来终于扑到了一只。然而等我小心地从榆树枝下捏起它仔细把玩的时候,一不留神它却从我的指缝间闪电般溜走又飞上了高高的天空。我仰望着那只逃走的蝴蝶拼了命地向荒园外飞去,几秒钟便消失在了高高的院墙外。我就那么呆呆地仰望着,久久未动,很久了才低下头来不再空望。直到此时我才感觉到了累,于是便在荒园的西墙根下踩倒一块荒草,赶走蚂蚱、小飞虫,枕着胳膊躺在上面。下午的金晃晃的阳光静静地泄在荒园里,在西墙根一带斜切下长长的一片阴凉。我透过这千丝万缕的阳光仰望着天空,默默地数着一朵又一朵轻轻浮过的白云,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有时候,我也会在荒园里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大半天。蚂蚁们默不作声地来回搬着,一趟又一趟,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而我也总是一看就能看上大半天。有时候,我还会到墙根下去摘旧木头上的木耳,等父母回来后用开水泡了炒着吃。还有的时候,我会去看墙角的青苔,或是捉几只蚂蚱来玩……
就这样,在那个安静的荒园里,我又独自度过了两年的童年时光……
我六岁时的那年春天,父母从集上买来两只小山羊牵到了我的面前,那一刻,我的眼睛一亮。从此以后,我告别了一个人的荒园生活,童年的生活里开始有了两只小山羊的陪伴……
如果都当成孩子的伙伴来比较,植物与动物是不能相比的,动物自然要更受孩子的喜爱,这一点于我也不例外。当那两只雪白的小山羊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是那么地欣喜,那么地激动。它们是那么地可爱,那么地温顺,我想谁见了它们都会喜欢的。父母把它们买回来一是为了增加家里的收入,二也是为了我能有个伴。养羊对我来说虽说也是一项任务,但更是一种乐趣,它们是我今生的第一个动物伙伴。
那时候是春天,草都已经长得很高了。我家在村庄的南头,家的南面是一个很大的大坑,因为沙土多人们便叫它为沙土坑。每天上午和下午,我便会牵着我的两只小羊到沙土坑里去吃草。它们都拴着绳子带着木橛,可我并不把它们死钉在某个地方,而是放开它们让它们自由地吃,爱吃哪里的草就吃哪里的草,爱怎么蹦就怎么蹦,爱怎么跑就怎么跑。雪白的小羊走在碧绿的草地上,显得格外干净而可爱。草地上开着朵朵的小野花,将草地装扮得格外美丽、生动。风吹过来,花草翻起柔柔的波浪,煞是动人。我坐在草地上看我的小羊吃草,就像是在欣赏一幅美丽的画,怎么也看不够。我的小羊低着头迈着安闲的步子慢慢走着,吃着,偶尔也会抬头看我一眼。它们吃草的时候是先伸嘴咬住嫩草,然后嘴一提草就断在了嘴里,这一口的草它们嚼不了几下便会咽下去,然后就又去吃第二口。有时候,它们也会野兽一般四处猛跑一阵撒撒野,而撒完野之后总会又跑回原地老老实实地吃草。有时候,它们还会互相抵着玩。两只小羊面对面摆开阵势,高高地抬起头然后猛地抵向对方,两个小小的头颅便撞在一起发出“喀”的一声闷响。抵了一回,再抵一回,直到玩够了才又去吃草。有时候,它们吃饱了就会卧在草地上歇一会儿。它们卧在草地上,四条腿斜放在一侧,安闲地反刍着刚吃下的草。我看着它们安闲地反刍,觉得那真是一种享受。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草又好,因而春天羊长得最快。才一两个月吧,它们就已长高了五六公分。看着它们在我的喂养下一天天长大,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小羊在一起日子久了,我们已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相互之间具有了一种心灵感应般的默契。比如说它们撒野时跑得远了,甚至快跑到了坑边上的庄稼地头,我只冲它们“嘿”的一声它们就会立刻跑到我的身边老老实实地吃草。到回家的时候,我从草地上站起来往回走,它们立刻就会明白,于是赶紧小跑几步跑到我的前面和我一块走回家去。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在一起时都是那么地快乐,好像谁也离不开谁了。父亲在院子南墙根用旧砖头垒起了一个不大的羊圈,给我的小羊安了个家,每次从沙土坑里回来后我都会提着半桶水到圈门前给它们饮水,而每次饮完水之后我总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它们舍不得离开,而它们也总是久久地望着我一动不动。如果哪天我串亲戚了,一天不在家,回来之后它们必会跑到我的跟前用头轻轻地蹭我的腿,而我也总会想它们,见到它们总会蹲下来轻轻地抚它们背上的毛。这种感情是说不出来的,说不明白的。
后来,因为小公羊越来越调皮,越来越捣蛋,父母就说要把它卖了。我是坚决地反对,然而对于它的调皮捣蛋我是承认的。我放它们在沙土坑里吃草的时候,它常常会撒野跑得很远,有时都跑得看不见它了,任我怎么叫也不回来。偶尔,它还会偷吃沙土坑附近的庄稼。有时,它还会去找别的羊死抵,往往会抵得头上冒出星星点点的血。而在我和它们一块回家的时候它也不老实,到院子里总要疯跑一阵,怎么也赶不进圈里去,把父母和我都惹得非常生气。秋天的时候收了玉米,它竟公然偷吃起院子里的玉米来,撵它的时候它还衔着玉米跑。这下父母是真的急了,说有了买羊的一定要卖了它,任我怎么求情也不管用。终于在一天下午,父母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小公羊给卖了。傍晚当我回到家提着水到圈门前饮羊的时候,发觉小公羊没有了。我赶紧问父母小公羊哪儿去了,他们说卖了。这一次,我却很平静,什么也没有说,然而眼泪却刷地流了下来……
没有了小公羊,我失落了好几天,然而小母羊还在,小母羊还是要喂的。秋天到了,得给小母羊储备过冬的树叶了。从此以后我更加忙了,第天把小母羊牵到沙土坑钉好后就拿着笤帚和布袋到树林里去给它扫树叶。在树林里,我先把树叶扫成一堆一堆,然后用布袋装,装满一布袋就背到家里倒在一间闲着的小屋里。一天里,我要背上十几趟甚至二十多趟。直到十几天后,当小屋里的树叶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了母亲才说,够了。我想,小母羊应该知道是我辛辛苦苦为它准备好了过冬的树叶吧,它应该因此而受到感动从而更加好好地吃,好好地长吧……
冬天里,小母羊更舒服了,只在羊圈里吃喝就行了,有我伺候它。而我也清闲了许多,不用再天天带着它去沙土坑里吃草了。然而,有时候我也会带着它到树林里去吃树叶,让它活动活动,这样对它有好处。但由于是冬天,天冷,吃的又是干树叶,因而冬天里它虽然仍是长的,然而却要长得慢一些。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我也不去太在意它。
春节过后,天气渐渐地变暖,春天又来了。万物复苏,荒凉了一冬的大地渐渐地变绿了。春暖花开,我又开始带着我的小母羊去沙土坑里吃草了。小母羊也焕发了活力,长得更快了……
到了五月份的时候,我的小母羊已经长得很高了,看着甚至都像个大山羊了。然而就在这万物蓬勃生长的五月,我的小母羊却遭到了一场天大的劫难……
一个平常的下午,我仍在沙土坑里放着我的小母羊。后来我饿了,于是便走回家去拿馒头吃。小母羊没有钉,我没有在意,因为它平时是很老实的,很少往庄稼地里走。然而等我拿了馒头和咸菜边吃边往沙土坑里走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我的小母羊不在了。我立刻害怕了起来,因为我听母亲说附近的麦地里是有老鼠药的,拌在玉米粒里洒在麦地里药田鼠。我赶紧四处张望,远远地看见沙土坑南面的麦地边上躺着一只羊在挣扎。我拼了命地跑过去,痛心地看见那就是我的小母羊。它嘴里吐着泛绿的白沫,睁大着眼睛挣扎着,四条腿乱蹬着,痛苦的样子使我的心百般地难受。我哭着跑回家喊出了母亲,然而等我和母亲跑到小母羊旁边的时候,它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浑身一阵阵地发抖,腿也不再那么乱蹬了,眼睛里没有了一丝的活气。它吐了好多好多的白沫,半个脸都沾满了土。母亲说,它中毒了,救不活了。我哭着央求母亲让她救救小母羊,可母亲却说,没有用了,它死了。我再扭头看我的小母羊,它真的一动不动了,痛苦的样子仍然保持着,一双没有了生气的眼睛圆圆地睁着……
…………
我的小母羊死了,我的唯一的伙伴死了……
小母羊的死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创伤。它中毒死的那天下午我哭了一下午,晚上躺在被窝里用被子蒙着头仍是默默地流泪。父亲和母亲也都很伤心,都来哄我,安慰我,可我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小母羊和我一起度过了一年的难忘时光,我已无法离开它,它是一个孩子的唯一的伙伴,是一个孩子的感情的依靠,是一个孩子的全部……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整天不说一句话,没有了一个笑脸。我有时在沙土坑的草地上呆坐着,有时在院子里呆坐着,就那么静静地呆坐着,忧伤地呆坐着,想着我的小母羊,回忆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没有什么事情能使我感兴趣,没有谁能使我脱离这种状态。我好像已经依恋上了那样的呆坐,那样的忧伤,那样的回忆。小母羊活在我的心里,整天出现在我的眼前……
渐渐地,父母觉得我不对劲,开始担心起了我,然而却又实在没有办法让我好起来。后来,母亲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我到村里的小学去上学。我已经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本来父母是打算让我在九月份的时候去上学的,但看眼前的状况,就只有让我早些去学校了。那天下午母亲为我做了一个小书包,花花绿绿的很好看,然而却没有使我高兴起来。第二天早上,我就挎上了那个小书包,在母亲的陪伴下向村里的小学走去……
走在去往村小学的路上,我的心里充满了怀恋和忧伤。我想起我和我的小羊在一起度过的难忘时光,想起独自一个人在荒园中度过的安静时光,想起自己在土井中度过的那些呆呆地仰望着天空的时光。对于那些安静的一个人的孤独时光,刹那间我充满了无限的怀恋……小母羊的死去带给我的心灵的创伤还没有淡去,生活又要我去面对一种新的陌生的生活。我不知道我前面的生活将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融进那么多孩子的学校,但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我必须得走进那个学校,我必须得告别我以前的一个人的生活了。别了,我的小母羊,别了,我的荒园,别了,我的土井,我的五年的安静而孤独的时光,我的一个人的童年……
郑村小学
郑永涛
我所出生、长大的村庄叫郑村,郑村小学就是我们村的村小学。郑村小学是我的故乡华北平原中的一所普通的乡村小学,然而,她却又是华北平原中所有乡村小学的一个缩影。
而我所写的郑村小学,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郑村小学。
郑村小学修建于一九七九年,比我大五岁,我当然没有见到她出生时的情景。小学在村西前街南侧,坐北向南共五间,每两间合为一大间教室,最西那间盖为门楼。教室南面是院子,也可以说是操场,最南面是厕所。这就是郑村小学的基本格局。从学校门口往里走,首先看到的是门楼上那柔中带刚的学校名称“郑村小学”,据说这四个字是当年我父亲写的。那时乡亲们用水泥抹好了门楼,就让毛笔字写得非常好的父亲来写校名。父亲随手捡起一块土坷垃在上面轻轻地描了描,然后用一段铁棍刮,几分钟就刮好了。而几分钟就刮好的那几个展翅欲飞的字,在上面一待就是几十年。小学的铁门是天蓝色的,然而我刚上学时它就已破得不像样子了,漆片斑斑驳驳的,右下角破开了一大块,铁皮向里卷着。推门而入,门楼的地面是用残缺不全的砖头砌的,本来就高低不平的,又被数不清的脚步磨得圆圆的。用白灰抹过的墙已经很旧了,下面一段只剩下土墙甚至露出了红红的砖头,白灰层早已被调皮的小学生们磨光、抠光了。进入院子,地面由于长年累月地被小学生们踩来踩去,凹凸不平而且又白又硬。院子的东北角和西南角各伫立着一棵老椿树,大约四五十岁的光景。学校没有自己的围墙,院子三面人家的房子和院墙就是学校的围墙。东墙上用白灰刷着一句标语:努力学文化,不当睁眼瞎。就那么简单的一行白字,而不是白底黑字的标语。院子东南角方方的一大块地方高出院子半米多,那是一座老房子的地基。据说那是以前老地主的房子,文化大革命时把它掀了,掀的时候还刨出了几颗手榴弹,被村民们小心翼翼地扔到村后的老井里去了。这块地基曾是我们最喜欢的乐园。院子南面的厕所由于盖得晚,比教室都要新得多。两间教室的门一个开在教室后一个开在教室前,在两间教室中间挨在一块。进入教室,一切都是那么土、那么旧、那么亲切。西墙上的水泥黑板白光光的,很久很久才刷一次墨。左下角掉下了一块水泥板,露出了红砖头的面容。黑板上方订着一面纸做的五星红旗。那五星红旗并不标准,可能是老师自己做的。南北墙上各订着两面塑料条幅,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和“向雷锋同志学习”等名言警句,字的上面还画着伟人的头像。讲桌是用砖头垒的,上面放着一大块长方形的厚厚的水泥板。讲台上放着粉笔和黑板擦。其实那黑板擦不是真正的黑板擦,而是一把长柄黑鞋刷,因为在农村是买不到真正的黑板擦的。教室西北角沿墙角盘了一个三角形的火炉。那时还未兴起蜂窝煤,烧的是碎煤,炉子是很大的。教室里一排排的课桌很破,但却很厚实,很耐用。凳子都是学生们从自家搬来的,样式各异,颜色不一。教室后面的东北角墙根靠着几把枝条稀疏的扫帚,东南角的门旮旯里立着几把毛已磨得很短的笤帚和一把破铁锹。
说完了郑村小学,不能不说一下与小学有关的其他事物。首先要说的是一个小卖铺。小卖铺与小学错对门,主人是个老头,村民们都叫他老猪。另一个与小学有关的是个外村的小伙子,每年夏天都会骑自行车驮着冰糕来小学门口卖冰糕。对于他的情况我了解的并不多,然而他却也是与郑村小学有着密切关系的一个人。
以上的这些零零碎碎的事物,好多都有着与之相关的难忘故事……
关于院子东南角的那块老地基,最主要的是一个游戏,这个游戏的名字叫“拉土”。这是好多人在一块玩的游戏。好多人各找一块破砖头或瓦片当“拉土车”,从土比较松软的地方挖土、取土。从取土地点到目的地“土站”的路线弯弯曲曲,很像是盘山公路,很有意思。在离土站较近的路口设有关卡,专收拉土人的票,没有票就不能进土站。在游戏中这种票是钱的象征,是过路钱。那票其实就是一块纸片或一片树叶,能不能通过全看看关卡的人的心情。看关卡的人是这个游戏中最有权力的人,是“老大”,是由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充当的。当有拉土车经过、拉土的人把票递给他时,他常常皱着眉头说道:“还不够刺牙缝,过去吧!”这时拉土的人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庆幸地开过去了。偶尔也有通不过的,大概是因为老大嫌钱少吧,嘴里骂道:“哄老子啊,滚回去!”于是那拉土的人就开着拉土车灰溜溜地返回去了,只能寄希望于下一趟了。能不能通过,全看老大的心情,拉土的人根本无法预测。至于拉土是为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也没想过,只是一个劲地往土站拉啊拉啊,土站里的土山堆得越高越大我们的干劲也就越大。拉土的游戏,我们一玩就是好几个月。
院子东墙上的那句标语“努力学文化,不当睁眼瞎”也是有个故事的。那年村里来人刷标语,我们这些孩子就好奇地围着观看。下了课围着看,上了课就偷偷地扭头透过窗户看。等那标语刷完了我们立刻就围着议论起来:“那后面三个字是什么眼什么呀?”高年级的学生说:“那三个字念‘睁眼瞎’!”我们就又叽叽喳喳地问老师:“老师老师,什么是‘睁眼瞎’呀?瞎子都是不睁眼的,睁着眼怎么还瞎呀?”老师说:“‘睁眼瞎’就是不识字的人,是文盲,比如卖给你们东西的老猪,他就不识字,你给他书他也不认识,所以就叫‘睁眼瞎’。”我们知道了老猪不识字,就跑到老猪家冲着他的屋子大喊起来:“老猪是个睁眼瞎!老猪是个睁眼瞎!”老猪气哄哄地跑出屋门要追我们,可我们一下就四散而逃了,他没有办法就又回屋里去了。我们一直喊了他好几次,他越来越生气,可仍是没有办法。后来上课了,我们就又进到课文里去了。可是一下课,我们就又结伙去喊老猪了。我们喊他睁眼瞎,喊他是个睁眼瞎。他这次是走出了屋门,并没有追我们,而是在我们的喊叫声中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们都没见过这么老的人哭,一下都变得傻呆呆的了。后来老师知道了这事,气得不得了,把我们这伙人狠狠地批了一顿。她冲我们喝道:“老猪是生在旧社会,没能学文化,你们倒好,笑话起人家来了!按岁数你们应该叫他爷爷,你们也这样喊你们爷爷吗?”我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圆圆的小脑袋。后来,老师带着我们去向老猪爷爷倒了歉,老猪爷爷说:“不用不用,你们要好好学文化,好好学习啊,不要再像我一样当个睁眼瞎啊!”说着说着就又掉下了滴滴的热泪……
关于小学的厕所也有个故事。那是一个春天,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叫占红。那天老师宣布上课了,我们就赛跑似的冲向厕所小便,这是小学生们的一个习惯。跑到那里猛一刹车,解开裤子就尿。这时占红跑了过来,由于跑得过快地上又滑,他竟然一不小心掉到了水泥茅坑里。那茅坑有一米多深,粪汤快满了,和他的脖子一般高。他在茅坑里又是游又是爬,可却怎么也上不来。我们都傻了眼,有的还正在往茅坑里尿。占红急得火冒三丈,冲那还在往茅坑里尿的人愤怒地喊道:“你还尿哇!”那正尿着的人就马上憋住不尿了。占红又是惊恐又是着急又是愤怒,后来终于扒住茅坑边爬了上来。这时,他几乎成了个便人了!浑身粪汤,身上爬满了欢快的蛆,头上竟然也顶上了一层蛆,热闹地爬着。这时,占红的母亲闻讯赶来了。一见到母亲,占红“哇”得哭了起来,跟着母亲哭着回家去了。我们都跟着他往外走,到校门口才停下来,目送着头上顶着一层蛆的占红跟着母亲走回家去了。
关于讲台也有一个故事,但这不是个有趣的故事,而是个严肃的故事。那时我在东面教室上课,教我们的是邻村的一个年轻的代课老师,叫周学林,人很是善良、老实。西面那间是高年级的教室,里面有个高年级的学生叫艳杰。那天下午的自习课上艳杰往我们教室里串了好几趟,周老师说了他几次,后来他就和周老师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又打了起来。依周老师的脾气他一般是不会这样的,可能是因为艳杰太不好管了,他早就上火了吧。可能是艳杰先动的手,然后两人就扭打了起来。两个人在讲台上扭打着,后来周老师就控制住了他,他趴在讲台上气急败坏,竟然用腿把那厚厚的水泥板讲台顶翻在地上摔成了三瓣。后来又到院子里打,再后来就被赶来的大人们拦开了。这时艳杰的母亲来了,和周老师吵了起来,但吵了没几句就带着艳杰回家去了。周老师现在是个农民,已是中年人了。现在想想那件事,虽然他打学生不完全对,但艳杰那时也太不听话了,我挺同情周老师的,那时当个代课老师也是挺不容易的。周老师那时其实刚十七八岁,不算大的。
…………
郑村小学里的事物大都是有故事的。时间之河永不停息地向前奔流着,许多许多的事物随着时间的流水渐渐消逝了,而那些与之相关的故事却永远留在我们这些学生的心中。
郑村小学的生活是普通的,然而也是充满乐趣的。一年两学期,除了寒暑假外麦子熟时和玉米熟时还要放麦假和秋假。冬天有火炉,夏天没电扇。我记得我上学前院子西南角的那棵老椿树上还挂着个掉了一大块的铁钟,但我上学后就没有了。上课了,老师对一个学生说:“上课了!”这个学生就跑到院子里大声喊着“上课了!上课了!”这就是上课铃声。下课更简单,老师对学生们说:“下课了!”大家就欢呼雀跃地往外跑。我们的课程除了语文、数学和思想品德外,几乎再没有其他的课了。四个年级,一二年级在东面教室,三四年级在西面教室。通常学校里只有两个老师,一个老师负责一间教室两个年级,而老师又大都是代课老师。每天大家都挎着打着补丁的布书包三五成群地来,放了学更是成群结队地回去。开学了大家就扛着凳子来,放假了就扛着凳子回去,只剩下沉默的课桌在教室里。没有办公室,老师、学生都在教室里,讲台就是老师的办公室。
在我们那时所有的游戏中,最令我难忘的是挤豆腐。这是冬天玩的游戏。冬天虽然生着火,但由于火炉由学生们轮流管,老是灭,何况煤子也常断。在那些冬天里,我们这些孩子们没少挨冻。而挤豆腐这个游戏,就像一个旺旺的火炉,给了我们无限的温暖。上了一节课挨了一节冻,一下课大家就聚到教室后墙根挤豆腐。左边一些人右边一些人,人数大致相等。等大家靠墙站定宣布开始后,那热闹非凡的挤豆腐游戏就开始了。两伙人一下一下地猛撞着,伴着那有力的节奏大家齐声喊着:“挤、挤、挤豆腐,挤了豆腐吃豆腐!挤、挤、挤豆腐,挤了豆腐吃豆腐!”就这样挤着,喊着,不一会就浑身暖和起来了,有时还会出一头的汗。那真是个难忘的游戏!
小学生们都是喜欢吃零食的。对于那时缺少零花钱的我们来说,零食的诱惑力就更大了。老猪的卖铺就像一个天堂,零食应有尽有。谁要是拿着钱走进了老猪的卖铺,那是相当地令人羡慕的。那时母亲每天只给我一毛钱的零花钱,那一毛钱用来买什么我每次都是要想好久才能决定下来的。有时在学校想,在学校老是想不好了就到卖铺里面去挑,看自己吃过什么、没吃过什么、又进了什么新零食。当那诱人的零食拿到手里的时候,那幸福的感觉是根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一块糖或一块冰糕,要细细地品尝好久才会吃完的。吃完了,还要舔舔嘴唇,挤出点口水品品那香甜的余味。
夏天的时候,我们除了买零食还要买扇子。扇子大致分为三种,一种是普通的竹柄纸扇,一种是可展成三百六十度的铁柄小圆扇,还有一种是塑料柄布扇。第三种太贵,大约要一块钱,极少有人买。第二种扇子只有铁柄而没有扇骨,不耐用,只有一些女生买。第一种扇子最为普遍,既便宜又耐用,通常是三毛钱一把。扇子上画面各异,有山水有花鸟有淑女,还有用毛笔字写的古诗词。记得那时我们买了扇子大都会在上面写上这么一首极为流行的“诗”:小扇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等到寒冬!真是一句涮人的话!
那几年每个夏天都会有个穿短袖军装的外村小伙子来我们校门口卖冰糕。他卖冰糕、雪糕和果汁,进的常常比老猪卖铺里的要好吃得多,因而我们大都会从他这里买冰糕。下课的时候他常常忙得不亦乐乎,而上课的时候就清闲得多了。他的冰糕箱是用厚厚的木头做的,牢牢地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他把车子靠在墙上,自己坐上自行车车梁,很是惬意。我那时非常羡慕他,不用上地里干活,轻轻松松、凉凉快快,热了、渴了就吃冰糕、喝果汁,真像一个神仙!后来我听一个大人试探着问他一天能赚十来块钱吧?他谦虚地说就这么回事吧!天哪,我更羡慕他了!
在教过我的老师中,我最难忘的是周学林老师和李瑞红老师。他们都是外村的,也都是代课老师,他们都是代了几年课就走了。他们两个没在一块教过,周老师在前,周老师走后来了李老师。
周老师是我今生的第一位老师。那时他还是个小伙子,却很是善良、老实,脾气好,对我们很好。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第一天上学的那个下午。那天下午母亲搬着凳子把我领到了小学里,周老师热情地接下了我。母亲到老猪的卖铺里给我买了一支铅笔和一个小作业本,又和周老师说了几句话后就走了。而我,这就算是上学了。在这之后的数不清的日子里,周老师用他那别人少有的耐心教我写汉字,记数字,一步步地把我领进了知识的殿堂。他大约只教了我一年,但却令我终身难忘。他不当代课老师后就回家种地去了,走进了黄土地。从那时到现在的这些年里,每次碰到周老师我都感到无比地亲切、温暖。对他的感激,我是无法用语言对他说出来的。我们互相打招呼,寒暄,是那么地诚,那么地亲……
李老师也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她漂亮、温柔、脾气好,和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距离,是个真正的孩子王。我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登上讲台时的情景。那天教高年级的郑老师领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姐姐对我们说:“这位新老师姓李,你们叫她李老师,以后就是她教你们了!”然后她走下讲台把稍显腼腆的李老师推上了讲台,自己就去上自己的课去了。就这样,李老师开始了她的教师生涯,我们有了一个喜欢我们、我们喜欢的好老师。
李老师惹我们喜欢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教我们歌,给我们上音乐课,而这是郑村小学历史上所没有过的。她给我们上音乐课没有规定的时间,不过总的来说大约是两个星期一节。哪天上了音乐课,那一天就是我们的节日!记得那天下午郑老师对我们说:“你们李老师歌唱得可好了,让她教你们唱歌吧!”我们立刻就围住了李老师让她教我们唱歌、给我们上音乐课。李老师也很高兴,笑了笑就答应了,我们别提有多高兴了!一个离家近的同学马上跑回家去给李老师端来了一大杯开水。李老师说教我们《读书郎》这首歌。她先在黑板上写歌词,我们在下面抄,一个个都显得急不可耐。终于,李老师开始唱了。她唱第一句歌是鼓了不小的勇气的,脸都有点红了,可是歌声却是那样地轻快、动听:“小么小儿郎呀,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那是一节我们谁都不会忘记的音乐课。从那以后,李老师就常教我们歌,《娃哈哈》,《踏浪》,《茉莉花》,等等等等……
那时乡村小学里是很少有音乐课的,美术课和体育课就更少了,李老师给了我们歌声和快乐,使我们感到无比地幸运。
李老师是在教我们的那年冬天结婚的,那时好多同学都送上了一份简单的礼物,我向母亲要了两元钱买了一条毛巾送给了她。她出嫁之后离我们村更近了,两个村的村头差不多都接到一块了,李老师来学校也就更方便了。可几年之后,李老师却也不再代课了。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尽管我们两家离得并不远。我衷心地祝她平安,祝她幸福!
我是在上完二年级之后离开郑村小学而去邻村的一所大私立学校上学的,那时李老师还没有走。我离开时还挺愿意,可不久就彻底地后悔了。正因为那所私立学校大,而且我又刚到那里,我感到无比地孤独甚至凄凉。我深深地感到,我们那小小的郑村小学就像一个温暖的家,就像儿童作家曹文轩笔下的那座草房子,是那样地温馨、亲切和安静,令我无限地怀念。可是,无论我怎样执拗都没能拗得过父母,没能回到我那魂牵梦萦的郑村小学。我在郑村小学共上了四年学,现在想来,时间真的是太短了……
我离开郑村小学后大约一年,李老师也离开了郑村小学不再代课了,永远地离开了三尺讲台,结束了她的教师生涯。而又过了三年,郑村小学的旧铁门就永远地锁上了。那些年民办学校异军突起,郑村小学终于没能抗击住湍急的浪潮而停办了。在这一点上,郑村小学并不能算是华北平原所有乡村小学的缩影。郑村小学停办了,然而,郑村小学永远是我心中的温暖的家,我心中的草房子,永远是我心灵深处最温馨的一段记忆……
愿我的这些零零散散的文字能成为那个年代的郑村小学的一张素描,成为故乡华北平原中所有乡村小学的一个缩影……
以此,纪念我们曾经的郑村小学、我的小学时代以及那时所有的同学、老师们……
写得不错!
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