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柔石、胡也频、殷夫等的创作

  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左联”盟员柔石、胡也频、殷夫、李伟森(没有正式加入“左联”,但工作上有紧密联系)、冯铿和其他十八位共产党员被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杀害于上海龙华;此后几年内,应修人、洪灵菲、潘漠华等人又相继遇害。柔石等五烈士就义后,“左联”发表了抗议和宣言,指斥反动派的暴行,得到国内外进步力量的支持。鲁迅从来就关心这些革命青年作家,对他们抱有很大的企望,柔石、殷夫、胡也频等生前也都得到过鲁迅殷切的指导。鲁迅对他们的牺牲怀着无比的悲愤。在得悉这一噩耗的当时,他写了悼念文字,指出他们以鲜血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写了第一篇文章”(注:《二心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事隔多年以后,又怀着蜷蜷之心,写下《为了忘却的记念》(一九三三年)、《白莽作〈孩儿塔〉序》(一九三六年)等文,赞扬他们的为人,肯定他们的文学成就。

  烈士们生前大都从事实际革命活动,又以文学为武器参加战斗。他们从不同的道路走向革命,同时又把不同的经历带进文学。正如他们为共产主义事业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一样,他们也为初期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创作留下了可贵的成绩,表现了他们对共同事业的忠诚和努力。

  柔石(赵平复,1901—1931)最初从事教育工作,并参加新文学运动。一九二三年开始创作,短篇集《疯人》透露出一些个性解放的要求,长篇小说《旧时代之死》和中篇小说《三姐妹》对知识青年游移徘徊的心理有所批判,现实生活的投影都还比较淡薄。一九二八年夏,他到了上海,与鲁迅有较多往还,在鲁迅的帮助下译介外国的尤其是东欧和北欧的进步文学,编辑《语丝》、《朝花旬刊》、《萌芽月刊》(注:《萌芽月刊》,由鲁迅主编,柔石等编辑)等刊物,这些活动对于他的创作起了积极的影响。这一时期所作短篇集《希望》,写了日常生活中一些庸俗、卑鄙的人物与事态,现实意义和生活气息都较以前作品显著增强,并开始表现出独特的艺术见格,笔调简洁朴实,感情深沉。

  长篇小说《二月》(一九二九年)是作者较重要的作品,鲁迅为作《小引》。主人公肖涧秋是这样一个青年:“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注:鲁迅:《〈二月〉小引》),他离开学校后在崎岖的世途上飘泊,六年后来到芙蓉镇,希望过清静的生活,然而他在这想象的世外桃源中见到的,依然是凄凉、苦难和凡庸。对于这些,他即不能象一些人那样视若无睹,也不能象另一些人那样习以为常,他有所激动,希望用个人的努力去改变现状。肖涧秋开始援助孤儿寡妇,想使那些善良的人离开悲哀的境地,但诬蔑非议也就随之而来,使他日益困惑。爱情纵然带来一些温暖,却仍然无法充实他的空虚的心怀。他不能在生活的“浊浪”中随波逐流,结果又离开了这个地方。小说通过这一故事表现了作者对现实的愤懑和对于知识分子道路的思考。几个人物也都写得生动而又各具性格。叙事抒情优美生动,语言流畅并常带有诗意,能给读者以强烈的感受。

  一九三年写的《为奴隶的母亲》是作者最优秀的短篇小说。题材深入到社会下层劳动人民生活中,表现的形式和手法也更为朴实,可以看出他这时正在努力“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注: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作者在《二月》中流露的伤感情调没有了,更多的是负荷着人民苦难的崇高感情。作品描写一个穷苦妇女,为了全家生活被丈夫出典给邻村一个秀才地主。整整三年,她离开自己的孩子,作为别人生孩子的工具,屈辱地生活在地主家里。孩子病重的消息传来,她憔悴痛苦,但得不到回家看望的权利。三年内,她生下一个男孩子,于是又被人夺下这亲生的孩子,赶回从前的家,而先前的孩子还是受着饥饿的熬煎,在前面等着她的是无穷无尽的苦难生活。作者以沉挚的笔调描写了这个痛怵人心的故事,刻划了一个既是母亲又是奴隶的鲜明形象。小说写的是常见的人和事,但能够从平易中透露出深刻的意义,显示了阶级剥削制度是劳动人民痛苦不幸的根源。他们不仅身受着经济上的剥削,同时还身受着超经济的精神虐待,他们的苦难正象作品最后写的:“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长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为奴隶的母亲》写作的年代,中国的农村斗争已风起云涌,作品虽然没有直接反映这些斗争,但它接触和描绘了农村中苦难深重的一隅,具有强烈的控诉的意义。

  “左联”成立,作者先后任执行委员、常务委员、编辑部主任等职,在紧张的工作中继续从事写作。一九三年六月作通迅《一个伟大的印象》,记述了他同年五月参加在上海召开的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时的见闻;十月,作长诗《血在沸》(注:《前哨》第1卷第1期),纪念一位被反动派杀害的十六岁的少年先锋队队长。这些作品标志着作者生活道路和思想道路上重要的飞跃。在同时代的革命青年作家中,柔石在深刻理解和揭露中国社会的腐朽堕落,认真探索和实践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以及对于艺术表现的重视等方面,都是有自己的显著特色和突出成就的。

  胡也频(1903—1931)开始文艺活动在一九二四年,与人合编了北京《京报》附刊之一《民从文艺》,同时用胡崇轩署名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作品。此后数年内,创作量很大,写成《圣徒》(短篇集)、《也频诗选》、《三个不统一的人物》(短篇集)、《别人的幸福》(戏剧集)、《一幕悲剧的写实》(中篇)等十多个集子。较早作品涉及题材很广,从生活见闻中信手拈来,以后则较集中于对不同类型知识分子的生活的刻划。文笔流畅明快,间或流露着幽默和讽刺。这些作品反映生活的深度还嫌不够,政治意识也不明显。一九二九年作长篇小说《到莫斯科去》,一九三年作长篇小说《光明在我们的前面》,出现了较大的变化和发展。

  一九二八年春,胡也频到了上海,他开始阅读马克思主义理论书籍,并明确地以文学为革命服务。在《到莫斯科去》的序文中,他强调创作应“抓住这斗争底时代的现实”,强调新文学的作者应跨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生活圈子,“深入于无产阶级的社会而经历他们的生活和体验他们的意识”,这些认识和主张显然有助于他的创作,《到莫斯科去》正是“这种主张的实践”。作品描写一个“新女性”素裳,厌恶金马玉堂的资产阶级生活,追求有意义的人生,但对当时各种不同的思潮感到惶惑。共产党员施洵白的出现,使她在迷途中找到了指南,坚定了革命的信念,两人产生感情,并决定一同到莫斯科去。这时她的丈夫官僚徐大齐却捕杀了施洵白,新的仇恨加深了素掌对旧的生活的憎厌,她终于毅然独自出发。作品倾向鲜明,表现了作者创作的新的起点。但政治热情尚未能同具体的艺术描绘紧密结合。素裳转变的最初过程较多在言谈和思索中越过,党员施洵白的形象也没有得到鲜明有力的刻划,这些反映了作者这时尚缺乏生活实感,有时还不自觉地流露出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给作品带来了明显的弱点。

  在写《光明在我们的前面》前后,作者参加了实际革命斗争。他热情地宣传马克思主义,宣传无产阶级文学,参加“左联”工作,任热行委员和工农兵通讯委员会主席职务。作品是在紧张的革命工作中挤出时间写成的。《光明在我们的前面》通过一对青年的爱情生活的描写,反映了应该走怎样的革命道路的问题。刘希坚坚信共产主义,他的爱人白华则为无政府主义所吸引着。他们经常讨论,争辩,都未能缩短他们思想意识上的距离。“五卅”惨案发生,一切行动、思想都在事实面前受到考验。共产主义者洞见历史发展的动向,踏实工作,受到群众的拥护,而只凭空想和狂热行事的无政府主义者却不为群众斗争所需要;白华终于在实际生活的教育下走上了正确的革命道路。作品描写了惨案在北京的热烈反响,最后写出青年们满腔热情地走向工厂农村。“五四”以后,一些决心反抗旧秩序的知识青年曾急迫地吸取一切从国外来的新知识,一时分不清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界线,尼采、克鲁泡特金和马克思在当时几乎同样吸引他们;到后来,他们才认识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是解放人类的唯一真理和武器。这部小说所反映的,正是中国现代许多进步知识分子这样一段重要的生活经历和这样一个重要的政治抉择,具有宽广的社会内容和尖锐的思想意义。和《到莫斯科去》一样,它歌颂了共产主义思想的胜利,较为丰满地描写了实际斗争,努力在斗争发展中写出人物的思想转变;这些都写得热情有力。《光明在我们的前面》是作者最好的一部作品,发表后受到批评界的注意和重视。作者最后写的《同居》(注:《前哨》第1卷第1期),力图反映革命根据地人民的生活,由于没有亲身经历,描写尚嫌简单,但作品洋溢着对于新事物的喜悦之情。

  殷夫(徐白,白莽,1909—1931)从一九二四年左右起就开始写诗。一九二八年创作较多。殷夫早期的作品,内容多为对爱情和故乡的歌唱,也有对光明未来的呼唤。诗中大多带着他对黑暗现实的忧愤和自己内心的悒郁。这正反映了在沉闷而激荡的时代中一个有抱负的敏感青年的憧憬。他喟叹着“希望如一颗细小的星儿,在灰色的远处闪烁着”(《放脚时代的足印》);他赞颂“沙中最先的野花,孤立摇曳放着清香”(《祝——》);他“笑那倾天黑云,预期着狂风和暴雨”(《给某君》);他又感到自己是“枕着将爆的火山,火山的口将喷射鲜火深红”(《地心》)。他守候在“寂寞的窗头,热望未来的东方朝阳”(《独立窗头》)。在这些诗句里,交织着殷夫的孤寂和热烈的感情。也正是其中不断向上、要求进步、追求真理的精神,使得他在参加革命以后,在党的教育下,迅速地成为无产阶级的革命诗人。

  殷夫与革命发生关系较早,一九二七年四月在上海第一次被捕。一九二九年,他离开学校,专门从事青年工人运动,创作趋向高潮,以殷夫、白莽、莎菲等笔名发表了不少诗歌、散记、论文。这时的抒情诗如《赠朝鲜女郎》、《梦中的龙华》等篇,表现出他坚决的斗争意志。他还写了不少政治鼓动诗(也被称为红色鼓动诗),大多发表在作者自己编辑、秘密发行的刊物《列宁青年》和“左联”刊物《萌芽月刊》、《拓荒者》、《巴尔底山》等上面。这些诗格调新颖,境界开阔,个人感情的抒唱与革命斗争的赞颂交响成气概雄浑、声调激昂的战歌。作者宣称要为时代“唱一支新歌”(《Romantic的时代》),宣称“我们把旗擎高,号儿吹震天穹”(《Pionier》)。已经汇入群众洪流的诗人,再不为孤寂所烦恼。他充满着自豪感,充满着自我改造和改造时代的信心。正当“四一二”两周年纪念这一天,殷夫写了《别了,哥哥》这首诗,他这时完全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与他哥哥所代表的剥削阶级作了彻底的决裂。他“不要荣誉,不要功建”,要的是“永久的真理”。在这首诗的最后,他以异常坚决的口吻写道:

  别了,哥哥,别了,

  此后各走前途,

  再见的机会是在

  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殷夫将全身心投入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在他的诗中出现了许多正面歌颂工人斗争的诗篇。这些诗充满了革命的阶级感情,它痛击着反动统治者及其党徒,对被压迫人们的英勇斗争不遣余力地给以赞扬。

  诗人描写工人斗争题材的作品范围很广,如《议决》描写了深夜里一次工人集会的情景,虽然参加会议的人已十分疲劳,但情绪都很饱满,人们开朗地笑着。

  明日呢,这是另一日了,

  我们将要叫了!

  我们将要跳了!

  但今晚睡得早些也很重要。

  这里以白描的手法写出了革命者工作后的欢乐,看来快到“另一日了”,但他们仍是幽默地互相叮嘱早一些休息。新的任务又要他们叫着跳着去迎接。这首诗充分地表现了诗人对战斗的渴望以及同志间的友爱。

  描写无产阶级正面和敌人作斗争的诗很多。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一九二九年的五月一日》。在这首诗里,他描写了浩浩荡荡的正在行进着的工人队伍,沸腾着的人群,震彻着天宇的口号声,以及“在晨曦中翻飞象队鸽群”的“白的红的五彩纸片”。

  我在人群中行走,

  在袋子中是我的双手,

  一层层一叠叠的纸片,

  亲爱地吻我指头。

  诗人对自己从事的斗争充满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他觉得“这五一节是‘我们’的早晨,这五一节是‘我们’的太阳”,他坚信“今天和将来都是‘我们’的日子”。因为在他手里握着的不是简单的传单而是真理。诗歌给读者带来的是兴奋、鼓舞、信心,使人看到了工人阶级不可战胜的力量。当一个巡捕抓住了“我”的衣领的时候,他所想到的完全不是个人的安危,仍旧不停歇地高呼口号。

  我已不是我,

  我的心合着大群燃烧。

  一个高大的革命者的形象矗立在读者面前。“我已不是我”,他不是一个人,他和群众融合了。他是集体,他是力量,他是胜利的象征。他和抗争的人们紧紧拥胞在一起。虽然殷夫的诗常以“我”这个第一人称出现,但包含着的却是整个无产阶级。这是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念和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的伟大的阶级。

  我们的意志如烟囱般高挺,

  我们的团结如皮带般坚韧,

  我们转动着地球,

  我们抚育着人类的运命!

  我们是流着汗血的,

  却唱着高歌的一群。

  ——《我们》

  殷夫的许多优秀作品节奏明快有力,魄力雄传,刚健之中透露着清新之美。所有这些都是和它们的革命内容相一致的。

  鲁迅十分珍惜殷夫的诗作,在《孩儿塔》的序文中,他这样写道:“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注:《且介亭杂文末编·白莽作〈孩儿塔〉序》)这段话概括了殷夫诗歌的革命意义。由郭沫若开创的现代中国的革命诗歌创作,到了殷夫有了新的重要发展和成就。殷夫是我国早期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一位优秀诗人。

  李伟森(李求实,1903—1931)主要从事革命实际工作,他从斗争需要出发,写了不少论文、杂文,编过《革命歌集》和译了传记《朵思退夫斯基》(即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作过一些文艺短评和零星翻译。冯铿(1907—1931)早时主要写抒情小诗,参加革命斗争后多写小说,风格有变化,《贩卖婴儿的妇人》通过一些生活的片断,较动人地描写了一个劳动妇女的悲惨遭遇;《乐园的幻灭》、《突变》等号召参加集体斗争;《小阿强》、《红的日记》描写了革命根据地人民和红军的斗争。应修人(1900—1933)原是湖畔社诗人之一,这一时期写的两篇童话《旗子的故事》和《金宝塔银宝塔》,也以革命根据地人民及红军为描写对象,用夸张的手法生动地描写了红军作战的英勇和劳动人民对革命根据地的信赖。洪灵菲(?—1933)有长篇《流亡》、《前线》、《转变》及短篇集《归家》等,描写青年革命者的斗争活动、困顿境遇和爱情故事,有好多是作者自己生活的投影。在《拓荒者》月刊上发表的小说《大海》,显示了作者创作上新的进展。作品的上部描写了三个性格不同的农民对封建统治的自发性的反抗,下部写到他们在苏维埃政权下有组织的斗争。虽然作品的情节展开不够,人物性格还欠鲜明,但作品表现了农民的自发斗争必须被引到自觉斗争,革命才会获得胜利。洪灵菲的创作生活不长,却留下了不少作品。蒋光赤曾认为他是“新兴文学中的特出者”(注:《异邦与故国》九月二十日记)。

  “左联”烈士的创作具有相似的发展情况,他们开始创作时都有较多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调,后来参加了革命实际工作,对于斗争生活有进一步的体验和理解,引起了思想上和创作上的变化,无产阶级思想感情逐步克服并代替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题材的范围也从一般生活转到较重大的社会斗争,以至怀着深厚的热情描写了革命根据地人民和红军的故事。《一个伟大的印象》、《同居》、《红的日记》、《旗子的故事》等作品,标志着作者们思想上新的进展,并在主题和题材上作了重要的开拓。他们的作品,虽然各人的成就仍就不同,但生活内容渐趋丰富,思想战斗力渐趋充实,其最后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则大都体现了这个特点;虽然这些作品还不够成熟,但就他们个人的创作道路来看,说明了革命实践对于创作发展的积极影响,就整个文学运动的历史进程来看,反映了革命文学从萌芽到成长时期的总的趋向。

  烈士们大多是在创作刚开始迈上新的道路时遇难的,这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损失。但也正如鲁迅所说:“大众存在一日,壮大一日,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也就滋长一日”(注:《二心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烈士们不仅用墨写的文章,同时也用血写的“文章”,表现了整个革命文学的战斗特色和宝贵传统,显示出它和人民革命事业的血肉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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