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对“自由人”、“第三种人”的批判

  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的发展,它在几次文艺论战中的接连胜利,以及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深入传播,使革命文学的反对派改变策略,由公开的反对攻讦转为隐蔽的也是更为阴险的破坏。对此,革命作家是有所警惕的。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左联”执委会通过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的决议虽有王明“左”倾路线的明显影响,但也大体正确地指出:“在敌人的文艺领域,不仅只注意到民族主义文学和新月派等就够,还必须注意到其他各种各样的反动的现象和集团,也必须注意到那在各种遮掩下——‘左’或灰色遮掩下的反动性和阴谋性。”(注:《文学导报》第1卷第8期,1931年11月15日)此后不久,果然出现了自称为“自由人”、“第三种人”的胡秋原、苏汶(杜衡)之流发动的新的攻击。这些人和“左联”有过交往,有的曾是“左联”成员;苏汶译过苏联文艺创作和论著,胡秋原一再声称自己的“方法是唯物史观”,“是从朴列汗诺夫(普列汉诺夫——引者)……出发,研究文艺的人”,并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之拥护》作为自己文章的副题;他们甚至声明并不否认文艺的阶级性,而只是作为“自由的智识阶级”和“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作者们”的代表,向革命作家要求“文艺自由”。他们用这些来遮掩自己对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的不满和破坏。所以,由此引起的斗争,比以前几次要隐蔽和复杂得多。

  一九三一年底,《文化评论》(和胡秋原等有关的一个刊物)创刊号的社评《真理之檄》表示:“文化界之混沌与乌烟瘴气,再也没有如今日之甚了。”因此他们这群’自由的智识阶级”决心担负起思想批判的天职。他们还标榜自己“完全站在客观的立场,……没有一定的党见,如果有,那便是爱护真理和信心”。话中已经向左翼文化运动放了几支暗箭。胡秋原在同一期发表《阿狗文艺论》,叫嚷“文学与艺术,至死也是自由的,民主的”,“将艺术堕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那是艺术的叛徒,……以不三不四的理论,来强奸文学,是对于艺术尊严不可恕的冒渎”。不久,他又写了《勿侵略文艺》,扬言艺术只能表现生活,不能对生活发生任何作用,“艺术不是宣传”,让政治主张“破坏”艺术“是使人烦厌的”,并反对“只准某一种文学把持文坛”。这些话表面上装成是对“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和国民党改组派文人的“民主文艺”而发,但这两者原是反动政客玩弄的把戏,在文艺界没有任何影响。他指桑骂槐,矛头所指,分明是对着当时已成为中国“唯一的文艺运动”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紧接着,胡秋原又写了《钱杏村理论之清算与民族文学理论之批评》,扯下原先的面具,借清算钱杏村理论为名,肆意谩骂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左联”以《文艺新闻》为阵地,连续发表多篇文章,给予回击。由瞿秋白执笔的《“自由人”的文化运动》(注:《文艺新闻》第56号,1932年5月23日,发表时未署名),揭露他们企图以“自由的智识阶级”的名义和无产阶级争夺文化运动的领导权。文章着重批判胡秋原的艺术至上主义的反动实质,指出他的所谓“勿侵略文艺”,反对文艺成为阶级斗争的武器,“是帮助统治阶级……来实行攻击无产阶级的阶级文艺”,“文艺自由”论调所真正反对的,是文艺为无产阶级的革命政治服务。洛扬(冯雪峰)在《致〈文艺新闻〉的一封信》里,揭露了胡秋原“以‘清算再批判’的取消派的立场,公开地向普洛文学运动进攻”的“真面目”,指出当时胡秋原的“反对普洛革命文学已经比民族主义文学者站在更‘前锋’了。对于他及其一派,现在非加紧暴露和斗争不可”。在这种变幻着的新的形势下,文艺战线上展开了一场新的斗争。

  当革命作家开始反击胡秋原的论点时,苏汶以代表“作者之群”的“第三种人”自居,出来为后者声援。他在《现代》上发表《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诬蔑辩证法就是“变卦”,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只看目前的需要”,不要真理;左翼文坛根本不要文学,在他们的“霸占”下,“文学不再是文学了,变为连环图画之类;而作者也不再是作者了,变为煽动家之类。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作者们是终于只能放手了”。当这些攻击遭到驳斥,他又写了《“第三种人”的出路》、《论文学上的干涉主义》,把革命的政治和艺术的真实对立起来,认为“以纯政治的立场来指导文学,是会损坏了文学的对真实的把握的”,“艺术家是宁愿为着真实而牺牲正确的”,以此反对政治对于文学的“干涉”。他还危言耸听地硬说革命作家把“所有和他们自己不大相同的人都错认为资产阶级的辩护人”,剥夺了他们“创造即使不能严格地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但至少也不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那一种作品的自由”。他恶意地断言,“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我觉得是认友为敌”,硬给革命作家栽上迫使一部分小资产阶级作家“不敢动笔”的罪名。苏汶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竭尽歪曲诬蔑之能事,对左翼作家和非左翼作家的关系大施挑拨离间的伎俩。他和胡秋原一唱一和,证明所谓“自由人”和“第三种人”确然是一丘之貉。

  胡秋原、苏汶的这些言论,在当时的具体历史环境中,对于为数不少的作家具有相当大的欺骗作用,因此危害就更大,批判也更为必要。本来,小资产阶级作家的作品如果不是从属于资产阶级文学,就是受到无产阶级文学的影响,客观上总在为一定的政治服务的;在斗争激烈、阶级阵营分明的文艺领域里,并不存在着什么第三者。但自大革命失败以后,蒋介石实施文化统制,屠杀无辜,豺狼野心,变幻莫测;文艺界的确有一批小资产阶级作家,一方面厌恶甚至痛恨反动派的倒行逆施,一方面又对革命前途感到迷惘,以至于对革命怀有误解或者恐惧。他们厌倦政治,害怕斗争,幻想摆脱任何政治的羁绊,作为第三者而超脱于阶级斗争之外。他们还有意无意地将艺术神秘化,企图紧紧地把自己关闭在“象牙之塔”里。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使他们长期陷于无所适从的苦闷中。“九一八”以后,人民群众抗日反蒋浪潮日渐高涨的形势,有可能将他们中的大部分直接卷入斗争的漩涡,向革命力量靠拢;但是他们对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对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公开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紧密联结起来的事实,还有程度不同的怀疑以至于抵触,妨碍他们进一步和革命作家合作。在这样的情况下,胡秋原、苏汶的“文艺自由”论调,迎合了也利用了这种小资产阶级的幻想,同时又对后者苦闷的根源作了颠倒黑白的解释。他们以“自由人”、“第三种人”的姿态出现,不仅不是将斗争的矛头指向国民党反动统治,反而蓄意咒骂左翼文艺运动,妄图将那些作家引到远离革命文学、甚至与之对立的境地。他们曾经和左翼文艺运动有过一些联系的经历,使这种挑衅具有更大的迷惑作用。当时,鲁迅、瞿秋白、冯雪峰、周起应、陈望道等许多作家识破了他们的这种诡计,充分意识到这场挑战的严重意义,积极投入这声战斗,和他们进行反复的辩论。除上海外,北平“左联”的刊物也发表了批判文章。对“自由人”、’第三种人”的斗争,是整个“左联”时期规模最大、历时最久的一次文艺论战。

  针对着胡秋原的谬论,瞿秋白的《文艺的自由和文学家的不自由》一开始就引用了列宁在《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一文中揭露资产阶级所谓文艺“自由”时说过的名言:这种“自由”“不过是他们依赖钱袋、依赖收买和依赖拳养的一种假面具(或一种伪装)罢了”(注:此处据《列宁全集》中译本译文,瞿秋白原来的译文与此略有出入)。瞿秋白说明了:在阶级社会中不可能有独立于阶级利害之外的“文艺自由”,“当无产阶级公开的要求文艺的斗争工具的时候,谁要出来大叫‘勿侵略文艺’,谁就无意之中做了伪善的资产阶级的艺术至上派的‘留声机’”;胡秋原所要求的,正是“文学脱离无产阶级而自由,脱离广大的群众而自由”。至于他用来支持自己反对艺术为政治服务的、文艺只是表现生活的观点,“恰好把普列汗诺夫理论之中的优点清洗了出去,而把普列汗诺夫的孟塞维克主义发展到最大限度——变成了资产阶级的虚伪的旁观主义”(注:《现代》第1卷第6号,1932年10月1日,署名易嘉)。当胡秋原对这些批判进行反扑,坚持反动论调的时候,周起应在《自由人文学理论检讨》中,根据列宁的反映论和文学的党性原理,再一次驳斥他抹杀艺术的阶级性、党派性,否认艺术能够反过来影响生活的能动作用的反马克思主义错误(注:《文学月报》第1卷第5、6期合刊,1932年12月,署名绮影)。

  对于苏汶,瞿秋白从只有无产阶级才能建立“真正科学的文艺理论”,无产阶级在革命斗争中,需要用文艺帮助革命,“不但要普通的煽动,而且要文艺的煽动”等方面作了详尽的论述,批驳苏汶所谓左翼文坛只要革命不要文学的谎话。瞿秋白还分析了作家作为意识形态的生产者,“不论他们有意的,无意的,不论他是在动笔,或者是沉默着,他始终是某一阶级的意识形态的代表。在这天罗地网的阶级社会里,你逃不到什么地方去,也就做不成什么‘第三种人’。”(注:《文艺的自由和文学家的不自由》)所以,所谓“第三种人”,完全是一种虚伪的提法。联系着苏汶他们的创作来看,实行情况也正是这样。苏汶的长篇小说《再亮些》(又名《叛徒》),严重歪曲革命斗争,散布“无论那一种政治,都是整个的黑暗”的反动谬论。当时和苏汶在一起的作家如穆时英之流的所谓新感觉主义,也都反映了他们腐朽的生活与空虚的精神世界,是在“金融资本主义底下吃利息生活者的文学”(注:适夷:《施蛰存的新感觉主义》,《文艺新闻》第33号,1931年10月26日)。他们根本不是什么“第三种人”,他们的作品也根本不是什么“第三种文学”。周起应在《到底是谁不要真理,不要文艺?》中,指出苏汶所谓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不要真理,是一种极其恶毒的歪曲。他着重说明了由于“无产阶级是站在历史的发展的最前线,它的主观的利益和历史的发展的客观的行程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对于现实愈取无产阶级的、党派的态度,则我们愈近于客观的真理”。无产阶级的政治不但不会破坏文学去反映生活的真实,而且会帮助作家正确地认识生活(注:《现代》第1卷第6期,1932年10月1日)。何丹仁(冯雪峰)也指出:“文艺作品不仅单是反映着某一阶级的意识形态,它还要反映着客观的现实,客观的世界。然而这种的反映是根据着作者的意识形态,阶级的世界观的,到底要受着阶级的限制的(到现在为止,只有无产阶级的世界观——辩证法的唯物论,才能够最接近客观的真理)。”(注:《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现代》第2卷第3期,1933年1月)这些意见,将论争推进到作家的世界观和创作实践的关系上。在和“第三种人”斗争告一段落以后,为了使小资产阶级作家对这个根本问题有比较明确的理解,周起应还对苏汶的这些观点继续进行了批判(参见本章第五节)。

  鲁迅的笔锋主要指向苏汶。他在《论“第三种人”》中指出:“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他离不开,焦躁着,然而并非因为有人摇了摇头,使他不敢拔了的缘故。”(注:《现代》第2卷第1期,1932年11月1日)在《又论“第三种人”》中,他还以人体有胖有瘦为喻,指出那些看上去似乎是不胖不瘦的人,“一加比较,非近于胖,就近于瘦”,不可能有“不胖不瘦的第三种人”,以说明文艺界也决不会有“不偏不倚”的“第三种人”的存在(注:《文学》第1卷第1号,1933年7月)。他再一次用生动的比喻,确切地阐发了文艺的阶级性,使人们从形象的联想中领悟这一重要的真理。鲁迅还由此指出,“这‘第三种人’的‘搁笔’,原因并不在左翼批评的严酷”,而在于实际上“做不成这样的‘第三种人’”,因而也不会有“第三种”文学。他严正地批驳了苏汶将一些作家的苦闷归罪于左翼文学运动的诡计,同时也劝告那些希望超然于阶级斗争之外的小资产阶级作家,只有及早抛弃幻想,站到进步的立场上来,才能从莫知所从的彷徨中解脱出来。在这次论争结束后不久,有的“第三种人”“坐上了检查官的椅子”,为反动政府效劳,“握着涂抹的笔尖,生杀的权力”(注:鲁迅:《且介亭杂文·中国文坛上的鬼魅》);胡秋原也投靠蒋介石,当上“立法委员”,成为法西斯文化掮客。他们都以实际行动证实其反对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论调,不过是用来粉饰自己替反动政治服务的一种手法而已。

  胡秋原、苏汶之流反动文人,和当时文艺界许多小资产阶级作家在政治上是根本不同的。但是他们把自己打扮成为这些作家的代表,竭力投其所好。一部分作家由于在“文艺自由”等问题上存在着糊涂观念,容易为他们的反动言论所吸引和欺骗。从这个意义上说,对“自由人”、“第三种人”的论争,实际上又是一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争夺小资产阶级作家的斗争。如何严格地从政治上分清敌友的界线,一方面击退敌人的进攻,一方面团结更多的同盟军一起前进,是这次论争中一个复杂而且重要的课题。革命作家在充分揭露胡秋原、苏汶的同时,明确表示了自己团结广大小资产阶级作家的态度。鲁迅说:“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或国外杀进来的仇敌,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进。”(注:见《论“第三种人”》,这段引文发表于《现代》时和收入《南腔北调集》时,文字略有出入,现据《南腔北调集》)冯雪峰在批判“第三种文学”的同时,也肯定了进步小资产阶级文学的作用。他说:“一切写实的,能够多少暴露着社会的真实的现象,尤其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腐烂崩溃,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的真相,小资产阶级的没落、动摇、分化的现象,等等的文学”,是有生命力的,是有存在价值的;并且指出“第三种文学”的真正的出路,是要创造一种“革命的,多少有些革命的意义的,多少能够反映现在社会的真实的现实的文学。他们不需要和普罗革命文学对立起来,而应当和普罗革命文学联合起来的。”(注:《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冯雪峰把进步小资产阶级文学当作无产阶级文学的同盟军,他与鲁迅争取、团结“同路人”的观点完全一致。这种严格区别敌友的态度,击破了敌人中伤左翼文艺界和广大小资产阶级作家团结合作的企图,同时也反映了左翼文艺运动在斗争实践中,正在逐步克服宗派主义的情绪。这次斗争,也帮助许多小资产阶级作家明辩是非,提高思想认识,摆脱幻想和苦闷。此后不久,当革命叛徒杨村人“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重复类似谬论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注意,就象鲁迅所说的只需“一嘘了之”(注:《南腔北调集·答杨村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了。客观事实证明,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革命作家和广大小资产阶级作家的联系日益密切,在以后的活动中,不断得到他们的配合和支持。

  比起“新月派”和“民族主义文艺运动”来,“第三种人”没有一个明确的团体,缺少严密的组织;主要是有些经常在《现代》杂志撰写作品的作家,在不同程度上赞同胡秋原、苏汶的一些观点。他们彼此的思想认识并不完全一致。后来,随着阶级斗争和文艺运动的发展,他们中间发生深刻的分化:有的堕落为汉奸,有的——如诗人戴望舒——走上了进步的道路。

  对“新月派”的斗争,对法西斯“民族主义文艺运动”的斗争,对“自由人”、“第三种人”的批判,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文艺战线上三次主要的斗争。此外还有一系列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论争(如对于《论语》派的帮闲文学的批判)。在这些斗争中,人性论也好,“民族中心意识”也好,“文艺自由”论也好,公开的攻击也好,隐蔽的破坏也好,对方的矛头都集中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主要内容——文艺的阶级性上,目的都在于反对无产阶级文学的根本任务——文艺为革命的政治服务。这些,也就成为双方论争的焦点。这是因为:敢不敢公开承认文艺的阶级性,以及究竟为哪一个阶级的政治服务,正是无产阶级文学和资产阶级文学的分水岭,正是两者最根本的分歧。在斗争中,革命作家捍卫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根本原则和无产阶级文学的政治方向,给予各种资产阶级文艺理论以毁灭性的打击,也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的前进扫清了道路。这些都是文艺战线上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瞿秋白在《欧化文艺》一文中曾经指出:“文艺革命运动之中的领导权的斗争,是无产阶级的严重的任务。资产阶级,以及摩登化的贵族绅士,一切种种的买办,都想利用文艺的武器来加重对于群众的剥削,都想垄断文艺,用新的方法继续旧的愚民政策。”两条道路斗争的实质,正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争夺对于文艺运动的领导权的斗争,正是决定文艺运动的发展方向的斗争。这就是这些论争的重大历史意义。虽然由于产生和支持这些反动论调的社会基础和政治势力在旧中国还继续存在了一个相当长的时期,类似的叫嚣和挑衅以后还多次出现,但是经过这么几次批判,它们的面目不得不愈来愈隐蔽,它们的影响也愈来愈缩小;无产阶级对于革命文学的领导权则愈来愈巩固,在以后频繁的斗争中,继续不断地打击敌人,壮大自己,从胜利走向胜利。

  第四节:文艺大众化运动

  革命作家在对反动文艺思想的斗争中,坚定地捍卫了文艺为革命的政治服务的方向。而要在实践中贯彻这一方向,必须使创作和群众结合起来,真正为群众服务,成为群众自己的文学。这同样是一个严重的战斗的任务。因此,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革命作家间展开了前后将近十年、几乎贯穿这一历史时期的关于文艺大众化问题的讨论,同时还在创作实践中作了初步尝试。促进文艺大众化,成为当时整个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的一个重要内容,也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有别于初期的新文学运动的一个重要标志。

  新民主主义革命从一开始起就赋予文学以新的使命:从少数士大夫的垄断中解放出来,为广大人民服务。“五四”文学革命反映了这一要求,立下伟大的历史功绩。但是,新文学的实际对象,主要还限于城市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没有普及到作为人民大众主体的工农中去。二十年代初,“民众文学”、“方言文学”的讨论,“到民间去”的号召在文艺界的回响,说明已经有一部分作家开始意识到这一事实,并为扩大新文学的读者范围作了一些努力。不过,每当问题涉及到如何克服文艺与民众隔绝的状况时,意见大多偏重于“提高”民众的水平,使他们能够欣赏新文学作品,却几乎没有人提到自己的作品应该如何适应民众的要求。他们反对“把诗思去依从一般的民众”,反对让象自己这样的“少数人跟着多数人跑”,认为应该由“少数人领着多数人跑”(注:俞平伯:《诗底进化的还原化》),因为他们感到如果要艺术“低就民众”,那“不啻是艺术的自灭”(注:成仿吾:《民众艺术》,《创造周报》第47号,1924年4月)。他们实际上把自己和艺术都高高置于民众之上。这种从资产阶级那里承袭过来的启蒙学派的社会观点和把艺术神秘化的文艺观点,自然不可能解决历史发展提出的崭新的课题,从而妨碍了对于这个问题的具体探讨。

  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兴起以后,革命作家从工农大众是革命的主要力量这一认识出发,对于文艺与群众的关系有了与前一个时期不同的理解。成仿吾在《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中指出:“我们要努力获得(无产)阶级意识,我们要使我们的媒质(指语言——引者)接近农工大众的用语,我们要以农工大众为我们的对象。”其中已经包含了革命文学应该适应工农大众的要求,即实现文艺大众化的比较自觉的想法。随着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的开展,陆续出现了许多作品。但这些作品并没有被工农群众所接受,更谈不上为他们服务了。当时的革命文学创作中,大多数作品确实相当严重地存在着脱离群众的弱点。这个现象推动革命作家从只是由原则上承认大众化,进而认识到解决这一课题的迫切性,他们开始探索实现大众化的具体途径。与此同时,列宁的文学应该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艺术是属于人民”的思想介绍到中国,在革命文艺界广泛传播(注:列宁的这些意见,见《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以及与蔡特金的谈话)。列宁的这一思想透彻地揭示了文艺大众化的根本意义。尽管当时革命作家并没有都充分领会其中的深刻含义,他们仍然从中得到了很多启示。举凡这些,都促成了文艺大众化运动的发生。

  一九二九年三月,林伯修(杜国痒)在《一九二九年急待解决的几个关于文艺的问题》(注:《海风周报》第12号,1929年3月23日)一文中,指出大众化是“普罗文学底实践性底必然的要求”。他引用和阐明了列宁提出的无产阶级文学必须为劳动群众“所了解和爱好。它必须结合这些群众的感情、思想和意志,并提高他们”(注:这段话见列宁与蔡特金的谈话(蔡特金:《回忆列宁》),此处引文据《列宁论文学与艺术》的译文;林伯修的译文,文字与些略有出入)的意见,认为其中包含了“普罗文学底大众化问题底理论的根据”。这是第一篇具体论述文艺大众化的论文。同年年底,大众化问题开始引起较多作家的注意,并于一九三年春“左联”成立前后,展开第一次讨论。《大众文艺》上刊载了不少讨论大众化的文章和座谈会记录,《拓荒者》、《艺术》等刊物也发表了一些论文。当时,使革命作家感触最深的是革命文学作品不为工农读者所理解和喜爱,而含有封建毒素的通俗文艺却在工农群众中大量流行。讨论的中心因而便集中在如何写出“能使大众理解——看得懂——的作品”(注:冯乃超:《大众化的问题》,《大众文艺》第2卷第3期,1930年3月1日)。正如郭沫若所概括的,“大众文艺的标语应该是无产文艺的通俗化”(注:《新兴大众文艺的认识》,《大众文艺》第2卷第3期)。根据这一要求,在不妨碍革命文学所要表现的新内容的前提下,利用旧的、为大众所熟悉的文艺形式的任务被提了出来(注:参见洪灵菲在文艺大众化座谈会上的发言(《大众文艺》第2卷第3期)和沈端先《文学运动的几个重要问题》(《拓荒者》第1卷第3期)等文),虽然也有人对旧形式能否表现新内容感到怀疑(注:叶沉(沈西苓):《戏剧运动的目前误谬及今后的进路》,《沙仑》第1卷第1期,1930年6月)。与这同时,文学语言的改革,“把文改为话”,力求生动易懂的问题也引起了注意(注:参见沈端先在文艺大众化座谈会上的发言(《大众文艺》第2卷第3期)和田汉在大众文艺第二次座谈会上的发言(《大众文艺》第2卷第4期)。);通俗化被理解为是实现大众化的关键。鲁迅在《文艺的大众化》一文中,指出“文艺本应该并非只有少数的优秀者才能够鉴赏”,“倘若说,作品愈高,知音愈少。那么,推论起来,谁也不懂的东西,就是世界上的绝作了。”对于把艺术置于民众之上的错误观点作了有力的批驳。鲁迅认为“现今的急务”,是“应该多有为大众设想的作家,竭力来作浅显易解的作品,使大家能懂,爱看,以挤掉一些陈腐的劳什子。”他又指出限于客观条件,当时还只是“使大众能鉴赏文艺的时代的准备”,要彻底实现大众化,“必须政治之力的帮助,一条腿是走不成路的”(注:《大众文艺》第2卷第3期)。事实的发展,证明这是一个清醒而且深刻的认识。在讨论过程中,“左联”成立,决定设立文艺大从化研究会以负责这一工作。这次讨论,正式提出革命文学大众化的任务,引起比较普遍的注意,但许多问题还没有接触,许多问题还没有深入。

  一九三一年冬开始第二次讨论。由于“左联”事先对一些错误思想作了分析,革命作家又为“九一八”以后广泛动员群众参加抗日救亡运动的客观要求所推动,文艺大众化受到更大的重视。同年十一月,“左联”执行委员会通过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中指出:

  在创作、批评,和目前其他诸问题,乃至组织问题,今后必须执行彻底的正确的大众化,而决不容许再停留在过去所提起的那种模糊忽视的意义中。只有通过大众化的路线,即实现了运动与组织的大众化,作品、批评以及其他一切的大众化,才能完成我们当前的反帝反国民党的苏维埃革命的任务,才能创造出真正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

  这里显然规定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左”的要求,但是,决议强调大众化是建设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第一个重大的问题”,它的解决“实为完成一切新任务所必要的道路”(注:《文学导报》第1卷第8期,1931年11月15日),却证明了“左联”对文艺大众化的高度重视。一九三二年三月,“左联”秘书处扩大会议作出《关于“左联”目前具体工作的决议》,再次把实现文艺大众化放在首要地位,指出“‘左联’的斗争还没有在实际生活斗争上发生很大的效果,那关键就在‘左联’现在还没有真正的实行着转变——‘面向群众’,因此,切实的全般的实行这个转变,就是当前的最紧要的任务!”(注:《秘书处消息》第1期,1932年3月15日)这些决定和号召,扩大了文艺大众化所需要解决的问题的范围,强调了它在整个革命文学建设中的意义,成为第二次讨论的纲领。在一年多时间内,《北斗》、《文艺新闻》发起征文,《文学导报》、《文学》(半月刊)、《文学月报》等刊物发表不少文章,连续不断地讨论了文艺大众化。革命作家在这个时期所写的分析革命文学其它问题的文章,也常常涉及大众化问题。文艺大众化,成为整个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注意的中心。

  文学形式仍然是这次讨论的主要方面。鉴于旧的通俗文艺的形式最易为广大读者所接受,瞿秋白认为革命作家不能轻视旧形式,“革命的先锋队不应当离开群众的队伍”,“革命的大众文艺在开始的时候必须利用旧的形式的优点——群众读惯的看惯的那种小说诗歌戏剧,——逐渐的加入新的成分养成群众的新的习惯,同着群众一块儿去提高艺术的程度。”(注:《大众文艺的问题》,《文学月报》创刊号,1932年6月10日,署名宋阳)与此同时,革命作家看到一些国际革命文学的新形式,具有迅速反映现实、富有战斗性、短小精悍等优点,它们既能很好地表现新的内容、新的思想,又比较便于群众接受,因此大力加以提倡。周起应指出,“我们要尽量地采用国际普罗文学的新的大众形式,如……报告文学,群众朗读剧等”(注:《关于文学大众化》,《北斗》第2卷第3、4期合刊,1932年7月20日)。在这以后,报告文学等形式就迅速地繁荣起来。在瞿秋白的积极推动下,讨论还着重地提到文学语言问题。瞿秋白针对新文学作品的语言还相当严重地脱离群众,主张推行“俗话文学革命运动”。他详细地说明了“在‘五方杂处’的大城市和工厂里,正在天天创造普通话”,它一方面“容纳许多地方的土话”和“所谓‘官话’的软化”,一方面又是“各地方土话的互相让步”,“消磨各种土话的偏僻性质”,它同时还“接受外国的字眼,创造着现代科学艺术以及政治的新的术语”。这种语言“可以写成很好的文章,可以谈科学,可以表现艺术”(注:以上引文散见《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文学》半月刊第1卷第1期,1932年4月25日,署名史铁儿)和《大众文艺的问题》两文)。他认为应该由此来逐步形成新的文学语言。尽管这些意见包含了对于“五四”白话运动的历史功绩估计不足的错误倾向,但强调从人民口头语言中吸取、提练文学语言,却将问题向前推进了一步,并且切合于当时革命文学创作实践的需要。它还成为一九三四年大众语讨论的前奏。

  这次讨论还较多地涉及到大众化作品的内容和作家向群众学习等问题,这些都是一九三年春的讨论很少或者没有触及到的。周起应认为形式固然是实现大众化的“先决问题”,“最要紧的是内容”(注:《关于文学大众化》)。瞿秋白强调大众化作品应该写革命的“大事变”、劳动人民的斗争和地主资产阶级的罪恶等题材;他批评了一些作品中浅薄的人道主义、个人英雄主义等倾向,认为“普洛大众文艺的斗争任务,是要在思想上武装群众,意识上无产阶级化”(注:《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他们分别提出了“到大众中去,从大众学习”和“‘向群众学习’——就是‘怎样把新式白话文艺变成民众的’问题的总答复”的口号。瞿秋白希望革命作家“一批一批的打到那些说书的,唱小唱的,卖胡琴笛子的,摆书摊的里面去,在他们中间谋一个职业”,以茶馆、工房、街头为活动场所,“去观察,了解,体验那工人和贫民的生活和斗争,真正能够同着他们一块儿感觉到另外一个天地”(注:《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这里包含了作家应该努力接近群众,学习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斗争生活,熟悉他们的艺术爱好以至于思想感情等要求。这些提法虽然还不够全面和完整,却也可以看出对于文艺大众化问题的认识正在逐步深入和提高。c

  讨论的深入还表现在不同的意见有了初步的交锋。当郑伯奇表示文艺大众化迟迟不能实现,“第一重困难在大众自己”,他们缺少接受文艺作品的“相当的准备”(注:《大众化的核心》,署名何大白;转引自瞿秋白《“我们”是谁?》)时,瞿秋白立即指出这种“智识分子脱离群众的态度,蔑视群众的态度”,“站在大众之处,企图站在大众之上去教训大众”的态度,正是实现大众化的“深刻的障碍”,“必须完全铲除”(注:《“我们”是谁?》《瞿秋白文集》第2册,875—878页)。此外,艺术至上主义、轻视大众化作品的思想、把大众化运动局限于少数知识分子“研究会”阶段的脱离群众的作法,也都受到了批评。在讨论中,茅盾和瞿秋白还就实现文艺大众化的关键何在,交换了意见。茅盾认为“技术是主,作为表现媒介的文字本身是末”,只有学习旧小说适合大众习惯的描写方法,才能创作出好的大众文艺(注:《问题中的大众文艺》,《文学日报》第1卷第2号,1932年7月,署名止敬)。瞿秋白则认为首要的任务是写出大众文艺,然后才能要求好的大众文艺;所以最主要的还是语言文字。过份强调写作技巧,会使初学写作者不敢动手,结果势必取消大众文艺的广大运动(注:《再论大众文艺答止敬》,《文学月报》第1卷第3期,1932年9月)。这些都有助于对问题认识的深化。正当革命作家提倡大众化,要求为群众创作通俗读物如连环图画和唱本的时候,“第三种人”苏汶射来了一支冷箭,他恶意地反问:“这样低级的形式还生产得出好的作品吗?”(注:《关于〈文学〉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现代》第1卷第3期,1932年7月)鲁迅在《“连环图画”辩护》中,以中外古今美术史上许多名画为例,生动地“证明了连环图画不但可以成为艺术,并且已经坐在‘艺术之宫’的里面了”(注:《文学月报》第1卷第4期,1932年10月),给了苏汶的挑衅以有力的回击,揭露了他对于艺术史的无知。

  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二年的讨论,是文艺大众化运动多次讨论中规模最大、历时最久、涉及问题最多的一次。在这以后,革命作家还就文艺大众化的几个重要问题,如旧形式、大众语、通俗化等,分别作了进一步的探讨。

  一九三四年春夏,报刊上重新展开文学的新旧形式的讨论。有人以内容和形式不能分割为理由,指责利用旧形式“类乎‘投降’”,是“机会主义的办法”(注:耳耶(聂绀弩):《新形式的探求与旧形式的采用》,《中华日报》副刊《动向》,1934年4月24日)。鲁迅在《论“旧形式的采用”》中,全面地阐述了这个问题。对于旧形式,他既反对一味拒绝,也不同意“‘整个;捧来”。他认为旧形式只能“采取”其中适用于新作品,能够“溶化于新作品”的部分;新形式也只有在批判继承旧形式,从中吸取“滋养”,以发达自己“新的生体”的过程中,逐步形成。他说:“旧形式是采取,必有所删除,既有删除,必有所增益,这结果是新形式的出现,也就是变革。”他的结论是“采用”旧形式,“就是为了新形式的探求”(注:《中华日报》副刊《动向》,1934年5月4日)。如何对待旧形式,涉及到批判继承遗产、创造新的民族形式等问题。“五四”文学革命以来,不少作家受到形式主义观点的影响,对旧形式采取了完全否定的态度。在大众化讨论中,有些作家即使同意利用旧形式,也往往把新旧形式完全对立起来,并把利用旧形式看作是暂时迁就群众艺术趣味的权宜之计。鲁迅的这一态度,就积极得多,并且精辟地揭示了新旧形式之间推陈出新的辩证关系,对于创作实践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同年五月,汪懋祖、许梦因等人在国民党头子陈立夫指使之下,重弹“文言复兴”老调,主张中小学普遍学习文言和读经,引起一场文言白话的论争。这个问题,就理论而言,早在“五四”时期已经解决,这种论调不过是历史沉滓的泛起,经不起一驳就又沉落下去。六月起,论战转为大众语和文字拉丁化的讨论。大众语和文字拉丁化,在三十年代初已经提出,瞿秋白是最热心提倡的一个。这时,在作家、语文工作者、教育工作者中间展开热烈讨论。讨论涉及到文字改革、普及文化教育等方面,范围很广;就文学方面而言,则是“从前为了要补救文言的许多缺陷,不能不提倡白话,现在为了要纠正白话文学的许多缺点,不能不提倡大众语”(注:《文言——白话——大众语》,《申报》副刊《自由谈》,1934年6月18日),可见大众语讨论正是文艺大众化讨论在语言问题上的一个继续。大家认为大众语应该是“大众说得出,听得懂,写得顺手,看得明白”(注:陈望道:《关于大众语文学的建设》,《申报》副刊《自由谈》,1934年6月19日),并且为“大众高兴说,高兴听,高兴写,高兴看的语言文字”(注:陶知行(陶行知):《大众语文运动之路》,《申报》副刊《自由谈》,1934年7月4日)。鲁迅认为它应该采用方言,但需要不断改进提高;应该力求浅豁,但了需要吸收外国语文的字汇和语法,使之丰富和精密。他指出大众语的雏形,已经在交通繁盛、言语混杂的地方开始形成(注:《答曹聚仁先生信》,《社会月报》第1卷第3期,1934年8月)。这些意见和瞿秋白在一九三二年提出的基本一致而又进了一步。鲁迅纠正了瞿秋白原先文章里的一些错误意见,批评了借口白话文不够通俗而否定“五四”新文学的倾向;在《“彻底”的底子》一文中,尤其尖锐地批评了那种认为“现在的一切文艺,全都无用,非彻底改革不可”的“左”到变成荒唐的意见。在《门外文谈》中,鲁迅深入浅出地说明了文字原在人民中间萌芽,后来才为特权者所收揽,成为少数人才能掌握的工具;又分析了在文字出现以前,人们已在劳动实践中创造了“杭育杭育派”的艺术,只是因为没有记录下来,容易消灭,流传的范围也很有限。鲁迅认为:“要这样的作品为大家所共有,首先也就是要这作家能写字,同时也还要读者们能识字以至能写字,一句话:将文字交给一切人。”(注:《申报》副刊《自由谈》,1934年8月24日至9月10日)他考察了文字和文学的发展历史,将文字拉丁化、大众语、文艺大众化三者统一起来,对这一问题作了全面深刻的论述。当时进步文化界还发起过手头字运动,目的也是简化文字,使之能为更多的人所掌握。

  一九三六年秋起,与政治上抗日统一战线的酝酿相呼应,文化界出现新启蒙运动。这是一个帮助人民群众摆脱各种封建的、法西斯的思想桎梏,动员他们参加即将到来的全民抗战的思想解放运动。革命文艺界为了分担这一任务,于一九三七年上半年重新提出文艺的通俗化问题,着重讨论了通俗文艺的写作技术问题,为抗日战争初期通俗文艺的创作,作了理论上的准备。

  在将近十年的文艺大众化运动中,除了各次讨论以外,革命作家在创作实践中也作了一些尝试。与第一次讨论同时,《大众文艺》发表了若干“大众文艺小品”和“少年大众”作品,内容生动易懂。在第二次讨论时,“左联”专门责成文艺大众化研究会“创作革命的大众文艺(壁报文学,报告文学,演义及小调唱本等等)”(注:见1932年3月9日“左联”秘书处扩大会议通过的“各委会的工作方针”,载《秘书处消息》第1期,1932年3月15日)。当时,鲁迅、瞿秋白都写过一些通俗歌谣。欧阳山和草明创办《广州文艺》,努力创作大众文艺和方言小说。森堡等发起的中国诗歌会,提倡用“俗言俚语”,“写成民谣小调鼓词儿歌”。郑伯奇编《新小说》,以登载通俗作品相号召。阿英(钱杏村)在《大晚报》副刊《火炬》上编《通俗文学》版。抗战爆发后,由于形势的需要,通俗作品的创作,更有新的发展。在文艺大众化运动中,“左联”还提倡工农通讯运动(或称工农通信员运动),提出培养工农作家的任务。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这项工作当时收效不大,但仍然显示了革命文艺界一种可贵的努力,也是文艺众化运动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

  从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中,革命作家提出了文艺大众化的口号,并且作了反复的讨论和初步的实践。这说明他们不仅在理论上认识到文学与群众结合原重大意义,而且开始在实际行动中正视和力图解决革命文艺脱离群众的尖锐问题。虽然,前前后后参加这个讨论的成员比较复杂,大家的思想水平和具体意见并不完全一致;但就这场运动的基本趋势而言,是在左翼作家学习列宁的“艺术是属于人民的”伟大思想号召下兴起和开展起来的。通过这一运动,对“五四”文学革命以来的“欧化”倾向及其在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初期的“左”的发展,有所警惕和批评;对一向受到排斥和轻视的传统文学形式,开始注意批判地继承,加以采用;对“五四”以来的白话文学和工农群众脱节的现象,也有所认识,提倡学习人民口头语言以创造新的文学语言。以上各点,都有助于缩短文学和群众的距离。此外,对于文学的新旧形式的关系、对于文学语言和人民口头语言的关系等问题,在理论上作了有益的探索。这些都是文艺大众化运动的重要收获,对于革命文学为群众服务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但是,三十年代的文艺大众化运动是在国民党统治区内进行的,又正值反动派进行文化“围剿”的时期,国民党政府用各种措施隔绝革命作家、革命文艺和工农群众接近,这不能不严重地妨碍了文艺大众化的实现。正如鲁迅所指出的:这个目的在那样的客观环境中是不可能完全达到的。同时,革命作家的一些错误认识,也影响着运动的成果。首先是大多数作家把大众化主要理解为文学形式的通俗化,即使触及到作品内容和作家生活,也偏重于观察体验工农生活,学习他们的语言等。这些固然都为实现大众化所必需,但如果作家不深入工农群众的实际斗争,改造自己,与工农群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那么写出来的通俗化作品,也不会为工农大众所喜爱,成为于群众有益的真正大众化的作品,正如周扬后来所指出的:“他们各方面都表现出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感,但却错误地把这些思想情感认做了无产阶级的思想情感。”(注:《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序言》)他们没有自觉地意识到还有改造思想感情的必要,反而强调“和大众自己的封建的、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意识斗争,去和大众的无知斗争”(注:“左联”执委会决议:《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大众化被理解为化大众,因而需要注意的也主要是形式的通俗化了。其次,还有一部分作家轻视文艺的普及工作,缺少创作通俗化作品的热情,长期存在“只有人在叫,没有人去干”的现象,无法把一些积极的主张贯彻到创作实践中去。这些现象,反映出新文学第一个十年期间的将作家和艺术置于民众之上的资产阶级意识的残余,在一些革命作家的头脑中还是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成了防碍运动健康发展的主观因素。所以,“在上海时期,革命文艺作品的接受者是以一部分学生、职员、店员为主”(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3卷第806页),仍然没有普及到广大的工农群众中去。文艺大众化的真正实现,文艺与群众的真正结合,是一九四二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的事情。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