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几天风平浪静。
他从小卖店买来一把推子,让阿姬给他剪头。她说,我没剪过呀。他说,没关系,推光就行。等到推光了,他在镜子里端详,真有点不习惯自己的新形象,不过,多看看就习惯了。他想,有点像魂斗罗的模样。
阿姬还在想她的小王子,时不时眼神呆滞,呆呆地看着那个狗窝,这是用木板钉就的,里面铺上温暖的茅草,以前小王子在窝里翻滚打闹,现在空空如也。
唐植树就想法给她解忧,带她到蔬菜地里,朗诵诗句:
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
还一字一句解释给她听,阿姬说:“这句子的意思真好。”他告诉她,这是二千多年前的诗人屈原的诗句,那时候他和允惠常读他的诗。
他们走近科勒河。有一年科勒河刚化冻不久,他和崔允惠就跳进河里游泳,冻得他们身上发青,牙齿不停打战。今天他同另一个高丽女人也来到科勒河边,情景十分相近。他喝了一口烧酒,一个猛子扎进来,河水清冽,虽被太阳照着,还是觉得冷。他奋力划动双臂,游了一个来回,抬头一看,不好!阿姬也跳下水了。他慌忙要去救,却不料她自如地游起来,原来她会水呀,他歪了脑袋想,怪不得那时在山坳里,她要割了腕子才跳湖。
一天吃了午饭,他在炕头打瞌睡,忽然被推醒,“来了,来了!”阿姬摇着他身子,激动地喊。他连忙穿鞋,跑出门看,远远的地方,沿着黑森林,一辆吉普,两辆卡车正向这里开来。他喊道,快把栅栏门关上。阿姬跑上去,把倚在门上晒瓜片的筐收了,他用劲把门关上,上了锁。又跑回小屋,把燃烧瓶抱出来,堆积在门口,找出棍子,抓在手中。
三辆车子沿着路划了大弧,直奔木屋来了,北边的云跟着它一起奔跑。他觉得血一阵阵往头上涌,浑身的骨骼都在格格作响。阿姬就在旁边,她的身子压在他的半个身子上,他觉得她也在颤抖。他说:“不要怕,有我。”她说:“跟着你,我一点都不怕,最坏不过是个死。”
黑褐色的云沉沉地推过来,刹那间布满了头顶。飞来一只乌鸦,停在栅栏上呱呱呱叫。车子开到近前,停住了。下来几个人,一个拿了电动喇叭,对着木屋喊话。唐植树听不清他喊了什么,也不想去听。一辆卡车发动了,退后几步,猛地往前冲,撞到栅栏门上,栏门歪扭了,却没有断开。唐植树抓起一个瓶,点燃了,用力掷过去。瓶子在空中划了个优弧,刚好落到卡车的前轮,爆炸了,车子燃起一团火焰,慌忙朝后退。就有嘈杂混乱的声音,似乎有不少人,拿了灭火器在救。火焰熄灭了,吵声也静下来。一会,喊话声又响起,好像在说,只要他们离开,就不会伤害他们。他不愿去听。阿姬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说:“你扔得太准了!”他笑笑,没有说话。
“小王子!”阿姬忽然惊叫,一把捏紧他的手臂。他看过去,栅门外竖起一根木棍,棍子尖端顶着一张狗皮,白色的,四肢有金色的细毛。果然是小王子,已经死于非命。行凶者在发出警告,这是违抗者的下场。她顿时泪水涟涟,捏住他的手无力地松开。唐植树抓起第二个瓶子,抬起半个胸膛,使劲扔过去,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那伙人脚下,一团火焰腾起,栅栏外乱成一团。
没有动静了,乌鸦飞开了,又飞回来,单脚立在杆子上。就有隆隆的响声贴着地皮传来,一辆大型的铲车开来了,它浑身都是钢铁,像坦克一样。那边就有欢呼声。大铲车对准了栅栏门,轰隆隆撞上来了。唐植树身上的肌肉绷紧了,他扔出了第三个燃烧瓶,爆炸了,却不影响铲车的进攻。它撞上来了,栅栏门像一张纸片一样飞走了。唐植树接二连三向它扔瓶子,铲车毫不理会,伸出大钳子,狠狠地插进北墙,连着横幅一起戳个大洞,往上一掀,墙就坍了半截。栅栏外的人欢呼起来,举着棍棒冲了进来。
到节骨眼了,不能认怂,他操起早准备好的棍子,一跃而起。一个人向他扑来,他挥棍打倒。又一个扑来,他拦腰一棍。更多的棍棒朝他打来,他后背上中了一棒,脑门上也着了一下。他卟通倒地,头顶上的云旋转着向高渺处升去,乌鸦划了一个圈,又飞走了。棍棒雨点般落在他身上。阿姬尖叫着冲过来,她的衣服被撕开一个口子,露出白净的肌肤,她扑到他身上,张开四肢,尽力遮护他。他能觉出她身子的温度,棍棒每落一下,都传导到他身上。他听到她咬牙忍受的哼哼声。
铲车已经把木屋夷平了,菜地也扒光了。他用力抬起脑袋,和阿姬含泪的眼睛相对,他努力一笑。这时传来另一种响声,顺着声音看过去,曹方良带着农场的人赶来了。他头一垂,昏过去了。
唐植树在炕上躺了整整五天,才下地一瘸一拐走,所幸受的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然而,他保卫家园的任务彻底泡汤了,虽然曹方良一再安慰,说他的家就是唐植树的家,但他心中仍是十分悲伤。他和阿姬的家没有了,那个孤零零的小木屋虽然简陋,却居住着当代的亚当和夏娃。在这个小木屋里,他们聆听着风的呼啸和野兽的嗥叫,感受着太阳、月亮和灿烂的星光。他们偎依在炕上,长时间地阅读对方身体,把爱打造得美伦美奂。现在小木屋没有了,他感到心力交瘁,如果不是这个意外的消息,他可能无法振作起来。
那天他坐在门外的木椅上,眼神忧郁地望着远处的小学校。阿姬走过来了,紧挨着他坐下,眼神怪怪的,抓过他的左手,放在她的腹部。他没有理会,还是看着前方。
“摸到了吗?”她说。
“有什么可摸的?”他无精打采地说。
她把他的脸扳过来:“你真的摸不出?”
他想她今天怎么啦,不会是神经过敏吧?她自言自语说:“我糊涂了,还早呢,摸不出的。”
他心里一惊,猛地抓住她双肩:“是不是有了?有喜了?”
红晕飞上了阿姬心形的脸,她略带羞涩地点头。
唐植树出现了短暂的晕眩,她终于要生蛋了,他的女人,他的夏娃要生蛋了!他已经是年奔花甲的人了,现在也将有自己的传人!那个老中医不是庸医,不是骗子,他有真本事。他所有的承诺都要一一兑现了。他拉起阿姬,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她。牵着她的手,情不自禁摇动起来,可谓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当天他们去了农场医院,检验的结果是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回来路上,唐植树始终在兴奋之中,一座木屋夷平了,算得什么!只要她生蛋,十座木屋夷平也不怕。
当晚,曹方良和他老婆做了满桌子菜,唐植树一杯一杯和曹方良干,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这么痛快地喝酒了,没离席就大吐一场。
这时,他接到美国来的电话。基督徒的女上司狠狠的克他,在网上再也没有看见他,几次打你手机都关机,你想把我急成疯子吗?她命令他立刻赶回来,工作全被你耽误了,那个片区的墨西哥人医保都是你负责的,材料还在你抽屉里锁着。
唐植树一迭声道歉,他将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回来。挂了电话,他心
里中一个念头滋生,只要阿姬生下他的孩子,办移民就会容易许多。不用多久,她就可以带着她下的蛋,和他一起来美国。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们失去了北大荒的家园,却要在美利坚的土地上,打造更好的新窝。
这样,他就要保住这份工作。到美国后,他要向女上司详细描述阿姬的炼狱故事,以打动这位虔诚的女基督徒。
第十二章
第二天中午,唐植树就赶到了飞机场。
一路上,他和阿姬通了三次电话,她是用曹方良家的座机接的。每次他都对她说,我想你,非常想念。你要保重身体,要好好休息,耐心等着我,不要心急。要多吃新鲜的蔬菜水果,还要多吃鱼,这样小孩的脑子会好的,我已经请方良的老婆天天为你做一条鱼。哦,你不要不好意思,方良是我两肋插刀的兄弟,有什么话尽管对他说。还有,如果你要运动,千万不能太激烈,一切为了我们的孩子。
是是是,我知道了。啊,你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啦。阿姬撒娇似的说。
唐植树说,当然是孩子,在我面前,你什么时候都是孩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等着我。
这样的话反反复复,每次都要在手机里说上好多,连他自己都惊讶,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他通过安检了,进了候机室。等了一会,就要登机了,他排进了队伍。就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是曹方良手机的号,忙拿起听。他听见曹方良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出大事了!警察闯进了我家,要带走阿姬……”
他的心跳一下停止了:“什么,你说什么?警察要带走阿姬?”
“来了好几个警察,他们知道了阿姬的身份,要把她带走。”手机中传来嘈杂的喝斥声、哭叫声、杯子碎裂声、奔跑声,狗叫声,乱成一片。
他对着手机喊:“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了!”方良说:“我也不知道……”通话中断了。他再拨过去,没有人接。
他的心抽紧,发疼。他捂着心口往外走,门口有人拦住他,唐植树推开他,跑起来了,越跑越快。两个穿制服的人追出来,扭住了他。费了一番口舌,候机室也没发现异常,才放了他。
唐植树赶到曹方良家,已经傍晚了。方良难过地说:“我对不起你,没有把她保护好。”他喊道:“你说,是怎么回事?”方良说一点预感都没有,五个警察突然出现在他院子里,他们认出了阿姬,要把她带走。他上前去拦,被重重地推开了。听警察的意思,是林场的人举报的,说有个逃过来的脱北者。阿姬趁他们不注意,一下挣脱了,在小区路上飞跑,警察喊叫着追上去。她跑得真快,就跟风一样,警察都追不上。她跑到路口,刚好有一辆马车经过,她撞上了车子,摔倒了,就被警察带走了。
唐植树没有一刻迟疑,立刻去了当地的派出所,方良开车陪他去。一个光头警察对他说,不是我们派出所出警的,是上级警方展开的统一行动,拘捕非法越境人员。他说,人呢?阿姬在哪里?
光头警察轻蔑地说,带走了。他说,带哪里去了?警察说,不知道。
他吼叫起来:“你说谎,把我的女人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女人!”他的眼睛被液体充满了,他觉得滴出的不是泪,而是血。
警察说,你想扰乱治安吗?他还是一声一声叫。光头警察向他扑去,另一个警察拿出了手铐,折腾了好一会,把他制服了,铐在了暖气片上。
两天后他被放了出来,曹方良来接他。到了家门口,他不进去,却往另一个方向走,走到路口站住了,方良走上来,说,阿姬就是在这撞上马车的。
他蹲下身,细细察看,有一滩暗红色的印迹,已经不新鲜了。他心中发凉,脑袋一阵发晕。
曹方良扶住他,说,植树,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接下几天,唐植树到处寻找,近于疯狂。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市政府、人大、政协,看到挂大牌子的机构,他都进去,反复申诉同一个理由,没有人睬他。偶然也有听他倾诉的,仅是同情而已。
他沮丧绝望,精疲力竭。那段如漆似胶的世外桃源生活,如海市蜃楼,如沙漠幻景,所有的都是泡影。什么怀抱年轻的女人,什么一连生几个蛋,眨眼就烟消云散。以后和五个老哥们聚会,他一句牛逼的话都说不出了。
隔洋电话又来了,女上司歇斯底里地说,你人在哪,你说最快时间飞回来的?他说,抱歉。基督徒发狠话了,从今天起,你被解雇了。他没有反应。解雇?解雇就解雇吧。他说,你把我的抽屉撬开。
他眼神茫然地在路上走,心里一直在问自己,有这个经历好呢,还是没有好?而今他是有过的,那是何等的艰难曲折,九天之内什么都尝遍了,一时是生,一时就是死,而那原野上的自由、快乐,就和太阳一样辉煌,接下来呢,却是剜了心一样的痛苦,毁灭一般的空虚绝望。如果没有呢?那他还是平庸、无聊的老光棍,还得去贴小广告,可怜兮兮说两个驴蛋蛋。哪个好,哪个好啊?他揪着头发问自己,回答过了,还不相信,还要掷硬币来寻答案。最后明白了,他内心是选择有经历,即使硬币朝上一面表示没有,他还会重新掷。可是选择了有,剜心摘肝一般的痛苦谁受得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唐植树的手机响了,有个陌生的声音告诉他,阿姬被送到大韩民国使馆了。依当事人的坚决要求,允许他们见一面。
他赶到了北京,走进了黑色的铁门,一位穿西服的男人领他进入一间屋子。屋子很宽敞,有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西服男指着桌旁的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他就站他身后。过一会,阿姬走进来了,一个女的跟在她身后,她在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大桌子隔开了他俩。
唐植树努力使自己平静。阿姬心形的脸上不见血色,挂着一丝悲凉,憔悴了不少。见了他,她脸上现出欣喜。她说,她被转送过好多部门,中国方面有了变动,出于人道的考虑,让一些脱北者根据自己的意志,去他们的目的地。
他搓着双手,说:“那很好,很好。”她说:“是的。”
他说:“我们的孩子好吗?”她忽然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孩子呢?”他站了起来,“他怎么样了?”身后的西服男把手放他肩上,说:“先生,冷静。”
她哽咽着说:“那天我撞在马车上,他就掉了……”
他想起路口那滩暗红的血迹,他的预感没有错。他的蛋终究是没有了,他是注定要绝后的人吗?
约定的时间过了,西服男几次催促他离开。阿姬站起身,突然绕过大桌子,向他跑来,身后的女人没来及拦住她,她扑向他,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刹那,木屋里的日日夜夜全都浮现在眼前。
他塞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他在美国和中国的地址和手机,她攥在手中。
她被领出屋子,又挣着跑回来,面对他,卟通跪了下来,撕心裂肺地喊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唐植树走出铁门,走在北京喧哗的大街上。他的心无比沉重,身子却无比地轻。眼前灰蒙蒙起来,天上也灰蒙蒙了,哦,起雾霾了。对面的人看不清,马路上的车子看不清,大厦的尖顶看不清,日月无光,星汉失辉,天地间有无数颗细微的粒子在飞扬,飞扬。他就是这亿万中的一颗。
有成为大V的潜力啊!
文笔棒,质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