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风烟!”“嘭嘭”的敲门声,夹着宁如海的大嗓门,“快点出来,要上路了!”
风烟蓦然睁开眼睛,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看窗纸上已经是白花花的一片,真糟糕,怎么睡过头了。“来了!”一边答应,一边匆匆忙忙地穿着靴子,哎呀,这个宁师哥也真是,门板都快要被他拍散了。
就在起身的瞬间,床头的一面铜镜里,她乌鬓红颜的影子一掠而过,风烟一个怔神,刚才……刚才睡着的时候,是不是做了什么梦啊?想不起梦见的是什么,只有那种苦涩压抑的感觉,依稀还留在心口。
“马车都套好了,你赶紧收拾一下,我和常六他们在楼下等你,顺便买点吃的。”宁如海在门外又催了一遍,“快点啊。”
风烟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怪不得宁师哥着急,这次出来办的差事,可是无论如何也耽误不起的。这些日子,一直是昼夜兼程地赶路,昨天半夜才到了祈州;大概是太累了吧,眼看着紫荆关就在前面,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就差点睡过了头。
明着是运送一批木材到关外的木材商,其实风烟和宁如海是奉了上头的命令,来给西北大军送粮草的。一个月之前,蒙古兀良哈联合瓦剌出兵,打进了西北边关,不过几十天的工夫,就连着打下了宁远和剑门关;驻守宁远的定远候朱瑛弃城而逃,剑门关的武进大将军十六万兵马,也只支撑了一天都不到,就被破了城。
风烟和宁如海从京城出来这一路上,到处都是从西北逃过来的难民,川陕、直隶、河北、山东,都已经一片混乱。这次出征西北增援的十几万人马,是最后一次增援的队伍了,他们要守的,也是拦住瓦剌铁骑的最后一道要塞——紫荆关。如果这一仗又输了,朝廷就会依照当权的司礼监王振的主张,迁都江南,割土求和。到时候,北方的千万里锦绣山河就统统沦陷在瓦剌的践踏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卷进这场灾难里面。
如今掌管兵马的,虽然是兵部尚书于谦,但把持朝政的却是王振,一个主战,一个主和,从开战之初就僵持不下。王振是巴不得这一战打败的,从此迁都江南,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借此铲除了政敌,当真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了。
风烟和宁如海就是于谦的手下,这次奉命出京来送粮饷,也是不得已。本来,粮草都是户部的事情,可户部尚书王骥,是王振眼前的红人,为了爬上这个位子,他不惜认了一个太监当干爹,这种形势下,他又怎么可能给战事准备粮草?如果不是于谦连同大理寺少卿薛暄、户部左侍郎张应昌几位大人,暗地里扣下了盐税和铜税,筹备出一笔应急的银子,只怕西北大军就要饿着肚子去打仗了。
想到这里,风烟又叹了一口气。时局已经这么乱,这一仗,可真的是输不起啊。
这祈州,是关内最后一处重镇了,离紫荆关只有两百多里。因为战乱,祈州以北的城镇和村落都荒弃了,大批的难民从关外涌进来,人心惶惶,到处蔓延着血腥屠杀的恐怖传闻,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风烟他们投宿的这家客栈,大概是个老字号,勉强还维持着清淡的生意——楼上住宿,楼下吃饭,虽然东西都很简陋,可是这种时候,能找到这么一家客栈,已经算是运气了。
“客官,这边坐,要吃些什么?”这边宁如海从风烟门口出来,才下了楼,就有个跑堂的伙计出来招呼,“咱们这里的烤羊腿可是远近闻名啊。”
宁如海看了一眼,这跑堂伙计身上的一件羊皮袄,都已经分不清是白还是灰了,一边招呼他,一边提着只硕大的茶壶往桌上的瓷碗里斟茶,茶水溅了出来,他油腻腻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了桌子。要不是实在饿了,简直都有些怀疑,这里的东西到底还能不能吃。
“常六,把大伙儿都叫过来,吃点东西再上路吧。”宁如海在桌边坐下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却差一点喷了出来,“这什么茶?!又苦又涩!”
“客官,听您的口音,是打南边过来的吧?咱这偏僻地方,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茶叶来。这个茶,是用茶砖烧的,不是小的夸口,祈州城里,舍得买茶砖的店也没有几家了——这仗一打起来啊,就连茶砖,也是买不着啦。”
宁如海见着伙计口齿伶俐,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不禁问道:“眼下这紫荆关,还出得去么?”
“爷,您这是要出关去做什么?我劝您不管是什么要紧事,都赶紧打回头吧。您还不知道,过一阵子,这仗又要打起来了。前几天才听说,朝廷又派了十几万大军过来,要跟瓦剌在紫荆关开战了。”
“谁说要打仗?你们这店不还好好的开着吗。”宁如海一笑,他是兵部尚书于大人的手下,自然对目前的战事了如指掌。可眼下为了确保粮草的安全,他们一直都扮成了木材商,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那伙计叹了口气,“我们这也是没法子,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怎么能说走就走?身上也没几个钱,难道带着全家大小出去要饭过日子吗?不到逃命的时候,谁舍得走啊。再说,这一仗,也未必就打输了。”
“是吗?”宁如海反而意外起来,他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痛骂朝廷如何昏庸,守边关的兵将如何无能,瓦剌又是如何的剽悍残暴,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对战事抱有信心的。“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一仗就未必会输?”
“前几日有几位军爷在店里吃饭,我在旁边,也听见了几句。这次这个带兵的大元帅,跟前几个不同,是打过不少胜仗的。”
宁如海点了点头,这个伙计说得不错,这次增援的大军,是由萧铁笠大将军统率的。萧将军原本在东南平缅乱,为了这次西北之战,于大人特意把他调了回来;而萧铁笠征战多年,一向在军中很有威信。
“还听说,这次的督军也是个厉害人物,前两年就曾经带兵打退过兀良哈这帮蒙古鞑子。他还在京里做着大官呢,叫什么,都……都什么的指挥使……”
“啪!”宁如海手里的茶碗重重地拍在桌上。他知道这伙计说的是谁,禁军都御指挥使,杨昭。一提起这个名字他就有气,原本杨昭贵为都御指挥使,掌管十万禁军,而且三年前就平定过兀良哈之乱;这次出征,大人还曾经打算请他出来带兵的。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王振却抢先举荐了杨昭,这还不是明摆着,他眼看形势不好,就倒向了王振那一边。
如今朝野上下,论声望地位,这帅印之争,也就只有萧铁笠将军才能和他相提并论。也正因为这个,大人才不得不拆了东墙补西墙,临时把萧将军从东南战场上调了回来。王振还指望利用杨昭来达到他“不战而败”的目的,可他毕竟还是棋差一着,在于大人和薛大人几位重臣的竭力阻挠下,没能得逞——萧铁笠挂了帅,杨昭只是出任了督军。
这一次,他们千里迢迢来西北,除了送粮草之外,还奉了于大人的命令,要替他看住杨昭。出京之前,大人的话还在耳边,“这一趟出关,你们要千万当心一个人——”这些年跟在大人身边,从来还没有听过他用这种语气,提起某个人;可见杨昭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更何况,他身后还有王振的支持。
“怎么啦?”那伙计本来说得正在兴头上,被宁如海这一拍茶碗,吓了一跳。
宁如海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眼睛一瞪,“你这也叫客栈?咱们都饿着肚子等了半天了,还不赶紧上菜!当伙计的不懂招呼客人,倒像是懂打仗。”
“刚才明明是您先问起来的……”那伙计没摸着头脑,还在分辩。
“我问的是出关,谁叫你说打仗?你知不知道那个都什么的指挥使是什么人,就敢胡说八道。”宁如海越说越恼了,“那种卖国求荣的阴险小人,居然还被当成救星似的盼着,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那伙计看他生气,也不敢多说,讪讪然地走回厨房去,嘴里小声嘀咕道:“不就是个贩木头的嘛,神气什么……”
常六在一边走过来,“宁大哥这是怎么了,跟一个小伙计较起真来?他哪懂得这些朝廷里的事。”
“烤羊腿,酿黄瓜——客官让让,上菜了!”隔了半晌,先前的伙计终于端着几个盘子出来,板着脸,没好气地往桌上一放。那烤羊腿看上去的确不错,焦黄酥脆,香气扑鼻,大伙儿也早就饿了,闻到这香气,一下子都围了过来。
宁如海伸手撕下一块,“早听说这西北有道名菜,就是这烤羊腿,今天——呃,这是什么东西?”常六转头一看,他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小小的黑色蜘蛛,笑着道:“宁大哥怎么了,一只小蜘蛛,也吓得这样?”说着就要伸手去捉。
宁如海却大喝一声:“不要碰!”常六呆了一下,仔细瞧过去,那蜘蛛背上有眼睛有鼻子,十分诡异,竟好像是一张人脸。
“我的手麻了。”宁如海咬着牙道,“是有毒的。”
常六和几个手下都霍然起身,却听见屋角传来一阵银铃儿般清脆动人的笑声。“这只小蜘蛛总是不听话,爬错了地方啦,看把人家都吓坏了。”
一个女子,笑着走过来,穿件月白的衫子,有点像汉人的衣服,又有点像关外的胡服,裙角窄窄的,似乎走路都迈不开脚。可是她走过来的姿势,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舞蹈般的韵律,长发上叮叮当当地缀满了银饰,美丽,娇媚,还有点说不出的邪气。
“大家都出去,护住粮草要紧。”宁如海第一个念头就是粮草,他答应过大人,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批粮草送到萧将军手上。带来的都是训练有素的手下,听见命令,呼啦拉地一齐闪出门外,围住了马车。
宁如海握住了腰侧的剑柄,可是转眼之间,整条手臂都麻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一步步走过来,竟然一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叮!”空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一支黑色的小箭,流光般一划而过,射下了那女子发髻上的一枚银铃,直钉入后面的墙壁上!宁如海一回头,“风烟——”
来的正是风烟,黑色大氅,箭在弦上。门外西风猎猎,她的漆黑的长发在风里飘荡,阳光透过门口的竹帘,淡淡照在她脸上,却是令人屏息的沉静和惊艳。
“再往前一步,我这下一箭,就封你的咽喉。”风烟凝视着那女子,眉梢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冷煞气。“不管你是什么人,我数三下,把解药交出来。”
“那么,你这位同伴,也最多比我多活一盏茶的工夫而已。”那女子依然笑着,脚步却停了下来。
“宁师哥若死了,我自然要你给他陪葬。”风烟眼睛都没眨一下,“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那女子向侧急闪,却听见破空声已至面门,大惊之下,向后疾翻;锐响又直刺胸前,转瞬之间,前后左右,仿佛都是箭影,脱口急呼:“解药给你!”
叮叮两响,两支小箭贴着她的颈侧射了过去。
“身手还不错。”风烟冷冷道,弓弦在手,一把弓,四支箭,“忘了告诉你,我这把弓,叫做四弦弓。刚才是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否则你现在已经躺着跟我说话了。”
“刚才不过是开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姐姐何必这么生气?”那女子居然还笑得出来,“解药给你就是了。你放心,这只小蜘蛛样子虽然有点吓人,可是毒性并不烈,一粒药丸就够了。”
她凌空掷过来一只小药瓶,正好抛在宁如海的面前。
“这药如果是假的,我今天非要你赔命不可。”宁如海狠狠地盯了她一眼。
“难道我是个傻子,这种情况下还会跟你开玩笑?”那女子不屑地扬起眉,“害怕的话,解药还给我。”
宁如海被她激得脸都青了,吞了解药,怒道:“风烟,你让开,我来教训她。”
“我也忘了说一句,我这药,是必须三天后再服另外一剂的。你若是敢动手,不妨试一试,这话是真是假。”那女子哼了一声,“你当我袁小晚怕你不成?”
一时间,宁如海也怔在那里。
“一个大男人,空有一身蛮力气,还要靠身边的女人来保护……哈,凭你,也有资格在这里数落杨昭?他可胜你千百倍。”这叫做袁小晚的女子伶牙俐齿,几句话把宁如海噎得快要吐血。“怎么,不服气呀?反正杨昭是绝对不会,躲在女人后面大呼小叫的。”
“你——认识杨昭?”风烟意外地问道。
袁小晚只是一笑,“你们又是从哪里来的?这种时候,到祈州来做木材生意,是骗小孩子的么?”
她到底是谁?风烟和宁如海实在摸不透她的身份。
“这里边没有外人,”袁小晚瞥了一下四周,几个客人早已经被吓跑了。“我也不瞒你们,我的确是认识杨昭,不止认识,我还是他的属下。”
什么?她是杨昭的人?宁如海的手立刻握住了刀柄。
袁小晚正色道:“指挥使说了,于尚书总会想法子送粮草过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就是办这件差事来的吧。我奉命在这里等你们,已经等了七天了。”
风烟一怔,“杨昭已经知道了?”虽然粮草一事,迟早他也会知道,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不是知道,而是想到了。”袁小晚道:“我来,就是接应你们来的。”
宁如海冷冷地道:“原来你们杨指挥使的待客之道,就是这般,暗地里用毒药伤人,这倒是少见。”
“难道做客人的,在主人门口出言不逊,毁人名誉,就多见了?”袁小晚眼波流转,语气却十分的刻薄。“若你听见有人大骂于尚书是卖国求荣的阴险小人,难道你不想出手教训他?”
“宁师哥,不要跟她斗嘴了。”风烟打断了他们,“眼下护送粮饷是最要紧的,既然杨昭已经猜到咱们要来,咱们还躲什么?”
“不错,如果想快点见到萧元帅,就跟我走吧。”袁小晚道:“从紫荆关到麓川,地势复杂,而且没有人烟,你们要是不着急的话,摸索个三五天,大约也能找得到大营的驻地——只不过,到时候只怕就有人要饿肚子了。”
风烟踌躇了一下,这袁小晚服饰古怪,擅于用毒,还自称是杨昭的手下,不能不提防一点。可是都到了紫荆关下了,她又是一个人,还能怎样?杨昭应该不至于这么蠢吧,做贼还要留下名号。
“既然是这样,那么,宁师哥,咱们就陪这位袁姑娘一起上路吧,她还欠你一颗解药呢。”风烟收起了弓箭,“小心一点也就是了。”
宁如海纵然是满心的不愿意,也只好暂时把怨气收敛些,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先要把粮草运到萧将军帐下才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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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行营,就驻扎在紫荆关外五十里的麓川,隔着地势险峻的铁壁崖,与瓦剌大军占据的剑门关遥遥对峙。这里跟关内隔着崇山峻岭,荒无人迹,而且气候苦寒。袁小晚其实并没有说谎,如果宁如海和风烟一行直接从关内出来,不耽误个三五天,还真未必找得着大营驻地。
风烟他们到营门的时候,早已经有巡兵向上报了讯,所以远远就看见盔甲鲜明的一队人马在营门候着了。
“那就是杨昭?”风烟看了一眼身边的袁小晚,用马鞭指了一下当先的那名将领。还不错嘛,脸色肃穆,有几分威风,不愧是名满京城的都御指挥使。
袁小晚却似笑非笑地道:“指挥使什么身份,他怎么会在这里等着接你。那是赵舒,你们萧大将军的心腹,所谓五虎上将,他也算一个。”
风烟这一路上,真正受够了这袁小晚的明嘲暗讽,当下不客气地道:“我不知道指挥使身份那么高贵,只知道在这里,只有萧大将军才是三军的统帅。都出了京城,还摆什么谱,打赢了仗才叫本事。”
袁小晚一呆,刚要开口,赵舒已经纵马迎了上来,“各位辛苦,总算是把你们盼来了!眼下,马上就要开战了,大营里还没有下锅的米,弟兄们都快造反了。”说到这里,才看清楚宁如海身后的风烟,不禁失声道:“怎么还有位姑娘?”
“赵将军!”风烟向他淡淡一笑,“我是兵部尚书于大人的属下,原本不是遣粮宫。这一趟出来,其中有些缘由,这里不方便说,待会儿再解释吧。”
宁如海也抱拳道:“在下宁如海,她是我师妹陆风烟。咱们是奉了于大人的命令来送军粮的。”
“那户部……”赵舒话到嘴边,看了一眼袁小晚,又咽了回去,“且不说这些了,这千里迢迢的,两位吃了不少苦头吧?萧帅每天这个时候都去练兵场,不能亲自过来迎接你们,晚上再好好地给两位接风洗尘吧。”
袁小晚在一边道:“既然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不如就识趣些,走远一点,免得耽误你们聊些知心话。”也不等别人回应,一提马缰,竟径自驰回大营去了。
宁如海在后面恨恨地道:“看她笑里藏刀,一肚子阴谋诡计的模样,就知道杨昭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了。”他这一路上没少受袁小晚的奚落,先前又被她放毒蜘蛛咬了手,如果不看她是个女人,早就动手打架了。
“莫要小看她,她是用毒的高手,也是用药的高手。”赵舒好心地奉劝了一句。
“我已经领教过了。”宁如海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赵将军,这里又不是京城,十万禁军天高皇帝远的,你还怕他们做什么?”
赵舒却道:“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面子上,好歹也得客气点。杨昭是督军,手里握着权,谁也不敢把他怎样,而且这次西征,他还带了禁军里最精锐的虎骑营,咱们若是闹得剑拔弩张的,也叫萧帅为难。”
字如海会意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风烟却轻轻哼了声:“咱们十几万大军,还怕他一个虎骑营不成?我倒想瞧瞧,这个杨昭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他若不长眼惹到本姑娘头上,一样要他好看。”
“我这陆师妹,其实人是极好的,偶尔脾气会坏一点。”宁如海看了看赵舒脸上的惊诧之色,苦笑着解释,“但你放心,她还算知道分寸,不至于惹出什么祸来。”
赵舒释然一笑。但他若是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风烟到底惹了些什么祸,只怕他此刻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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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落暮时分,各营已经掌了灯。白天练了一天兵,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也都闲散下来,只有负责巡逻警卫的队伍在来回穿行。
帅营在驻地的正中,灯火通明。萧铁笠就在这里设了接风酒。
时间已经不早,该来的人大概都已经到齐了,远远的就听见里面很热闹。
一进帐,果真好大的排场,几十支松香火把烧得正旺,红毡上摆着十七八张桌子,人都差不多坐满了,一眼看上去,清一色的铁甲银盔。因为都是军伍出身,没有几个是端端正正坐着的,不是在拼酒,就是在划拳,还有的正在大嗓门地吹着牛。肉汤的香气在四处弥漫,跟外面的寒冷肃杀比起来,这里的气氛,实在是热闹得有点过火了。
最上首的虎皮椅子里,就是统帅全军的萧大将军萧铁笠。经历了长年的征战,风霜的侵蚀,他脸上不笑的时候,也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看上去很不容易亲近。相比之下,赵舒可比他亲切多了。
在他们进门的一霎,帅营里的喧哗有片刻静止。他们毕竟是京里来的陌生人,尤其是风烟。
但风烟在这一刻,却什么也没顾得上留意。她从外面进来,刚一抬头,就触到一对深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冷冷地、远远地俯视着她。那种眼神,就像黑夜一样,教人觉得微寒的迷惘——他是谁?
风烟秀气的眉梢一挑,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依稀见过,似曾相识。
周围这样嘈杂,他却是点尘不惊。手里懒洋洋地拈着只酒杯,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是堕落,还是高高在上?是清醒,还是醉?
他到底是谁?风烟再一次在心里这样问。
他坐的位置,紧挨着萧帅,应该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吧。可奇怪的是,不知怎么的,又跟其他人不留痕迹地隔着空隙;确切地说,是一种互相防范的气息。
风烟突然醒悟过来。她知道了,原来是他。他就是身为禁军都御指挥使,却投靠奸贼王振,摇身一变成了督军的杨昭。
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他们此行要对付的目标。心底有根丝弦“铮”地一震,风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这小小的动作,也清清楚楚地落进了杨昭的眼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掠过他的唇边,又来了一个对付他的人。其实,也早已经是意料中的事。他周围已经到处都是戒备和敌意,再多一个又如何?
或者她跟其他人惟一的不同之处,是她的眼睛,隔着满室喧哗,她是用眼睛跟他说话的。片刻的对视,就已经壁垒分明。
“风烟?”宁如海觉得她有点异样,怎么站在帐门口不走了呢?难不成是人多害羞了?这可真是难得一见,原来风烟还有怯场的时候。
被他用手肘一碰,风烟蓦地回过神来,低声道:“当心,杨昭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宁如海一震,这么快,就碰上面了,“在哪里?”
“来来来,宁兄弟和陆姑娘总算来了。”赵舒见他们还杵在门口,忙站起来招呼,“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怎么来得这么迟?”
宁如海抱拳笑道:“在下忙着安顿行装,路上又有点累,所以来迟了,希望没扰了大伙儿的酒兴。”
赵舒把他拉到座位上,“今天除了萧帅和杨督军,你们两个就坐了最上首,这场酒,也是萧帅特别为你们摆的。”
萧铁笠也起身道:“等这批粮草,等得是望眼欲穿,总算到了。除了咱们帐里,下面各营官兵都在庆贺,难得这么高兴,也不用拘礼了,都是带兵打仗的粗人,只管称兄道弟就是了。”
“是啊,是啊。”周围的将领们都随声附和。
萧铁笠一向治军严格,今夜也难得宽容起来。
面对这只能胜、不能败的一战,每个人心头的压力都实在太大了。这些天来为了粮草的事忧心忡忡,军中甚至已经开始断粮了,突然得知粮草终于运到,人人松了一口气,一时兴奋,总是难免的。战场上形势险恶,这一刻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此时此地的纵酒狂欢,似乎是种刻意的放纵,大伙儿都有点忘形了。
“咱们就听萧帅的,在这儿谁也别管什么上下,宁兄弟,陆姑娘,我先敬一碗。”赵舒仰头先喝了一碗酒,一抹嘴,又拉着宁如海道,“都是头一次见面,我给你们引见。萧帅你们都见过了,这边是韩沧韩将军,这边是叶知秋叶将军,都是好兄弟,大家不要见外。”
韩沧倒一眼看得出来是行伍出身,脸色黝黑,浓眉豹眼,一双手有小浦扇那么大,就往宁如海肩膀上拍了下来,“宁兄弟,你放心,今后这军营里谁敢不服你,我老韩第一个跟他算账。”
饶是宁如海功夫了得,也被他这一拍,拍得半边身子都歪了,还得连声道谢:“唔!多谢韩将军关照……”
叶知秋原是弃文从武,所以举止就温和多了,只是在一边笑着摇摇头,“这韩沧,一喝了酒就没轻没重了。”
不知道是有心或是无意,在笑语喧哗、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里,唯独杨昭被隔了出去。贵为都御指挥使,又是督军,他算得上是重权在握,可是在这个大营里,就连一个肯过来跟他喝杯酒的人都没有。
说来也是,在京里他高高在上前呼后拥,又有王公公在他后面只手遮天,谁都不得不避忌他三分:可是出了关,千里迢迢,杨昭纵有天大的本事,怕也使不出来了。
“赵将军,咱们都在这里喝酒,万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来得及吗?”风烟有点担心,主帅、督军、副将,连同大大小小的头领都在这里,这行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不用担心,大营的布防很严密,再说瓦刺还没摸着咱们的底细,怎么会贸然来犯?他们打剑门关也损失了些兵将,虽然元气未伤,可总得整顿一下。眼前正隔着铁壁崖严阵以待呢。”
“这一仗,咱们可是万万输不起。”风烟轻叹道,“关于是战是和,上边一直分歧很大,一旦紫荆关失守,这北方……”
赵舒也是明白的,“可这仗,实在是难打啊。瓦刺兵强马壮,咱们带来的却都是刚从东南战场上调回来的疲兵散将。已经连着丢了宁远和剑门关,咱们的守军都是一击而溃,我看,弟兄们的士气也不足。”
“你怎么还没和瓦刺的兔崽子们照上面,就先吓软了?”旁边的韩沧听得冒火,“砰”的一声,拍得桌子上的杯盘都一跳,打就打,怕个球!”
被他这一吼,大伙儿霎时都一静。
萧铁笠皱眉道:“你急什么,赵舒也不过是说说眼下的形势,你听见他说过一个怕字了吗?都是带兵的人了,还吵吵闹闹的,叫下边看了,成什么话。”
韩沧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我也不是跟他生气,都来了这么些天了,也不见什么动静,都快憋出病来了。萧帅,咱们老是躲在大营里等着,也不是办法嘛。”
“打是迟早的事,总得让大伙儿稍作整顿。你就是个急惊风的性子,多听听赵舒的,还总是不服气。打瓦刺咱们这是头一回,不了解他们的攻防部署,这仗你要怎么打?”
韩沧嘟哝道:“本来打瓦刺就是硬碰硬,还研究那些做什么。”
风烟刚想说点什么替他打打圆场,抬头却瞥见杨昭那一抹心不在焉、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这种局面完全不关他的事。心头一时有气,忍不住道:“杨指挥使看起来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知道对这一战,可有什么高见?”
杨昭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打个瓦刺而已,紧张什么?他们要是打过来,就应战;他们若是不动,那就跟他们继续耗着。”
风烟瞪着他,几乎气得笑了出来。堂堂一个督军,这就是他的“高见”?可真是教人大开眼界啊。“以前听说过,指挥使打兀良哈、平江西匪患,仗打得如何漂亮,还道是个人物。今天才知道,原来不过如此。”风烟声音清脆动听,可是讥讽之意,毫不掩饰。
杨昭淡淡道:“不敢当。”他抬头看了风烟一眼,她不屑和挑衅的神色是那么明显,一种咄咄逼人的明艳,让四周的灯火也为之失色。
“照杨指挥使的说法,咱们跟瓦剌耗上一年半载的,就算京里再送几趟粮草,也怕不够用——不过没关系,拖不下去了,就正好撤兵,把紫荆关拱手让给瓦刺人,咱们怕什么,可以迁都啊。”风烟盯着杨昭的脸,真是沉得住气,她话里的嘲讽已经这么露骨,他还能若无其事!
“风烟。”宁如海轻轻一拉风烟的袖子,“少说两句吧。”他就知道这丫头的脾气,不惹出点麻烦来,她就不叫陆风烟,“大人不是叮嘱过,要小心行事,何必一来就得罪了他?”宁如海在风烟耳边轻声埋怨。
“你难道还指望跟他交朋友?”风烟不以为然地一笑,“宁师哥,我觉得咱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他心里早就一清二楚。”
宁如海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我……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可是从他刚才看我的眼神里,我就能感觉到。”
风烟沉思着道,“我觉得他根本是洞察了咱们的计划。既然这样,咱们又何必遮遮掩掩?”
“那么咱们对付他,岂不是又难了一层?”宁如海低声叹了口气。
“也不见得。刚才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吗,都说杨昭有多么厉害,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也许是咱们自己吓唬自己,太高估他了。”风烟道,“后面有王振的支持,他想爬上都御指挥使的位子,也不难啊。”
“你是说——他不过是虚有其名?”
“我只是觉得他在敷衍避战。这里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敬服他的,难道你看不出来?”
“来来,喝酒!”赵舒和韩沧举着酒杯凑过来,“你们两个躲在一边偷偷嘀咕什么?”
“说了个笑话而已。”风烟道,“没什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杨昭,他还在自斟自饮,似乎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如果杨昭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么应该不会太难对付吧?
认真,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