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史

  大史在汪淼身边坐下了,将一把车钥匙递给他,“东单口儿上就随便停车,我晚一步就让交警拖走了。”

  大史啊,要知道你一直跟在我后面,我至少会有些安慰的。汪淼心里说,但自尊使他没将这话说出口。他接过大史递过来的一枝烟,点上后,抽了戒烟几年后的第一口。

  “怎么样老弟,扛不住了吧?我说你不成吧,你还硬充六根脚指头。”

  “你不会明白的。”汪淼猛抽几口烟说。

  “我是太明白了……那好,去吃饭吧。”

  “我不想吃。”

  “那去喝酒,我请你!”

  汪淼于是上了大史的车,开到附近一家小饭店,天还早,店里没什么人。

  “二斤爆肚,一瓶二锅头!”大史喊道,头也不抬,显然对这儿很熟了。

  看到端上来的两大盘黑乎乎的东西,汪淼空空的胃翻腾起来,差点吐出来。大史又给他要豆浆和油条,汪淼强迫自己吃了点儿,然后和大史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话也多了起来,将这三天的事情全部向大史说了,虽然他清楚,大史可能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比他还多。

  “你是说,宇宙在冲你眨巴眼儿?”大史像吃面条似的吞下半盘爆肚,抬头问。

  “这比喻很到位。”

  “扯淡。”

  “你的无畏来源于无知。”

  “还是扯淡,来,干!”

  汪淼干了这杯后,感觉世界围绕着自己旋转,只有对面吃爆肚的大史很稳定,他说:“大史啊,你——考虑过一些终极的哲学问题吗?哦,比如说,人类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宇宙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之类的。”

  “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你总看到过星空吧,难道没有产生过一点敬畏和好奇?”

  “我夜里从不看天。”

  “怎么可能呢?你们不是常上夜班吗?”

  “老弟,我夜里蹲点时要是仰头看天,那监视对象溜了怎么办?”

  “我们真没的谈,干!”

  “其实啊,我就是看天上的星星也不会去想你那些终极哲学,我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要供房子,孩子还要上大学,更不要提那没完没了的案子……我是个一眼能从嘴巴看到屁眼的直肠子,自然讨不得领导欢心,退伍后混了多少年还是这么个熊样儿,要不是能干活,早让人踹出去了……这些还不够我想的,我还有心思看星星想哲学?”

  “那倒也是,来,干!”

  “不过啊,我倒还真发明了一条终极定理。”

  “说说。”

  “邪乎到家必有鬼。”

  “你这是……什么狗屁定理!”

  “我说的‘有鬼’是指没有鬼,是有人在捣鬼。”

  “如果你有些起码的科学常识,就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力量才能做成这两件事,特别是后一件,在整个宇宙的尺度上,不但用人类现有的科学无法解释,甚至在科学之外我都无法想象。这连超自然都不是,我都不知道是超什么了……”

  “还是那句话:扯淡!邪乎事儿我见多了。”

  “那你给个建议,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继续喝,喝完了睡觉。”

  “好吧。”

  ……

  汪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车上,躺在后座上陷入了无梦的沉睡,感觉时间并不长,但睁开眼睛后,看到太阳已在城市的西边快要落下去了。他走下车,虽然早上喝的酒让他浑身发软,但感觉好多了。他看到,自己正在紫禁城的一角,夕阳照在古老的皇宫上,在护城河中泛起碎金,在他眼中,世界又恢复了古典和稳定。汪淼就这样享受着久违的宁静,直到天色暗下来,那辆他熟悉的黑色桑塔纳从街道上车流中钻出来,径直开过来刹住,大史走了下来。

  “睡好了?”大史瓮声瓮气地问。

  “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谁,你吗?去吃晚饭,再喝点儿,喝完接着睡。”

  “然后呢?”

  “然后?明天你总得去上班吧。”

  “倒计时已减到……1091小时了。”

  “去他妈的倒计时,你现在首先要保证站直了别趴下,然后才能说别的。”

  “大史,你就不能告诉我一些真相吗?就算我求你了。”

  大史盯着汪淼看了一会儿,然后仰天一笑,“这话我也对常伟思说过几次,咱俩是难兄难弟。实话告诉你,我他妈的什么也不知道,级别低,他们不告诉我,有时真像在做噩梦。”

  “可你知道的总比我多。”

  “那好,我现在就把多出来的都告诉你。”大史指了指护城河的河沿,两人在那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天已经黑了下来,身后是车灯的河流,他们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河面上长长短短地变幻着。

  “干我们这行的,其实就是把好多看上去不相关的事情串联起来,串对了,真相就出来了。前一阵发生过好多事儿,针对科研机构和学术界的犯罪急剧增多,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儿。你当然知道良湘加速器工地的那起爆炸案,还有那名获诺贝尔的学者被杀的案子……犯罪的动机都很怪,不为钱,不为报复,也没什么政治背景,单纯地搞破坏。还有其他一些犯罪之外的事,比如‘科学边界’和那些学者的自杀等等。环保分子最近的活动也过分活跃,一会儿在工地集会阻止水库和核电站的建设,一会儿又搞什么回归自然的试验社会……还有其他一些看上去是鸡毛蒜皮的事儿——你最近看电影吗?”

  “基本不看。”

  “最近的几部大片,全土的掉渣,上面青山绿水的,不知哪个年代的帅哥靓妹在里面男耕女织过得挺舒服,用导演的话说,是表现被科技强奸之前的美好生活。比如那部《桃花源》,明摆着拍出来没人看,可就有人硬把几个亿砸进去。还有一个科幻小说征文大赛,最高奖五百万,谁把未来写的最恶心谁就能得奖,然后又砸进去几个亿把那几篇小说拍成电影……奇奇怪怪的邪教也都冒出来,每一个教主都财大气粗……”

  “这些与你前面说的有什么关系?”

  “得把它们串起来看,当然我以前用不着操这份闲心,但从重案组调到作战中心后,这就是我份内的事儿了。我能把它们串起来,这就是我的天分,连常伟思也不得不服。”

  “得出的结论呢?”

  “所有这一切,都有且只有一个后台,它想把科学研究彻底搞垮。”

  “谁?”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能感觉到它的计划,很气派很全面的一个计划:破坏科研设施,杀害科学家;或让你们自杀,让你们发疯……但主要还是让你们往歪处想,这样你们就变得比一般人还蠢。”

  “你最后这句真精辟!”

  “同时,还要在社会上把科学搞臭,当然以前也一直有人干这个,但这次绝对是有组织的。”

  “我相信你说的。”

  “哼,也就是现在吧。你们这些科学精英都看不出来的事,居然被我这个专科毕业的大老粗看出来了?我说出这个想法后,没少被领导和学者们笑话。”

  “就是当时你对我说的这些,我也肯定不会笑话你。你知道一些伪科学的事吧,知道那些搞伪科学的最怕什么人吗?”

  “科学家呗。”

  “错了,世界上有许多一流学者被伪科学骗得团团转,最后还为之摇旗呐喊。但伪科学最怕另一种人,他们很难被骗:魔术师。事实上,大量的伪科学骗局,都是被魔术师揭穿的。比起科学界的书呆子来,你多年的警务和社会经验显然更有能力觉察这种大规模犯罪。”

  “其实比我聪明的人还是有的,这种事早就被上面觉察了,我开始时还被笑话是没找对地方,再后来就被老连长招到了这儿,不过也只是干些跑腿的事儿……好了,这就是我比你多知道的那点儿。”

  “有个疑问:这些与军方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纳闷,问他们,他们就说战争爆发了,战争当然是军队的事儿。我和你一样,开始以为他们是在说梦话。可他们真没开玩笑,现在部队确实处于临战状态。我们这样的作战中心,在全球有二十多个,上面还有一级,但谁都不知道是什么。”

  “敌人是谁?”

  “不知道。北约军官进驻总参的作战室了,五角大楼里也有一大帮子解放军,谁他妈知道谁是敌人?”

  “这也太离奇了,你说得这都是真的?!”

  “我在部队的好几个老战友现在都混成将军了,所以知道一些。”

  “这么大的事,新闻媒体居然没有一点儿反应?”

  “这又是一个了不得的现象:所有国家同时保密,而且做的这么严实。我现在可以肯定一点:敌人是个狠角色,上面害怕了!我太熟悉常伟思了,从他那里就能看出来,他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人,但现在塌下来的可能不止是天了。他们被吓得够呛,他们根本没有信心战胜那个敌人。”

  “要这样,那太可怕了。”

  “不过谁都有怕的东西,那个狠角色也有;越厉害的角色,它怕的东西对它就越致命。”

  “那它怕什么?”

  “怕你们,怕科学家。而且奇怪的是,你们研究的东西越是没有实际用处,越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像杨冬那号的,它就越怕,比你怕宇宙眨眼更怕,所以才出手这么狠。要是杀你们有用,它早就把你们杀光了,但最有效的办法还是扰乱你们的思想,人死了还会有别人,但思想乱了,科学就完了。”

  “你是说它怕基础科学?”

  “是,基础科学。”

  “我和杨冬的研究差别很大,纳米材料不是基础科学,只是一个高强度材料,能威胁到那种力量?!”

  “你还真是个特例,像你这种搞应用研究的,它现在一般还不打扰,也许你那些材料中真有让它怕的东西。”

  “那我该怎么办?”

  “去上班,研究下去,这就是对它最大的打击,别管什么鸡巴倒计时。如果下了班想放松,也可以玩玩那个游戏,能打通它最好。”

  “游戏?《三体》?难道它与这些也有关系?!”

  “有关系,我看作战中心的好几个专家也在玩儿,那玩意儿不是一般的游戏,我这样无知无畏的人玩不了,还真得你这样有知识的才行。”

  “哦,没别的了?”

  “没了,有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手机要一直开着。老弟,可得站直啰!害怕的时候就想想我那条终极定理。”

  汪淼连谢谢都没来的及说,大史就上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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