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马也,尘埃也 ,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庄子·逍遥游》

  下午三点,夏天的毒日头晒焦了行道两旁的冬青,万片乌绿残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极目远望,好像濒死时瞳孔放大了,整个世界都变得明晃晃的,亮得教人睁不开眼睛。

  红灯亮起,开出租的吴师傅缓缓踩上刹车,从一旁掏出茶杯,牛饮了大半,才吐出一嘴的黄叶子。后座的小姑娘指着挡风玻璃说:“马路歪歪扭扭。”年轻的母亲瞥了一眼,告诉她,那是热浪。她隐隐约约在中学课本里学到过,大概是因为空气密度不均导致的,但她拿不准,怕在外人面前失了头脸,所以也就忍者没有说下去。

  吴师傅看着前方的柏油路面,气浪翻腾,似细浪,也似云雾,他哼了一声,“又是一群野马。”跳转绿灯,他的话也就被淹没在喇叭和引擎声中。

  应该是追不上了,王籁夫急忙加快步伐,跳上了人行道,悻悻地看着车流涌动,索性就盘腿坐下,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响鼻,反正这青天白日的,没有人能听见。

  今天是王籁夫变成野马的第二天,他还是没能找到归属,始终是独行。他苦笑,不太合群的人,死了做马也不会有什么朋友。坐久了就容易生出烦躁,他看看日头渐渐西斜,站起身,继续踟蹰独行。

  晚高峰还是不期而遇,上街沿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占据。王籁夫矮小的身子穿梭其间,小心避让着行人,终究还是撞到了人——一个提着一斤豇豆、两条小鲫鱼的大爷。王籁夫急忙回头,却看见大爷拍了拍一旁低头玩手机的年轻人,“小鬼,走路长点眼睛”,他啤酒瓶底似的眼睛里透出如炬的目光,疏朗的脑袋在晚照中显得威风堂堂。小伙子喏喏几声,继续前行,却没有抬起头。

  王籁夫没空继续看戏,他飞奔起来,就像灰姑娘似的,他需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城郊,野马没有理由出现在CBD。

  一路狂奔,两旁的景物由灰色巨人变成了麦田,天色也由天蓝到了湛蓝,现在被碎银似的星子衬得更乌黑了。前面有鱼塘,他快走几步,低头探项痛饮几口,忽然却被对岸的笑声呛到了,他忙躲到水车后头,心有余悸地回想长江中下游平原有没有野马。隔着小池塘,他听见了那头的对话,原来是几个半大的孩子赶夜路口渴了,偷偷摘了人家的甘蔗吃。

  王籁夫想到自己小时候何尝没做过这样的事,和她的小青梅趁着月光劈甘蔗,吃得两人舌头发麻,小肚子浑圆,瘫倒在草垛上故作风雅地赏月。现在回想起来,那晚的月色可真是清朗啊。

  正当王籁夫为美化过的记忆感慨时,突然一阵阴影袭来,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声:“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字正腔圆的老派京腔,倒教他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敢回头看是谁在掉书袋。却见对岸的孩子丢下甘蔗,不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

  身后的男声再次发话:“大家都是马,你怕啥?”

  王籁夫缩了缩脖子,转身,只见一匹巨马矗立月下,与远处的三层小楼不分高下,肌肉劲健,鬃毛轻扬,好不威风。巨马俯身引颈,用下颚拍拍他的头骨,仿佛金石之声。这时王籁夫才看清了他的长相,嘴唇偏厚,眼睛像是近视眼似的眯着,显出跟他身子极不相称的颓靡之色。

  王籁夫“哎”了一声,果真到了夜里就能说人话了。

  “才死吧”,那匹巨马一副老江湖的派头,“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吧”。王籁夫摇了摇脑袋。

  “你死了有人惦记着你,为你叹气,你就成马。叹的气越多,个子就越大。”他打量着王籁夫相比之下小得不像是同一个物种的身子,用两只鼻孔哼了一声,“说吧,你是怎么死的呀?”

  提到这话,王籁夫低下了头,“我酒驾,载着女朋友撞了树,我死了,死前她浑身地血,但还睁着眼。”

  “救驾?救谁的驾?哦,酒后驾驶啊,年轻人能不能别老整些新词儿?酒后驾驶,还害了人家姑娘,那是你该!这么说,估计就是她惦记着你,道过歉了吗?”

  “没”,王籁夫用前蹄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低声嘀咕:“道歉能有用吗?”

  “没用就可以不道歉了吗?瞧你说的这混账话,我听着都觉着气。”

  王籁夫一时羞愧难当,全化作了膺胸的正气,抬起头仰望巨马,“行!是应该去,这是我的责任!”

  那巨马咧嘴露齿地笑了,这是王籁夫第一次见到马笑,“年轻人是得有些担当。对了,你就这个鬼样子去医院一间间病房张望啊?别说吓得护士保安的,就是电梯你也挤不进啊。”王籁夫点点头,目光灼灼,颇有孺慕之意。“给你指条路吧:跑起来。十五的晚上,月亮到了上中天,你就沿着长江自东往西跑,越快越好。你就把它当做是个审判,你跑得越快,事情就越痛快。姑娘愿意原谅你呢,天狗就会出来吞了月亮,算你走运,摸着黑,拽着狗尾巴上天吧;要是不原谅呢,你也就下去了。是人是鬼有个分晓,哪能老留在人间晃荡,拖着尾巴做畜生啊?不过这也就是我的想法,做不做自个儿想清楚,我可没逼你。”

  听他讲了一大串儿,本就不聪明的王籁夫来不及辨析,但沉甸甸的使命感压在他心头,让他迫不及待起来,“大爷,您说今天跑能成吗?”明明是南方人,王籁夫却不知不觉地模仿起了京片子。

  “你这孩子,做事怎么总要打个折扣?”他仰起脖子,看了眼天上月亮,一刀斜切的柠檬似的,“可以是可以,只是效用差一些。”

  王籁夫哪里还听得进后半句啊?撒开蹄子就恨不得立马跑起来,但想想还是不好意思就这么走了,就顺道问上一句,“大爷,你为啥不跑呢?”

  他又哼一声,透出不屑的神采。倒教王籁夫怀疑刚刚是不是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好在巨马总算开口了,“惦记我的人太多了,所以我才成了这副模样,跑也来不及。”

  王籁夫见他不愿意陪同,正庆幸少了个老包袱,回忆了一下月出的位置,撒腿就往反向跑去。巨马看着他的背影,叹息:“拉倒吧,咱大清都亡了,扯这些有什么用?”

  王籁夫闭眼狂奔在横穿乡间的县道上,他听到风声夹着蹄声,好不轻快。他想象着升天后的欢乐,就愈发不知疲倦。渐渐地,他听到风声与蹄声都缓了下来,低头看见马蹄不过压着三四颗柏油粒儿,他往两旁的香樟树睨了两眼,抬了脑袋,伸长脖子,都比去年冬天刷的白漆矮。他不信邪,再往前跑了几步,便消失在人世间。

  列缺霹雳,巨马又壮了几分。

  他望向远处,“又做了笔便宜买卖,原谅哪有那么容易?还是太年轻。”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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