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

  很冷很冷的冬天,偶尔想起冰凌,我会习惯地抬起头来。那是天空,那是天空中矗立的高楼,而我的那一方舒服的鸟窝,在某一座楼的第二十层上,安稳地悬挂在半空里。

  我抬头看到的是壁立入云的墙,却不见屋檐。屋檐在哪里呢?那冬天里倒挂的冰凌又在哪里呢?我向天空伸出的手掌,抓到的不再是冰凌,而是时光荏苒的落寞。那是空无的,再也没有充实的敞亮和拥有。

  沿着花园路走上一个冬天,也许走上以后的所有的冬天,那些冰凌只会在我的梦里,只会在我幼年的槐草屋檐上。二十年前我八岁,那时候的槐草屋仿佛也是八岁,我感觉它像我一样低矮,像我一样满心欢喜。当大雪覆盖整个竹子村,大人们都成了冬眠的胖熊,而我们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子,竟然成了满村子乱飞的叽叽喳喳的麻雀儿。

  而我注意到冰凌,是在大雪融化后的第二天早晨,那顺着槐草屋檐滴落下来的雪水,在屋檐下明亮地闪耀着,闪耀出了阳光的七彩虹。我看着这一尺多长的冰凌,从屋檐上垂下来,我以为那是挂着一排白花花的老冰棍儿。那肯定是甘甜的,我这样想,就敲下来一截儿,放进嘴里。

  我很想它是甘甜的雪糕,可惜它不是,它只是有些像雪糕罢了。我家的槐草屋子是灶房,历经数年烟熏的槐草屋顶,在它上面融化的雪水,也满是烟熏味道了。直到嘎嘣嘎嘣咬碎了冰凌,我才尝到了槐草里蕴含的烟熏味。可也有不含烟熏味的,它们都挂在堂屋的高高的屋檐上,我是够不到的。那需要拿了竹棍儿,高高地敲打,把它们都敲落,方才能够到手。

  我曾经这样猜度冰凌:雪开始融化,雪水开始顺着厚厚的槐草屋顶顺势流下来。尤其是在午后,雪水儿滴答滴答就像不断线的雨,从屋檐上流下来。天黑,我在盼望着天黑,天一黑就冷了,这些滴答滴答的雪水儿就像魔术一样变成了晶莹的冰凌。它们挂在屋檐上,挂成了千姿百态的装饰。一开始,屋檐开始凝固一滴水,随着温度的降低,越来越冷了,一滴水又凝固了另一滴水,以至无数的水滴聚拢起来,凝固起来。当屋顶的雪不再融化了,从屋顶流下来的雪水也就逐渐减少,直到最后一滴水,在冰凌的尖端凝固了,那凝固的声音虽然细微,但却是无比的动听。也就是这一刻,整个冰凌形成的这一刻,整个世界也凝固了。那是一个凝固的夜晚,只有一些树木的朽枝被冻折的咔嚓声。在这样一个寒冷而又沉静的夜晚,我的梦也被冻结了,只停留在那屋檐冰凌上。

  直到第二天清晨,一起床我就跑到屋檐下,那真是一个冰雕的梦幻世界。一排冰柱整齐地排列着,莹莹透着暗白的光,有些阴气沉沉的,让人不寒而栗。起初我以为是寒冷,后来才想明白,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暗淡的色彩。直到第一缕纯净的阳光射进冰凌,也射到我的面前,我所看到的已经是一个光彩夺目的璀璨世界了。

  一丝丝光线缠绕在冰凌上,也许那些光线又折射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它们已经融化在了我的心里;那光线又是柔软的,像一丝丝的暖风,探秘着无限的快乐。这时候我会拿起丈把儿长的竹竿儿,轻轻地敲击着颀长颀长的冰凌,它们发出奇异的脆生生的声响。一排的冰凌敲下来,高中低每一段音阶都有了。

  我在仔细地敲击着,那声音不是来自冰凌,那是来自哪里呢?八岁的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那是阳光射在冰凌上的声音,我告诉自己,那声音是金黄的,是有尺度的,是有形状的,也是有感觉的。叮叮叮叮,叮叮,叮叮,我是在和冰凌说话,冰凌在告诉我什么?我不知道。

  母亲看见我幼稚地耍把戏,就要求我多使出点劲儿,把冰凌敲下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我把漂亮的天然乐器敲掉?我依旧自顾地敲打着,变换着姿势,也变化着劲道儿,疾疾徐徐,不疾不徐,但是我不想把它们敲下来。

  母亲不满地看着我说,泥鳅,把屋檐上的冰凌都敲下来,房子就不积水了。母亲这样说,我是不得不遵命的。不过我说,等我耍上一阵子,再去毁掉它。毁掉?母亲说。我说,是啊,耍一阵子我再毁掉它。母亲不解,说,这冰凌挂在屋檐上,融化时掉在头上,会伤人的。我知道母亲说得很有道理,后来我就被那正在融化的冰凌砸过脑袋,疼痛极了。

  敲掉它们吧,我想,那些快乐的声音是飘渺的。我这么想着,就把竹竿儿高高举起,狠狠地砸向冰凌。啪的一声脆响,一根冰凌的下半截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冰凌承受不了重击,那啪的一声,是一种自然的决绝,也是它告别我的绝响。啪啪啪,我一口气打掉了堂屋一排的冰凌,它们绝望了,那啪啪啪是敲击在我心中的绝望。它们都被敲落在了地上,摔碎了,也仿佛是我被敲落在了地上,摔碎了。不过我想,它们第二天还会长出来,还会长出一尺多长的嫩嫩的冰芽儿。

  我这么想了,心里也就不那么不快乐了。这些敲击在幼年的绝响,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现在,一想起那冰凌落地的声响,我就感觉那是一种点燃人生的天籁。也是在我的心底,这种诗意的绝响一直潜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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