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天晚上上晚自习时，语文老师亲自出马，把苏浩叫到了办公室。苏浩虽不惧怕，但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进了办公室，首先映入苏浩眼帘的，是一排排堆满试卷和练习册的办公桌，这简直是办公室的固定搭配，看来没有堆满试卷和练习册的办公室不是好办公室，苏浩心想。随后发现办公室里只有自己和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关上了门，回到自己办公桌，在桌前的软椅里坐下，并示意苏浩坐在自己对面的那张软椅里。

　　“放心坐吧，今晚办公室只有你我两个人。我相信你知道为什么今晚我要叫你来。”语文老师说罢，从挎包里掏出那张纸条，问：“需要我念出来吗？”

　　“随便你。”苏浩冷冷的说。

　　“看你一脸的不情愿，算了，我还是不念了，”语文老师说：“不过说句实话，苏浩同学，我对你很失望。”

　　听到这，苏浩以为语文老师要说一大堆“抓紧时间、认真学习、冲刺高考”之类的话，就反感的低下了头，把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我就搞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看上何维萱呢？虽然她长的还行，但她已经被你们班主任——王老师——给洗脑了，眼里除了学习和分数，什么也容不下，而你，竟然会给她写这种纸条。这真是自讨苦吃，苏浩同学，能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

　　语文老师的一番话，让苏浩大出所料，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的，有人连续两天趁我不在时，在我桌上放了小纸条，我以为是何维萱写的，就写了一张纸条去确认，谁知她竟告发了我。”

　　“原来如此。看来你是押错宝、踩到地雷了。不过我很好奇，究竟谁会给你写纸条呢？”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语文老师想了一会，说：“在目前的环境里还敢写纸条，是需要很大勇气的，看来对你是真爱哟。”

　　苏浩看到语文老师微微一笑，觉得语文老师没有恶意，就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实话，班上女生我都没怎么接触，而且对她们也不感兴趣，感觉她们都是读书机器，没有情感，更不懂浪漫。”

　　“苏浩同学，你这可就是在以偏概全了，”语文老师反驳说：“尽管我承认，班上大多数人都是读书机器，活的很机械，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没有蜕变为读书机器。只是那一小部分人隐藏的很好，你轻易看不出来。一旦他们向你敞开心扉，你就会发现，在他们冷冰的面孔下，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

　　听完语文老师的话，苏浩第一次认真仔细的打量起语文老师来，发现语文老师五官很端正，而且有一头垂肩的黑发，苏浩看着语文老师，越看越觉好看，心里直犯疑：怎么以前竟没发觉。

　　“那，老师也是属于一小部分隐藏的很好的人呢？”苏浩问

　　“本来我是属于机械的大多数，不过自从遇到你，我开始苏醒了。”语文老师笑着说。

　　“因为我？”苏浩惊讶的问。

　　“你可别小看自己。为什么王老师那么讨厌憎恨你，就因为你的特立独行把这里的既定规章弄的七零八落。你一天如此，这里就会人心不古，骚动不安。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一股暗流正在涌动。”

　　苏浩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带来如此的后果。

　　“不过我现在，”苏浩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棱角已经被磨平了。”

　　“棱角虽然已经被磨平了，但作为一种象征，力量还是显而易见的。”

　　苏浩听到这，忍不住的说：“象征什么的我不太懂，不过我现在明白一个道理：尽管这种教育制度是非人的，我们大可以对它口诛笔伐，但却是不能废除的，想想如果没有高考，社会的公平和正义将如何体现？”

　　“我想你混淆了教育制度和高考这两个概念。高考当然体现了公平正义——尽管我对这种一考定终身很有意见——确实不能废除。但你说的教育制度，是一种应试教育，是非人的，那我们为何不能改变呢，你所受的家庭教育不就是一种突破和创新吗。如果我们都努力起来，就有可能实现——借用你们政治老师的话——量变引起质变。还有一点，我刚才可能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你作为一种象征，让大家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让大家知道了生活是个多面体，我们可以选择更人性化的一面。”

　　“老师，”苏浩问道：“为什么你上课从来不给我们讲这些，只会让我们做题。”

　　“在这个学校，守旧和保守势力太强大了，任何与高考、分数、成绩无关或相抵触的内容都会被作为异端而被禁掉。”语文老师说到这，停了停说：“事实上，我以前也尝试过，但引出了一个大麻烦。”

　　“可以讲讲吗？”苏浩带着好奇恳求道。

　　“虽然讲起来让人不愉快，不过如果你非要听，讲讲也无妨。”语文老师说：“那是我刚进这个学校的第二年，因为表现出色被提拔成了高二某个班的班主任。那时，我推行的是素质教育，时常给学生讲一些书本外的东西。当时我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件非凡而有意义的事，可后来，却出事了。

　　“那时我们班有个叫江成博的男生——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名字——有次月考考了全年级第一名，就被学校指定在周一升旗仪式上做演讲。演讲稿是我帮他写的，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你知道，在那种场合，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妙。等他站在旗台上演讲时，我才发现他竟然把稿子换了，说了一大堆鞭挞应试教育、为学生争取权利的话。”

　　苏浩听到这，脸上显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可以想象当时下面是怎样一种骚动，每个人都在议论纷纷。升旗仪式结束后，校领导立马把我叫到办公室臭批了一顿。后来又开会决定要江成博在下次升旗仪式上重新讲话，相当于公开道歉。没想到江成博死活不肯，即便是我劝他，他还振振有词回我‘老师，这些都是你在课堂上对我们说的，难道不对吗’后来学校把江成博的父母叫来了，以开除相威胁。江成博的父母自然把他臭骂了一顿，最后他顶不住压力，重新做了演讲。”

　　说到这，语文老师戛然而止。苏浩见语文老师突然打住，急切的问：“后来呢？”

　　“从此以后，江成博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寡语，消极低沉。到了第二学期，他就转学了。自从那件事后，我也常常在想，我把学生唤醒后又能怎么样了，他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面对这无法改变的现实，无疑会更加的痛苦，很容易做出过激而又无益的举动。我开始明白，有些话真不适合讲。那段时间，我的日子非常的难过，精神上陷入了危机，再加上学校开始重点监视我的课，很长一段时间，都有陌生人来旁听，讲的稍有出格，领导就会叫去谈话。我那时真想辞职不干，一走了之。不过家里人死活不同意——我那时已经结婚了——学校给我分了一套房子，如果我辞职，我们全家就要露宿街头了。”

　　“可以理解。”苏浩安慰道。

　　“那次事件之后，我就再也没当过班主任。有时想起那件事，我就会觉得非常痛苦。今年，是我在这个学校工作的第六个年头了，”说到这，语文老师微笑着说：“不过谢天谢地，我的这种日子总算要结束了。把你们这届高三送走后，我就要辞职不干了。”

　　“这次家里人不反对了？”

　　“我和我丈夫已经挣了足够多的钱去交一套新房的首付。”

　　“那辞职后准备去哪里？”

　　“准备考研，研究生毕业后，就有机会去高校当老师，这样我就能远离应试教育了。”

　　“太好了，”苏浩激动地说：“这样我们都可以解脱了，老师准备考哪里？”

　　“初步定为C大吧。”

　　“好，那我也考C大！如果我们都能考上，那我就不再叫你老师，改口叫你师姐了。”

　　“听你这样一说，让我瞬间觉得变年轻了。”语文老师笑着说。

　　苏浩看到语文老师手上那张纸条，嗫嚅的说；“老师手上那张纸条……”。

　　“我准备交给王老师。”

　　“不要。”苏浩大声抗议。

　　“给你开个玩笑，怎么可能。”语文老师说罢，就把纸条递给了苏浩。又说：“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怎么谢我啊。”

　　“悉听尊便。”

　　语文老师指着桌上那一推试卷说：“钱钟书说过类似的话：改试卷就好比洗脏衣服，才洗完一批，又送来一批，让人觉得没完没了。我才把这堆脏衣服洗完，你不介意帮我登记下分数吧。”

　　“愿意效劳。”苏浩做出一副绅士派头，用一只手捂着胸口，微弯腰的说。

　　苏浩登记分数时，突然问道：“老师，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说到这，苏浩微微红着脸说：“以前我对你都没什么好感，也就没在意，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语文老师沉默了会，说：“下次考试，我想出这样一道题，请问教你的语文老师姓什么：A王，B陆，C张，D胡，记得一定要选C张哟。”

　　苏浩听后，笑着说：“以后说什么也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