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

　　新月又一次，

　　升上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夜空。

　　深蓝的夜幕低垂，

　　清澈的星辰环绕。

　　天上的新月，

　　与圣索非亚清真寺顶上的铜新月，

　　交相辉印。

　　尖耸的宣礼塔，

　　静静地矗立在微微的月色中。

　　一声明亮的婴儿啼哭，

　　划破托普卡帕宫夜的寂静。

　　一个男婴诞生了。

　　穆斯塔法，

　　苏丹的又一个王子。

　　既无庆贺的号角，

　　也无祝福的歌声。

　　这种事情，

　　在这幽暗的后宫，

　　早已习以为常。

　　不过是，

　　又多了一个失宠的姬妾，

　　和无人疼爱的王子。

　　就在十年前的某个新月之夜，

　　老苏丹刚咽气，

　　被装殓入黑棺，

　　抬出了皇宫。

　　随同他的灵柩，

　　十九具大小不一的棺材，

　　紧随其后。

　　从他们母亲膝下夺走，

　　跟随亡父，回到真主的怀抱。

　　新苏丹踏着他兄弟的血，

　　继承了古老的帝国。

　　月色凄惶，夜莺啼血。

　　十九具王子的棺材，

　　蜿蜒在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

　　他们或青春，或年幼，

　　正是年华大好，

　　教谁见了都心下不忍，

　　人们围绕他们小小的灵棺，

　　一鞠同情之泪，

　　他们恸哭失声，

　　哀伤弥漫于皇城的天空，

　　仿佛连天使，

　　都听到了人们心里深深的痛惜，

　　让这号哭传入苏丹的耳朵，

　　昭示他的残忍。

　　转眼间，

　　穆斯塔法五岁了，

　　有着一双跟父亲一样深邃的眼睛，

　　在母亲的教导下诵读古兰经。

　　不很聪明，却也乖巧，

　　是个安静的孩子。

　　和所有苏丹的孩子一样，

　　跟他的母亲相依为命。

　　突然，又一个新月之夜，

　　低沉的哭声隐隐约约，

　　回荡在皇宫深处。

　　这个弑兄屠弟的苏丹驾崩了。

　　后宫里一片惊惶，

　　女人们衣衫不整，

　　想要掩藏自己唯一的儿子。

　　新登基的苏丹，

　　甚至不等父亲入殓，

　　便带着行刑队，

　　提着明晃晃的弯刀，

　　冲入后廷，

　　强令打开一扇扇房门，

　　刽子手们不顾母亲们的哀求痛苦，

　　扯出惊恐的小王子们，

　　庭院里已停放着十多具漆黑的棺木。

　　穆斯塔法也难逃厄运，

　　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眼看屠刀就要落下，

　　鲜血又将再次祭奠王座，

　　帕夏骑马赶到，

　　阻止惯例的继位屠杀兄弟。

　　“我的苏丹，请不要再流无辜的血！

　　您忘了您父皇登基时人民的哭声吗？

　　仁慈的真主也不喜欢滥杀无辜！

　　放他们一条生路，

　　将他们终身幽闭，

　　既不会有损于您的王位，

　　您的美名也会传遍奥斯曼的大地，

　　欧洲人也没法置喙我们野蛮残忍。

　　伟大的真主，

　　他定赞扬您的仁德，

　　赐予您无上荣光和权力，

　　实现您的伟业！

　　安拉！”

　　苏丹思量片刻，

　　示意手下收起屠刀，

　　所有人松了口气，

　　全都跪伏于地大呼：安拉！

　　随后，王子们被押解关入

　　一个个幽暗的房间，

　　与其说是房间，

　　不如说是牢笼。

　　窗子窄长，装钉铁条，

　　手也休想伸出；

　　铁门紧锁，门上另开暗窗，

　　只在三餐时，

　　饭食自暗窗递入。

　　没有仆从，没有书籍，没有陪读，

　　没有任何人允许靠近，

　　没人与这些可怜的王子说一句话。

　　他们从此成为宫里的影子，

　　没人关怀，没人记挂。

　　直到生命走到尽头，

　　都要过这种死一般的寂静生活，

　　或者说：生不如死！

　　小王子们受不了这非人的待遇，

　　渐渐地，

　　他们忘记了说话，

　　忘记了身份，

　　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有人整日发呆，

　　有人自言自语，

　　有人发狂撕咬叫喊，

　　凄凉的悲鸣撕碎了夜的宁静。

　　更加年幼的，还整日哭喊要妈妈。

　　牢笼日渐愈加阴暗，

　　食物也经常短斤缺两，时有时无。

　　排泄物与呕吐物混杂，

　　臭气熏天，令人作呕。

　　似乎真主也忘了他们，

　　任其自生自灭。

　　只有老鼠、蟑螂与虱子，

　　才能在其中自由穿行，

　　阳光也吝啬它的温暖，

　　不肯给予残存的人以希望。

　　疫病横行，

　　夺去了一个又一个王子性命。

　　只有此刻，

　　他们才可以最终离开这生的枷锁。

　　他们瘦骨嶙峋的遗体，

　　裹上白布，投入黑棺。

　　连刽子手也不忍多瞧。

　　剩下其他人在恐惧与麻木中，

　　备受煎熬。

　　穆斯塔法每每从狭窗中看见他的兄弟，

　　于棺材里抬出来，

　　惶恐之下只能一遍遍默诵经文，

　　对着明月一次次祷告。

　　大概只有真主才能听到他的心声。

　　这样漫长的囚徒岁月，

　　不知几经寒暑。

　　穆斯塔法已渐渐长大，

　　头发长长，满脸胡子。

　　他早已学会跟自己相处，

　　放弃了生，也放弃了死。

　　尤如行尸走肉，

　　无知无觉。

　　也不再日日趴在窗边，

　　数着出去的是第几口棺材。

　　也不再祷告，

　　不知该感谢真主让他活到现在，

　　还是该祈求早点让他也躺进棺材。

　　就在他浑浑噩噩地苟活，

　　等着下一餐饭时，

　　牢门突然开了。

　　阳光直泻进来，

　　差点刺瞎他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

　　门口并没有棺材，

　　进来几个大臣模样的人，

　　为首的是那个帕夏，

　　如今已两鬓斑白。

　　他向穆斯塔法行大礼，

　　“衷心恭祝您，穆斯塔法殿下，

　　我的苏丹！”

　　前一刻还是注定将默默无闻死去，

　　此刻却已为王。

　　穆斯塔法无法理解，

　　他怔愣半天，跌坐于地。

　　象个孩子似地抱着头，

　　嚎啕大哭。

　　命运何其残酷，

　　先剥夺你的一切，

　　又赐予你天下！

　　然而，

　　由俭入奢易。

　　不久，这位兄弟死绝，

　　前任苏丹的子嗣也自相残杀殆尽，

　　碰巧登上王位的幸运儿，

　　开始了疯狂的享乐。

　　题头油画：萨尔达纳帕尔之死，画家：德拉克罗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