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程航行

　　Part00

　　——生命是一次单程航行，你永远无法返航。

　　Part01

　　以上这句精短而隽永的至理名言是电影《单程航行》的宣传语。整齐的报宋字体往海报上一摆，再配上优质偶像陆宸的那张帅脸，出门打酱油的小姑娘都会拎着瓶子直接拐进电影院。

　　这里所谓的“小姑娘”也包括我妈。

　　我妈和我一样，是陆宸的忠实粉丝。区别就在于，我妈视陆宸为梦中情人，而我把他当作人生理想。上个月，我妈去看了《单程航行》，在眼泪汪汪地听完陆宸最后一句念白后，她打电话给我：“儿子，你去吧！我现在的人生理想是当星妈！”

　　她的决定十分来之不易。此前不久，大明星娱乐公司给我寄了一封邀请函，说什么十分欣赏我在市文艺比赛中的精彩表现，希望我加入他们的团队云云。鉴于这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小公司，老妈一度在让我去与否的问题上摇摆不定。如今拨得云开见日出，我喜气洋洋马不停蹄地办了休学手续作别我呆了一个多月的大学校园。我一点没觉得遗憾，因为这所学校与大明星娱乐公司一样，三流。

　　我妈对我有句极为中肯的评价，说：“儿子，你除了帅一无是处。”

　　我觉得这话说得太对了，并乐观地从中充分汲取积极信息带着满腔热血踏上了人生新的征程。

　　Part02

　　大明星娱乐公司位于一座繁荣的海滨城市。三流对一流，刚好互补。

　　不过这座新城市的空气可不怎么一流，残忍的海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我赖以生存的脸蛋吹出了疹子，所以当公司的人见到我时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公司给我的待遇很一般，基本与低保户持平。我被安排去跟其他七名预备艺人同住唯一的一间宿舍。每周上三次课，上午开放练习室，下午自由活动，三个月后进行一次考核，以此决定要不要退货。

　　公司还人性化地特意打电话告诉我，如果退还生活费随时可以走人。

　　说到底，我也只不过从三流大学最不受重视的新生变为了三流公司最不受重视的新人，这样的平级调动让我期望过高的心颇受打击。我偶尔会想放弃，不过梦想像一只小兽，时时刻刻不安分地骚动我的心，熬过最难受的几分钟，我就又会想，幸好，幸好那只小兽还在。

　　接连三天下午，我都带着口罩在马路上闲逛。我的七位室友似乎有一点排外。今天出门前我掷硬币决定向右走，一直不停，直到我的视野里出现了她。

　　那个女生坐在马路对面的长椅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里夹了一支香烟，好像在思考。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心生怜悯。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姑娘八成是失恋了，坐在路边吸汽车尾气不够还追加尼古丁。我寻思着要不要过马路提醒她女孩子还是不要吸烟的好，可是想到我皮肤上的小疙瘩又犹豫了，再者，这也有悖我今天一路向右的原则。

　　我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女孩却突然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过了马路，诧异地问：“你是让我过来么？”重音落在“我”上。

　　女孩仰起脸来看着我。她脸颊鼓鼓的，下巴尖尖的，肤色很浅，鼻翼两侧有几粒零星的雀斑，看起来令人倍感亲切。这立刻让我想到了陆宸对他理想型的描述。嗯，毫无逻辑地联想，这大概也算是我身为崇拜者的本分所在。

　　她说：“我注意到你在马路对面盯了我很久。”

　　我点点头，想发出善意的提醒：“你最好……”

　　她十分好奇地望着我，同时无比自然地把香烟送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这个动作把我的后半句话截住了。

　　见我目瞪口呆，女孩哈哈大笑起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举到我鼻子底下：“全新的香蕉口味香烟饼干，要不要来一根？”

　　我有点微窘，耸耸肩不置可否。女孩不以为意，她移了下位置，示意我坐到长椅上，接着笑眯眯地伸出右手：“无聊的话不如我们来做个伴。我是夏诗，你呢？”

　　我怔了怔，好像还停留在刚才的呆滞模式，过了一会才握住她的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叶子川，叶子的叶子，山川的川。”

　　我发现她的小拇指甲被染成了荧光粉。

　　《单程航行》里，陆宸坐在街心公园的石凳上，身体微微向前倾，小心翼翼地为女主角涂了小拇指。清晨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间隙轻柔飘洒，降落在恋人的头发、眼睫、肩膀，他说，如果灵魂真的藏在大拇指里，我希望，你生命中离灵魂最远的地方也是色彩斑斓的。

　　于是我问夏诗：“你也很喜欢陆宸吧！”脱口却成了陈述句，因为我突然想到“问一位少女是否喜欢陆宸”曾被同学评为最无谓的行为。

　　果然，夏诗不假思索道：“是的，他是我最喜欢的人。”

　　我很开心在这个城市里有人愿意与我聊天。或许是陌生人的缘故，我毫无顾忌地告诉了她许多话，关于孤单，关于梦想。

　　Part03

　　跟夏诗的再次见面绝对是个惊喜。

　　冬日的午后，大家在练习室训练了一个上午都疲惫不堪，于是决定以猜拳的方式派一个人去买饮料和食物。

　　最后那个倒霉蛋是我。我十分怀疑另外七位是不是私下里定过什么暗号，因为每次猜拳我都输得很彻底。

　　非常不情愿地套上臃肿的羽绒服，我向附近街区的便利店走去。一路懒洋洋慢悠悠地遛达，小心眼地希望急死那群家伙，不过转念一想，说不定我彻夜不归他们也不会在意。

　　情绪一点一点变得低落。

　　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暖洋洋的空气迅速包围了我，带了食物温馨的气息。

　　“欢迎光临——”

　　“哎呀！好巧，怎么你也在这里工作么？”我一抬眼，正对上收银台后笑吟吟的夏诗。

　　“替朋友临时代班。”她解释。

　　口上说是“临时”，她却十分专业地向我推荐了店内的商品。我在两个长方形的锅前站住，看见牌子上写着“关东煮”。

　　“想吃么？我请你好了。”夏诗很大方地说。因为店里没有其他顾客，所以她好像是在家招待一个老朋友一样。

　　“好！”我干脆地回答，好像有点过于热切了，就又羞赧地补充：“我以前没吃过关东煮。”

　　“这东西是应该少吃，致癌。”她眉眼弯弯忽略我的小尴尬，讲起自以为好笑的笑话，“可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待无花空折枝嘛哈哈。”

　　我们两个捧着热腾腾的关东煮边吃边聊。我问：“我的梦想是成为陆宸那样的优秀艺人，那你呢？”

　　“成为发掘陆宸那样艺人的优秀星探。”她认真地回答。

　　“那你来发掘我好了。”

　　“你——？”她佯装鄙夷地打量我，“小屁孩，想得到我的认可，就一定得让我看到你的真本事！”

　　“唔。”我一时无语。我好像，真的，除了帅一无是处。

　　“下周末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夏诗突然提议，“《单程航行》的录像厅版要上映了，我有两张票，一起去吧。”

　　我好像听说过这码事。陆宸为了支持年轻人的梦想，向公司要求让《单程航行》与其他地下电影一起在录像厅放映一次，以此支持没有办法上映的小成本国产电影。

　　我正愁不知道该如何消磨大把空闲时光，跟夏诗一拍即合。我们还互换了电话号码。

　　离开的时候夏诗叫住我，“其实——让我看到你的努力也可以。”

　　Part04

　　夏诗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奇葩的人。

　　非常冷的冬天，已经冷到需要帽子手套总动员了，她却在电影散场后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纸箱，里面是一摞一摞的卡片。

　　陆宸在录像厅版的电影末尾加了一个新的片段。原本陆宸在说完“生命是一次单程航行，你永远无法返航。”后影片就结束了，可是在刚才的结尾处，陆宸最后递给女主角一张单程票，看完票的反面两人对视会心一笑，画面才最终定格。

　　电影公司顺势印制了大量单程票卡片，进行有奖评选，让观众绘制自己心中单程票的背面。

　　而眼下，夏诗扳着手指数给我看，“我请你吃了饼干、关东煮，还看了电影，你就连这么一个小忙都不愿意帮？”她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仿佛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情。

　　“可是，这不是影院的工作么？”

　　“是的，这也是我的兼职。”

　　“天呐，你到底打了多少分工？你生活很困难么？”

　　“我工作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体验生活。人本来就该这样丰富而有意义地生活。”夏诗一本正经。

　　我哭笑不得，认命地和她一起分发卡片。她被冻得鼻头发红，眼睛却亮晶晶的，像两粒饱满的紫葡萄，很好看。

　　我很喜欢特立独行的她。

　　最后卡片只剩下了两张，她把其中一张放进我的手心，“你也来写一写吧，会得到陆宸的青睐也说不定。”

　　我大言不惭：“那当然，不见我是他的损失。”

　　夏诗定定地端详了我一会，看得我心里发毛，然后她很权威地下定论：“你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快乐多了。怎么样，上周回去后，你比以前更努力了么？”

　　我思索了一会。的确是这样。我每天努力地唱歌跳舞上课，前天晚上还和室友一起玩三国杀玩到凌晨。

　　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我不说话，只把卡片装进了口袋。但夏诗好像什么都明白。

　　Part05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再见面。夏诗忙着准备毕业考试，而我也有着自己的打算。

　　我不再无所事事，开始利用下午的时间走街串巷，带一个轻便的DV，拍摄城市里的小细节。只剩一片叶子的树，红房顶上的积雪，人行道上被遗落的一只手套，小孩子欢笑时口中呵出的一团白气，咖啡馆门口画有可爱涂鸦的宣传板……

　　我想拍摄一部微电影，主角自然是我，准确地说，是一个在异地追求梦想的热血（外加一点天然呆的）少年，另外七位跃跃欲试的龙套演员是和我相亲相爱的室友们。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既不得不、又非常自觉自愿地终于组成了一个大家庭。

　　有些时候我很累，又怕打电话叫老妈担心，就发个短信给夏诗。她的回复总是迅速得惊人，话不多，有时候是鼓励我，有时候是和我一起抱怨，她喜欢用各种表情符号，就算是哭脸看起来也元气满满。

　　有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彼时我正和室友一起上网，从美国总统大选一直聊到陆宸，其实跨度也没多大，都是新闻首页上的人物。

　　大家对网上盛传的陆宸初恋照片七嘴八舌：“蛮漂亮的嘛，又白下巴又尖，多像演《单程航行》那姑娘。”

　　“听说其实是公司威胁他们分开的。”

　　“……原来如此，大公司真是变态！”

　　询问到我的意见，我漫不经心：“你们怎么这么过时，这些照片我两年前就见过了。”

　　手机就是在这时响起的，接起来，夏诗迫不及待地舒了一口气，“终于考完了！子川，春节前你有什么打算？”

　　“……”最近一直很忙，马上公司就要进行审核，除了回家过年，我还真没什么打算。

　　“没关系，我早就替你打算好了！还记得我上次报名的免费旅行么？”

　　“唔……记得。”

　　夏诗之前发过短信给我，说她在网上看到旅行社发起一次免费旅行体验。她很热心地递交了报名表，并在个人介绍栏里填了长长的内容，罗列了大堆选择她的理由。我当时还觉得她太天真，总参与这种幸运指数微弱的活动，是会让人心情沮丧的吧？

　　她兴奋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我入选了，还可以带一名同伴！海上旅行耶！”

　　“真是恭喜了。”连这种小概率事件都能赢得，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并不是小概率事件，毕竟，有多少人能用比她更大的热情去面对一张冷冰冰的报名表呢？

　　出海前的一晚，我完成了我的微电影制作。我的计划是在截止日期前将视频和卡片一起寄给陆宸的公司。

　　“你在卡片背面写了什么呢？”

　　我和夏诗在船里，船飘浮在大海上，海风吹拂我们的头发。今天我戴了口罩，和夏诗一起站在甲板上看陆地渐渐远去时，我给她看了我的微电影。她对我夸赞了一番后，兴致勃勃地追问道。

　　“我画了一只舵。”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别人是否能认出来，但起码那是我的本意。

　　她听了我的话，长久地沉默。很久才说：“……我，很喜欢你的创作，很让人感动。”

　　“所以……？”

　　“你一定会被录取，万一……的话，欢迎加入我的麾下。”

　　“尽管可能性很小，但还是谢谢你的好意。”我装出一副高姿态，看得夏诗憋不住趴在船头笑了起来。

　　我斟酌着，犹豫着，好不容易下定决心。

　　“呐，夏诗。”她把视线从海的远方移向我，这样我就能够凝视她的眼眸，“夏诗——我喜欢你。”

　　她并没有很吃惊，微笑着，郑重又缓慢地把身子也转过来，正对着我。我这才注意到她把单程票卡片塑封起来，穿了孔挂在胸前。

　　她说：“叶子川，我也喜欢你。”

　　微微一顿，用明快而坚定的语气继续说道：“可是你知道的，我爱他，我一直深爱着他。”

　　可是——

　　我爱他，我一直深爱着他。

　　Part06

　　海风掀起她胸前的卡片，我看见她在背面画了一个精致的舵。

　　还有她清秀的笔迹。

　　你无法返航，但你可以努力决定船的方向。

　　我在心里默念了两遍，终于在表白被拒的情况下，依然笑得骄傲。

　　我想，我找了自己的舵，这比什么都重要。

　　——END——

　　2012-10-28

　　P.S.人生只能不断向前走，无法回头，但你可以掌握它的方向，努力过你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