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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沃纳只有离歌

  卢黎歌说:“我再也没去过纳沃纳广场。”

  1

  快下班的时候开了个会,黎歌看看时间,现在出去正赶上下班高峰期,干脆在办公室多坐了一会。她泡了新买的红茶,捧在手里背第二天的客户资料。

  手机响了,她随手接起,眼睛还扫着屏幕。因为是法国来的贵宾,领导要求她全程跟翻,她有段时间没练口语,心想一会回家还要再看一遍专业词汇,但愿明天不会出差错。

  她翻来覆去地思考,手机那端也就一直耐心地等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这才觉得奇怪,喂了一声:“你好,我是卢黎歌,请问有什么事?”

  对方轻笑:“你居然没换号码。”

  她一愣,手中的杯子差点打翻,“阿政?”

  “黎歌,好久没有联系。不知道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好啊。”她脱口而出,指尖微微踡起紧紧扣着杯壁,生怕握不住。顿了顿又补充,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我挺好的,今天开会领导刚给我升了职,现在是我们酒店西餐部经理。”

  “恭喜,你……”他欲言又止,只是说:“你总是这样优秀。”

  一阵沉默,黎歌直觉他有话要说,他总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来。

  当年两人交恶的消息传遍了圈子,她没想到还能有跟这人心平气和通话的一天。是她做了缩头乌龟,首先切断一切联系,电话不接网也不上,上官自然不再自讨没趣,就这样渐行渐远。如今三年过去,她心里渐渐少了怒意,却始终没能释怀。

  她试探地问:“你有话对我说?”

  他犹豫了一下:“我和素嘉下个月结婚,希望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

  ……他要结婚了。

  黎歌的心像被人突然攫住,狠狠地疼了一下。

  “你才是真的需要恭喜。当弟弟的,居然比我这个姐姐先结婚,看来我真得加把劲了。” 她不动声色,却知道自己笑得很僵。三年来她在酒店里经历了不少大场面,说话语气都能拿捏自如,偏偏现在力不从心。

  黎歌飞快地说:“我这边有点忙,下次再聊吧,婚礼时间地点发我原来的邮箱,就这样,再见。”

  扔下电话,她只觉得乏。红茶开始凉了,网上买的便宜货,味道并不正宗,她有些颓然地推开杯子,转身望着窗外发呆。大雪时节已过,天明显变短,路灯一盏盏接连亮起,映得天空有些寂寥。黎歌回味着刚才那个电话,突然有点恍惚。

  有人敲响办公室的门,黎歌回头,是客房部的林森。跟她是大学同学,一起面试进酒店,也算是携手奋斗过的战友。林森松了松领带,对她说:“我这刚忙完,看你灯还亮着,送你回家吧。你脸色不大好,不舒服吗?”

  她答非所问:“你还记得上官……我大学时候带的那个车手吗?才二十三,居然就要结婚了。”

  2

  认识上官政对卢黎歌而言是个奇遇,那年她十八岁,上官仅仅只有十六,却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天才车手。

  她第一次来赛车场兼职,怀里揣着一摞资料从东门溜达到西门,跟每个伸手的路人笑着说谢谢。

  迎面走来一对父子,儿子是高中生模样。黎歌回想起自己刚刚告别的高中生活,每天忙得昏天黑地没有半点闲暇,不免羡慕起眼前这个来看车赛的少年。

  大叔随口问道:“你在这里工作?勤工俭学?”

  “不算是,不过出来体验一下。”

  “挺好。”他点了点头,又对低着头的少年说:“像你以后就没这么多时间。”意有所指,神情难掩骄傲。

  那少年这才抬起头勉为其难扫了一眼黎歌,有些不耐烦:“爸,快迟到了。”

  父子二人匆匆离去。

  广播里开始播报今天的选手信息,“……决赛第二回合出场排位顺序,第一至六位由上一回合一至六位倒序排列,也就是说出场时排在第六位的是我们昨天的单场冠军上官政。他是我个人很欣赏的选手,届时大家可以多关注一下。”

  黎歌踢飞脚边的一小粒石子,很是遗憾早上没有坚持要去赛道打杂。她想去看比赛,而不是站在门边吉祥物一样傻笑。

  她又想,刚刚那小男孩怪好看的,朗眉星目,皱眉头都透着一股英气。

  广播音量够大,解说也非常通俗易懂,连她站在赛场之外也听了个大概。

  “上官政是一位非常年轻的车手,已经展现出了惊人的赛车天赋。昨天的POLO杯第一回合他首次参赛就力压其他选手,一鸣惊人。”

  “现在进行的是正赛开始前的暖胎圈,帮助车手们进入状态,这圈过后车手们回到指定位置,比赛就将正式开始。好的,车手们都开动了,毫无压力的一圈,让我们等待他们归位……呀!”

  怎么了?黎歌竖起耳朵,恨不得飞到观众席亲眼目睹。

  “上官政居然撞上了围栏……现场可以他的车看到已经升起了白烟,我们的救护车正在赶往……”

  不是很厉害的天才吗,怎么会有这种低级失误?黎歌不解。

  她回到工作楼内,准备偷会懒。早上给她指派工作的眼镜男看见黎歌眼睛一亮,急忙拉住她:“你会不会针线活?”

  “啊?”

  黎歌不明就里,跟着他走进一间休息室,眼镜男算是她今天的直属上司,弄得她莫名紧张,头都不敢抬一下。只听见眼镜男一改对她的命令口吻,很客气地说:“我找人帮你把袖子缝一下吧。”他丢了针线到黎歌怀里,“缝得工整些,要不一会拍照影响形象。”

  黎歌忍不住腹诽,真要缝得好就别找我啊,专业又不对口……她别别扭扭地蹲下身,开始穿针引线。赛车服是连体的,没办法全脱,只能褪到腿上给她缝,又因为布很厚很结实,每一针穿过去都不容易。她急着结束这个尴尬的姿势,越急越手忙脚乱,初冬的天里出了一鼻尖汗。

  “喂。”头上的男声沉沉的,却依然听得出是个年轻的声音。

  她急急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充满朝气的脸。按理说这个角度应该很丑,偏偏这人长得好看,就怎么都诱人,下巴一点点弧度翘起,鼻尖的轮廓也近乎完美,他是内双,垂下眼帘的时候正好将褶皱显露无遗,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看得黎歌入了迷。

  “我说姐姐,咱们去沙发那边慢慢缝好不好,你这样拽着我裤子特难受。”

  她回过神来:“你爸爸呢?”正是早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高中生。

  “去看我的车了。”他略显懊恼。

  黎歌立刻反应过来,大叫:“原来你就是上官政。”

  既然对方是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屁孩,她也就没那么紧张了,针脚走得顺畅了不少。黎歌嘴上不饶人:“没想到传说里的天才少年上官政只是一只纸老虎,那个暖胎圈明明应该零伤亡的吧。你这衣服,也是翻车的时候撕坏的吧?”

  “你不要——”落井下石。

  上官想这么反驳。黎歌却突然停下了动作,很认真地打量起他,问:“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我说你,小小年纪怎么不安心上学,这种危险运动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父母该多伤心。”

  上官转过头去,嘲讽般地出了口气:“能赚钱啊,我们家全指着我养活。我爸在我身上投入的那些钱,都是投资,不算教育。他恨不能我现在就做全职选手。”他心里其实一只压着一股火,她竟是出事之后第一个关心他好不好的人,父亲只担心车的损伤程度、修又要花多少钱、中途退赛会损失多少奖金。父亲关心钱,可连陌生人都知道关心他。

  黎歌说:“不对啊,今天早上你爸爸说起你,完全是一脸自豪,他是真心希望你好。”

  上官闷声问:“真的吗?”

  “真的。”她很肯定地点头。

  3

  及至后来两人相熟,上官还常常调侃:“我说姐姐,你就那么缺钱,大一就天天接私活?”

  黎歌从法语课本里抬起头来回敬:“暖胎圈就出事故的车手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上官就喜欢看她伶牙俐齿的样子。他把手中的水杯递给她:“红茶,养胃的。”瞄一眼她标满各种注释的书,眉头拧起来:“你不用这么拼命,如果有法国的赛事车队会配专门的翻译,不用事事都你亲力亲为。”

  她坚决地摇摇头:“我不放心别人。”

  那次兼职快结束的时候,上官问她有没有兴趣做他的经纪人。车队一直想给他找个谈得来的经纪人,又因为他不是全职车手,单派员工有些不划算,车队物色不到好的人选,上官便提议她去试试。黎歌学的是酒店管理,专业知识里本来就涉及到待人接物和管理方面,上手倒也顺利,就这么一直做了下来。

  高中毕业后上官更专注于事业,国际排名一路飙升,国外的赛事多了起来。顾及到她的学业,上官政总是不用她跟到国外,其实她挺想跟着一起去外国见见世面。

  暑假里,车队经理领他去意大利参加雷诺方程式。飞机一落地,他就给黎歌打来电话,没什么要紧的事,信口聊着国外的空气和夕阳。黎歌微笑着听他说完:“你跟经理去看赛道吧,你不是一直想体验Vallelunga赛道吗,这次要好好表现。”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我比赛回来带给你。”

  “不用了。”她叮嘱,“你平安就好,安全第一。”

  挂断电话,黎歌从藏身的立柱后探出头来,目送他离开。他并不知道,她偷偷搭了同一班飞机到罗马,只想在比赛结束后给他一个惊喜。

  黎歌定了最便宜的酒店,地角很偏,又因为语言不通,她也懒得问路,一个人对着地图信步慢走。她独自穿越宽阔而壮丽的广场,在不远的杂货市场里手脚并用,跟英语口音浓重的小贩买了不知名的小吃。她不认识广场上的意大利语,一一拍下来,打算比赛过后跟上官再来走一遍。

  心思实在太雀跃了,就连她意识到自己迷路也没有多恐慌,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来,纠结要不要给上官打电话。天色渐暗,夏夜的风裹挟着微微凉意划过她的脸,她开始觉得冷了。

  倒是上官先打了电话过来,她所有的担心一下子有了着落,不自觉翘起嘴角:“怎么?”

  “刚看了赛道太兴奋,有几个弯道很窄,角度特别刁难。我觉得挑战挺大的。”话是这么说,黎歌却听得出他自信满满。

  有高谈阔论的路人经过,黎歌下意识捂住话筒,却还是被他听到了。上官一下严肃起来:“卢黎歌,你在哪?”

  “不知道哎。”她晃着小腿,抬起头来数星星:“我在罗马,迷路了。附近有一个双喷泉的广场,你来接我好不好?”

  没回应。她又软声问了一遍:“你来接我好不好,阿政?”

  上官政叹了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答应:“……好。”

  那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后来黎歌才知道,那里就是著名的纳沃纳广场。

  她站在四河喷泉旁等待,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有预感一般回过头,果然就看见大汗淋漓的少年向她奔来。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发顶那个旋,让她觉得安定。上官双手紧紧搂住她,她听不清广场上的人声鼎沸,耳边被心跳声填满。迟来的无助和害怕涌上来,她终于很小声地哭起来。

  上官觉得后怕,声音微微发抖:“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要真出了事怎么办?你根本不会说意大利语还到处乱跑!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你知不知道我……”

  话没有说完,因为他感觉到胸前温热了一片。

  “我想见你。”黎歌抬起头,眼里蒙着一层水雾。

  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喉咙,看见她清亮的眼神,上官所有的火气都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他伸起手轻轻擦干她的眼泪,沉吟了一会,说:“等我拿一个冠军好不好,到时候,我们再回来这里,一起看双喷泉。”

  黎歌使劲眨了眨眼然后笑了:“好。”

  他们在星辉漫天里并肩慢慢走着。

  因为夜里吹了风,第二天早上黎歌发起了低烧,并没有看成比赛,上官也因为休息不佳而发挥平平。赛后接受采访,他没有一点消沉,反而心情大好:“我把这次比赛当作一次体验,通过这次的失败我也成长了许多,还是感谢这次意大利之行。特别感谢我的车队和经纪人,他们为我创造了很多机会,希望日后以更好的成绩回报大家。”

  外界早知道上官政跟他的经纪人关系极好,接受采访时必定要感谢她,黎歌每次看转播心里都跟吃了蜜似的。

  回程的飞机上经理铁青着脸跟黎歌换了座位,冷眼看着他们嬉笑的样子。他大概就是在这件事之后决定解雇黎歌的,即使后来她的外语好得足够解决整个欧洲赛程。

  4

  大四的寒假黎歌带他回家,含糊其辞地介绍:“这是我同事。”

  上官礼貌地问好,将带来的一些保养品递给她母亲,又勤快地到厨房帮忙,黎歌这才发现他连做菜都很上佳。

  母亲问到他的年龄,说:“哟,比我们卢黎歌小两岁呢。”

  上官立刻停下切菜的动作,郑重地承诺:“阿姨,我会好好爱护她的。”

  母亲被吓了一跳,旋即笑起来:“我又没说反对,瞧把你吓的。你是黎歌带上门的第一个男朋友,她自己心里有数。”

  可是她父亲不然。他打开袋子,看见净是些价格不菲的礼品,皱着眉把黎歌叫进书房,关上门诘问她:“这个上官政是做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带的车手。人很好,爸你放心吧。”

  “放心?”父亲冷哼一声,心下了然,“你就是为了他,要放弃一直以来的梦想去做赛车经纪?难道你以后就要嫁给这样的人,整天满世界乱飞,开快车,没准哪一天就死在车上。到时候谁来给你稳定的生活?你叫我怎么放心?”

  黎歌默然良久,对父亲说道:“爸,现在我的梦想是上官政。”

  父亲向来脾气躁,当即将上官带的一盒鱼肝油摔在墙上,尖锐的棱角堪堪划过她的脸,黎歌忍不住叫了一声。

  上官正好敲门进来:“叔叔,黎歌,开饭了。”他似乎没看到躺在脚边摔变形的方盒,径直拉过黎歌的手,冲她父亲笑了一笑。

  5

  她毕业那年上官终于拿到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方程式冠军,彼时的少年已经成为整个车队最核心的成员,车队开始将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大换血,剔除非专业成员,加入经验丰富的教练和营养师。

  黎歌也在被辞退之列。

  她因为准备毕业论文有一段时间没见上官,接到消息匆匆赶过来。她根本不相信上官舍得她走,当着经理的面把表格撕个粉碎。

  经理叹口气:“小卢,我知道你喜欢上官,可是你们都太年轻,人生还有很多变数。实话跟你说吧,韩素轮胎的千金点名要当上官的助理,她父亲是我们的冠名商。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它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干净。”

  “不可能!阿政不会答应的。”黎歌气结。

  “我答应了。”

  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浑身发抖地转身,只见那人走进来,表情淡然得有点陌生。经理识趣地回避。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已经跟韩总签了合同,往后素嘉会负责我的工作,就不劳卢小姐费心了。”

  卢小姐。

  他竟这么叫她。

  每个音节都像敲在她心上。多年的职业素养逼她迅速冷静下来,同样变得冰冷的,还有她的心。她像在自问自答:“我们不是约好,等你拿了冠军要去纳沃纳广场?现在听上去简直可笑。”

  上官下意识地抬起手,想碰她的发顶,被她闪开了。她往后猛地一退,径直撞在桌沿上,眼圈一下子红了。

  黎歌扬着脸看他,笑容很冰:“我知道,跟她在一起你可以得到很多,统统都是我卢黎歌给不了的。”她下巴上沾着一滴泪,摇摇欲坠,一如她明明没有多坚强,却硬要撑出一股凌人的气势。四年来,她便是靠这股拼劲横冲直撞,一路杀到今天的地位,没想到最后也要用这样狠的方式跟他告别,“带你这些年,我学会了如何跟人打交道,变得圆滑世故。我以为只要帮你挡下这些烦心事,你就可以一直做那个爱车如命的少年。原来是我太天真,每个人都在改变的,你也不例外。”

  “其实凭你的天赋,根本不需要趋炎附势,照样能成为大师。我没想到你这样懦弱,真得很令我失望。”

  上官说:“我只是选择了更多人走的道路。一个人单打独斗,毕竟要难很多。”

  “是吗?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在一起的。”她自嘲地笑,只觉得难堪,“在你心里我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才能这样轻易地抛弃。”

  上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们只是终止合作而已,何必这么上纲上线。其实我对你……”

  黎歌手一扬,纸屑洋洋洒洒飞下来,在两人之间隔出一场雪,“别跟我提爱过,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不欢而散。

  6

  卢黎歌几经纠结,最终没有参加上官政的婚礼,只因她不敢。林森看出她的小心思,把一个赴外培训的机会让给了她,他是有私心的,黎歌这么多年不是不明白,回国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此去又经年。

  卢黎歌遇见上官政后的第十四个年头,她三十二岁,依然把十八岁那年当作一个时间节点。这习惯仍未改。

  去参加大学同学会,她和林森竟然是唯一一对屹立至今的情侣,自然被同学变着法地灌酒,逼问婚期。

  班长把黎歌刚喝空的酒杯又满上,搂着她的脖子调侃:“你看看,咱们班还在干酒店的就你们几个,还在一起的……就你们俩。你说,这酒是不是得再喝。”

  林森帮她挡酒,“别搂着我媳妇啊,这杯我帮她喝。”

  “说,什么时候结婚。哥给你包个大红包。”班长转过身来看着林森大笑。

  黎歌有些醉了,两颊绯红,却煞是认真地告诉班长:“谁说我要嫁给林森了?”

  此言一出,原本热热闹闹的包厢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黎歌,你醉了。”林森最先反应过来,伸手去夺她的酒杯,却扑了个空。他盯着卢黎歌的眼睛,那双眼睛已经不再年轻,眼尾有细小的纹路,仔细一点瞧,就发现她眼里的狡黠。林森手慢慢地握紧,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解脱。平息了几次呼吸,他拉着黎歌出了包厢。

  “你是打定主意,现在说分手我没办法抵赖对吧?”

  “我没有要分手。”她矢口否认,顿时矮了一截, “我只是……真的不想结婚。维持现状不好吗?”

  “那是我想分手好不好!”林森仿佛一只被激怒的狮子,充满戾气地挥起一只拳头:“卢黎歌,你去爱他吧!”

  黎歌紧紧闭上眼。

  林森挫败的一拳击在她身后的墙壁上,无力地缓缓滑落,“坦白讲,我受够了。我以为我可以接受你把我放在他后面,我可以忍耐,但我发现我错了。”

  “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忘记他,但我发现我错了。”黎歌捂住脸:“对不起,林森,真的对不起。”

  一个人走在街上,黎歌脑海中不断闪现林森疲惫的脸。

  他说:“大四那年,你爸向我表达过希望你们分手的意愿,他始终不相信上官政能给你稳定的生活,总觉得他不知道哪天就死在赛道上。……挺不可思议的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他不同意你们。我是真的喜欢惨了你,所以才鬼迷心窍告诉上官政,你跟我在一起了,让他死心。其实不是你爸的原因,我是为了我自己。这又好多年过去了,上官政还活得好好的,我总觉得亏欠。所以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耽误了你这么些年。你要觉得我龌龊,以后跟我做陌生人也可以。”

  这算什么?

  黎歌心底一阵恶寒,几乎就站不稳,她什么话也没说,愣愣地转身离开。路人来来往往笑着各自的喜悦,只有她一个人落了泪,她在灯光璀璨里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怀念起从前罗马星光下的夜路。

  身后有喇叭声响起,一个声音模糊地传来:“卢黎歌。”

  她回过头,车灯晃得她眯起眼。

  那辆车缓缓停在她身边,车窗摇下,露出一张成熟的脸。上官政冲她微微笑着:“黎歌。”

  她没奢望今生今世还能再见着他,吃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就不用说了吧,那些久别重逢的话,都淹没在他漫长的拥吻里。

  7

  原来七年前的那场婚礼,不止黎歌一个人逃走了,他也一样。林森当年说的话,他没有相信,却产生了动摇。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给黎歌足够好的未来,害怕黎歌为他放弃梦想不值。所以他决心等,这一等,就是十年。

  三十岁这年,上官终于得偿所愿,娶了他钟意的姑娘。他们都成熟得足够承担自己的每一个选择。她父亲亲手把黎歌交给他,眼神里终于有了肯定。

  新婚后黎歌去看他在上海的一场比赛,就在他们初遇的赛车场。上官牵着她的手,把她介绍一一给队友们。

  有年长的车手认出她,吃了一惊:“哟,这不是我们上官魂牵梦绕了多少年的金牌经纪卢小姐嘛?恭喜恭喜。”

  上官长腿一伸去踹他,笑骂:“说正经话。”

  “弟妹不知道吧,这赛道的单圈纪录保持者就是你们家这位,待会好好看着,特帅!”

  黎歌笑着应好。

  她坐第一排,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觉,真是好多年没看过现场了。解说词精简了不少,她知道上官能看到她,冲他的车挥了挥手。暖胎圈开始,九辆赛车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她知道上官的实力,微笑着看着激动的观众,想起当年第一次看比赛的自己,大抵也是这么傻傻地惊叫着……

  “上官政!”

  黎歌身边的女生率先叫出他的名字,然后是震耳欲聋的惊呼,黎歌看见他的车在S弯打了转滑出赛道,燃起大火。人群向起火的车子冲去,她跌坐在地上,把嘴唇咬出了血……她为什么要坐第一排呢,为什么要兴奋地探头去看呢……他那样经验丰富,是因为她才分了心……都是她害了上官。

  她把头埋进膝盖,不忍心再看刺眼的火光,在周围喧哗的掩盖下肆无忌惮地大哭出声。

  三十二岁这年,卢黎歌永远痛失所爱。

  她再也没去过纳沃纳广场。

  ——END——

  2015年1月21日星期三

  初稿于青岛

  2015年1月26日星期一

  二稿

  2015年3月19日星期四

  三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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