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好

　　1

　　颜芯差点被吓傻了。

　　她刚进教室把清洁工具放在角落，就听见外面雷鸣一样轰隆隆的脚步声，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有大批人涌进来，争先恐后地抢占座位。来的人好多，一个教室根本装不下，后到的硬挤进来，回身把门砰一声关上。

　　……这算怎么回事？

　　颜芯挤在角落里，那双眼睛平日里灵动迷人，像小鹿，像天上星，此刻却只是惊恐地睁大着，无可奈何又不知所措。她看看门口，再看看脚下可怜兮兮的抹布和簸箕，只觉得平日里三十秒不到的路程变得无比遥远。她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被困住了。

　　讲台上站了一个人，一上台就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里饱含歉意：“同学们不好意思，之前借的教室线路故障，我们只能临时换到这里来。后面没位子的同学坚持一下，我们速战速决。”那人环顾教室，视线扫到后排的时候似乎停了停，对着角落微微勾起唇角。

　　颜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今天真是出师不利，排到晚班已经够倒霉的了，现在还来了这么一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扫完回去复习，她周末还要小考呢。

　　想起小考，颜芯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本旧的单词书低头默背起来。书的封皮是她自己做的，边角都磨起了毛，还皱巴巴的。这是颜芯夏天逛校园时买的，毕业生把不要的杂物清理掉，她很惊喜地买齐了一整套英文资料，价格便宜得很。那个卖书的男生挠着头说：“都是学校发的，你等着去找教材室买得了，我这都烂成这样了……”

　　颜芯冲他微笑着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她不能找教材室，因为她根本不是学生。她虽然与这校园里挥洒青春的年轻人差不多年纪，却没那样好的命，自小便失了父亲，两年前母亲病逝后，她就只能靠自己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花在了母亲的病上，她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而在五年的工作经历中，她最喜欢的一份工作就是现在，B大物业处员工，平时打扫工作结束，她就去图书馆看一会书，她准备参加这一次的成人高考。

　　单词书上投下一个阴影，旁边的男生凑过来瞅了一眼，开玩笑地说：“哟，学霸啊。全团大会还这么刻苦，在下佩服佩服。”

　　颜芯下意识往角落里缩了缩，依旧低垂着头，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

　　男生更加穷追不舍起来：“同学你哪个系的啊？什么部门？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后边勾搭妹子的，你说，艺术团本学期的目标是什么？”清冷的男声插进来，讲台上的那个人突然止住宣讲，似笑非笑投来一个眼神。

　　搭讪男立刻双手高举作求饶状，嘻嘻笑着：“团长大人，你明知道我刚才没听。我错了成吗？”

　　“成。”那人长身而立，站在台上冲颜芯微微点头。

　　他刚刚是在帮她解围吗？颜芯也回望着他，她视力很好，能看清那人的俊朗眉眼。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很多个晚上，颜芯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都见过这人端坐在桌前，手边摆一杯咖啡一支钢笔，微微皱着眉翻书的样子。

　　她那时候就觉得这人好看，现在看来心肠也不错。颜芯又低下头，眼前的字母变成一只只小蚂蚁爬来爬去，她再也看不进书，努力猜测起这个人的名字来。那些女生都怎么称呼他的来着？关帅？……这是他的名字吗？

　　又一阵雷鸣声响起。他宣布了散会，大家乒乒乓乓地推门而出，留下一地狼藉。人挨人带来的逼仄感消失，她舒了一口气，看看时间，还好，才过了二十分钟，快点清扫完她还能去看一小时书。

　　她弯腰拿起扫帚，一抬头正撞上他的眸。他说：“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吧？”说着抱歉的话，却是眉眼弯弯。颜芯见惯了这人蹙眉的样子，却没想到他这么好相处。

　　“没、没有。”她莫名地磕绊起来。

　　“我叫关陆凡，经济系三年级，艺术团团长。”关陆凡伸出一只手，颜芯犹豫着要不要回握，同时纠结是否要诚实地说出“我叫颜芯，全校最年轻的保洁阿姨”这样煞风景的话。平日里她并不为自己的身份困扰，这时候却生出一丝羞赧来。太不好意思了，她想。

　　关陆凡并没有握手的意思，而是接过那把扫帚，落落大方地说：“我知道你。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他目光真挚地等着女孩的回答。他看着她的眼睛，

　　“颜芯。”

　　2

　　有了开端，故事的发展就顺理成章了。

　　颜芯对着书修改周末小考的试卷，把错了的单词反复抄写，直到闭上眼都是字母音标，这才罢休。再睁眼，对面悄无声息地坐了个人，一杯咖啡一支钢笔，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修长的小臂，浑身透出清爽的气息。

　　“嗨，颜芯。”他先打招呼。

　　颜芯觉得自己的名字被他念出来都变好听了，她也傻傻地回答：“嗨，关陆凡。”

　　关陆凡被她一丝不苟地小模样逗乐了，抿嘴笑了笑。

　　颜芯像受到了鼓励，小心翼翼地又问：“你来学习吗？”其实她想问，你是特意坐我对面的吗？觉得太不矜持了，就换了个说法。

　　“对啊。”

　　关陆凡没再说话，颜芯就继续背她的单词。她背呀背，但是对面这位实在是太耀眼了，搅得她一半心思都飘走了。明知道这样学习太没效率，颜芯还是舍不得走，就这样坐着吧，相对无言，也算一种隐密的快乐。

　　沉静很快被打破。一个活泼的身影如翩翩蝴蝶飞过来：“关陆凡，原来你在这！”

　　颜芯知道这个人，苏笛，苏副校长的独生女，经济系新生，相貌好性格也好，是个让人嫉妒不起来的姑娘。颜芯只是有点羡慕她。

　　关陆凡保持着皱眉的表情，把过分热情的一双手拉下来，批评苏笛：“你不要在图书馆大声喧哗。”

　　“知道啦。”苏笛立刻压低声音，眉头耷拉下来：“整天就知道教育我，我爸都没你这么烦！”

　　整天？看似埋头苦读的颜芯竖着耳朵，刚才还有些雀跃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这是我妹妹，苏笛，我们家里长辈是世交。”

　　“咦？你们是认识的啊？”小姑娘很惊奇，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小鹿也像天上星。

　　对于在社会底层滚过几遭的颜芯来说，这目光纯真得有些刺眼了，她再低头，小声说：“就只是认识。”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系几年级？”苏笛饶有兴趣地追问，又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虽然你很漂亮，但关陆凡是我的，你不要抢啊！”

　　“我不会和你抢的。”颜芯连连摇头，她把课本收起来：“我学好了。”说罢落荒而逃。她可不想做高亮电灯泡。

　　“她怎么走了？”苏笛好奇。

　　关陆凡很伤脑筋，在苏笛头上敲了个栗子：“大小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不过好在颜芯没有真的因为苏笛一句话就拒绝见他，他们仍然每天在图书馆相对无言地读书，仿佛形成某种默契。

　　有一次颜芯跟一道函数解析对战良久，愁得深秋里冒了一鼻尖汗，她握着笔在纸上乱划，好像困在了迷宫的岔路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眼前掠过，练习册被他拿去，他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地写了起来，不一会就放下笔把书推了回来，语气里隐隐有抱怨：“喂，我就在你对面啊。”

　　颜芯愣了愣，看见他舒展眉头，暖橘色的灯光给他整个人绣上一圈金黄，他是在说，我就在你身边，所以你可以依靠我。

　　颜芯捂住嘴笑了。他字迹工整的解析，刚好点出了她困惑的那个点，她于是笑得更欢了。不过还是静悄悄的，她一向安静。

　　关陆凡摸不着头脑：“你在乐什么？”

　　“因为心情很好。”颜芯正色，很认真地叫他名字：“关陆凡，有件事在我心里很久了，现在我想要告诉你。”

　　关陆凡挑了挑眉。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期待着……

　　“你不要总在晚上喝咖啡，对身体不好。”

　　玩他呢！关陆凡哭笑不得，手指在桌面上轻叩几下掩饰错乱的心跳，随口提议道：“你陪我去吃夜宵吧，就当报答我解你这一题。”

　　十一月晚风萧瑟，颜芯坚持要请他，带着他绕过曲曲折折的小巷，走进一家烤串的大排档。关陆凡好歹也算个校园名人，她怕被人看到他跟个清洁工走在一起，她怕他被嘲笑。

　　听了她的话，关陆凡这样说，“颜芯，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不觉得喜欢的人是清洁工有什么可耻。况且你又不会做一辈子体力活，你不是要考我们学校的夜大吗，往后也可以过自己想要的人生，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呢？”

　　“……你怎么会喜欢我？”她苦笑。

　　关陆凡坐在大排档里，挺拔的身姿跟周围格格不入，像个坠入凡间的神明。他娓娓道来：“我注意一个女孩很久了，她很漂亮，可是眉宇间总有化不开的哀愁，她每天做很辛苦的工作，可是依然坚持每晚学习到闭馆才走，她总是带一个有关学习的小本子，买到便宜的书就会很开心，她生活得比同龄人要艰难，可是她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放弃，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你很美，你知道吗，颜芯？”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像一朵云飘过来，在她心上下了一场雨。

　　颜芯听得恍了神，觉得他说的似乎不是自己，倒像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她又想起白天在小树林里……突然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拿起关陆凡面前的啤酒，举杯一饮而尽。

　　3

　　颜芯还是火了。不过不是因为“年轻保洁阿姨”，也不是因为“关陆凡追求对象”，而是一个很不好听的说法：苏副校长的情人。

　　帖子在校园论坛首页上，浩浩荡荡跟了近万条回复。内容翔实，图文并茂，照片清晰地显示在小树林里，苏副校长和颜芯靠得很近说着什么，另外一张照片里更有苏副校长递钱给她的画面，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不言而喻了。

　　起初颜芯还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多了很多对她指指点点的人，直到她的上司冯经理把她叫到办公室，面无表情地打开网页给她看。她一边看，嘴巴一点点张大，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冯经理是个年近五十的秃顶男人，他盯着颜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阴阳怪气地说：“我说苏副校长干吗硬把你塞给我，原来如此。可是你说他都做到这份上了，怎么就不能让你当个学生呢？做什么都比做保洁阿姨强啊。”

　　颜芯气得发抖，“你不要诬陷苏校长……”轮不到你来血口喷人！她尽量克制着怒意，没有把话说完。

　　冯经理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干活吧，指不定还能再干几天。”

　　颜芯气呼呼地出了办公室，正赶上中午放学，路人的窃窃私语在她耳朵里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狐狸精”“脏”之类的字眼一个不落地被她捕捉到。

　　她突然就心很累。

　　已经这么努力。从南国的小镇北上，费劲力气才寻得这样一个小小的落足之处，她从不奢望那些不该属于她的，一路安分守己地活着，连梦想都只是平安喜乐这样卑微而平凡。可为什么连这样的生活都要破坏？她不明白，也不甘心。

　　关陆凡是在空教室里找到她的。她身边散落着清洁工具，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他的心钝钝地疼了一下。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抱着几本旧书兴奋得大呼小叫，根本没注意到站在一旁树后的他。他被她那样简单的快乐俘获了，他突然就生出了守护这个女孩的想法，让她一直这样淳朴轻松。而现在他对自己失信了。

　　关陆凡撑起一个笑，努力说得轻松：“你怎么不工作在这里偷懒？”

　　“你别过来！”她出声制止，跟他隔着七排课桌，这样的距离才让她觉得安全。“你不知道论坛上已经扒出了我们之间的举止亲密？再加上苏笛对你的喜欢，呵，好一出乱伦的四角戏码。”她的话尖酸又无情，就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小兽，不分对象见人就咬。

　　关陆凡叹了口气，走过去拉她起来：“我为什么要听其他人怎么说？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颜芯眼神湿漉漉的，她呆呆地重复：“什么样的人？”

　　“不读书会死星人啊。”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所以走吧，我们去看书。”

　　他就好像没听见颜芯的拒绝。

　　颜芯又说了一遍：“关陆凡，我不喜欢你。”

　　“我不信！”

　　颜芯妥协：“好吧，或许我喜欢过你，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们不合适。”

　　“合不合适我说了算！”他真像个无理的孩子，颜芯想。

　　“你和苏笛才是一对，忘了我吧。”她像是在劝他，又像在说服自己。

　　4

　　苏笛对关陆凡的不离不弃颇有微辞：“你身为校园红人怎么能不听粉丝声音呢？”

　　“我又不是明星。再说了，就算是明星，也有自由恋爱的权利。”

　　“可是你怎么能喜欢清洁工呢？你应该喜欢我的呀！”苏笛一双大眼睛红得跟小白兔似的，楚楚可怜地瞪着他。他想起颜芯那双同样皎洁的眼眸，心忽然就软了。

　　他说：“喜欢没有能不能和应不应该，喜欢就是喜欢。”

　　苏笛没辙，只好转头去找颜芯谈。她们约在校外的一家咖啡馆。彼时论坛上已经有了新的声音，说是颜芯其实是苏副校长的远房亲戚，还找了对比照片，果然，颜芯和苏笛的眼睛很像。大部分人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这个社会对美女还是很宽容的。不过颜芯还是执意辞职，她的说法是没法再忍受冯经理。

　　苏副校长供她上了一所培训学校，全力冲刺成人高考，三天后正好开学。

　　苏笛给她点了一杯摩卡，她极少来这种地方，显得有些局促：“谢谢。”

　　苏笛拿小勺子搅了搅咖啡，她闹不明白，：“你为什么拒绝关陆凡？你明明那么喜欢他？”

　　“能有多喜欢？转过头就忘了。”颜芯轻轻笑起来：“只有你这样蜜罐里长大的小姑娘才相信真爱无敌。”

　　“你辜负了关陆凡，也辜负了自己。”苏笛有点惋惜，同时也悄悄舒了一口气。

　　沉默了一会，颜芯突然开口：“我妈妈爱上过一个大家的孩子，在她年轻时出来打工的时候。她跟那个男人只过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后来男人娶了门当户对的小姐，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如果当时他们不分开，男人会后悔，然后会怨我妈妈，最后会没一个人幸福。我不想我和他以后有谁后悔。”故事很长，她轻描淡写地带过。

　　遗憾和后悔，总要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分别的时候苏笛有点怅然。她看着颜芯快要消失的身影，突然开口喊住她：“你到底是我们家什么亲戚呀？”

　　“哦。”颜芯垂下眼，小声地说：“你就把我当姐姐吧。”

　　颜芯慢慢地走着，想起苏副校长对她的请求：“小笛喜欢陆凡，这是两家人订好了的事，你就不要再横生枝节吧。毕竟她是你妹妹，你总不忍心……”

　　是呀，她怎么忍心喜欢的人和唯一的妹妹不幸福呢？她是心甘情愿退出的。

　　她告诉苏副校长：“你既然没法认我这个女儿，就不用自称父亲了，你就当我是你资助的对象，我才好在心里感激你这个好心人。”

　　培训学校在另一座城市，这是她和苏副校长达成的默契。在登机前，她给关陆凡打了一个电话，那是她近一个月第一次联系他，也是漫长人生的最后一次了吧。

　　关陆凡是地道的北京人，她知道他听不懂粤语，说：“我唱首歌给你听。

　　宁愿没拥抱

　　共你可到老

　　任由你来去自如

　　在我心底仍爱慕

　　只望停在远处

　　祝君安好

　　虽不可亲口细诉”

　　虽不可亲口细诉，但我祝福你，忘了我。

　　——END——

　　2015年4月8日星期三

　　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