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之寓,花之棺(免费全文)

  雨之寓,花之棺

  【一叠雨寂】

  雨天。

  手撑黑伞的年轻男子迈过地上的水洼,轻轻推开那扇已被岁月锈蚀的铁质大门。

  雷鸣隐隐,昏沉的天光被厚重潮湿的云层敛住。那栋废弃的四层公寓楼立在院中,墙体破旧如暗黄的纸张,在雨水中散发出深远的陈年气息。楼前一棵未长叶的树寂寂地开满了形如栀子的白花,漆皮剥落的铁秋千架在树下随风轻微晃动,发出空荡荡的吱嘎声。

  男子缓步走上青苔斑驳的石阶,轻微的脚步声被雨淋湿,瘦削的身影融进雨天灰暗的色调里。

  一道闪电横贯天幕,雪亮如剑锋的寒光。

  男子低头,看着右手中那方精致的木匣,低沉的嗓音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

  “爸,就是这里了吧。”

  【两度花开】

  黎朔还睡在那个黑暗而冗长的梦中,他隐约感觉自己正颠簸在无边的雨声里,被什么人用手轻轻托着。

  “醒醒,醒醒。”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那具不久之前还病弱苍老的身躯忽然变得轻盈,黎朔发觉自己正脱离那个黑暗的空间,向上方飞升而去。

  光明扑面而来,黎朔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是不是回到记忆里去了?

  否则,怎么会在这里醒来。

  双眼被阳光缓缓撬开的时候,首先在视野里清晰起来的,是初夏时节树冠的亭亭如盖,茂密的枝叶在风里聚散,摇落明灭的金星碎裂在地。黎朔微微偏转视线,看到了刚才呼唤他的人——那个身穿白色纱裙的女孩。

  “小朔,又在树下睡觉啊?”女孩弯下腰看着躺在草地上的少年,太阳的光辉在她精致的面孔上镀了一层暖意。

  黎朔揉揉眼睛,忽然有些恍神。正午的太阳光芒四射,在那驱散一切梦魇的明亮中,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回忆不起任何东西。

  “懒虫,快起来,院长说要开饭了。”女孩儿摇了摇黎朔的胳膊,“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小栀。”黎朔笑着起身,拍了拍衣服,轻声答道,“好像做了个很长的噩梦,不过记不清了。”

  跟在女孩身后走向那栋挂着“半山福利院”标牌的公寓楼时,黎朔回望了一眼那棵院中唯一的树。

  那棵树高大而笔直,墨绿的叶片间隐匿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苞,树顶直指那汪遥远的、如同蓝色静海的苍穹。

  要开花了呢。

  记得初到半山福利院的时候,黎朔最先看到的是那栋绿窗灰白墙的旧公寓。当黎朔站在院中,毫不胆怯地面对着院长、几个陌生的阿姨和其他孤儿时,他孤傲倔强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人群背后那栋满是沧桑况味的公寓楼上。

  只有两个单元、四层楼,这栋公寓曾是半山林厂的家属楼,后来,政府“护林工程”禁止乱砍乱伐,林厂关闭的时候为福利院留下了这座旧公寓——毕竟是建在山区的公寓,山上的树林又被林厂毁了大半,每次大雨降临,山后都是泥水滚滚,除了福利院,实在找不出这栋公寓的新主人。

  公寓?还真有生活气息。黎朔笑笑,偏过头从容地迎上院长投来的目光。

  “我叫黎朔,黎明的黎,朔风的朔。”

  那几个阿姨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来历,她们是知道的。

  被丢弃的私生子。不洁的孩子。黎朔确信自己听见了她们心中的声音,他满不在乎地直视着面前的所有人,目光阴沉而孤决,像是一只被猎人包围的野狼。

  那些孩子打量着黎朔,一言不发,神情怪异。或许是阿姨们对他们说了什么,再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每一个加入的孩子都是与他们争抢衣食的敌人。

  对,就像传言那样,是我“克死”了我的母亲和我的新继父,我是一个不配得到幸福的孩子。我也不想在你们这里久留,等我找到一个家,我会离你们那些试探的眼神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在一片尴尬的寂静中,黎朔这样想着,嘴角扬起一个自嘲的微笑。

  “院长,我回来晚了——”有一个声音在黎朔身后响起,在这灰暗沉寂的气氛里,像是空山新雨拂去了所有尘埃。

  在转身看到正从外面跑来的白栀的一刹那,黎朔复杂的内心瞬间只剩下一个感觉——这样一朵纯净晶莹的云,怎么飘落到人间来了。

  他记得,在很久以前的梦里,似乎曾有过这样一个洁白无瑕的影子。

  像不惹纤尘的雪。

  黎朔笑了笑,转过身,“你好,我是黎朔。”

  “你好,我叫白栀。”白栀眨眨眼睛,调皮地笑了。

  就是在那时,黎朔才忽然觉得,他在这里找到了不一样的人。

  就算这座公寓里的人再荒唐可笑,只要知道自己正和那抹纯白一起,被囚禁在这栋如同陈年棺椁的寓所中……

  也就足以安慰自己那颗,插翅难逃的心了吧。

  有时,院长会在四层的办公室窗口悄悄地向外观察,在无事的时候,黎朔总是静静地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望着天空一言不发。见此情景,院长摇头,微微皱眉。

  路过的孩子都对黎朔视而不见,纷纷跑到院子角落玩跳房子。

  白栀停下来看着黎朔,然后向那秋千走过去。

  院长不由得笑了。果然。

  在黎朔到来之前,白栀是半山福利院里最漂亮的孩子。在夏天,她总是穿着那件白纱裙,长发直垂到腰际,双瞳翦水,梨颊微涡。她的性格就像她名字里的那种花一样纯净无瑕,在这里,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所有人都喜欢这个爱穿白衣的小女孩。

  而黎朔的气质则像是冬季的雪山棱角分明,几分忧郁,几分苍白。那种孤高像是落魄的欧洲贵族,不适时宜地出现在这破败的荒山院落。有时,院长看着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心想,这真是个好看的孩子,又觉得他的眼神不像个孩子,那里面有孤傲,有倔强,有隐隐的伤,看着看着,院长又不禁心疼起来。

  白栀,你救救他吧。不知为什么,院长心里突然响起这个令她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声音。

  白栀,你一定能救他的。

  “你坐稳,我来推你。”

  听见身后的声音,黎朔眼角隐隐浮现出几分笑意,神色和语气仍却保持着一贯的冰冷,“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来管我。你只要和他们一起讨厌我就可以了。”

  “可我不讨厌你啊。”

  “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我吗?薄阿姨和别人说,在我来这里之前的二十多年里,院子里这棵树是不开花的,可是我来的第一天树上就长了花苞。”黎朔抬眼,看着头顶交错掩映的花与叶,“你看,现在不是还开着么?”

  “薄阿姨太迷信了,她是因为讨厌白花才会说它们不吉利。我很喜欢这些花啊,它们长得像栀子,还这么好闻。”

  黎朔把头仰得更高一些,他望着繁茂的树冠,无声地笑,“那,你不害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我来推你吧?”

  黎朔没有回头,怕白栀看到自己那个近乎投降的笑容。他点点头表示默许。

  白栀笑着轻轻一推,秋千悠悠地荡了出去。

  其实,那些事黎朔是知道的。

  他知道白栀曾去劝说那几个歧视他的阿姨,他知道她曾悄悄拿走别人放在他座位上的图钉,他也知道她一直在号召其他孩子接纳他,尽管那样做只会使那些喜欢她的孩子加深对他的敌意。他便想,这个善良的家伙,真是傻得可爱。

  “小栀,你喜欢栀子花么?”黎朔没有回头,任由白栀推着秋千。

  “当然。不过栀子花在这里好像很少见哦。我以后想开一家福利院,收留那些像我一样的孩子,还要在院子里种满栀子花。”

  秋千被白栀推着,越荡越高。黎朔低下头,看着地面遽忽晃动的光影。

  “小栀,你身上好像有阳光呢,都渗到影子里来了。”

  “阳光?”

  “嗯,阳光……如果没有阳光,黑夜就来了。黑夜能藏起一切,你们在白天见过的树,嗅过的花,到了晚上,全都会被夜色吞掉。”

  “可是,就算天黑了,白天还会到来呀。”

  黎朔怔了怔。 远处,孩子们的欢笑声如波浪起起伏伏。黎朔轻轻闭上眼睛,他感觉天地在上下沉浮,在一片安宁的黑暗里,他是一只轻盈的飞鸟,被一双手温柔地托着,向上、向上,升入开满栀子花的云端。

  “小栀。”黎朔的声音轻柔如梦呓。

  “嗯?”

  “我是不是……梦见过你?我过去……在被关了三天黑屋子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那样的梦。”

  “哈,这也说不定……”推秋千的手渐渐慢了下来。

  “我梦见我一个人在黑漆漆的角落里坐着,后来,有一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全身都在发光……她伸手拉我起来时,四周的黑暗就消失了,我看到了太阳和阳光下的世界。可是那个女孩却不见了。我只记得她在拉住我的手时,对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什么啊?”白栀忘了去推秋千,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秋千绳划出的弧度越来越小。

  “她说……天黑了,白昼还会再次降临的。”

  白栀愣在那里。

  秋千停下来。

  黎朔抬起手,挡住了有些潮湿的眼睛。

  “这两只小猫是院长带来的,这只叫斑斑,这只叫点点。你看,点点是女孩子,所以啊,特别乖。”白栀蹲在草地上给两只灰色的小猫喂食,阳光斜斜地洒落在她的发丝间,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

  一向不喜欢动物的黎朔破例弯下了腰,看着那只叫点点的猫。

  感觉到黎朔的目光,点点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怯怯地看黎朔,黑亮的眼睛如云边孤星,眼神柔软得几乎要使人心融化。

  黎朔轻轻抱起点点,笑着说,“这只猫不叫点点,叫小栀。”他转头看着旁边那只神情孤傲、高扬着头不肯与人亲近的猫,“那只,叫小朔。”

  白栀愣了愣,旋即大笑起来。

  黎朔正仰头笑着,忽然感觉裤脚正被什么东西拉扯,低头看去,只见斑斑正在他脚边,仰着头,阴沉的猫脸上全是不满。

  “哟,怎么?你也要我抱?”黎朔轻轻放下怀里那团柔软如棉的灰色,转向斑斑。

  “小心,斑斑可不是好惹的。”

  “没关系,它就是想让我抱抱嘛。”

  “它从来不肯让人抱,肯定是因为你抱点点把它惹火了——”

  白栀话音未落,斑斑已经挥起尖利的钩爪向伸手抱它的黎朔挠去。黎朔赶紧缩手躲开,随即迅速地捏住还直伸着的两只猫爪把斑斑提了起来。

  “小朔你不要紧吧?”

  “没挠到。我要是连这都躲不开,当初早就被我继父打死了……不过这猫该是有多冲动啊,两只前爪全伸出来。”黎朔看着怒目圆睁、凶神恶煞的斑斑,忍俊不禁,“哈哈,蠢猫。”

  “噗——”放屁的声音。

  黎朔瞪大了眼睛。在周围迅速变臭的空气里,斑斑仍旧保持着那副宁死不屈的架势,四脚胡乱蹬着,气鼓鼓的猫脸几乎涨成一只扁圆形的包子。

  黎朔握着猫爪哑然失笑,他看着那只猫,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孩子们,快上来分衣服,这次还有图书馆捐赠的书!”院长在四楼的窗口向下喊着。

  黎朔放下斑斑,起身和白栀一起望向公寓楼。

  但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院长,而是右侧单元二楼的一个窗口——是厨房。猩红的火焰正在窗内狂舞,在似有似无的噼啪声里,金色的星芒纷纷从火海中迸射而出。

  那场景,似曾相识。

  记忆中的那个黄昏,这样的颜色曾经染红了他眼中的整个世界。

  这样的颜色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烈焰仿佛有意穿越时空,再次燃烧到他生命里来。他明明已经被那些火焰灼痛过。就是在那时,他开始怀疑,甚至也有点相信——或许他真的是一个不祥的孩子,总是引来灾祸的、不吉利的孩子。他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院长!”白栀反应过来,向楼上用力地挥手,“厨房着火了!”

  那天下午,大火终于被扑灭之后,白栀被女孩子们叫回了寝室。

  黎朔静静地走在楼梯上,一级又一级的光影掠过他黑色的外衣,像光海里有一只鲸鱼在独自游曳。

  “小朔,你没有赶上分衣服吧?”

  “你以为我会去和他们争抢?”黎朔没有看薄阿姨,径自迈上台阶。

  “你是说这场火正合你意是吗?你来之前,我们这里可从没着过火。我倒是听说你过去很喜欢玩火啊,小扫把星。”薄阿姨咧着嘴,小声嘟囔着。

  黎朔的身影轻微地颤了一下,随即他不屑地笑笑,继续向上走去。

  院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黎朔推开门走进去,院长不在。办公桌上堆放着几摞书籍。

  黎朔在那堆书前停下脚步。

  他想起之前那些被锁在阁楼的日子。那时候,阳光总是高墙上从遥不可及的小窗口投射进来,照在那些书上——是外公生前的藏书,它们静静陈列于干燥木架上,层层叠叠搁置在昏黄的岁月里,一本的阴影覆盖着另一本,尘粒闪闪发光,缓慢地在书堆边缘漂浮。

  那些书也是被遗弃的。一开始,吸引他去翻着词典查阅那么晦涩高深的旧书的,或许只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在孤寂的年月里,那一千多本的旧书陪他度过了暗无天日的时光。渐渐地,他就像已经历过那纸页上的一切,他从那一方小小的窗口窥见了整个世界,好像小小年纪,便比同龄人多走出千百倍的路程。

  因而他从不屑于争辩,只因那些人太过浅薄。

  “小朔,你看的那是什么书啊?商业宝典……”院长的声音从黎朔身后传来。

  “我母亲说,我的生父是一个富商,”黎朔合上书本,他抬头,下颌微扬,目光透过玻璃窗,延伸向远方苍蓝色的天际,“我要打败他。”

  院长讶异地看着黎朔的背影,她忽然感觉,这个孩子,似乎是在以一种近乎复仇的姿态生存于世。

  “小朔?”

  “嗯,院长。”黎朔转身,向着院长微微一笑。虽然年纪不大,他的眉眼却已有了深邃的轮廓,一双黑眸似繁星照耀下烟波浩渺的海洋,深不见底,波澜不惊。

  “你喜欢这些书?”院长走上前,“刚才分书的时候,那些孩子都嫌这些书无聊,只拿走了几本能看懂的童话书……剩在这里的全是投资理财之类的,倒是也有不少心理学和外国名著,你要是能看懂,就都拿去吧。下次如果有童话书……”

  “不了,谢谢您。况且童话那种东西,我从来都不看。”黎朔笑笑,“院长叫我来,是因为厨房失火的事情吗?”

  院长愣在那里,有一瞬间,她甚至被面前这个少年的言行震住了。

  童话是脆弱的,没有人说得出这世界的真相究竟有多残酷。对吧,院长。

  “厨房失火和你没有关系,我已经和薄阿姨解释清楚了,”院长微微弯腰看着黎朔,用她有生以来最温柔的嗓音说道,“小朔,今天分衣服之前,我特地给你留了一件最好看的,你穿上试试好吗?”

  “可是我不想接受别人的施舍。”

  院长笑了。

  或许在黎朔身上,只有这种不合实际的倔强,才像个孩子的性格吧,但是这种倔强却是最让她心疼的。

  “不是施舍,就算是我送你的礼物。如果你以后打败了那个人,可以回赠礼物给我。”院长打开柜子,取出了里面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小西服,“我一看到就觉得这件很适合你,可能是哪个富家孩子捐的,还是新的。还有,以后外面捐来的这种书,我都留给你。”

  黎朔收起笑容看着面前的院长,看着那双温和而真诚的眼睛,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母亲唤他的名字时也有过同样的眼神,那种慈爱而柔软的目光宽广得足以包容天地。

  但是在第二个继父死去以后,那种温柔的光就在母亲眼睛里消失了。母亲开始精神恍惚,她把一只流浪的黑猫当成自己的儿子,却对自己的儿子不管不顾。直到最后一天,她点燃了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她自己则成了扑火的那只飞蛾。

  可他却安然无恙。

  于是谣言沸沸扬扬传播开来,关于他肮脏的身世,以及他家人诡异的接连死亡。

  他就那样决绝而孤傲地穿行在异样的眼神中,流言蜚语如同飞矢,而他踽踽独行,刀枪不入。

  他唯一的舅舅不愿收留他,就带他去求他的生父,却连那个人的面都未见到便被保安们轰出了那栋豪华的大楼。舅舅嫌他“晦气”,几天后就把他扔在了半山福利院。

  他以为这里只不过是另一个“垃圾站”,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好心的“拾荒者”。

  多荒谬啊。

  从黑暗的深渊里抽回思绪时,黎朔发觉自己早已麻木的知觉正一点点地恢复着——能感觉到疼痛了。

  良久,他垂下眼帘,挡住眼中微微闪动的晶莹,声音却仍旧平静,“好的,院长,谢谢您。”

  就像飞倦的幼鸟在落日中飞向温暖的巢穴,那个少年终于找到了可以暂栖的枝。

  哪怕只是得以歇息片刻,也足够。

  那天晚些时候,黎朔在院子里的树下遇见了白栀。

  “今天去晚了,不过大家剩了一件给我,你看。”白栀举起手中那件缀有一只大蝴蝶结的白色纱裙,裙子很漂亮,但是明显地不合身。

  “这件看上去很大啊,她们怎么把自己穿不了的大裙子给你了?”

  “大家都很想要好看的衣服,能记得留一件给我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太善良了,傻瓜。”黎朔坐在微微晃动的秋千上自顾自笑着,抬起头时,公寓楼厨房那焦黑的窗口像是鬼魅般映入眼帘。

  白栀展开那件裙子微蓬的裙摆,“咦?这件好像婚礼的礼服。”

  黎朔收回被公寓楼定住的视线,偏头看了看那件裙子,“真的很像。今天院长给我的那件也很像。”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玩‘结婚’的游戏了?”

  黎朔从秋千上下来,强忍住笑,“结婚?在这里?”

  “要不,明天我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就在山后面,过了桥就到了,很漂亮。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基地哦。”白栀抱着那件裙子,闪闪发光的双眼在将晚的天色里晶亮如暗夜星辰。

  “好啊。”黎朔微笑着仰头。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一颗流星坠落,银白色光芒在天际一闪而逝。

  黎朔感觉自己好像梦见过这个小山谷,又好像没有。

  土地光秃,遍地碎石间荒草凄凄,一望无际。那条浅浅的溪流在山谷中穿行,阳光明晃晃地碎在水面,流淌在河沟,复又被一道木质浮桥的阴影截断。在谷底夹岸生长着两排低矮的植株,像是羊毛毯上的绿绒花边。

  “秘密基地在那边。”白栀指着对岸。

  “要过这座浮桥?”黎朔皱皱眉,看着那座已有些陈腐的木桥,“这桥不会很危险吗?”

  “有点晃,但是还能走,”白栀走在浮桥上,回过头冲着黎朔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哈哈,小朔是胆小鬼。”

  “才不是呢,”黎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跟着白栀走上浮桥,古老的木板在脚下吱嘎作响,“我说,这么破旧的木桥,要是下场大雨涨水了会不会坏掉?”

  “嗯,有可能吧。”

  黎朔坏坏地笑笑,“那你一定正走在上面。”

  “哈哈,讨厌。”

  白栀所说的秘密基地是河对岸的一片树丛,在这荒芜的山谷里,那片葱郁的翠绿色显得格外明丽夺目。树丛中环绕着一座小木屋,屋檐被层层树叶掩盖,像极了传说中仙人的居所。

  “这是什么地方啊?”黎朔微微眯起双眼打量着面前的木屋,从枝叶间斜射下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起手遮住那几缕即将入眼的明亮。

  “大概是之前半山林厂建的用来休息的小房子吧?”白栀推开门,调皮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哈哈,反正比福利院那座破公寓好多了。”黎朔走到门口,不禁瞪大了眼睛。 屋子里宽敞而干燥,房间正中央,放了几瓶野花的木桌和木椅围坐在明亮的光线里,墙壁上挂着白栀做的小风铃。

  “你看,这里是不是很有家的感觉?”

  “家?”黎朔回头看白栀,迈出的脚一下子踩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木杆敲击头部的声音和白栀的惊呼同时响起。

  “啊!这是什么东西?”黎朔回过头,猛地后退一步,在满眼的金星中,他看到横躺在地上的“铁锹机关”。

  “小朔,你怎么不看看路就走……那是防止‘敌人入侵’的……”白栀笑得捂住了肚子。

  “家?”黎朔哭丧着脸,“这哪里是家啊……”

  “就是家嘛!以后就是我们两个的家了!”

  “哪有把家人当成‘入侵者’来打的?再说哪个笨蛋会踩到这么简陋的机关啊!”

  “可是你自己还不是踩到了?你就是笨蛋啊……”

  黎朔百口莫辩,在白栀的笑声里,他拼命按揉着头上肿起的大包,哭笑不得。

  “其实啊,我和那里的很多孩子一样,从小就在半山福利院长大,这里就像我的家一样,如果可以,我永远都不想离开。”

  屋外水声潺潺,几声清脆的鸟鸣滑落在屋檐上。

  黎朔原本晴朗的心却忽然没来由地阴了下去。

  家……对于你们来说,家是什么呢。没有真正拥有过家的人,怎么会明白失去原本就风雨飘摇的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么说来,我也很想要一个家呢。”黎朔自嘲地笑笑,转身迈过铁锹,“所以,我还是想办法离开半山福利院吧。”

  “小朔?”白栀站在门口,看着黎朔自顾自地向里面走。

  “‘自从我来到这里,发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坏事,都被归结到我这个扫把星的身上。甚至有人摔倒了都会说是我引来了不祥的东西……原本我来的时候就期望能早点离开的,可是……”说到这里他突然语塞,在一片沉寂中,他看见有尘埃闪着光从面前的阳光里飘过。

  可是我遇见了你。

  “只有离开这里小朔才会快乐吗?”白栀的声音从黎朔身后传来。

  黎朔回过头,在几束从窗格投下的阳光那头,原本不远的白栀在黎朔看来却好像有了遥远的距离。

  恍若隔世。

  真正的灾祸是在黎朔与白栀回到那个熟悉的院子里时发生的。

  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用担架抬着一个女孩急匆匆地从楼里出来,院子里乱成一团,一群孩子哭哭啼啼地想要跟上去,被阿姨们拦在院门口。

  一个男孩子看见黎朔,怒不可遏地跑过来,指着黎朔的鼻尖大声说:“你这个‘扫把星’!就是你害得小郁哮喘病发作了是不是?就是你!就是你这个瘟神!”

  黎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看着那个怒气冲天的男孩,深深地蹙眉,许久,他用平静而低沉的声音狠狠说了一个字:“滚。”

  那个男孩原以为黎朔会愤怒或是反击,却不料黎朔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吓得愣了一秒,旋即迅速转身逃命似地跑开,“大家快躲开那个瘟神——不要碰到他!会死的!”

  黎朔不屑地瞥了那乱麻般的人群一眼,转身寻找白栀,却猛然看到那个蹲在院子角落抽泣不止的白色身影。

  “小栀?”黎朔走向那个有些异样的背影。

  “点点……点点死了。”

  白栀转过身来无助地看着黎朔,眼泪不住地从她脸颊滑落。

  黎朔看见了躺在白栀身前的点点。

  点点那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那里面已经没有了光芒,但还是充满了孩子般惹人怜惜的天真和无辜。风抚着点点柔软的绒毛,点点已经凉透了的身体看上去似乎还在颤抖。是它的灵魂在瑟瑟发抖吗?

  黎朔愣愣地看了好久,然后他猛地转身大喊:“院长——”

  正匆匆跟着众人跑出院门的院长停下来,她看见了黎朔和白栀,以及躺在地上的点点。片刻的惊讶和心痛之后,她还是摆摆手,“把它埋葬了吧。”然后头也不回地去追走远的人群。

  所以,院长,为了那个孩子,你丢弃它了,是么。

  黎朔看着院长的背影,突然仰天大笑,笑得掉了眼泪。

  他笑得像疯了一样。

  人们都去山下送病情危重的小郁,院子里只有白栀和黎朔在树下挖着小小的墓坑。

  白栀一边挖,一边向土壤里掉着眼泪,她把树上的花摘下几朵,放在点点身边。

  “小栀,别哭了。”

  “我……我以后死了也埋在这里。”白栀抽泣着。

  “胡闹。泥土这么脏。”

  “就算是栀子花落了也要融进土壤的……人死了也一样。”

  黎朔坏笑着,“那好,要是你先死了我就用栀子花埋住你,哈哈……”

  “小朔!”白栀似乎真的生气了。

  “可是,斑斑怎么不在?”黎朔赔笑着,环顾着四周。

  真的,斑斑怎么会不在这里。

  斑斑回来时,已经是点点死后三周,当时,半山福利院里的人们都说是黎朔这个“扫把星”在作祟。

  大家看到斑斑时,斑斑正一动不动地蹲坐在树下点点的坟丘前。

  黎朔看见斑斑,气不打一处来地上前想要踢它一脚。

  你去哪里了?你不是一直都和点点在一起吗?点点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没等黎朔抬脚,斑斑转了过来。

  在那一瞬间,黎朔感觉自己从斑斑悲伤的眼中看到了什么。他确信自己看到了。

  那种东西,让他忽然感到恐惧,于是他收回了脚,任斑斑起身,看着它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院门,从此,再没有回来。

  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那种东西的名字。

  命运,对。

  那种东西的名字,叫做命运。

  雨季将至。

  下午,院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时,窗外的阴云正沉重地压缩着天地间的距离,从一楼初级教室传来的朗诵声魇在灰白的天色里,渺渺茫茫,像隐隐灵歌飘向云端。

  哮喘病复发的女孩小郁在医院死去。

  “我就说那孩子不吉利!他来之前从没出过这种事!”

  “小薄,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乱说。”院长神情疲惫地坐在办公桌边,她的声音有些无力,没有了以往的底气。

  “要不我们把他送走吧……”

  “这件事以后再说,”院长拭去眼角的泪水,“你先看着孩子们,我带几个人去医院。”重云似墨,堆叠耸峙如远山连绵。 正和大家一起坐在教室里的黎朔看到那几个阿姨的表情时,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

  “黎朔,你先出去。”薄阿姨撇撇嘴,尽量靠边以防被走出教室的黎朔碰到。

  “小郁离开我们的世界了,就在刚才……”

  “院长已经去医院了。”几个阿姨的声音有着浓重的鼻音,随即小孩子们脆弱的哭声嘤嘤响起。

  正向楼外走着的瘦高的背影顿了顿,然后仍不慌不忙地继续走着。

  离开我们的世界了,说得可真委婉。死了就是死了,何须那般晦涩的说辞。还要我出去。难道你们怀疑是我杀了她?黎朔不屑地笑笑,双手插进上衣兜里,头也不回地继续向院中那棵树走去。

  “不是!阿姨,小朔不是‘扫把星’你们都误解他了!”

  白栀的喊声。

  黎朔愣在那里,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公寓楼,他有些担心,刚想迈步,就听见里面薄阿姨的声音:

  “小栀啊,你肯定是被那个害人精给迷惑了!阿姨叫你们离他远一点,对你们没坏处!”

  哦,离我远一点。这句话就算你不替我说,我还要自己说呢。黎朔皱了皱眉。

  “这都是因为大家不愿意和他说话,还有薄阿姨,您太迷信了——”

  “小栀!你说话太过分了!”

  “你们对他才过分——”

  黎朔闻声,苦笑着仰起头,闭上双眼。

  小栀,别吵了,没用的。

  小栀,别喊了,我没事的。

  在遇见你之前的十一年里,沉默是我唯一与世界抗争的方式,可是现在,我还有你,我知道除了对抗,我还可以去爱。这很好了,已经足够我用整个生命去感激。

  况且,就像阴天的阳光总是这样短暂易逝,就像世界总是这样容易被黑夜捕获,我们的抗争,也大都是无用的啊。

  黎朔抬起头,天色渐渐阴沉,小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滴落下。

  “小栀,你怎么会帮着那个妖怪?”孩子们哭哭啼啼的声音聒噪刺耳。

  “小栀一开始就和他在一起——小栀也变成妖怪了!”

  “是不是你们害死了小郁?”

  “好了好了!你们快去吃晚饭!今天晚上小栀和小朔不准吃饭!”薄阿姨的声音。

  黎朔面无表情地坐在秋千上,身边的树似有灵性,撑开茂密的荫庇为黎朔遮挡着雨丝。

  面前的公寓楼如沧桑的老者沐雨而立,左面的单元,窗口一个一个地亮起来。

  左边单元一至二层是男生寝室,三至四层是女生寝室;右边单元是厨房、餐厅、浴室、教室和办公室……黎朔缓缓转变仰头的角度,细细端详着那栋在雨水新鲜而潮湿的气息里变得寂静的旧公寓。

  宿舍已经亮灯了啊。

  楼道里干净而空旷,声控灯似乎忘记了如何熄灭,昏黄的灯光一直寂寂地亮着。

  白栀被那张纸阻挡在寝室门外。

  “你睡在楼道里吧,我们不要和‘妖女’在一起睡觉!”

  白栀在门前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放下了向门伸出的手。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水淋淋的气味里含混成模糊不清的一片。

  黎朔走上三楼的时候,白栀正蜷腿坐在墙角,她把头埋在臂弯里,身影在灯光下如同一张单薄的白纸,颀长的黑影刻在暗黄的光域。

  “小栀。”

  “小栀?”黎朔轻声说着,走上前去,在白栀面前蹲下身来,然后,他看到了那张被扔在地上的纸条。

  白栀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她靠着的冰冷的水泥墙壁在阴雨天里微微有些泛潮。

  “小栀,她们……”黎朔愣了愣,黑眸中一丝气愤如暗夜火光迸射而出。

  白栀伸手拦住了想要起身踢门的黎朔,她紧咬着下唇,眼泪一颗一颗无声地滚落。

  黎朔低下头,紧握着的拳渐渐松开,他感觉那些眼泪打湿他的心了。

  小栀,对不起。都怪我。

  是我把你眼中的家,变成了一座牢狱吧?在我到来之前,这里一直风平浪静,所有人都喜欢你。

  可是现在呢?因为我,你也被大家孤立。

  如果……如果我不曾到来。

  如果,如果我及早离开。

  可是为什么,向来冷血的我会这样不舍。

  是因为这里有你吧?

  因为你,我把炼狱看作了天堂。

  所以我甚至开始眷恋这份可笑的暖意。

  对不起。

  “小栀。”黎朔微微倾身,抱住了白栀,他感觉他的肩头、在白栀的脸倚靠的地方,泪水正无声地将衣服洇湿。

  许久,黎朔闭上眼睛 缓慢而又轻柔地说:

  “小栀,我们‘结婚’吧。”

  “结婚?”

  “嗯。七夕节那天,我们穿上那套‘礼服’,去‘秘密基地’举行婚礼,两个人的婚礼。”

  “嗯。”那句回答里,裹挟着一声终未能忍住的呜咽。

  雷声响起时,声控灯毫无征兆地熄灭,楼道里一片黑暗。

  就像是末世到来。

  两个孩子在黑暗中紧紧相拥,久久地,似被流动的雨声一同淹没在梦境里。

  哪怕看不见彼此的容貌,哪怕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但这世间的一切……

  就连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不是吗。

  七夕节前一天的下午,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停了,云层消散开去,露出一小片天空,好像有人捅破了灰白的窗纸,让灿烂的阳光洒进人间来。

  白栀出门去给秘密基地搜寻野花,没有跟去的黎朔见树下的草地已被暖阳烘干,便索性舒展四肢躺下,等白栀回来。

  院长在召集孩子们。

  其他孩子纷纷跑进公寓楼,黎朔没有动。

  就算是有人捐来书本,或是寄来衣物,又能怎样呢,白栀不在的话,一切都没有意义的吧。

  躺在树下的少年懒散地眯上眼睛,渐渐有了迷离的睡意。

  他感觉自己似乎正在一片明亮的光海中飘荡,太阳的金色斑驳地浮闪在海面,洒落醉人的暖意。福利院那座灰暗的旧公寓渐渐地远了,他随着波浪飘离了海岸,一直向远方飘去。

  远方。那里会不会有一个家,有衣食无忧的生活,有白栀喜欢的那种,香飘十里的栀子花?

  少年的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幻觉,多么美好。

  他在那片海域里沉浮,悠然自得,忽听得耳畔隐约响起了什么声音——是风的声音吧:

  “小朔,你看见小栀了么?明天有人要来这里领养一个孩子,别忘了告诉她。你们两个都好好准备一下。”

  少年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对那阵风的回答。

  雨季里少见的阳光正无比耀眼地笼罩着这个小小的世界,公寓楼四层的窗口,正向外喊话的院长也不禁抬眼看了看天空中那团灿烂明亮的火光。

  院长不知道,她的话就像一枚小小的鹅卵石投进少年梦中的光海,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便没入温吞的水中。

  阳光柔和。微风过处,水面一动不动。

  多安宁。

  就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明明做了一夜好梦,却在早晨被一声惊雷震醒。黎朔不满地坐起来揉着眼睛,却发觉身边空无一人。窗外大雨倾盆,院门敞开着,院长和几个阿姨正举着伞迎一对衣着考究的年轻夫妇进门,有几个孩子迫不及待地从楼内溜了出来。

  黎朔看着楼下的场景,许久,一抹嘲讽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

  是这样么?你们早就知道今天会有人来,所以约定起床的时候轻手轻脚,把我留在这里,否则我可能会抢了你们被人领养的好机会。黎朔穿上那件黑色小西服,心想,有白栀在,我才不会离开这里。今天我还要去后山和白栀举行“婚礼”呢。

  他走到卧室门前,伸手去推门时,突然停在那里。他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

  “有白栀在,你就不会离开这里吗?”

  “是啊。”他在心中答道。

  “应该是有白栀在,你才应该离开吧?”

  他冷笑,“什么?”

  “你忍心继续给善良的院长惹麻烦?因为你,白栀被其他人疏远、捉弄,你看得下去?那几个阿姨,也是巴不得你这个‘扫把星’早日离开半山福利院的吧?”

  “不是!”黎朔一拳捶在门上,在关节的一阵钝痛中,门板颤动着哀鸣不止。

  “别做梦了。想想,你们这样下去有什么未来?你打算在这里拖累她们一辈子不成?想回报她们的好,就离开这里算了。”

  黎朔怔在那里,窗外的雨声潮水般灌入双耳。一瞬间身体失重,他猛地蹲了下去。

  他舍不得。

  舍不得?可是,他最初是对这里嗤之以鼻的吧?

  他舍不得白栀,因而舍不得这里的一切。

  不对……他舍不得的,或许也只有白栀而已。

  但白栀说过的吧,她不想离开半山福利院这个“家”。

  可是,因为有他在,白栀也一起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他,大家总是受到伤害,这个“家”还将是白栀的家吗?

  所以,还是离开这里吧,他只不过是一个过客……

  是吗?是吗?黎朔捂住头,脑海里一片混乱。

  其实,他本来也不属于这里,不是吗?

  其实,他更想要一个真正的家,从一开始就缺失的,不就是家吗?

  这次,机会来了。

  所以,决定了。

  他必须离开。

  为了白栀,为了大家。

  黎朔摇摇晃晃地起身。

  把那些虚幻的温暖都抛下吧,恢复最初的孤傲和决绝吧。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院长办公室里,院长打量着在那对年轻夫妇面前站成整齐一排的孩子们,疑惑地问道:“白栀呢?”

  黎朔无辜地看着院长,摇了摇头。窗外似有隐隐的雷声一直在持续,却不见闪电,让人惴惴不安。

  “你们几个快去找。”院长转头对那几个阿姨说,“真是的,这孩子又去哪儿了?”

  白栀去后山了,找不到我她就会回来,黎朔心里想着,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当那对年轻夫妇向黎朔投去赞赏的目光时,其他孩子纷纷惶恐而不甘地围上去,原本整齐的队列瞬间瓦解,只剩黎朔一人站在原地。

  “叔叔,叔叔,那家伙是个扫把星,自从他来了,我们这里一直都不安宁……”

  “这是真的哦,阿姨你看,他的样子冷冰冰的,一点都不可爱!”

  “阿姨,阿姨,你带小迪走好不好?”有的孩子声音里有了哭腔。

  在嫉妒与争抢无休无止的孤儿院里,被多数孩子忌惮排挤的那一个,往往是最出众的。这一点,年轻夫妇心知肚明。他们无奈地笑着,从一群叽叽喳喳的童声里费力地抬头望向黎朔——

  有风。黎朔安静地站在那里,他身后不远处是敞开的窗户,雨中朦胧而潮湿的天光温柔地包裹住他的身影,他抬头望向那对夫妇,缓缓地、纯净而优雅的笑意在他的脸上绽开。

  那个笑容就好像是这阴雨天里的一个光源,比最璀璨的星都光彩夺目。它是那样有力地吸引了所有惊叹的目光,胜过任何自夸或辩驳的言辞。

  原本气势汹汹的孩子们不由得噤声,闭上嘴巴怔在那里。不用说那对夫妇,就连平时拄着手杖紧绷着脸的薄阿姨,在看到那个微笑的一瞬间,都感到恍然失神。

  他笑得像个天使。

  甚至,连黎朔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能露出这样干净得不染尘埃的笑。过去他对这样的笑容向来是不屑的,他觉得那就像是一只狼为了一口吃食抛弃本性,学家犬摇尾乞怜。可是刚才他笑的时候心里却单纯得只剩下一个念头——为了白栀,笑吧。

  或许,也只有白栀,才能让他展露如此明亮的笑容吧。

  黎朔看着垂头丧气离开的孩子们和正与院长交涉着的夫妇,右手轻轻抚上微微疼痛的心口,默念着:对不起,小栀,再见了。

  手指触到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方正的东西隐匿在布料之下。黎朔迟疑地把手伸进胸前的衣袋,取出了里面的东西——竟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黎朔盯着信纸愣了几秒,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哭声。

  那几个出去找白栀的阿姨早已丢了手中的伞,满身泥水在雨中踉踉跄跄地跑着。

  黎朔跟在院长身后冲下楼去。

  “院长,山后谷底的河沟那里,泥石流……河上的浮桥被冲垮了……”

  “没有找到人,只有裙子上的蝴蝶结被水边的树枝刮下来了……这孩子,怎么会去那里……”一个阿姨颤抖的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泣不成声。

  不可能。黎朔看着那个白色蝴蝶结,脑海中一片空白,身边惊恐悲恸的人群变得模糊而遥远,他只听见无边的雨声,只感觉手心在拳头一点点收紧的同时传来钻心的痛。

  ……

  “这么破旧的木桥,要是下场大雨涨水了会不会坏掉?”

  “那你一定正走在上面。”

  “哈哈,讨厌。”

  ……

  小栀,你在哪里。

  你怕被阿姨们发现,所以躲起来了对吧?

  小栀……为什么不回答我?

  小栀。

  “黎朔!你去哪里?”

  “快回来——”

  黎朔挣开那些拉住他的手,发疯般地向山后冲过去。他身后紧跟上长长的奔跑着的队伍——院长,阿姨们,一些听到消息放声大哭的孩子,以及,那对年轻夫妇。 黎朔跌跌撞撞地跑着,他的脚一次又一次、毫无知觉地踩进崎岖不平的路面上遍布的泥水坑里,每一步,都仿佛踏进地狱。

  ……

  “我以后死了也埋在这里。”

  “胡闹。泥土这么脏。”

  “就算是栀子花落了也要融进土壤的……”

  “那好,要是你先死了我就用栀子花埋住你,哈哈……”

  黎朔漫无目的地跑着,目之所及,一片泥泞。

  “小栀——”

  “白栀——”

  黎朔听见身后响起绝望而悲怆的喊声,悠长地、声嘶力竭地,似苍鹰哀鸣着盘旋于山谷。

  四处全是茫茫的灰色。天地间的空隙被雨水填满,虽然水势因雨量减弱已经变小,但山顶还是不时有石块与泥水一同翻滚而下,激起的声音沉闷如雷——原来今天一直隐隐持续着的那个声音,并不是雷声啊。

  在已经面目全非的河边,黎朔看到了那座断裂的木质浮桥,那上面有手指抓过的痕迹。

  不可能……不可能。

  黎朔猛地转身,向下游飞奔而去,他不住地滑倒,又毫无痛感般地爬起来继续跑着。

  那天,人们最终只在山下的泥溪中找到了白栀的一只鞋子。

  那只晶莹透亮的塑料凉鞋像一叶小舟,被冲到岩石堆边,搁浅在淤塞的河道中,鞋子上那朵白色小花无声地盛开着。

  黎朔无力地跪在那里,他呆呆地盯着那朵白花,雨水打湿了他瘦削的身影,寒冷颤抖着渗入骨髓。他听见一柄利刃刺进心脏的声音,血从刀尖上汩汩而下——

  在我梦中的黑夜里,最后一星火光熄灭了。可是她给的那轮太阳,还在冉冉地升着。在看到那盏光亮的时候,我幼稚地以为,从此我不再孤身一人。

  可是黑色的污泥却埋葬了那朵一尘不染的花。

  因为我是不祥的孩子?因为我不配得到爱?那,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害那个最善良的人……

  那个,我最喜欢的人。

  压抑的雨声里突然爆发出一个孩子的号啕大哭:

  “小栀——对不起,我不该诬陷你是妖怪……那个女生是因为偷吃了很多花生酱才会犯病的……”

  那个孩子的哭声感染了身边几个神色恐惧而愧疚的同伴。

  “小栀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不该喂点点吃那包老鼠药,我……我看它们花花绿绿的,以为是糖,就……”

  在死亡面前,吓得浑身战栗的孩子们六神无主,纷纷招供。

  “小朔……那次厨房着火是我和花花在里面偷偷煮东西吃……我们听见院长说要发衣服,走的时候,忘了关煤气灶……”

  薄阿姨手中的手杖“啪”地掉落在地上,她的神情由骇然转为激愤。

  “为什么不早说!”首先怒喝起来的是向来和蔼可亲的院长。

  薄阿姨捡起地上的手杖,狠狠地挥向哭声凄厉、四处躲闪的孩子们,“小小年纪就撒谎,还嫁祸于人!你们等着回去——”

  “别说了。”

  低沉的嗓音瞬间静止了雨帘中的整个世界。

  所有的画面都停顿在那里,所有的声音都蛰伏在那里。

  黎朔双手拄着地面,雨水不断倾注到指缝间,又河流般淌出去。他低着头,看不出表情,声音平静如死灰,“小栀那么宽容,不会怨你们的。”

  小栀,如果是善良的你,一定会这么说的吧。

  “别说了,我们原谅你们。”

  他的样子有些麻木。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会冲上去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忽然,黎朔感觉有双手搭在了他颤抖的肩上。

  他缓缓回过头,然后吃力地站起来,对那对年轻夫妇说:

  “对不起。你们选别人吧。我不走了。”

  那天晚上,黎朔独自坐在公寓楼二楼的窗口,窗外,大雨铺天盖地,冲洗着夜色里的绿树和白花。

  “小朔:

  有人要来福利院的事情,我昨天在院长办公室门外听到了。

  小朔说过想要一个家,对吧?

  很少有人来这里领养孩子,这次机会,小朔能抓住的话,就好了。如果小朔能获得幸福,我也会感到幸福的。

  答应我,如果他们肯收养你,离开之前来找我好吗?我就在对岸的秘密基地等你。

  我决定永远不离开半山福利院,这样不论你以后走多远,只要回到这里,就能找到我。我们就不会把对方弄丢了。

  还有……一定要记得,白栀喜欢黎朔。

  很喜欢很喜欢。

  不见不散哦。

  ——小栀  ”

  黎朔看着这张信纸。良久,他把信紧紧按在胸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大雨倾盆。

  他的眼泪掉下来,没有发出声音。

  黎朔在十七岁生日那天只身离开半山福利院,他走的那天,院中那棵正枝繁叶茂的树一夜之间落光了叶子,从此一年有花无叶,一年有叶无花。人们说,那是因为白栀的遗物被葬在那棵树下。

  他再没回来过,但是半山福利院的人们却时常得到关于他的消息——在大笔善款从远方寄来的时候,在上级领导前来慰问视察、眉飞色舞地谈起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时候,在院里的工作人员出差到城里的时候。

  据说他离开半山福利院之后去了一座大城市,在那里,他白手起家,不到十年,就建立了自己庞大的商业帝国,在那些霓虹闪烁如天街银河的大城市里,人们提起他的名字,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满脸钦羡。据说他出资在各地建设了上百家新型福利院,还资助了许多贫困儿童,是国内赫赫有名的慈善家。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秘密。在他兴建的“念栀”福利院里,楼前楼后都栽满了栀子花,花开时节,那些花汇成一片雪白的海洋。

  而在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市中心高耸入云的商厦上,总有一枚花形标志盛开于闪闪发光的牌匾中央。

  他把她的名字安放进地面的每一个角落、镌刻进天空的每一片云朵,如潮水般路过尘世的人群,一驻足便看得到。

  半山福利院搬离那栋四层旧公寓的那天,即将退休的老院长和薄“阿姨”手提行李站在院中那棵树下,树上未长叶片,满枝白花正热闹地开着。

  “其实那孩子,根本没有什么‘不祥’的吧,”薄“阿姨”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只是太特别了而已。”

  “是啊。我想这花,大概就是为他开的呢……走的时候不要锁门,院门给他掩着,这院子,也给他留着。”

  老院长抬起头,层层叠叠的花朵上方,晶蓝色的晴空从树枝的空隙间投下几点光,落进她花白的鬓角。

  “我总感觉,他还会回来 。”

  在遇见她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最想要的是一个家,与其说那是对家的强烈渴望,倒不如说那是他对丢弃他的世界的抗议。

  他觉得自己可以为了得到他缺失的东西——避风的港、温暖的怀、挡雨的檐而不惜一切,就像他曾经认为美丽的栀子花纵使香气四溢,却也不过是一种无法填充饥肠的废物一样。

  后来,他渐渐发觉,其实她才是他真正的家。等他终于明白的时候,命运却把那朵栀子从枝头折下。他弄丢了她,他再也找不到家了。

  在那以后的几十年里,他闭上眼睛就感觉得到,那些白色的花朵还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心里,从未停息。哪怕是他那苍老冰凉的身躯在火葬场的烈焰中灰飞烟灭时,哪怕是他与那些粉末一同静静地躺在木制骨灰盒的黑暗中时,他一直都感觉得到。

  今天,他终于回来了,他要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在雨中,他看见那棵树又生出了繁茂的绿叶,吐出了雪白的花苞。白栀站在树下,细雨在她白色的纱裙上激起点点晶莹。

  她对他笑,“你看,花在开呢。”

  【双叠雨寂】

  旧公寓前的树下,一个刚刚挖好的土坑如同深黑的墓穴镶嵌在大地。新鲜而潮

  的黑色土壤被翻开,圈在土坑周围。

  年轻男子双手捧着那只木匣,郑重而缓慢地将它放进坑里。

  忽然,一朵白花被雨水从枝头击落,直直地摔在木匣上。那朵花有着栀子般纯净的颜色和香味,盛放着,完全看不出任何枯萎的迹象。

  男子收回正要向墓穴里填土的手,迟疑地看向那朵花,他的黑伞此时正小心翼翼地护着土坑,使得他一身灰色的大衣暴露在雨水里,被淋出更深的颜色。

  “把我们,葬在一起吧。”隐隐约约地,男子好像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泥土被一捧捧填入那个小小的墓穴,木匣和白花一起无声地没入黑暗。

  “爸。被您收养的那天,您告诉我您也是孤儿,从小在半山福利院长大。”培好小小的土丘,男子缓缓起身,望向身后那栋昏暗天色中的旧公寓。“在那之前的很多年中,您一直独居在小市镇里,阳台上种满了栀子花。邻居们说,花开时整条街上都闻得到。”

  男子笑了笑,抬起头,满树纯白的花朵正在雨中摇曳,绽放出一场盛大的吊唁,冥冥之中,又好像彰显着某种莫名的慰藉。

  大雨滂沱,水的帘幕瞬间模糊了天地。

  “记得有一天,我问您,为什么那么喜欢栀子……”

  “您说,您爱她。”

  【几度花开】

  来到半山孤儿院的第一年夏天,四层小楼前的那棵树开满了白花。后来,那些飘摇在枝头的白色梦境被夏末的一场暴雨摧毁了。

  就在那个大雨滔天的夜晚,我做了一个可笑的梦,梦见我们两个死了,被人埋葬在那棵树下。

  土壤温暖而潮湿,我们手牵着手,像是在海洋深处梦游。在我们看不见的上方,满树的花与叶在灼眼的阳光里互相摩挲,唱起温柔的安魂曲。

  就让那些白色的花朵从枝头纷纷落下吧,当它们覆盖在泥土上,遮满我们的身体,我们还能微笑着合眼,在熟悉的花香里辨认出彼此。

  时间过了太久太久,久到那栋曾经收容我们的公寓楼终于老去、残缺,坍塌在岁月里;那些环绕着我们的花瓣也在时光中腐朽。后来,我们也分解成尘埃,融进土壤。

  在那里,我们合而为一,再也不分离。

评论
  • 好评,作者加油,文字很棒,望回访我的两部作品


  • 支持~~~欢迎回访~~·


    海王星 作者

    回复 @纤尘: 好滴好滴~灰常感谢!!!


  • 迁客骚人,笔尖泼墨,必成大作,文笔很好,作者还很谦虚,挺你,希望你走的更远,已为你点赞,期待更新,会一直关注,也希望你能回访《抽象战争》


    海王星 作者

    回复 @森儿: 好哒好哒~已回访,非常感谢支持!!!


  • 写得不错,已点赞,望回访!


    海王星 作者

    回复 @陌路逢君: O(∩_∩)O好的,已回访,谢谢支持!!


  • 写得好!喜欢。


    海王星 作者

    回复 @翡冷翠的卖画谢谢姐姐~\(≧▽≦)/~


    海王星 作者

    回复 @翡冷翠的卖画人: 祝姐姐新年快乐(。・ω・。)ノ♡


  • 诶,写得挺好的,就是有点纯文学,再向小说靠拢一点,别写的散文化……文笔和悬念都是很有辨识度的……你应该想想没人赞你的原因了


  • 亲,我已经阅读并点赞,我的《同行》,欢迎回访支持哈!


    海王星 作者

    回复 @食梦好滴~谢谢~


  • 已好评 希望能来《花妖古事》给他们捧场哟~


    海王星 作者

    回复 @胖爷张: 好哒好哒~谢谢~


    海王星 作者

    回复 @胖爷张: 咦,刚刚去看了花妖,是我来艺术网看到的第一篇参赛文,当时就感觉耳目一新点了赞了于是我去另一篇里面点赞了哈哈~加油~


  • 管理员金龙成:作者大大,加油,分享给你的好友过来好评吧。


  • 海王星 作者

    好了我狼狈地转移完毕T^T此处是正文,请忽略之前的那个木有【赛】字样而且没有改成免费的重名的书吧::>_<::如果可以的话,管理员大大看见了请把那个删掉什么的都可以非常感谢,嘤嘤…… 不能修改价格或者删除书目我这个脑残真的是欲哭无泪吖T^T大家原谅我……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