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莉亚从女中出来，匆匆忙忙拦了辆人力三轮车。

　　“热娅饭店。”她简洁的说出地址。

　　傍晚，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空气粘稠湿润，半空阴霾。这样的雨已经连续下了一个多月，不知何时才能晴天。

　　茱莉亚的心情也有些烦闷，什么东西压在心里，胸腔总觉得堵得慌。

　　毕业四年，昔日同窗们早都嫁了人，每年的同学聚会，似乎都成了彰显她“个别”的特殊场合。

　　H城女中，她就是从这里毕业的，毕业那年，这座城还未沦陷，当时有嗅到战争即将来临风声的大户们，携家带口逃了出去——一些同学也包含其中；他们携裹走城中大部分金银财富，其中亦包含很多珍贵书籍、文物、藏品……那时城里经常出现看不见收尾的车马队，由镖局压着，人人荷枪实弹、装备先进武力充足，满脸戒备的从城中穿过，将这些一箱一箱运往城外。那时这些大户大抵经苏杭前往沪江渡口，在那里乘坐渡轮，远航大洋彼岸。

　　他们一走，城里立刻萧索起来，戏楼不再整日喝彩、锣鼓声许久不曾再响起；街头卖艺的无精打采，因为已甚少有人观看；城郊田地由于地主的逃离而变得荒芜，有些佃户开始为半亩地而争相打斗，最终反而无人耕种；昔日张灯结彩的店铺们，招牌蒙了灰，价格却一路疯涨。

　　唯镖局生意日渐红火，大户们走了以后，小商胄及那些国军职位低微的官员们也开始寻思退路。

　　那时茱莉亚常常在想，若将这些装备用在抵抗日军上，恐怕战争一早就结束了吧？

　　女中里面大户出身的并不算太多，只有一小部分随家人离开，更多的则被迫留在这里，她们有一些头脑发热、参加了地下党，往往下落不明或惨死收场；另一些则选择了浑浑噩噩，担惊受怕却又怀抱希望的继续生活着。

　　茱莉亚不喜欢国军，他们张狂傲慢、懒散粗暴，内部腐烂不堪，战败只是迟早之事；然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国军能多坚挺几日，因为相对而言，她更憎恨日军。

　　在她看来，日本人是侵略自己国家的罪人，那些侵略者打破了这个国家原本的一切，让人们终日活在心惊胆颤之中，到处都一团乱，国不成国，家不成家。这种侵略行为是可耻的，无法容忍，可除了心底愤怒，她甚至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街巷两旁景物不断退后，雨依旧淅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气味。她坐在人力车中，有些恍惚，想到这次聚会，更是一百八十个不情愿。

　　因为，在今晚的聚会中，她将会见到一个人——那是曾经与她同桌过的好友珍珠；不，现在应该称呼她为由美佳子——H城被日军攻破之后、她便立刻攀上了一个日本人，那是一个品级很高的军官。茱莉亚不曾见过他，也不想见到，事实上自此之后，她便彻底断了与珍珠的联系。

　　这件事一度在已经毕业的同学中引起热议，褒贬不一，茱莉亚已经听够了那些小道八卦，但她还是十分费解：珍珠到底是怎么想的？

　　曾经，那是一个参加了无数抗日游行的女子，甚至更激愤于自己；她时常带头领着一众校友，威风凛凛的在H城大街小巷分发传单、不厌其烦的演讲、烈日下给守城的军将们送水送汤……毫无疑问，珍珠是曾经最激进的反日份子之一。

　　而后，日本人攻占了H城，她却是最快投诚的那个。

　　地下党吗？还是有什么苦衷？每每想到此事，茱莉亚便不胜唏嘘。

　　她无法忘记那张晚霞中带着悲愤不甘的脸，一双凤眼中饱含热泪，双拳攥紧，由于一整天的忙碌、脸上已有了好几道泥印子，却根本顾不得将其擦去。

　　“我们要与H城共存亡！”

　　那时的珍珠身穿女中校服，冲天举起右拳，站到高台子上，大声喊道。

　　“我们要与H城共存亡！”

　　台下民众们紧随着不停高呼道。

　　热浪，滚滚而来，人们心底却已冒出寒光。

　　国军早就弃城而逃了，日军已经攻到了城门口，正在用最先进最有威力的大炮，轰掉那扇高大却腐朽不堪的城门。他们都知道，一旦这座城门被轰倒，大家会得到什么下场。

　　“我们要与H城共存亡！”

　　心底寒光愈甚，便愈加大声的喊道，人人挥舞着拳头，汗水遍布脸颊。

　　炮火之中，人们纷纷操起家伙——菜刀、锄头、铁棍、甚至板凳砖头……他们然后一窝蜂似的跑向城门。

　　“走！”

　　珍珠拉起还呆若木鸡的茱莉亚。

　　“我们去后方支援！”

　　“不，我也要去前面！”

　　“别犯傻了！人人都去前面，谁来支援后方？”混乱人潮中，珍珠脸颊粉红、费力大喊着，同时用力拉住茱莉亚才能保证二人不被狂怒的人们冲散。

　　她拉拽着茱莉亚、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后方，这里都是伤残士兵，遍地狼藉。

　　粮仓里已经没有粮了，也再无可用的药和针剂，连子弹手雷都未剩下半个；茱莉亚望着这一切，心中悲怆，转头问珍珠：“这里……已没什么可支援了，我要去前线，死也要和大家死在一起！”

　　“如今，还未到你我轻易言死之时！”珍珠坚定看着她，眼中氲满水雾，“藏好这些伤员，万一破城，万不可叫日军将他们生俘了！”

　　珍珠所安排是极有道理的，若被日军生俘，必定生不如死。

　　多年后每每想起那天，想到珍珠拼命拉住自己的那只手，茱莉亚都心中无比矛盾，不知是该憎恨她，还是该感激她。

　　毕竟，那一日前往前线之所有人，再未回来。

　　他们，总计一万六千余人，全部殉难，于日军威猛的炮火之中。

　　

　　“小姐，到了。”

　　车子停在大饭店门前，这里正好有一处搭出来的雨檐可供遮雨。

　　“谢谢。”茱莉亚递给他两个铜板，“不用找了。”

　　车夫欢喜的接过，笑得合不拢嘴，不停道谢。

　　热娅饭店是H城最大最好的饭店，H城女校是城里最大最好的女子高中兼大学。所以自从有了热娅，H城的同学聚会大都会选在此处。

　　身为万里挑一的大学生，又是女大学生，人人皆万般傲娇自豪，热娅，便是一种高档次的、尊贵阶层的象征。

　　

　　“茱莉亚，你来了！”郭晓琳是第一个从位子上站起来的，看到茱莉亚，笑逐颜开，绕过饭桌走上前热络的揽着她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茱莉亚浅笑着回应。

　　包间里的同学们也都逐一站了起来和她打招呼。

　　“我们的茱莉亚又变漂亮了呢！”A君举了举杯子，笑意却有些僵硬。

　　彤彤、B君和其他几个同学也都纷纷举杯。

　　“最晚到的那个罚酒三杯，来来！”

　　B君张罗着，为茱莉亚倒上了一杯洋酒，递给她。

　　“哎，还没有作介绍，这可是咱们今晚唯一到场的男宾！”郭晓琳抬手挡在酒杯上，看着一直静静站着浅笑的由美佳子，下巴努了努她身旁的那个男人。

　　由美佳子微微鞠躬，一袭和服加上这举手投足，十足十日本女人的做派：

　　“这位是我的男朋友——上川启夫，现在警政厅做翻译工作。”

　　“嗨！こんばんは！”（注释：kon ban wa是日语“晚上好”的意思）

　　上川启夫穿着一身军绿色的军装，黑色的长靴，十指合拢紧贴在身体两侧、恭恭敬敬弯腰鞠躬问好。

　　茱莉亚神色冷淡了下来，但还是礼貌性的回答：“你好！”

　　她不住用眼尾扫着一旁一脸幸福状的由美佳子，心中不住猜测，曾经对日本人深仇大恨的她，如今却这般委身于一个日本翻译，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

　　她不敢也不愿去想后面那个可能，尽量不带情绪的坐到了由美佳子身旁。

　　毕业四年，这已经是第四次同学聚会，在这里坐着的都是曾经H女校的精英翘楚，她们有的已经结婚生子，有的依旧单身奋斗，而由美佳子是个特例。

　　果然，这次聚会，又有同窗问起了由美佳子的婚事。

　　“什么时候结婚吗？哦，我们，上川启夫以及我，都觉得婚姻太过束缚，一旦结婚，就不得不陷入那些琐碎的事情里面，还有未来要面对的诸多问题，总之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们都不喜欢麻烦，在一起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打算。”

　　在座的同学们纷纷撇嘴，心思各异，却谁都不主动开口，只有郭晓琳笑道：

　　“那么好的伴侣可要抓在手里呦，不结婚就没有保障，很容易被别人抢走的。”

　　身穿旗袍的彤彤插嘴说：“国难当头，你还总想着小女人的那些事，就这么点子见识，可别说你是我们H中女校的。”

　　由美佳子一阵尴尬，这话明着是反驳郭晓琳，但在座所有人都听得出实际是在挖苦由美佳子。

　　茱莉亚笑着打断她们：“哎呀，我说，好不容易同学们一起聚会，谈什么国难家仇的，太扫兴。彤彤，你要自罚三杯！”

　　“好啊，刚刚是我说要罚你酒，这就借口报复，好鬼灵，真是一点没变！”

　　说笑间，她举起酒杯：

　　“好，我喝！”

　　眼看紧张的氛围有所缓解，茱莉亚正要松一口气，却见一直沉默的上川启夫开口说：

　　“茱莉亚小姐说的很对，如今歌舞升平、H城的人在皇军统治下安居乐业、夜不闭户，哪来的国仇家恨？不知童小姐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彤彤脸色有些不自然，一旁B君低声嘀咕：“呵，入夜以后就宵禁，看到乱跑的就打死，谁还敢出门，街上鬼都没有，可不就能夜不闭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