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金记

  拾金记

  文 / 邓北辰

  一

  太平是个小镇,此处很太平。仿佛天下大事都与这里无关,因为它是个小镇。

  镇上最大的客栈是来鹤居,据说和京城里的客栈一比,只能叫做野店。客栈里的那几个人,镇上的人都很熟悉,除了掌柜。虽说是掌柜的,可他从不掌柜,大家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尽管这客栈已经开了十五年了。有传言说掌柜长得奇丑无比,半边脸塌下去,简直不是人样,所以才深居简出。更离谱的传言说这掌柜隐居不是由于丑,而是由于以前是个绝顶高手,还做过大官,后来遭人陷害,逃亡此地开了客栈,为怕身份泄漏,所以从不露面。当然,人们只在吃酒胡吹的时候才想起掌柜,因为吹牛的人大概都不怎么关心牛。

  镇上最东边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寡妇,徐娘半老,眼睛水灵。但是镇上大概没人对她有想法,传言此女克夫,她早就不是第一次当寡妇了,据说接连死了两任,这两个生前都是富贵人家,都是结婚不久便家破人亡,现在没有男人想要靠近她。其实此女天性勤俭本分,只是运气太差。现在一个人日子过得不好,甚是清贫。

  镇上最西边的房子里住着一个矮子,是卖油饼的郭季,平时大家叫他三哥。当然,背地里一般叫他三矬子。他做的油饼不错,虽然一锅油能用二十八次,但是味道凑合,大家就睁只眼闭只眼了。郭季平日里也是本分人,每日寅时即起,把前天夜里做好的油饼连同这天白天要边卖边炸的油饼备好,出去赶个早市,有时候只卖到晌午过后回家。其实他可以每天都卖到下午日落,因为他生意还不错。有人也这么问他,他说:“我懒。”

  其实那不是因为他懒,而是因为他很勤奋。三矬子晌午后收工备好第二天的材料后,某些晚上还要费力去做一份比卖油饼体面很多的工作。做油饼不过市侩之徒,可是晚上三矬子就变成了君子。当然大家都不知道,他做的是梁上君子。

  郭季的手艺是小时候出去拜师学艺期间遇到的大盗教的。那大盗看他身材矮小,能辗转腾挪,为人也机灵些,就收他为徒弟,本来指望他继承衣钵,打响江湖名号,没想到这矬子身手虽然敏捷,可偏偏生就一个胆小的尿性。师父带他历练了三年,他还是那么怂,于是师父一脚踹他出师门,告诉他:“你出师了,赶紧滚。要是你泄露我是你师父的事,我做鬼也要弄死你!”郭季谨尊师命,找了这个太平小镇住下来,平时做油饼,闲来无事就施展一些当年的手艺,小偷小摸些补贴家用。郭季虽然胆子小可毕竟师出名门,出手偷些民宅也是十拿九稳滴水不漏,且所偷无甚价值连城之物,以至这许多年间,镇上官差始终未查出是谁在偷。

  郭季到现在还没有娶老婆,因为他矬。但平心而论,无论是做油饼的手艺还是溜门撬锁飞檐走壁的手艺,这个镇上似乎还无人能出其右。所以郭季见到漂亮姑娘总会多瞄几眼,怀着怀才不遇的心情想象一下自己不是单身汉的样子,可是由于胆小,他终究娶不到老婆。

  二

  夜,皓月高悬,夜风平顺,拂人肌肤,有如秋水,略有凉意。

  镇外小径上,蒙面人却没有情致欣赏美景,只顾扬鞭策马疾驰飞奔。他是来鹤居的掌柜。镇上的人们总是在想这个人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永远不出现,是不是隐居在镇上什么荒僻的角落。实际上,小镇根本就没有什么荒僻的角落,他不出现是因为他大多数时间真的不在镇上,尽管他的客栈在。除了做客栈老板以外,他还有一份兼职,就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他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少小镇上的人一辈子都走不了那么远,他要去京城附近,搭救一位将军。这将军押送军饷,遭小人陷害,命在旦夕。现下急需一批黄金补上空缺,掌柜要尽绵薄之力。掌柜听到这个消息时,刚在中原一县单枪匹马打穿了县丞府,缴了一批民脂民膏换来的金子,打算散给民众,其中包括一个同镇寡妇的重病姐姐。然而听江湖朋友说忠良遭陷后,感同身受,悲愤无已,回首当年之事,历历在目,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把这批黄金送到将军那里救急。于是传书太平来鹤居帐房,备好黄金,自己先携这批黄金回镇上汇合,一同送到将军处。临走之前,他给寡妇姐姐留下一块金条,告诉她,用它买最好的药。姐姐笑着摇摇头,她说自己已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不必浪费援救忠良的黄金。她只愿掌柜回乡后能面见其妹,她姐妹已经多年未见,而她也就剩个把月的命,只希望掌柜把她的所在告知其妹,让她们能够在死前再见一面。掌柜感慨唏嘘,把金条装回包裹里,挂在马鞍,并说定然将消息带到。

  掌柜赶了一架马车,马车里装好金锭。连日疾驰,终于回到小镇。从东头进镇时候,路上有块大石,车轮轧上去登时整车腾起,重重落下。不过掌柜不在意,为了方便飞车赶路,车里的黄金早就装好扎牢。

  可是掌柜忘了挂在鞍头包裹里要给寡妇姐姐的那一块,那一块很不巧地飞了出来,掉在马蹄边的土路上。马车随即飞驰而过,掌柜没有察觉。

  金子躺在那里。黄金没有罪。它本是拿来救人的。

  三

  夜,皓月高悬,夜风平顺,拂人肌肤,有如秋水,略有凉意。

  还是这一夜,不只有掌柜没有睡觉。同样没有睡觉的还有镇西郭三矬子和镇东寡妇。

  郭季没有睡觉,那是因为他有兼职。这天晚上他又出动了,他的目标是镇子东边村子里的一户人家。得手之后,返回的路上,突然想到:反正顺路,不如去寡妇家那里看看。倒不是郭季想做些什么,他胆子小,不敢劫色。但是没及多想,他还是往寡妇家的方向走过去了。

  寡妇没有睡觉,那是因为她很寂寞。寡妇喝了些闷酒指望睡去,可偏偏酒醒熏破春睡。寡妇是个本份人,却命途多舛,三十岁上无父无母无夫无子,而且没有银子,只有一个姐姐,还在千里之外的中原,现下又没什么再嫁出去的可能。每天白天奔波生活,晚上独卧冷榻,常常愁苦悲伤,胡思乱想,夜不能寐。

  正在寡妇望向窗外皓月出神之时,突然听见后门外面轰隆作响马蹄声急。在一片寂静之中突闻巨响,但凡活物都会莫名恐惧,人性大致也是如此,但是不同的是,人不会总是四散逃窜,有时还会凑过去看。

  寡妇将后门打开一条缝隙,看到一驾马车疾驰而来,突然间好像压到了一块大石,大约是自己白日里整理菜地,收拾后院时扔出去的。车轮子腾起来又重重落下,随后寡妇看到一个东西飞了出来,银白月光之下,那东西竟然闪现出奇异的金色光辉!寡妇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只是很好奇。

  寡妇待马车驶过,开门走到后院篱笆外的土路上面,在刚才看到闪光的地方搜寻了一下。她勉强拾起一个很重的块状物,吹开上面覆盖的尘土。

  随着尘土掉落,她看到那东西在月光下发出让人难以置信的金色光芒。

  那是一块黄金。

  四

  黄金?

  夜风中寡妇有点失去方向,随后袭来的是目眩的狂喜。她抱着金子,转身就往房子里跑。寡妇来不及想这中间的原委曲折,只想尽快把金子藏起来。有了这块金子,她就可以去城里盘一块门面,做点布匹生意。再也不用日夜在这小镇上受寂寞煎熬。

  脑中霎时间头绪万千,寡妇没注意脚下,一下绊倒,下午院子里的菜地刚松过土,所以金条一头朝下重重插进了土里。

  寡妇跪在地上,拼命用手扒开沙土,好像背后有人随时会抢她的金子。她确实担心,那个赶马车的人可能会察觉到什么,又返身折回来。

  这时候,三矬子正站在寡妇家后面的小山包上,借着月光,他看到寡妇在院子里走动,还不住四处张望。他吃了一惊,这时候寡妇还没睡觉,在院子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郭季施展出轻身绝技,一口气下去,潜到院子边,寡妇正在拼命挖土,而后抱着什么东西往屋里走,郭季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到了灿烂的金色光芒。

  黄金!

  多年的职业敏感让三矬子在没有完全看清楚那物事的一瞬间就判定那是一大块金子。郭三矬子此刻内心万马奔腾,他怎么也想不通到底为什么平日里本分清贫的寡妇会有大块黄金?

  片刻之后,他渐渐有了想法。这寡妇住的这块地以前也是她婆家的地面。据说这寡妇之前克死的两人都是有钱的主,只是后来家势衰败了。但是之前就听说这两家还有遗留财物,大家都作笑谈,如今看来,莫非以前那有钱人家真的在这院子附近地下埋过什么宝物,如今被寡妇误打误撞的挖出来了?

  结合镇上的那些没谱的八卦,郭季内心早已沸腾,今日身上已经有货不方便,也不急于一时,明天晚上就来动手。盗得这块黄金,何愁娶妻生子?

  五

  翌日夜,皓月高悬,夜风平顺,拂人肌肤,有如秋水,略有凉意。

  寡妇今天一整天心情复杂,原因当然是那块金子。一整天过去了,不可能有人还没发现自己丢了那么大块的金子,唯一的可能,当然是他不知道那金子到底掉在哪里了。寡妇躺在床上,想自己在京城里的小店,想自己将来的好生活,想自己远在中原唯一的姐姐。不知不觉间寡妇竟然沉沉睡去,她很久没这么早入眠。她做了个梦。梦里有鞭炮声,自己的成衣店开张了。生意兴隆,客人买了都说好。店铺后面,穿过三丈许的小院子,房间里有惬意的床和枕头,还有水曲柳木桌椅,有精致的茶壶和茶杯,有上好的针线、梳妆台和首饰盒。自己晚上躺在那惬意的小房间里,只觉得不再寒冷,不再焦急地为第二天发愁。不过,此时门外突然有窸窣的响动。寡妇感觉好像有人在叫她。她有些惊慌,不想去开门。可是她却刹那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从床上站了起来。她听到了有人真的在叫她。寡妇看了窗外,她压根儿没注意到何时天已经黑了。不知为何门外漆黑一片,院里的起夜灯笼灭了。她不能控制自己,也不能思考。她只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她终于开了门。可她什么也没看到。她感到身后的烛火灭了。她转身了。

  她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她面前,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她想叫,但是理所当然地发不出一星半点儿的声音。那个女人是她姐姐。姐姐说:“你在京城的店面真好。你有钱呵。”

  寡妇说不了话。姐姐又说:“你怎么不管我了呢。我是你姐姐。姐姐在中原过得也穷苦啊,为什么不来接我?”

  寡妇感觉不能呼吸,她只得在脑海里一直反复想:“我现在就去接你,你别急。”

  姐姐笑了:“我现在不是在这里吗?你还接什么?我自己来了。”

  寡妇心里急道:“你怎么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姐姐道:“因为我快死了啊。我三魂七魄散了大半,离了身体无处去,只得来找你。”寡妇只觉身上冷汗涔涔。姐姐突然恨恨道:“幼时我时时护着你,怎么到现在我快断气了,你却不来救我?你那些银子,但凡拿个零头出来与我买药,我也不会到今日的地步!你快些来救我,还赶得及!”

  寡妇哆哆嗦嗦想道:“好姐姐真是要了我命,我现下离你千百里路,便是插上翅膀也得飞个几日,如何赶得及啊?”

  姐姐幽怨道:“我姐妹该是一心同体,既然我要走了,你就陪我一起走罢!”

  寡妇大惊,想道:“等等!我有办法!你自小体弱多病,你可还记得有一次你病重,养母到天机先生那里卜卦,先生说你生来阳元折损,阴气太盛,尤易遭寒邪不祥之物附体,欲想驱邪,要生杀雄鸡,放净鸡血涂遍身体。养母照做后你果然痊愈,我虽然赶不过去,但你的魂魄可留在屋子里,我杀鸡放血,洒在屋子里,一定能驱散寒邪,你看可好?”

  姐姐进逼道:“你说的当真?你会为我杀鸡放血?”

  寡妇忙想:“你是我姐姐,我如何能骗你?我发毒誓!若有违背,你就叫凶煞厉鬼来索我性命,代你去死!”

  姐姐怒道:“胡说!我还没死,怎么认识厉鬼!你杀了鸡,放了血,我没好该怎么办?捡了金子都不顾姐姐,你焉能甘愿代我去死?你还是现在就跟我走吧!”说话间手一把掐住寡妇的脖子。

  寡妇在挣扎中醒来,恢复了呼吸,手脚冰凉,脸色惨白。她燃起青灯,愣愣地盯着土墙,只觉得背后恶寒,冷汗湿透了粗糙的床铺。杀鸡吗?那是家里唯一的公鸡!她突然又想起了金子,姐姐恶毒的眼神和自己发下的毒誓。片刻之后,她神经质地爬起来,抓着木盆和钢刀,冲出前门,一把抓来家中唯一的公鸡,当时鸡正在睡觉。

  她平日里两手才能制服公鸡,但现在,她气喘如牛,双目紧紧盯着鸡,脚下摆好木盆子,左手擭鸡颈,右手持利刀,咔嚓一刀割断公鸡的脖子,公鸡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惨遭主人割喉。血溅进盆子里,随后快速地流出来,很快就放干了。寡妇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干脆华丽的一次杀鸡。她把那盆鸡血端进屋里,看着墙壁和屋顶,心说:“你还在罢?你可看好了,这一套我可是马上就做全了,可别再找我的麻烦。”

  就在这时,前门当当作响,有人在急促地叩门,寡妇刚才急着杀鸡,根本没有关门,它只是虚掩着,几下急扣,门已经开了。

  六

  郭季早就备好一把小铁锹,偷偷溜到镇东头的寡妇家后院。不似昨天,寡妇家里的灯已经熄了,估计早已睡去。毕竟不可能天天挖到金子,他暗想。郭季心中窃喜,今夜这一票买卖可是自己从业以来风险最低,收益最高的一次。不过很快郭季就失望了。昨夜没看清寡妇到底挖了多深,只看到依稀有个坑,难道黄金埋得那么浅吗?不,也不一定,说不定那已经是寡妇回填过土的。可是自己都不清楚埋金子的深度,也不知道位置,怎么挖?难道把这后院掘地三尺翻一遍?

  三矬子想了一会儿明白了,不能这么挖。自己明明看见那个寡妇抱着一块金子进房间了,自己何须再费力挖金子?直接溜进房间找到金子,想必省事多了。

  正自想间,突然屋里灯亮了,寡妇好像起床了!这是何故?郭季有些心慌,稍稍向后退到了树下的暗影里。支着耳朵听着房间里的声音。可是声音好像听起来很远,不像在屋子里。郭季听不真切,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犹豫间,忽然听到前门急促的叩门声,郭季吓了一跳。谁?这到底是在干什么?郭季觉得事态发展好像已经脱轨,身体不由自主又往树下的暗影里缩了一缩。

  郭季听到前门作响,接着,情势突然急转直下。只听一声轻呼,随即传出击打之声,而后一声凄厉嚎叫突兀地划破夜空,房中物件打翻之声大作,有人在说话,被寡妇连续的惨叫“不要杀我”“放过我”掩盖,听不真切。 郭季这时候已经吓得体若筛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强盗!那天除了我,还有别人知道了! 尽管平素里郭季挺蔑视强盗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但是郭季最怕的也是这种抬手就敢杀人的货色。屋内突然又重归寂静。郭季心道不妙,立刻想起身逃命,可是太过慌张,手里的铁锹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的石块上,只听见“当啷”一声金铁长鸣,不偏不倚,恰在屋里寂静后一刻发出。格外刺耳。

  郭季呆若木鸡,感到脉搏都已停滞。他心里越来越怕,没有响动了就说明人已经死了。接下来……

  想什么就来什么,后门咔咔作响。

  “直娘贼,那厮要出来了!”郭季不及多想,站起身来,可是不争气的双腿已经软了,又一下跌倒在地,此刻后门已经应声而开。一个身形魁伟的男人从屋子里冲出来,胸阔肩宽,孔武有力。郭季只得赶紧缩进树影里,不敢再动弹。天不遂人愿,今晚明月高悬,百里澄明,那男人冲出来之后,目光如电,一眼就看见了缩在树影下的郭三矬子,和郭季恐惧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一看之下,郭三矬子差点儿气绝身亡。月光之下,那人的半侧脸颊凹陷畸形,疤痕缠结,眉歪口斜,目光杀意凛然,身前血迹点点,如恶鬼现世一般无二!那人声如洪钟,发一声喊:“休走!“ 拔腿要追。郭季惊得大叫一声,双腿自动弹起,顺势施展出此生最华丽的轻功,屁滚尿流地遁去了。

  七

  郭季没命地狂奔,一路上一边不住的回头看那凶神有没有追来,一边不住的告诉自己他轻功不可能比得过自己。就这样狂奔了一盏茶的时间,又想不能马上回家,否则那人万一跟上,住处被他发现,我命岂非休矣?于是又转个方向往镇里的来鹤居客栈奔去。

  三矬子想着,还是先到客栈去暂躲一晚,就算被发现,客栈闲人众多,估计那凶神也不敢肆无忌惮痛下杀手,到时还可伺机再逃,如此甚妥!

  半盏茶的功夫,郭三矬子已经绕路奔到了来鹤居客栈。他在客栈外面喘息了一下,整理一下衣服。幸好平时自恃盗术高明,没有穿夜行衣行窃的习惯,否则势必被店中人怀疑。

  郭季以忘带家中钥匙为由糊弄了认识他的店小二一干人等,火速住店。店里的人什么鬼都见过,只道他独身一个去逛窑子了,也都没细究他到底为什么半夜在外面把钥匙弄丢了。

  尽管住进房间,锁好房门,但是郭季还是害怕,只记得那丑脸凶神当时一眼就发现他在阴影中。他想万一是个高手,偏不怕客栈人多,暗中跟随趁自己不备杀进来怎么办。是以一直保持警惕。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听到了楼下响动,好像是又有人来住店了。

  大半夜谁还会来住店?郭季听得楼梯脚步噔噔,好像是两个人。两个人在交谈着什么,开始听不清。不过两人渐渐走近了。其中一个在说话的是客栈帐房先生。小镇上的人郭季基本都认识,听声音也八九不离十。另一个脚步的主人现下无话,帐房先生在说:”东西还没备齐,您什么时候启程?“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郭季门前的过道上,另一个人开口了:”尽快吧,你多费心,明天一定备好,后日启程。“那声音不大,可是浑厚如钟。

  郭季头皮都炸了。这声音和杀寡妇的凶神声音别无二致! 可以肯定,就是他!他果然发现自己了!而且他竟然和来鹤居的账房先生认识!那来鹤居的人都是什么人?怎么会和杀人的强盗熟悉!郭季又挪不动腿了。紧张害怕的时候,他有时反应过激,有时又呆若木鸡,总之很难处变不惊。这就是为什么师父把他踢出师门。心性这东西是天生,师父也教不会。

  现在郭季只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知道我在这个房间。刚才不是账房先生接待自己,所以他不会知道。其实这完全是自欺欺人,他不知道刚才帐房有没有见过小二。其实很可能见过。

  两人的脚步越来越近,郭季的呼吸都停止了。除了脚步,他还听到了窗外的蛐蛐儿声,失眠的鸟雀在树中的鸣叫声,还有带着泥土气息的微风从窗子穿过的声音,还有自己马上要爆裂的心脏的狂跳声。他甚至觉得,他的心跳声大到会被外面的两人听到。

  两人越走越近,直到正对门口处,郭季的脉搏已如脱缰野马,他感觉沸腾的血液随时会从全身各处的血管里激射而出。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赶紧过去!!!“

  然后,脚步声停止了。

  郭季感觉心跳也停止了。他万念俱灰,只道吾命休矣。

  然后,啪的一声脆响,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他听见帐房说,这天气不热,蚊子还真多。脚步声渐渐远去。

  郭季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紧绷的毛孔瞬间放松,只觉得浑身刹那间汗如雨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人世间的香甜空气。确认自己还活着之后,郭季问自己,为什么不像在寡妇家一样拔足狂奔。当然,他忽略了在寡妇家外狂奔前的两次腿软,告诉自己只是轻功施展过度了,再一次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回避了自己只是吓尿了的事实。

  离开客栈回到家,天还没亮。郭季瘫在椅子上。但是他的脑子转起来了。那个凶神一定是强盗吗?未可知也。

  半脸塌陷,客栈?那意味着什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郭季的脑海里蔓延开了。

  是客栈掌柜!

  那人的形貌和传说中的客栈掌柜一模一样!他和帐房的熟识以及帐房与他说话时的态度足够说明一切!郭季盘算着,如果是客栈掌柜,那以他多年隐居,他很可能不认识自己,即是说,我在暗处敌在明。但是当晚客栈里好几人都见过我,若说与掌柜说半夜有人住店,被怀疑是迟早的事!况且自己身材矮小,当时恐怕已经被看到背影,就更加危险。

  跑?连夜跑?可万一掌柜那边没那么快发现自己,岂不是打草惊蛇?何况自己在镇上已经住了那么多年,就这么走了,岂不是无家可归?郭三矬子矛盾不已,想到头痛。突然他想到,这是杀人!杀人啊!自己都已经知道他是谁,把他捅给官府不就行了?来鹤居行事古怪自视甚高,不肯给衙门交黑钱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来鹤居掌柜的把柄在自己手里,自己还怕什么?越想越对头,他连夜写就一封匿名状书,赶在天亮前塞到县衙师爷家门缝里。

  八

  师爷醒来看到状书大惊失色,太平可是县里最太平的地方,公然杀人,将王法置于何处?即刻禀报县官,谴官差前往办案,官差策马飞驰,径到太平东头寡妇家里,推开门户,单见一泼鲜血,溅得到处都是,触目惊心,而房中早就空无一人,连尸首也不见去处。

  官差大惊,百姓闻之迅速围观,群众力量自然大,两个时辰后全镇都惊闻东边的寡妇叫人残忍杀死,挫骨扬灰尸骨无存。当然,寡妇尸体只是失踪了,可能还在某一处存在着,并未见得被挫骨扬灰尸骨无存。不过就像吹牛的人不怎么关心牛一样,传播事情的人也不怎么关心事情。大家唯一知道的是,镇上出现了一个杀人狂魔。

  九

  掌柜头上包着纱布,看着墙角那只鸡。那伤口是昨晚寡妇割伤的。说来这事也真是古怪。昨夜掌柜忙碌筹金之事,一想到翌日傍晚别县义士的金子才能送来,自己不能立刻赶往将军处,就焦头烂额,不觉半夜,掌柜清点黄金时发现包裹里那金条不见了,由此突然想起自己在中原曾答应一位病重之人,一定为她捎信!那寡妇的姐姐已经病入骨髓,命不久长,但却深明大义,乃是有大节的女子,自己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嘱托!一念至此,十万火急,连夜探得寡妇住处,赶到寡妇家。还想深更半夜叨扰,自己还因丑陋而带着面具,该如何解释此事,不料到了寡妇家门口,却见寡妇屋内灯火明亮,竟然没睡,于是立刻敲门,门竟然没关!门一开,寡妇失神地立在那里,脚下还有一盆鲜血! 掌柜一时语塞,寡妇也是一怔,突然大惊失色,竟然举手便打了过来,细看之下,那手里竟然有把钢刀!掌柜吃了一惊,此事猝起不意,饶是掌柜武功高强,可仍是一个踉跄才躲过,面具被钢刀蹭到,头上也擦破了皮,面具应声掉落,掌柜目光和寡妇恰恰相接。掌柜心道不妙,忙道:“姑娘别怕,我是代你姐姐而来!“ 寡妇看到掌柜恐怖面颊,本已惊慌失措,听到这句话之后不知为何,不但没有镇定下来,反而陡然间发狂大叫,跌坐在地,一盆鲜血打翻在地,溅得到处都是。掌柜看到了那只死鸡。

  掌柜虽然不知原委,但是他见多识广,猜测寡妇可能是长久抑郁,又因某一重要事物心事重重,以致为噩梦所魇,状态好像练内功时走火入魔。事不宜迟,掌柜即刻电步而上,左手擭紧寡妇肩膀,右手接连封住她几处大穴,推经顺气,寡妇很快不再叫喊,重又沉沉睡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寡妇好不容易平静睡去。却听后门外金铁之声清脆。掌柜行走江湖,知那绝非野兽奔走声,门外还有人!是否和寡妇魔障有关?清贫寡妇又与那人是何关系?不及多想,两步抢到门前,打开门望去。借着月光,掌柜眼疾如电,瞬间发现树影中潜伏着一个人!

  掌柜大叫一声追上去,没想到那人轻功拔群,踏空而去,快得匪夷所思,转眼就不见踪影。掌柜不觉发笑,行走江湖多年,他知道三百六十行,轻功练得最勤快的就是飞贼。估计这飞贼准备作案,给屋里吹了迷魂香,不巧寡妇平日抑郁,又正发噩梦,迷魂香一熏就魔障了。可巧自己来得及时,没让飞贼得手。毛贼不足为惧,看他看到自己吓得不轻,估计以后不敢再来了。他回屋戴上面具唤醒寡妇,寡妇还没完全摆脱恐惧。他立刻说明原委,寡妇慢慢恢复了正常。寡妇也渐渐明了,心中暗笑自己小人之心,姐姐天性善良,纵使病逝,也是坦然,怎会与她索命? 随即谢过掌柜,简单收拾房间,整理行李,等天快亮就马上启程赶去中原见姐姐最后一面。只是死鸡难以处理,扔了可惜,所幸作为答谢送与掌柜带走。寡妇知道自己身揣那金子,这一走不一定会再回来,那遍地鲜血也无所谓了。

  掌柜一边想着昨夜之事,一边在楼上焦急地等待,帐房说的最后一批金子要从另一个县的义士那里运过来,交给他一并带上为将军救急。今天傍晚,这批金子一定能到。到时不要等到第二天天明,要即刻上路!

  店小二突然走进来,说:“掌柜,帐房先生现在西郊,是金子快到了,您要亲自过去迎接吗。”

  这小二在店里干了十多年,是当年自己和帐房带过来的人。掌柜道:“那是自然。黄金事大,我亲自去迎也是理所当然,况且还要跟临县的义士们道谢,不可失了礼数。“随即上马车,小二驾车疾驰去向西郊。掌柜在车上反复思量,到了将军处,只有自己筹集的金子肯定不够,加上九州其他义士的筹款也未必能够。到时候如何帮将军度过难关……

  又想到自己无意的过失竟然误打误撞救了寡妇一命,便感叹这世事真是无巧不成书。不知她能否赶在姐姐仙逝前赶到?也不知她现在行到哪里了。

  正自思忖,马车已到镇郊,小二先跳下了车。掌柜也下车,却突然不见小二踪影,更奇怪的是,也不见帐房踪影。掌柜忽觉不对,某些东西在一丝一丝滋长起来。

  那是回忆,回忆如潮水般涌出。单骑救主,却惊觉无主可救,独陷林中,惊现各路同僚;虽突遭围攻,单枪匹马,只一杆银枪,却挑翻百一十七羽林高手,然而面门受创,重伤而出,再难为将领兵阵前,愤恨之余,唯有隐居千里之外。往事历历在目,掌柜陡然大惊,现下感觉和当年何其相似?

  果不其然,四周不知从何处窜来七八十个披甲人,掌柜心灰意冷,不愿再多想跟随自己多年的小二为何突然陷害自己。人心,大抵如此。他想到,大约帐房先生也遇害了。但那批黄金一定要送出去,自己还需振奋精神拼死一搏。随即朗声道:“好胆量!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身披甲胄趾高气昂,不带丝毫伪装,在镇郊公然杀我!”为首一人哈哈大笑,道:“放屁!我等奉命前来捉拿你等凶犯,为民除害,何须伪装?倒是你这厮,被我们团团围住还面不变色,莫非当真如传闻所说手段高强? 杀!“最后的一句是对手下说的。

  七八十个披甲人拔足而起,围攻上来,步伐稳健,可见都是精兵。掌柜叹一声命里终究逃不过此劫。遂发足奔在车前,一掌击碎马车,车下飞出一柄短枪。掌柜接过,右臂一振,机括作响,枪身陡然长了一截,在日光下精光闪闪,有如镀银。左手一挥,面具碎裂,披甲人们看到如此丑恶之人心中都是一颤;说时迟那时快,掌柜发一声喊,声如洪钟,脚下猛踏几步,挺起掌中亮银枪便刺,身后烟尘阵阵,而枪势如断缚囚龙,脱笼猛虎,霎时间贯通三人,也不拔枪,奋力横扫,登时周围八九人飞出三丈之外,砸得后面的披甲人踉踉跄跄。

  为首说话那人现在站在人后,默默观察,心中暗惊,这人看去年岁不小,膂力竟还如此惊人,二十岁上的武状元也不过如此。不过他镇定下来,毕竟自己也是武状元出身。这凶徒若再年轻十岁,恐怕当真难胜,但是人,就是得服老。

  为首人站在后面,镇定心神,从背上取下弓箭。掌柜此刻正又被围困,这一次,肯定还是要不了他的命。果然,掌柜枪舞如墙,密不透风,不一会儿这一拨披甲人又被打退不少。正当掌柜身边露出空隙之时,为首那人重箭上弦,弓开如满月,只听“嘣”一声霹雳弦惊,长箭破空而去,似彗星袭月直取掌柜面门。

  掌柜听见破空声,提枪便挡,金铁之声冲上云霄。若是年轻时,掌柜定有十成把握将箭完美格开,自身丝毫不损,只是如今岁月催磨,那重箭又来势如电,终于掌柜还是没能格中位置,箭头碰到枪身,火星四溅,未能反向弹开,却折向下方,深深刺入掌柜腹部。掌柜只觉腹内灼烧剧痛,眼前一黑,忙用枪支撑身体,勉强站住。

  抬头环顾,还有四十余个披甲精壮之士将他团团包围,虎视眈眈。

  十

  县衙。县丞和师爷坐在花梨木椅上喝茶。

  师爷道:”早听说那乡里野店上有个不露面的掌柜。那匿名书信上还说那人江湖传闻武功绝高,幸亏信了他多派些精壮人手,不然被他跑了还后患无穷啊。来鹤居不肯交钱不是一两天了,原来掌柜的是这么个穷凶极恶的货色。之前找不到个好名目,现在终于可以趁机弄死他。”

  县丞道:“师爷此言差矣,什么叫趁机弄死他?咱们这是办了杀人凶手,严惩恶徒,为民除害,你为何说得如此猥琐不堪?”

  师爷忙道:“大人说的是啊。”

  县丞道:“去吧,交代下边人好好审,不管用什么手段,让他全给我交代了,也给百姓一个交代嘛。“

  师爷领命而去,走了几步,县丞意犹未尽,叫师爷:”等等。“

  师爷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给我往死里打!”

  十一

  刑房里刑具随意摆放着,斑驳的木架上缠绕着凌乱的带血绳索,看去好似张牙舞爪的凶兽,相比之下,那个丑陋可怖的受刑人反倒不可怕了。

  门开了,衣着讲究的师爷进来了。审讯人擦擦手上的血,恭敬地走过去道:“大人,您来了。这丑鬼难对付得紧,除了说自己没杀寡妇就什么也不说了。”

  师爷骂道:”不是说了随便用什么手段吗,竟然审不出来,你怎么干活的?要不把你放上去审审?”

  “大人别急。其实他不招,咱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他画押。”

  师爷不置可否,走近掌柜,掌柜已被拷打两日,遍体鳞伤一身血污。师爷看了一眼他的脸,缩了缩脖子。

  “你为什么杀寡妇?”

  掌柜打量着眼前这个之前未出现过的人,虚弱道:“你又是谁?县官?”

  师爷道:“我是县衙师爷。何时轮到你问了?你为什么杀寡妇,怎么杀的,尸体抛在哪?”

  掌柜嘶哑道:“我没杀那寡妇,我救了她。”

  师爷眉目间闪过烦躁的神色,又笑道:“你何必呀。房子里血都血溅三尺了,你以为抵赖就能从轻发落?”

  掌柜看着屋顶道:“血是鸡的。你们官府的人没有一个脑袋灵光的吗。你们是不是压根儿也不想灵光啊。”

  掌柜还想说等寡妇回来就能真相大白,可想到寡妇一去中原千里之外,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现下死无对证,再说这县丞一干人早看不惯自己,这次恐怕是逃不过去了。

  师爷闻言道:“鸟贼,胡言乱语,目无王法!给我往死里打!”说罢转身悻悻离开。

  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道:“死之前让他给我画押!”

  十二

  这天晌午,天朗气清,惠风煦暖,是个开刀的吉日。

  刽子手手持鬼头斩首大刀,站在这个丑陋可怖的犯人身边。刽子手念念有词:”再有一刻钟就要开刀上大刑,你面相如此丑陋,想必人生多艰,我也算度了你。我司职斩首,本与你无冤无仇,今奉命斩你,实属无奈,权且算作前世一段缘分。望你死后往生,不要长留世间,也不要前来侵扰我和家眷。“

  没想到,犯人说话了:”我何必纠缠你。人生而多艰,何止我一人如此。我落到今天不是你的错,怎会怪到你头上。”

  刽子手错愕不已。这个时候,断头台上的人不是已经吓傻,屎尿横流,哆哆嗦嗦说不出话,就是绝望不已,大喊大叫,破口大骂。不管自己说什么,犯人早都听不见了。没想到这人如此冷静,死到临头竟然面不改色,云淡风轻。

  刽子手道:“是个人物。虽然你是重犯,不准认尸埋尸,但我会偷偷截下你的头发和一节手指葬了,也算有个交代。”

  掌柜的没有说话。看着行刑台下看热闹的人群,那都是来观刑的老百姓,毕竟闲得无聊,有砍头可看,还能消磨一下时间。掌柜看见人群中有个矮子被挤得格外辛苦。转过头,他看见了意外的人。是帐房先生。也许帐房先生有所察觉,已经逃了。金子想必已被他运至安全之所。掌柜心想,这算账的脑子确实比我一介武夫强多了。不知金子能否送到,希望时间还赶得及。他看着帐房先生,帐房先生微微颌首示意。

  差不多到时间了。掌柜的最后心愿已了。

  刽子手道:“上路了!“ 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刀口从掌柜脖子白进白出,滴血不沾。这是技艺精湛的老师傅了。掌柜的头颅无声掉落,台下一片叫好之声。也不知是为这纯熟刀法,还是为那凶犯伏法喝彩。

  二〇一五年九月二十七日完

评论
  • 开篇非常精彩,故事继续发展。不得不看的一部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