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话没有讲错,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这句话说得实在。但用在蒲塘大队支书金学民的女儿金草兰的身上,这话却有点不对劲,有点儿十三不靠,也有点儿不着三不着四的。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金草兰在蒲塘里这个几百户人家的小村子里,都可以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说金草兰是蒲塘里的第一美女,一点儿也不过分。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论身段,草兰子走起路来,那是袅袅婷婷的,风摆杨柳,你看着她要跌下了,其实她走得稳稳当当;你说她走得稳当吧,又绝不是乡下丫头那种没头没脑地只顾着向前冲。草兰子不,她会左顾右盼,她还会搔首弄姿。她左顾右盼也好,她搔首弄姿也好,却不让你觉得她是个骚疙瘩子,正经得很哩,一副大姑娘家的正经,一副大家闺秀般的气派。往老一辈上数,那气派,只有德麟家的卢素素能够比。当然,细心的人,是看出来了,这丫头,其实就是学着卢素素那个从大上海下来的女人哩。那个女人,蒲塘里人早就有了结论,天下都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好看。不过,草兰子有草兰子的好:论脸蛋,草兰子眉清目秀,粉妆玉琢,就是不搽雪花膏,草兰子那一张脸,也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白,白得嫩气;红,红得朝气。吹弹得破。一看,别说男人啊小伙头儿啊,就是个女人,都想上去亲一口,喊声乖乖肉儿心!蒲塘里人,你看出来了吧,到底是会疼人的一个村子,不喊上心的宝贝,只喊乖乖肉儿心。意思是心头的肉的意思了。
那金草兰,真的是水做的皮肉啊,真的是水灵灵的。看一眼,都让你觉得,这辈子,造化大了去了。
那双眼睛,更不得了,能够勾去你的魂。你看看,丹凤眼,大大的,稍微有点上挑,这就会说话了。笑的时候,让你的魂丢了七分,发火的时候,也让人的魄丢掉三分。她发火,你恨不起来;她笑模笑样的,你却爱又不能。想想看,你别做你个清天大梦,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你想爱就能爱的?蒲塘里的男人说那不是什么丹凤眼,是勾尸眼。这意思明白不过了,就是能把你魂都勾过去的意思。
日了鬼了,那眼睛就像草兰子一样,一直在笑着。
你知道了吧,这草兰子,有事没事就是笑;天阴天晴也就是笑。
草兰子白得很了。当然,她不是像白纸那样白,不但一戳就破,而且,那种白像个假洋鬼子,像敷了白粉,倒反难看得要死,像个吊死鬼。草兰子那种白,也不像豆腐那样白,那种白太嫩,票子都划得破。草兰子白得好看,白得有血色,白得有弹性。你看到她脸上的白,忍不住想上去亲一口,再不就摸一把。这草兰子,让人血气不顺了。
你看她脸上的白,就会忍不住想到她身上的白。这身上的白就不能想了,男人一想就坏事,夜里不但睡不着觉,第二天起床一定双眼充血,脸上没有了人样。一看就晓得夜里在折腾。不是折腾婆娘,是自己折腾自己。这蒲塘里的男人折腾自己还真有样子,一到男人折腾自己这一天,蒲塘里的女人有的就鬼哭狼嚎了。有的被男将揪了头发,骂着让她去死,看人家草兰子这样儿,你怎么还有脸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晃来晃去的?你怎么有这个逼脸的?还有的女人,男人吃不住了,就被男人按在厨房的草上,裤子一脱就要进去,你怎么打怎么拦,也是不行。这一说,你就懂了,草兰子的白,白得失魂落魄,白得让人饭也吃不下饭觉也睡不着。你说堵,堵得不得了,堵得慌,堵得让人受不了,就要寻死觅活了;你说不堵,那种白真的让人血脉顺畅,像喝了二锅头一样,让人心火熊熊,舒筋活血。你真的就想不通,城上下来的知青没有草兰子白,画儿上的女孩子也没有草兰子白。金支书也没有白到哪里去,马红英不黑,可要说白,还差得远。草兰子的白从哪里来的呢?真让人想不通。
草兰子不吃种田的饭,蒲塘里人都晓得。这样的人吃种田的饭,就说不过去了。老天爷也是不允许的。蒲塘里人就是这么想的。唉,这人与人就是不一样,蒲塘里服,服这个理儿,也服这样的事实。草兰子是支书的丫头子,这一来,草兰子的好前程就等于是放在那里了,抢也抢不走,偷也偷不走。再说草兰子又漂亮,又有文化,最起码能做上个代课教师。事实上,草兰子也确实是高中一毕业,就做起了代课教师。草兰子高中毕业就要当代课教师,这是草兰子的意志,改变不了的。
草兰子高中毕业那天,书包背回家,放下后跟金学民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明天我不是学生了,明天我要做先生。
金学民心里不痛快,这丫头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跟她老子说话也都没有个商量了,直通通的,弯子都不转。让人听了不舒服。这是跟什么人学的嘛!当然,金学民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会样说,丫头子讲话不中听,但丫头子的话还是得听。她是金学民的女儿,是支书的女儿。支书的丫头子,就差不多这样说话了。她不这样讲话还能怎样讲话?
这样,金学民只好通知蒲塘小学的校长周森林,丫头子金草兰交给你了,安排一下吧!周校长。金学民话不多,话也不长,就是安排一下吧五个字。其他的都是蒲塘小学安排了。你瞧见了,草兰子的想法,在蒲塘里是没有人能拦得住的。金学民也拦不住。蒲塘里没有人能改变草兰子的想法。她要怎么样,就只能怎么样。一切得照她的意思来。这样的人,不愁嫁不出去,只愁没人敢娶。
但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皇帝的女儿,就算没有嫁的本钱也能嫁上个好人。金支书的女儿,就算再丑再烂,哪怕长着一张夜叉脸,要想嫁个体面人家,不是难事。还有人巴不得娶草兰子哩,愁什么嫁?
可是这话说到瞎处去了。话说到瞎处去就是瞎说。
蒲塘里的好小伙多,小学校长周森林的大儿子周建华、大队会计夏宝成的二相公夏志华,民兵营长姜德麟的二相公姜跃进,还有像姜海宏、蔡金根,这些年轻人,都是百里挑一无人不夸的帅小伙儿,跟草兰子配得很。往哪里一站,女人的眼睛就跟得来了。这些婆娘,是不是想亲他们一口说不定,但是,不是想打主意把女儿嫁过去的,就是想办法替他们说媒的。能跟这些小伙儿攀上亲,不管哪个女孩子,也都是睡着了也得笑醒了。蒲塘里出了名的媒婆王巧英,一年总要往这些小伙儿家里走上好几趟。
可是日鬼了,这些小伙儿,一听草兰子的名字,个个都摇头,个个都起身走开去。支书娘子马红英放出话来了,我咯草兰子不嫁下庄。这话明摆着是要庄上的小伙儿做女婿,但就是日鬼,就是出怪,一个小伙儿也不去金支书的门上。团支书姜国强做了工作也没有用。国强经常跟他们说,要靠近组织,要团结,要到支书家去,也活泼活泼气氛。可是,不管国强怎么说,就是没得一个少年小伙儿往草兰子家走。还是心怯,没得这个底气。草兰子那么个漂亮法,让小伙儿都没有了信心。
蒲塘大队有自己的一套话,说蒲塘,不说蒲塘大队,只说蒲塘里。说水廓人民公社也不说水廓人民公社,说水廓庄。这一听,你明白了,蒲塘里从来没有服过水廓庄,凭什么它做公社?我们蒲塘里就不能做公社吗?不就只离了三里路吗?蒲塘里不比水廓庄小。抛开水廓庄,蒲塘里人说到其他大地方,就老实得很也服贴得很,兴化就是兴化,东台就是东台。甚至张郭就是张郭,戴南就是戴南。偏偏说到隔壁大队,话就又来了,蒲塘里人说那是下庄。这里有意思,蒲塘在上,当然其他大队就得在下。这一来,蒲塘里的意思你也懂了,蒲塘是里,其他大队就是外。这里外嘛,总是有分别的。蒲塘里人说男青年喜欢说是小伙儿,名字后面要带个儿,这一喊,名字就扬上去了,好听中听,声音里有无边的自豪与骄傲,志华儿,跃进儿,海宏儿,金根儿。喊起来还不带姓喊,越发地亲切,叫起来像唱歌,听起来像听曲儿。大姑娘不说大姑娘,总说丫头子,喊的时候总要在姑娘的名字后面带个子,一样地好听中听,草兰子——这一声喊,有力,高亢。这话里有意思,带个子字,说明丫头值钱,不管哪一家,都是把丫头当儿子养的。能不值钱?这样喊着,出嫁的时候才有好身价。所以,夏会计的女儿叫兰香子,副支书姜德泓的女儿是小凤子,东巷口姜连旺的丫头大家喊她珍罗子。
好棒的作品!
回复 @金龙成: 谢谢! 大家一起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