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为期快一年的治疗里，我看见了所有和我关系密切的人。我渐渐开始理解自己悲惨的命运和父亲的死亡。前辈们在我的“幻境”里曾这样告诉过我：一个人不会无端的死去，除非他完成了自己的业障——我就像在冥冥之中得到了真相。我想，父亲的灵魂脱离躯体，就像一个新生的孩子，他会带着自己的罪恶和负重，也会带着在我身边发出的光辉和善良，飞到一个百花吐艳的地方。在那里，我想，他大抵不用再担心漫漫长夜醒来之后的孤寂，也不再会发出呕出灵魂的叹息。其实从心里，我的为父亲的脱离和新生感到喜悦。

　　至于我自己——前辈们告诉我，没有任何人有权力在一个人完成自己的业障之前结束他的生命，否则将会遭到惩罚。我没有理由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能去埋怨我所遭到的处境——我相信承担过所有的一切，一定曾在一个我以前经历过，如今却已经忘了的地方以另外一种形式真实的存在过。明白过后，我便对过去的一切俯首感谢，那段不堪的岁月的确令我的灵魂减轻了不少的负担。现在的我，就是这样理解自己的苦难。

　　后来的日子，我不再像原来那样，自以为好的庇护着母亲。我告诉她我在昏迷中看到的一切，我告诉她我所看见的真相，我希望母亲能够相信我，并且像我一样，尝试去探寻生命背后的事情，而不是沉溺在眼前的悲伤里。我告诉她，你要相信父亲从来没有离去，他现在正在另外一个地方，过得很快乐，很开心。他会守护着你，让你尝试去克服现在的残缺，不让它们随着你的灵魂到达其他地方去——在这样的事情上，我没有办法帮你。

　　母亲像是相信了，沉默得若有所思。

　　我打算离开，无论去哪，我都想离开这个城市一段日子，去一个新的环境里。我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希望得到她的首肯和理解，却没有说理由。

　　妈妈答应了——她闭着眼睛，微微扬起下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又缓缓的从口中吐掉，对我说，你去吧。她没有问我去哪，也没有问去多久，更没有提及其他的人。我双膝跪地，把头深埋在母亲的膝间，像是在祈求她的原谅。黑暗中，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和我一样的缄默。

　　“妈妈，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看你的。”我这样告诉她。

　　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去找了一个人——萧建波，妈妈的，算是朋友吧，就像，我和慕夷一样。这位萧叔叔至今未婚，是母亲的大学同学。我认识他也是近几年的事，虽然母亲早早的结婚生子，但是她和这位萧叔叔的友谊，并没有因为婚姻这座围城彻底断开。就像是为了慕夷的女朋友，我的妈妈聪明的隐瞒了这种友谊——父亲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而我清楚，也没有觉得不妥。

　　在我决定离开之后，我去找他，我想拜托他，照顾我的妈妈。

　　萧叔叔是个文化人，和我一样就读过中文系，我们算是忘年交，他在文学造诣上给过我不少帮助。那天，我没有说太多的话，没有说原因，也没有去重复那个很多人都知道的，父亲去世的事实，我只是请求他，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能够多陪陪我的妈妈。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恳切的点头答应。我不知道他怎么看我，或许，他应该觉得，我做的一切，是因为悲伤；或许，他能够感受到我的坦然。我没有解释，他也没有追问，这次见面显得默契而深沉，和窗外的风雨形成了一个无声的，留白的，充满画外之音的电影纵深镜头。

　　接下了我不紧不慢地做了一些事，我辞了职，处理了西郊一套面积不大的房子，去商店置备了离开的必需品，收拾好了一个轻小的双肩包。离开公司的时候，有人关心，有人宽慰，有人可惜，有人挽留，但更多的是掩面的窃窃私语。我向认识的人表示了自己的谢意，仍然没有告诉他们我离开的原因，他们大概都以为是我父亲的死让我过度悲伤，有的人仍然以为，我到现在还是个得了抑郁症的疯子。

　　离开的时候，果真最能看清生活的百态。但是在我的心里，这些百态的分量变得像吃饭睡觉喝水这样日常的事一样寻常，对每一个人，面对我的离去各不相同的姿态感到理解和怜惜。

　　我没有想好自己该去哪里，直到我收到了一条信息，沈娇的信息。3月11日的晚上，她在我们分开之后，第一次对我说了晚安。

　　那天，我们聊了起来。她没有提我父亲的死，但是我隐约感觉到她的知情——虽然，她没有安慰我，也没有问我还恨不恨她。我告诉她，我想要离开。

　　“你想好去哪了吗？”她问。

　　“没有，现在觉得去哪不太重要，我大概可以流浪很多地方。”

　　“你现在还是很疲惫，所以，大概不会喜欢流浪吧。”

　　“你说的对。”我深呼吸了一下。

　　“来我这里吧，来看看我的家乡。”

　　我略微沉吟了一下，说：“好。”

　　我真的走了。告别了妈妈，告别了萧叔叔，甚至告别了慕夷。我唯独没有联系，心中爱的最深的那个人。

　　在那10次关于前世的追溯中，我没有看见艾仲，没有他一个人而已。对于他，我的心里愁肠百触。

　　治疗完成的最后一天，艾仲在我的身边沉沉地睡去，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指甲浅浅的在我的手背上留下了两个月牙。

　　他的确是回来了，在我父亲出事之后不久，在我彻底崩溃后的一天，从美国赶到我的身边。这个归期如约而至，却又是姗姗来迟。后来的事我多是听母亲转述的，我无法想起病中的大部分事情。听人说，在那段比中世纪还要黑暗的时候，艾仲成了我，成了我母亲的孩子，代替我成了所有我未完成的一切。

　　我看着这个我深爱着的男人，一时间泪意凝噎。

　　他惊也似的醒了，看见我哭就慌乱的抱着我，连声问我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我摇摇头，躲进他的怀里，听着他的胸膛前壮阔又沧桑的心跳。我非常难以相信，难以相信我们之间没有看不见的纠葛，我和他之间的种种折磨难道不像是正在还给对方种种的亏欠？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命运没有让他回到我的身边，待他真的回来了，我却再没有办法知道他是谁了。妈妈说，自从我病倒之后就住进了医院，整整三个月没在家里待过。艾仲回来帮我收拾东西，陪我住在医院。一开始，我没有清醒的时候，即使是白天打过针之后，我都没有办法认清他是谁，认清谁是妈妈，到了半夜自己又会常常歇斯底里的哭闹。母亲和他被我折磨得形容枯槁。艾仲因为白天需要上班，就接替了大多数晚上照顾我的工作。

　　“亦笙，这个男人是真的爱你。”母亲说。

　　我说，我知道。

　　但是我的离去却没有告诉他，因为我没有办法忍住他的挽留，更不能面对他的相送。

　　所以那天，我独自走了。我啃着面包坐上了前往河北廊坊的列车，背着双肩包，像是要在低鸣和人烟中绝尘而去。

　　当辗转了六七个小时之后，下了大巴的我第一次看见了那个村庄，第一次看见一个新的沈娇站在那里向我招手，脱去华服的她，远远的隔着我笑，美得不染纤尘。

　　村口的草还是枯黄的，被冰冽的流水汩汩浸润着，我无声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眼眶里，突然有一种泪水上涌的冲动。沈娇走过来，动情地拥抱了我。

　　此时，北方仍旧寒意未退。

　　她身形未变，牵着我走过雨后路上的泥泞，绕过户户人家门口的大黄狗，带我认识沿路上的人们——洼地里小卖部的银发奶奶，已经没有了两个重要的门牙，咿咿呀呀的笑着，塞给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的那种大块的薄荷糖；泥路旁一家独立的茅屋，皮肤黝黑的大叔正在补缀破洞的网兜，沈娇朝他介绍我，说这是远方来看她的朋友，大叔就嘻嘻呵呵的对我笑着，用家乡话对我表示十足的友好；我们经过农田，没有看见新闻上的播种机，只看见了田上还是空空的，黝黑的泥土感觉上非常的湿润，被搓成颗粒粗糙的湿泥，一排凸一排凹。零星的几个人光着脚浸在湿润的土里，好像感觉不到寒冷，还有几个小孩子也挽着手袖裤脚三五成群的蹲在田埂旁边，像是在捉什么容易跑掉的虫。

　　远处的青山沧桑得有了年岁，深绿色的山树漫山遍野的站着，随着风的律动苍劲的摆动，还徒惹上一层泛白的灰，重重地凝固在每一片栉风的枝桠和树叶上。眼前的一切仍旧是美得不可方物，我站在两座深山之间的谷地，旁边就是沈娇的家，环绕着逼村口还要清冽的细细流水，有人三三两两的进出，好像那条小溪也沾上了烟火，有了人的味道。

　　在很多年前，沈娇和我无限吐槽过自己没文化的家人，分崩离析的家庭和周围愚昧无知的村民。我不会否认这一切的存在，但是这些隐藏在这座村庄最深处的印记，也是绝计不能够从表面上窥探得清楚。我不愿意做一个社会学家，她似乎也放下了从前和我说的一切，变得和家人一样，普通寻常的坐在一起，和我分享着用去年的老土豆焖出来的米饭。我见到了她口中的妈妈和爸爸，见到了她那个永远也扶不上墙的小弟，见到了她说的永远有着和隔壁邻居纠缠不清关系的姨妈，见到了和全家人格格不入的舅舅。他们怀揣着各自的命运，脸上带着不同的神情，共同坐在一个房间里陪伴我这个客人，所有的风起云涌在这样一个画面中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平衡。沈娇比家里的其他人多了兴奋和灵气，不停地让我吃着好吃的菜，碗里被堆得很尖很尖，我感觉她一直在忍着某种情绪将要带来的眼泪，向我倾注着几乎全部的善意。

　　我为自己的原谅找到了现实的佐证。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打开床头的窗户，半倚枕头看向窗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繁星，真的像是棋盘，像是歌里唱着的银河，在星际的周围浮散着半是乳白的迷雾，像是一条玉带，承载着快要坠落的天幕。

　　风把鬓角的碎发吹到了我的嘴里，沈娇用小拇指轻轻地挑出。

　　“亦笙，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离开吗？”

　　“或许，像我一样。”

　　沈娇看着我，半晌不说话，慢慢地又把眼神放向了窗外。

　　“亦笙，很多事情在现在想来都是可以过去的小事，可是每次想起它们就在我最快乐最得意的时候就悄悄滋长了，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我还是会感觉到后怕。到后来，甚至觉得自己拼命抓住的那一点快乐都是不真实的”，她顿了一下，“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变好的时候，我被分手了，其实我很早就能感觉到奇怪，只是还是不甘心，想着拖过那一段时间就会变好的……我真的在很用心的经营了。”

　　我握住她的手，听着她说话。

　　“一旦分开了，我就意识到，过去所有建立在这段感情之上的身份认同根本就是假的，我不可能通过和一个有钱人恋爱摆脱我过去想要抛弃的身份。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攻击和诽谤，先前的自卑感再一次一发不可收拾。后来的事就像被人施了诅咒，我的工作也一路的坏下去，设计部觉得当初看走了眼，我做不到那些当初做到的，而且，似乎我原本的灵感也被这种趋势扭曲了，我不敢说，因为怕遭人耻笑……当初能挤掉你的，不过就是一点精力和时间。”

　　我加重了握着她手的力道。

　　“亦笙，虽然你可能不需要了，我还是得和你道歉。和主编接近的机会是你给我的，设计灵感也是你的，亦笙，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后来走，也是因为无法面对我们之间的这一切了。”她开始掩面抽泣。

　　“我没有怪你，自从我病好了以后，我就知道一切都是有理由的。”我也有点哽咽。

　　“其实，我应该感谢你对我做了这些，这些本来就要经历的不好的事，我就再也不会带着它们去其他地方了。”我说。

　　“我不是太明白。”她问道。

　　“我会告诉你，在病愈的时候，我看见的事情。”

　　我们最终沉沉睡去，那个晚上我睡得安详沉稳。

　　后来，我告诉了沈娇很多事，我告诉她我看见的以前的事情，她从惊讶慢慢的变得理解。的确，或许我没有看得更全，也或许我承受着消去了以前的罪业，沈娇在背叛之后，成了我最后的救赎者。她在县城里的中学教书，我也会跟着她去。我想要留下来和她一起教这些孩子，做一个普通的，却也能真正育人的老师。

　　“不，你不应该留在这里教书。”沈娇不同意我的想法。

　　“为什么。”

　　“亦笙，你不会一直留在这里，至少你现在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留在这里。如果你最后还是会走，被耽误的会是这些孩子。”

　　她的话说的在理。

　　“我知道。可是我不愿意回去，我来到这里已经像回归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亦笙，我能感觉到，这里不是你的归宿，你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正道上去”，她转过头来，“虽然你原来的生活……已经破败了，但还有人在等着你，你还有自己的责任和牵挂，这些事，都是你现在还不能放下的。”

　　“我会时常回去看妈妈的。”

　　沈娇叹了一口气。

　　“亦笙，我说的不是你母亲。”

　　我抬眼看着她，满心混乱。

　　“这些天你告诉我了很多，你说你经受过的事情是以前不知道的报应，都是此生应该经受的。那么为什么，你还要去逃避那些还没有经受的事呢？”

　　“或许我心里还是太苦了。”

　　“那么，你其实还是没有看的完全明白”，她说，“上天给了你某个机会，让你知道了生命的真相，不是想让你去消极的躲避所有将会发生的事。其实你心里清楚，有些事情根本躲不掉，无常本来就是生命的状态，你又怎么能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是好是坏呢？你为着自己的软弱连自己的心都不顾了吗？”

　　我沉默了，半只手伸在小溪的水里，没有拿出来。沈娇的头发在寒风里微扬，低头看着我，我感觉那道牢门终于被完全打开，我被她拖曳着往外走，重重扔在牢外，被冷风吹得清醒过来。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怯懦，好像枉自走了轮回的一遭。

　　我该到哪里去？接下来的日子，我似乎每天都要想一想这个问题。五日后的清晨，我带着村里的几个孩子和沈娇的弟弟来村口等着去县城的大巴，我们想到县城里，买一些小卖部买不到的东西。等到车来的时候，很多人拎着大大小小的编织袋从车里笨重的走出来，整个大巴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静止着，被压得摇摇晃晃。

　　那天，我看见了艾仲。

　　那个在苦难里，一直没有抛弃我的人。

　　他看见了我，就朝我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走过来。我就那样站立在那里，呆呆的望着他，眼泪一串一串的滚落。

　　出发的车熄了火，停在一旁休息，票务员大声地吆喝着再过二十分钟发车。身旁的孩子们还没有看到我的眼泪，一个个小小的，摇着我的手，抓着我的衣角，厮闹着问我要不要现在就上车等着。可是孩子们的吵闹声还是在那个画面里渐渐掩去了，耳旁的一切都变得嗡嗡作响，我听不见任何清楚的声音。

　　他朝我走来，最终走到我的身边，就这样真实的，健康的陪在我的身边。

　　艾仲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周围的孩子，再默默地擦掉我的眼泪。可是他究竟没能擦得干净，因为每当他的指腹抚过我的眼睑，泪就会流得更多。最后，把他搞得笑了。我也忍不住轻笑。

　　“跟我回去吧。”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没有问我过得好不好，没有问我还怪不怪他，声音轻柔得既不像命令，也不像恳求。

　　我抚摸着孩子们的头，避开他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孩子们也不再厮闹了，仰着扑闪的明眸，抓着我的衣角，充满好奇的看着我们。

　　我看着他们轻轻微笑着，吸着鼻子，复而抬头看他，眼里还噙着泪水。

　　“可是”，我说，“在催眠里，我并没有看见你啊。”

　　艾仲的嘴角向右轻轻一笑，弯出好看的，迷人的弧度，又向我走近了一步。

　　“那就让我们从今生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