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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一汪寡色的白,日头不过是白日里的,一轮炙热的月亮。
日与月,早无分辨的必要了。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天地,无非是囫囵样儿的天地,人间,无非是囫囵样儿的人间。
具是混沌,具是颠倒。
混沌世界里,怎么仍然,酝酿着丁香似的绮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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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子韶与霍子川第一次相遇,是在民国七年的,一个沉静的秋天。
那是极其普通的、秋日的黄昏。或许是因为,梅州学堂窗前的银杏,又或他在长桌前的、微微佝偻的背影,再或夕阳晚照里,略有发黄的书册,与油墨印久,吐露出的香而腐的气息。她极清楚地记得,首次的会面,是在梅城的秋日。
在五楼。她原在靠窗处坐着,未必为读什么书,以”自习“为名,坐在高处,来看草坪、礼堂和夕阳。二十岁的年纪,总有好附庸的风雅。光辉里的、学校大礼堂的斜影,与银杏叶的、经光辉照耀后,猎猎的金黄,凭空递出凄迷的古意。梅城的秋日,和秋日的晚照,皆是风雅的注解。
长桌的一角,经日光熨热了。子韶伸手去摸,坐在她前桌的先生,亦在此时,恰恰坐直了身体,要向后靠一靠。
“哎呀——”
她有点儿讪,意料之外似的,忙把手收回来。“碰着您了,实在对不住。”
民国时候的女学生,多少还带点怯。虽换了新天地,却非人人,都投奔这天地的新。新派,总有些不稳定,只拿女人的头发来说,今日剪发好看,就都换成齐耳的半月式,明日烫发新潮,又是波浪卷的天下。子韶不过是梅城的、标准亭子间的女儿,又总觉得,自己有点懒,更不太上进,一面也不觉得,旧派怎样可憎,因而心安理得,留着两条旧派的辫子,存着一番旧派的羞与谦。
因而,彼时他闻声回头,只先瞧见的,是一个垂着眼的姑娘,和她头顶的,一朵小小的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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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霍子川回到梅城的第一年。
霍公馆的堂公子,亦在美国麻省,得到医学博士的头衔,因怀揣报国之心,和书生热烈的浪漫,最终,于民国七年三月,回国从医。
他回国后,才发现浪漫和现实之间,实在有太大的差距。国内的医疗水平,和美国的医疗水平相距甚远,而设备的落后,又不足以使他完全施展自己的才能。这种境况,使他的抱负受挫,便径直萎靡下去——假借“迷茫”的虚名。直到八月,他得到英方某实验室的邀请,共同研发一种高效治疗细菌性感染的新型药物,才又提一点精神,来大学里找些资料。
而资料也是不足的。他去信问询,英方回馈的几份资料,偏是德文写就,又说近年来,德方在此领域内,颇有些崭新的发现,执牛耳者,是几个犹太裔的德国人。他没奈何,只消请了家教,又硬着头皮,来上大学的德文课。到底是公子哥性情,学德文,记单词,用填字游戏的法子。
自然难,他却倔。每从四点开始,少说,也需做两小时光阴。
彼时,他正遇着难题。钢笔一放,身向后仰,带些闷闷的脾气。却不防,碰着一只小手。他有点儿诧异,却到底是世家做派,说一句话,也消将身子转过来。先是姑娘的头顶,一小朵旋儿。两股麻花辫垂着,一点儿乖和呆,叫人无端怜惜。他并非轻薄公子,只是如今,不镊眉毛、不攃口红、亦不烫头发的姑娘,实在是太少了。
再低头,是本德文书,页册留白里,有密匝匝的字。
他便将“无妨”吞下去了。
“不碍事。你也学德文?我有个填字游戏,正做不出,你来试一试。”说得快,一股脑,生怕人拒绝。子韶一愣,又点点头,乖觉地拿笔做,一盏茶的工夫。
“大概就是这样了,确实是有点难——”似先为他找补。“这里填错了,所以才卡住。是überraschend(1), 不是überragend(2). 这里才会是Geschenk(3), g是填不通的。”
夕阳的晚照,正拖沓地,从窗棂上滑过去。倏尔有鸽群,似想冲破黏重的余晖,未知往何处飞去。他听她说话,只觉得心中沉静,忍不住又抬起头,端详她说话时的神情。正对上的,是一双黑白分明、极其澄澈的眼睛。
原来她讲起专业,这样眉飞色舞。他心里那样想。”以后得空,你教我德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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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梅城大学的校园里,便多这样一对影子。他下了班,来陪她上课,不拘什么内容。也一起读拗口的文学,听记不住的外国名字,上枯燥的文学史,两眼昏花,却无怨言。听她上台做"Vorlesung”,讲一战中的德国,德语流利,大谈今时时局,彼时神采飞扬,直到讲完欠身,重是温柔的羞怯。
他听不大懂,亦不多问旁人,只坐在靠窗,静静瞧着她。窗外花影柳荫,悄无声息,朝他的身上挪。
每逢周末,他也照常骑车来,西装搭在肩头。听她从现在完成时,讲到第二将来时,从情态动词,讲到虚拟式被动态。一个语法点,总要重复几次,几日后再提,生怕学得快,她便走了。
也为自己留着余地。还是年轻,未必下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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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七年。云涌时候,各人杏底事。
那一年,鲁迅发表《狂人日记》,情诗僧苏曼殊病逝于上海,留下一偈:“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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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
(1)[ 德 ] 意外的,吃惊的;
(2)[ 德 ] 卓越的,杰出的;
(3)[ 德 ] 礼物,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