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完全亮透,整个虹城就已经深深地隐没在一片浓雾之中,仿佛是那个天地还未成形,周遭无边苍茫的虚空世界,眼前是茫然的白色,却又感觉置身于茫然的一片黑中……
车轮辘辘地转动,小心翼翼地碾过湿重的尘埃,这一场大雾似乎给了它一个极好的通道,好让它静悄悄地上路,好让它隐瞒一些难以启齿的话题。
马车比往常走的更慢一些,慕倾颜开始有些烦躁,怎么还没有到,怎么还没有到……
萧玉盏握着慕倾颜的手笑着道:“倾颜,你看,这么大的雾,像不像是在仙境了才看得到的景致?难道这药王谷是神仙住的地方?哎呀,原来我哥哥娶的是仙女呀。”她见慕倾颜心情不太好,本想开个玩笑逗她开心,不料,慕倾颜心不在焉,根本就没在听她讲话,她只好尴尬地自个儿笑了笑,她猜,慕倾颜是在担心爹的病啊。
慕倾颜把萧玉盏的手握紧了一些,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的心竟七上八下跳得厉害,怎么,才离开一天呀,今天回来怎么就这样叫人心烦意乱……莫非——是他回来了!她倒抽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她绝不容许自己这般胡思乱想下去……
就在这一刻,一切仿佛随着马车的停止戛然而止,慕倾颜的一颗心瞬间沉到谷底,下马车前的焦躁原来竟是一出预演——“砰然心碎”,不知道这四个字可不可以用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
十里杜鹃啊!十里杜鹃啊!还没有开口,她的声音便已经沙哑!
每一片叶,每一片瓣,曾那样的等待过,那样的期盼过,也那样的凋零过……
每一片叶,每一片瓣,那上面还盛着她的泪、她的心事……
每一片叶,每一片瓣,那上面还承载着他们的未来、他们的天堂……
到底是谁,竟忍心,将她苦苦守候着的关于这片花海的日日夜夜与点点滴滴,付之一炬!
而变成灰烬的,绝不仅仅是十里杜鹃花海!
所有人都惊呆了,整个药王谷竟已秘密的在一场大中火死去!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慕倾颜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猝然抱头大哭,她发疯一样大喊大叫:“你把杜鹃花海烧了!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要是他回来了又不认得回家的路……怎么办!怎么办!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直在等啊……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玉盏心里担心,忙扶住摇摇晃晃的慕倾颜。慕倾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平静了一点点,她顿了顿,轻轻地吐出一个字“走开……”便踉踉跄跄地又往前面走了,嘴里还碎碎念重复着刚才的几句话。
萧玉盏一愣,她当然明白药王谷对于慕倾颜来说有多重要,她也明白药王谷没了爹爹中的毒便愈难治了,并且,慕倾颜这个样子,她有一点点害怕,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们是最好的朋友,慕倾颜的多愁善感她自然比谁都了解……可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慕倾颜。她也知道,只要慕倾颜不开心,哥哥就要疯掉,那么现在慕倾颜疯了,她可怜的哥哥该怎么办!不行,倾颜,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想到这里,萧玉盏决心要陪在慕倾颜身边,现在的她一定需要朋友安慰,“萧玉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都会好起来的!”她鼓足勇气对自己说。
空气潮湿的厉害,浓雾仿佛没有一点要散去的意思。萧玉盏已经看不清几步以外的事物了,而此时,她再也找不到慕倾颜的踪影,刚刚灌满信心的大脑又立刻给沮丧占据,她是个很操心的人,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不会想到自己是不是身处险境,自己身边有没有什么不安全的因素,她只是想,倾颜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需要个人陪她说说话,哥哥会不会很担心会不会急得茶饭不思,爹爹会不会因为没有解药再也醒不过来,娘会不会……
天色慢慢暗淡,萧玉盏加快步伐,她突然意识到,现在,不但找不到慕倾颜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那里。这场大雾让这地方变得像一片巨大的迷宫一样的沼泽地,她不停地绕圈打转,然后越陷越深,渐渐地她的心脏开始狂跳,有点喘不过气来,再后来,感觉好像就要窒息了一样,“我得赶快找到倾颜……”她自言自语道。
一路走来,到处都有焚烧过的痕迹,脚下是各种植物的残骸同软而湿的土壤混在一起,颓败的藤葛无精打采地垂挂下来,仿佛腐朽尸体上的散发凌乱的诡异。这时,四周响起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的声音,时而“呜呜”,时而“簌簌”,时而又“吱吱”,好像万千只昆虫急速尘粒一般扑面而来。“啊——!”萧玉盏惊呼一声迅速掩面蹲下,而所有的声响也在这一刻随之消失。萧玉盏极度的疲惫,虚惊以后不由地松懈下来,整个药王谷浓雾弥漫,就像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旷野一般空阔,然而一些惊心动魄早已开始潜滋暗长,无数微小而色彩斑斓的动物源源不断地钻出地面,它们贴着地面爬行,经过死去的植物,然后停下来,聚集到一起,开始吞噬美味的灰烬,很享受地发出“咝咝”的声音。
萧玉盏开始昏昏沉沉,她甚至感到自己的意识都快要消失了,就在她懒懒地将闭上眼睛的刹那,有冰冷的水流一掠而过,擦过她的脚背,她凝神不动,而一阵阵凉意越来越明显,流到脚背,然后向上蔓延,向上蔓延……突然间,一阵锥心的疼痛,叫她差一点晕过去。她小心地提起裙摆,再看去,竟然是不计其数的像丝线一样的虫子正顺着她的腿往上爬,而她的小腿上早已布满了无数的细小的伤口,殷红的鲜血不停地往外渗出。鲜血,是那些虫子最好的养分,新鲜血液的滋润下,小虫子又迅速地变得又细又长。
那情景仿佛可怖的梦魇,萧玉盏不禁瑟瑟发抖,她不敢乱动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疼痛越来越剧烈,一点一点侵蚀着她的意念,接着,麻痹也从脚底一直蔓延至大脑……沉沉的,沉沉的,她不觉得那么痛了,吃力地摇摇头,是整个世界看起来有些浑浊不清,还是自己的眼球浑浊不清呢?她迷糊了,她困了……
不知不觉中慕倾颜来到了一间小木屋前,她失神地看了那小屋一眼,笑笑说:“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转身便要离去,却赫然发现那小屋的门竟是半掩的,好奇心顿时起来,她忍不住上前去推门,手指还没有触到,那门便“吱”的一声自己开了。
慕倾颜心下一紧,全身一滞,慢慢缓缓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凝望的眼。
慕倾颜只觉得,整个人都要不断地往下坠,坠入深邃的大海,而她,再也不能抑制,也不需要抑制,就让情绪完完整整的宣泄,再没有伪装的笑颜,在没有空白的想念,温柔的潮汐正包绕着她,她以为,这就是天堂了。
白色的雾气氤氲流转,在空气里时而凝结时而铺展,时间开始褪色,直到羞耻的与磊落、忧伤的与快乐的、错误的与正确的……一切的一切天衣无缝的融进这个色彩单调的世界里。然而这一切又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不可信!
她笑了,就这样吧,只在这一刻,梦不醒来,就多沉溺一会儿,那么就算到最后看到了真相,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也是到过了天堂的啊,而他在她心里也便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了,她真的可以当他实现了许过的诺的。
黑夜终究要黎明,雾终究要散去,天一亮,又要往哪里走?她却不再多想,此时此刻,她幸福地闭上眼睛,贪婪地拥有他给的温柔……可是,这些来的是不是太迟了些呢,这会不会就是他们的结局了,他们的故事可能就此结束,结束于这样一个梦境……
她听到了自己啜泣的声音,她问自己,为什么要哭,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还是没有相信?
夜,冰冷冰冷的,萧玉盏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周围还是一片黑暗,于是她又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她感到什么温热的东西触到了她的手,她心下大骇,猛然惊坐起。
“你感觉怎么样?”
“我……”萧玉盏转头,发现那人竟然是那个叫兮泽的少年!“倾颜……倾颜她怎么样?”
兮泽道:“我问你感觉怎么样?”
“我……”萧玉盏才意识到自己受的伤不轻,直到现在她的腿还疼得厉害。
兮泽一脸轻松,笑道:“既然没事了,萧姑娘还要等少夫人,在下先行一步。”
“喂——”萧玉盏心里一急,道,“我的腿……好像……”
“你终于想起你自己了。”兮泽有些无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天,有人放火烧了药王谷,而那场大雾也是因谷中那些奇珍异草被焚而起,并且这雾气本身是有毒的,你不会武功,所以对这种毒气更加敏感。这场大火之后,药王谷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像那天夜里的毒虫……”
“那该怎么办!”
“外边的雾气本就不浓,风大的时候都吹散了,而药王谷同外界相对隔绝,应该不会再扩散出来了。”
“可药王谷怎么办?”
“慕倾颜应该会有办法吧……”兮泽叹了口气道。
萧玉盏觉察到了兮泽表情中的一丝凝重,却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兮泽接着道:“那天,你们出门一天都不见回来,你哥哥急得要死,我便要他在府上等消息,然后自己跑去药王谷找人,可一进谷就碰上你,而你又被毒虫咬伤昏迷不醒,便立刻带你离开了。”
“这是……”
“本想直接送你回家,路经这家药铺,心想治伤要紧,便先请人回去报声平安……谁晓得,你竟然昏迷了三天三夜……”
“什么!”萧玉盏一激动差点儿跌下床,而腿上的伤口又一次破开,鲜血顺着裂口蜿蜒而出,钻心的疼痛扭曲了她苍白的表情,她狠狠地握紧兮泽伸过来的手,试图压抑痛苦。
兮泽顺势坐到了她的床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扶住她轻颤的肩,认真地道:“不要乱动,你腿上的毒还没有除尽,我只将你身上重要的几个穴道封住,好让毒液暂时不再扩散,后面还要靠慕倾颜给你进一步解毒!”
“倾颜……倾颜她怎么样了?”
“我没有遇到她,不过她从小便是在药王谷生活的,现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也许她已经回萧府了。”
“快、快带我回去!”萧玉盏颤抖着道。
“你先别急……”
“不!我现在心里乱的很,你知道吗,那天倾颜的样子有多可怕,你想想看,药王谷,那是她师傅毕生的心血也是她的家啊!一夜之间,说没就没,她受不了那样的打击的!不行!我求求你,赶紧带我回家……我要确定她安然无恙才放心!”
兮泽本想告诉她,其实,自药王谷出事那天起,便一直没有人有慕倾颜的消息,萧府的人去过药王谷,只是凡是进了谷的人事没有一个出来过的。昔日的药王谷变成了今日的死亡之谷!他也想告诉她,其实,她腿上的毒再解不了,过不得几天可能就再也解不了了,也就是説,很有可能,她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不知不觉中,他有些心疼她,这样善良的一个女孩子,这样操心的一个女孩子,即便是在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着的,永远是别人,仿佛别人的伤都受在她身上,别人的痛都难过在她心上。那么,这个时候,他又怎么忍心向她坦白一切呢。“你还是先休息吧,这半夜三更的……”
“可是倾颜需要我……”萧玉盏已然心急如焚,哀求道,“我求求你了!”
兮泽心下本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她紧紧地拽住自己的衣袖,眼角也泛出了泪花,他实在有些心痛,只好顺了她的意思。
走出药铺,天空里的启明星已经升起,却不见有月亮。静悄悄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他背着她走得很慢,他怕颠簸得厉害了她的伤口会疼,他怕太快地到了萧府她还见不到慕倾颜会失望……
她静静地伏在他的背上,他平稳的节奏、他坚实的肩头是那么的叫她安心叫她信赖,她放松地闭上眼睛,让自己暂时不再去想其他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的心偏偏却是窜得厉害,她有一点点害怕,又有一点点紧张,不知不觉中,她又把他抓得好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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