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域上的坐标,首先表明了:现在在这里,将来要去哪里,只能从这里出发。它还表明了:从哪里来,可以到哪里去。
我自幼生活在西韩线(西安——韩城)的一个小火车站上,那时火车铁轨还没有被围栏围起来,人们可以随意在铁轨上行走。我常一个人走在这铁轨上,望向路的两头,直看到两条铁轨的平行线竟然在远处相交,变成了一个点。远方的火车鸣着长笛,把我赶下铁轨,火车呼啸而过,留下铁轨颤抖的声音,我追着它的背影,目送它远去。那时会经常在想:这火车从哪里来,能去哪里,能到多远? 在那个年龄里,这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没答案的问题也只是在脑子里匆匆一闪,随着火车远去了。
有了地理知识后,就开始把自己的坐标定位在陕西省渭南市富平县,翻看地图时只知道这大概处于中国的中央区域(认识到它是西部是后来话),成年后第一次跨出省界,就把自己的坐标定位在云南省昆明市。对于一个陕西人来说,云南就是异域。云南的五彩斑斓的云彩、千姿百态的钟乳石、茫茫滇池与皋翔于其上的群群红嘴鸥、碧翠碧翠的山峦与静谧无言的湖泊,这些印象在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在云南度过了最懒散的大学生活,淡淡的忧虑难抵青春的欢畅,安稳的生活拽不下飞扬的心,云南成了第二故乡。
前一个地域的生活往往构成后一个地域生活的回忆,后一个地域的生活往往构成前一个地域生活的参照。对于一个陕西-云南人来说,上海又成了异域。这时开始体会到了东部——西部的差异。前卫的现代建筑奇形怪状,星罗棋布地分部在城市各个区域;陆家嘴建筑群高耸入云,仰望之似要坍塌下来;夜晚富丽的灯火彻夜不眠,时有呐喊和咆哮将你从子时的睡梦中惊醒;一条条地铁线在这个城市的地下穿过,地铁如长蛇般钻行其中,隆隆的车声鼓噪着地壳;人群在最后一秒挤进地铁,争夺着最后一毫克氧气;高架桥上架着另外一座桥,汽车行驶其上,如蚂蚁一般一辆尾随着另一辆,在最高的桥上,可以同时看到两三条桥上的茫茫车流。这些都是西部绝少的景观。
上海快节奏高强度的生活使你的神经时刻处于紧绷状态,一松下来仿佛就要被时代抛弃了似的。我不禁想起《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一句话:对于西部的他们来说,东部的生活或多或少都有些不习惯。回忆如渗透在布匹上的水纹轮廓一样在扩展,在上海受挫,在上海迷惘,在上海憧憬不明的远方,就越容易怀念以前的生活。
上海又是充满魔力的,这里的人们衣着亮丽光鲜,男人俊朗帅气,女人妩媚动人。他们敢于穿出自己的风格,敢于引领时尚,时尚元素在这里最为浓烈。自然美景的缺失被人体之美所填补,谁都会被吸引到。这里的人要复杂一些,但不至于凶蛮不讲道理,虽然他们的道理要奇妙许多,要绕好多弯子。上海极端富足的物质也是其余地方鲜少能够媲美的,世界各地的货物在这里云集,最前沿最神奇的高科技电子产品、便利的居家产品、珠宝美玉、金银首饰等等,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眼不见或许心为净,可若一旦看到了,那诱惑可不是说抵就能抵得住。物欲、色欲在这里通常都会膨胀,那些厌恶上海又赖在上海不走的人其实最不愿意戳穿这一点。
上海也绝不是这么简单。它的文化资源,制度优势,商业契机,才智角力,这些无形的因素才是它最大的魔力,非一言两语能道尽。人们往往都有一种挑战自我和命运的冲动,魔都正好提供了这么一个魔域。
如今,来到了一个新的地域坐标,大概是西经七八度,北纬四五十度的样子。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爱尔兰是一个异域。
当生活有所沉陷时,不妨出去走走。常言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只有经历和体验过另外一种生活,才有了比较,才有审视先前生活的余地。其实,何止是生活,更有了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
异域生活让我见识了另外一种生活样态,另外一种方式和一种可能,这种生活也许有所耳闻,也许之前设想过,但来过之后,总归发现多多少少会有些出入,这些微妙之处才最值得斟酌。在异域生活,是会经常碰壁,原来的思维方式在这里行不通了。必须学着别人的思维,按别人的思维去思考问题和处理问题。
我们第一次去办理银行卡(这边的银行卡似乎可以当信用卡),工作人员百般刁难,迟迟不肯为我们办理,因为我们所填写的地址稍微有些出入。科克城市太小,所以他们的地址市下面就是路,但上海就不太一样,中间要有一个区,比如宝山区(District),这个地址他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上海大学前面要有个宝山区,那是不是另外一个上海大学?他们就要和我们较这个真,似乎是在故意刁难你,有种被侮辱的感觉。我记得在上海大学时,一个黑人留学生去办理文件,工作人员数次解释后便不再理会,那留学生一脸恼怒近乎愤恨地离开了,这种愤恨今时今日也被我体验到了。这时,同行在银行地面上捡到五毛钱(欧元),他把这五毛钱交给了柜台,就在一瞬间,柜台人员立即变得和颜悦色,让我们划掉地址重新改掉就办了卡。爱尔兰人也通融了,原则的尺度模糊了。作为一个中国人,一开始可能不被信任,但那个捡钱上交的举动表明了中国人也是诚信的,所以她们通融了,诚信或许是她们眼中最后的原则。
陕西人和云南人思维不同,西部人和东部人的思维不同,但都是中国人的思维,还算是有共通之处。但西方人的思维完全就是另外一种思维,如果不反思,自我刚性的思维不能悦纳其他思维,遇到摩擦时,看别人总不顺眼,先要将他者的行为和语言数落甚至苛责一番,便永远走不出狭隘自我。只有当脑子里可以共存两三种思维,让这些思维和合了,思考能力才会得到提升。
异域生活带来新思维的同时,更重要的是带给人一种新的生活的憧憬和想象。会自问:眼前别人的生活,可不可以作为你自己的生活?像爱尔兰人一样,有片草场,马放南山,人卧高岗,这是最理想的生活吗?在爱尔兰打车的时候,有位年老的司机告诉我说,他在伦敦呆了七年,厌恶了都市的喧嚣,时至今日,更偏爱爱尔兰的宁静。如爱尔兰这般平静安逸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这些痴想或许会被人嘲笑,因为还要涉及更现实的问题,比如移民,私有财产等等。但我以为这些痴想不是没有价值的,至少在你所设想的种种生活中多了几幅画面,多了一些维度。想象长新,生活才长新。当初想象着美国和欧洲,不就是驱使我来到此地的动力吗?
地域坐标同样带来对族群坐标的思考。当你说你是陕西人或者老秦人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历史印象加在上面,比如粗犷、刚毅、朴实、冷愣等。当你说你是西北人的时候,可能已经或多或少要和东南人区别开来,可能会有一些水文因素加在里面,北方多旱原平川,南方涓涓流水,北方人要直爽粗冽些,南方人则的人则细腻缜密些。当你说你是中国人的时候,要和西方人区别开来,中国人在心机上要比西方人复杂一些,西方人简单一些。
如果我非得坚持以陕西人的眼光来评判云南人,那么我可能觉得云南人太懒散,然而云南人悠游自在地活着,那么我的标准和结论都是失效的;如果我非得坚持以云南人的眼光来评判上海人,那么我可能觉得上海人太虚伪,然而上海人在复杂的大上海如鱼得水地活着,那么我的标准和结论都是失效的;如果我非得以中国人的眼光来评判爱尔兰人,那么我可能觉得爱尔兰人太较真,然而爱尔兰人也是会通融的,那么我的结论和标准都是失效的。这些都是这些大而化之的种族性格标签,在不同的情境下是失效的,对于评判一个个体更是失效的。
每个地域的族群的性格都是如此复杂,山川水文塑造了这么多年,一代又一代的基因传承,家庭教育之外是广泛的社会教育,社会教育外又是独特的地域文化滋养。其实更重要的是认同感的问题。这支独特的爱尔兰人,他们有自己的民族认同,最显在的表现就是很多人并不喜欢英国人。如果一定要找到一种认同感的话,那就只能是择善而从,不善而弃。而不是死守某种规矩,判了他者的死刑。
一个人,生来之地的族群文化和性格一定是最深入骨髓的,因此反而是最值得反思的。我向来不喜指指点点他人,因为我怀疑自己的立场,我怀疑所执的每一种判断标准。这种极端的性格的确让我太容易自我动摇,有时我真得希望找一些铁杆不动的标准留在心底,但我的思维方式又总会想到其对立面,我也常常为此苦恼不已。
还有一两年就是而立之年了,在这青春的末梢,最为迷茫和彷徨,最是希望尽快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和坐标。然而越发急切反而越发找不着北,惶惶走过了这么多地方,有时恣情于山水之间,一时忘却烦恼,但根底上总会有些飘零感。如今我已不再把流浪看作漂泊,而是真正开始享受这旅程,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的转化,也是走了好多路才换来的。如果不走下去,固然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坐标会有什么样的风景,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但如果永远惦念着过去,憧憬着远方,便永远抓不住当下的生活。当下才是最永恒的坐标。
最喜欢你最后几句,不把流浪看作漂泊,而是用心过好当下。其实”流浪"才会让我们看到更多风景,哪天安稳了,也就没有那么多新奇了,当下是最好的坐标!
回复 @小小酥: 谢谢^O^。反正是一场活,怎么活就在一念。
我最喜欢你最后一段话,不把流浪看作漂泊,而是坐标,享受这段旅程。其实人真的不能有太多执念,当下就是最好的坐标!
打开了,挺好的。
回复 @宋小竹: 谢谢鼓励,也在关注您的文章。
不错哦,读完觉得这里的人们是真的在享受生活…
回复 @仔儿妈:刚来比较新奇。毕竟是岛国,气象没有中国大。
怎么打不开啊?
读了它,我更爱欧洲了!
三叶草般简单,翡翠般剔透!在此间,还要怎样的世界!妙哉,悠哉,感动哉!期待不断更新中!有此间,谁说世界没桃源了呢!读的心里暖暖的,感谢分享!
回复 @木云: 有读者当然会很开心,当然会持续更新了。谢谢(^_^)
回复 @以梦为马: 刚拜读完新更新的两章,真是被您的文笔酥掉的一塌糊涂,景妙,文笔更妙!使我想起葛老师笔下的那些妙景,啊,总之我作为读者,太有福,谢谢您!(抱拳)Y(^_^)Y好开森呀(我一激动,就容易语无伦次,特别遇到好书的时候,您体谅哈,嘿嘿)
回复 @木云: 酥掉了~哈哈,我矫情了~
回复 @雷勇: 嘿嘿,不是啦,俺是被灵动的文字和动人的美景打到了!向您学习!^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