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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剪下了那张正好两个月前给你看过的照片:你的一张紧缩的、放大了四十倍的脸。我用图钉把它钉在墙上,此刻我正躺在床上欣赏。你那双眼睛深深地吸引了我。那双眼睛与你的身体相比显得特别大,睁得很开。它们究竟看见了什么呢?水还是别的空洞?监狱的墙沿还是其他的无物?抑或看见我也能看见的那些东西?我有一种高兴,同时也有令人不安的猜疑,这是那种通过我才能体会到的猜疑。它使我忧伤地联想到,不久你就会闭上眼睛。在眼睑的边缘上,一种黏滞的物质正在形成。在发育的最后阶段,为了保护瞳孔,数日之后这物质就会把它们粘连在一起。一直到六个月以后,你的眼睛才会再次睁开。大约有二十个星期,你将完全生活在黑暗中。多么可怜啊!难道不是这样?由于什么也看不见,你会更清晰地聆听我。

  我仍然有这么多东西想告诉你,这段平静的日子给了我充分的时间,因为我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读书,或者看电视。当然,我不得不训练你为一些令人不快的真理做好准备。我无法真正相信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但是,要向你解释这些事情则是困难的,因为你的思想(如果它存在的话)注意的是那些与你将要发现的东西极不相同的事物。你孤独地呆在那儿,孤独得有几分凄楚动人。你仅仅体验你自己。与此相反,我们都体验着许许多多的东西,无限的东西。我们的每一种体验,每一种欢乐,每一种忧伤……都与其他的事情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是的,那就是我将开始的地方。我要开始告诉你:在我的肚子之外,你不会再感到孤独,你无法摆脱他人的束缚,摆脱他们那些多余的朋友。在此之外,一个人无法照料他自己,就像你现在所处的情况一样。想这样做的人简直是发疯。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成功。有时,某人在作尝试,逃到了森林和大海,声称他不需要其他人,断言别人绝不会再找到他。结果,人们还是找到了他。于是,他甚至可能成为那类往回走的人。他返回来备受挫折,成为蚁族世界和从事单调工作的一个成员:在那儿抱着令人绝望和不可能实现的企愿去寻找他的自由。

  你会听到许多关于自由的言论。和“爱情”一样,这是个被人们使用得最多的字眼。你会遇到为了自由而宁愿粉身碎骨的男人,他们经受了折磨,甚至欣然接受死亡。我希望你将来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但在为自由忍受磨难的同时,你也会发现,自由并不存在,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仅仅存在于你对它的寻求之中。像一个梦,一种理想,它来自你对你生命诞生之前的回忆。那时,由于你孤独,所以你自由。是的,我会不断对你说:你在那儿是一 个囚徒。

  我不禁想到你居住的地方是那么小,从现在开始,你将生活在黑暗中。然而就是在这种黑暗中,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你却比在这个巨大而冷酷的世界更为自由。在那儿,你无需企求任何人的允许、任何人的帮助,因为没有谁在你旁边,你不知道何为奴役。在外部世界,你会有无数的主人。首先是我——尽管不希望如此,我们也许不会觉察到——将会把那些对我适合而对你不宜的事物强加在你身上。比如,那双漂亮的小白鞋。在我看来,它们是美丽可爱的,但对你来说,是不是也同样可爱呢?当我把它们穿在你脚上时,你会哭喊、叫嚷。

  我相信它们会使你感到不适与不安。但是我依然把它们穿在你脚上,告诉你不穿就会感到寒冷,慢慢地,你是会适应它们的。为了避免不穿所带来的痛苦,最终,你放弃了,屈服了。这就是奴役长链的开端,它们的第一个环节总是通过我得以表现出来,因为你离开了我就无法做任何事情。因为我是那个将要喂养你的女人,我将包裹你,擦洗你,用手来拥抱你。之后,你会开始自己行走,自己进餐,自己决定要去的地方,自己决定何时清洗。但随之而来的是我的教育,我的推荐。有时你会为一些事情感到担心,因为这些事情与我平时教导的不一致。在我同意你离开我之前,就像学习飞翔的鸟儿,它们的父母让它们脱离白天的窝巢一样,在你的眼中,许多的时光将会流逝。

  然而,那时刻终将会来临。 我会让你离开我,我会让你独自横跨过闪烁着红绿灯的大街。我会推着你朝前走。但这对增加你的自由无济于事,因为你依旧通过情感的束缚、懊恼的束缚与我紧紧相连。有些人把这称为家庭的束缚。我对家庭没有信心。家庭是一种建造来为了更好控制人的窠臼,是一个更好地让他们对法则和传统产生顺从的地方,不管这窠臼由谁来建造,情况都是一样。当我们独自相处时,我们更容易反叛;与别人生活在一起时,我们更容易委屈自己。家庭除了是那种让你去服从的制度的代理人外,它什么也不是。它的神圣和尊严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一切存在着的人们都是一群被迫以同样的名义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的,常常相互仇视相互憎恨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那些懊恼和束缚,如不向飓风屈服的树一样植根在我们心中,如饥饿与焦渴一般不可避免。你无法摆脱它们,即使你用所有的意志和逻辑去努力,你也无法摆脱它们。你可以自认已经忘却了它们,但某一天,它们又会不可救药地、残酷地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把那条绳索紧紧地缠绕在你的脖子上,比上吊用的绳索勒得更紧,直到活活把你勒死。

  通过那种束缚,你会体验到那种由他人,即千千万万蚁族的居民所强加给你的善意。你会了解到他们的习俗、他们的法令。你绝不会想到去模仿他们的这种习俗、尊重他们的这种法令是多么荒唐,多么可笑,多么令人厌烦。他们的法令总是要求你不准做这,不准做那,或者要求你只准做这,只准做那……如果说,你与那些具有某种自由理想的正派人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世界,还比较容易令人满意的话,那你与那些否定你,甚至否定你思想上认同的自由之梦精华的傲慢者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世界,则是纯粹的地狱。傲慢者的法律仅仅具有一种可以去奉献的优点:你可以通过斗争和死亡给它们施加影响。正派人的法律杜绝了漏洞,因为它们已经使你信服了,接受它们是崇高的行为。无论你生活在何种制度下,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那种总属于最强者、最残忍者和最不人道者的法律。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你反抗这条法律:为了吃饭你就得付钱,为了睡觉你就得付钱,为了散步穿上 一双鞋你就得付钱,在冬天取暖,你需要付钱……为了钱,你就必须工作。为了工作你就必须屈服。他们会告诉你许多关于工作之必要的故事和传说,告诉你许多关于工作之欢乐、工作之高贵的所谓真理。但你永远也不要相信。因为这些正是被人别有用心地炮制出来为那些统治这个世界的人服务的谎言。工作是敲诈,是勒索,甚至在你喜欢它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你总是在为某人工作,但就是没有为你自己。你总是在努力工作,但从来就没有什么欢乐可言。事实上,不存在那样的时刻,哪怕是一瞬间,你觉得你应该喜欢它。即使你可以不依赖任何人去开垦自己的土地,但你也得根据太阳、雨水和季节的指令去耕耘它。诚然你没有谁可以为之遵命,能够自由从事你自己的交易,但你也得屈服于他人的淫威与暴虐。

  也许在一个非常遥远的过去——它是那么遥远,以致对它的记忆,人们也不复再现——那时的情况并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工作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欢乐。因为那时只有很少的人,所以他们可以自如相处。但你将来到的这个世界是一个名叫耶稣的人已经诞生了一千九百七十五年的世界,在他诞生的千百年之前就已经有一个我们全然不知的第一个人诞生了。正如我告诉过你的那样,从那时起,好多事情已经过去了。根据最新的资料,我们的人类已有四百万年的历史。孩子,你就要进入这个拥挤不堪的世界。接着你将回顾,并且希望在水中孤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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