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我和蜂拥而至的120医护人员辩解道。

　　但是，我还是被这群白衣天使强行推上了120，接着，我惨叫一声。人一旦发现自己得救，身上的神经就会松弛，剧痛感弥漫了我的全身，我晕厥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身在洁白的病房。

　　第一直觉，我知道我在医院，第二直觉，我现在还活着。上帝保佑，我还能活着。我全身上下酸痛，屁股仿佛不是自己的，转头一看，傍边竟然放着一个亮晶晶的座便器。心里想想也真可笑，这玩意儿也是到了七老八十尿失禁时才用得到，竟然我竟然享受着此等不多见的服务，心里又涌起一阵悲凉的感觉。

　　一个胖子闯进来，说道：“你他妈的醒了。”

　　我问：“你怎么在这儿？”

　　“台里请了假，见你这难兄难弟被车撞了，不就过来看你么。”胖子笑嘻嘻说道。

　　我哼哼道：“我，栽了！”

　　“劳驾我给你把尿？”

　　“不用劳您大驾，我可以自己解决！”我哼哼道，心想这让一个男人把这那话儿尿尿，那不是笑话么，虽然，我和这胖子关系好得像亲兄弟一般。

　　我猛然看到，我的左腿被吊在半空。厚厚的石膏体缠绕着，看起来很像一根巨大的萝卜。我这才发现，昨晚的车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我的一条腿断了，并且昏迷了一整个晚上。这些，都是胖子告诉我的。

　　“昨晚谁送我到医院的？”我问胖子。

　　“120啊。”

　　“我说的是，那肇事车主呢？”

　　胖子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表明自己不知道，然后安慰我道：“你不会有事的，警察叔叔也会秉公执法，坏人终究会有一个让你满意的下场。”

　　我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昨夜那个肇事的女孩儿的面容，她太小了。我甚至有点怜悯起那个女孩儿——做什么不好，偏偏就玩车，玩车就算了，还是个刚拿到驾照几天的冒失鬼，驾照刚到手就算了，还把我这个善良的大龄青年给撞了。

　　胖子发现我有点茫然，抱歉说道：“不就是一条腿断了么，不碍事，你成了铁拐李，我一样不嫌弃你！”

　　“你他妈的太肉麻了，小心你老婆晚上把你大卸八块！”

　　这胖子是我的同事李正聪。

　　李胖子和我在新闻战线奋战多年，他是个很敬业的摄像师。往日，我和他一起奔赴新闻现场，见证着情杀、谋杀、跳楼、车祸、凶杀案、自然灾害、食品造假等等匪夷所思的事件，练就了我们一身见怪不怪的胆量。我在镜头前义正言辞抑或痛心疾首，他在摄像机后面单眼看着我，洞察一切。我们把突发新闻事件报道给电视机前的观众，在电视台的非编制人员中，我和李胖子搭档六年，在险恶的工作坏境中，我们的关系超越了同事，变成了生死过命的弟兄。我曾和李胖子说，我是你家孩子的干爹，但我等了几年，也没见他有个二代之类的，这类人，有一个很洋气统称：丁克家庭。

　　这时候，一大婶从病房门外推门而进，手中提着一个大大的保温瓶，问我道：“儿子，要尿尿吗？”

　　我脸色大变：“不要！”

　　我老妈在医院里守护了一夜，天亮后见我苏醒，赶紧回家煲骨头粥，回来时见到了李胖子也过来了，忙招呼李胖子和我一起吃早饭。一直以来，李胖子和我妈关系不错，一口一个风姨叫着，让我妈开心得不行。

　　正吃着早饭，病房外又是一阵躁动，脚步声踢踢踏踏，打破早晨的宁静。

　　只听见值日的护士大声说道：“安静，安静！这是病房，你们这么大动静干什么，给我出去！”

　　那些人仿佛不管不顾一般，接着，我所在的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那人神情憔悴。我妈见到这情形，呼一声站起来，对那人吼道：“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重症病房，要死人啦！”

　　这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径直走到我的病床前，在我的惊讶中给我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孔先生，实在对不起！”

　　李胖子阻止那人说道：“哎，你这是干什么，老兄，你谁啊？”

　　中年男人说道：“我是薛诺诺的父亲，我带她给你赔不是！”

　　我妈也被这景象震惊地后退几步，缓过劲来后，才问道：“你就是肇事车主的监护人？”

　　“正是！”

　　“你女儿把我儿子害惨了呀！”我妈嘶声力竭喊道，本性暴露无遗，“你女儿倒好，公安还把她给放了，你现在还有脸来这里，你给我出去！”

　　“对不起，是我没教好我的女儿！”男人说罢，又朝我妈来一个深深的鞠躬。

　　我妈气的不打一处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中年男人解释说，一切都是他女儿的错，他为此感觉到良心谴责，所以一大早就来医院看我了，并且说，我的一切损失他全包了，如果我成了残废，他可以养我一辈子。男人解释完毕，又说道：“我说的都是真心的！”

　　“你谁啊，口气还那么大！”我妈几乎跳起来，“我儿子我可以养得，还要你操心？你别狗拿耗子，别以为有两个臭钱就觉得可以买我们的命！”

　　“不是这个意思啊大姐！”男人一脸苦相解释道，“我是真心的，都是我的错，也是我女儿的错，我为此寝食难安，也很难过！”

　　中年男人说他叫薛文东。

　　李胖子见多识广，问那男人道：“你就是万城地产集团的薛……”

　　“是。”男人说。

　　果然是个大人物。薛文东是本城有名的地产商，他旗下的万城集团听说要在纳斯达克上市。在本城的商人中，薛文东以建房子闻名，听说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能力甚比省委书记。但没想到是，风云人物竟长得如此平庸，看不出一点儿商界精英的神采。

　　我妈就是个弄堂妇女，看到这人来头很大，气氛这才缓和了一些。其实是，我家虽然是一介平民，但尊严还是有的，那叫临危不惧，刚直不阿。

　　薛文东见我们沉默，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病房门外说道：“丫头，别藏着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进来吧！”

　　一个小女孩畏畏缩缩地碎步进来，手里捧着一大捧的康乃馨。

　　这就是昨晚把我撞飞上天的女孩儿了。

　　女孩儿低眉顺眼的，就算我的断腿疼的死去活来，也不妨碍我欣赏她的漂亮。这丫头，年纪不超过二十岁，但那张脸看起来也就十六七的样子。我很奇怪自己，在给我造成伤害的责任人跟前，我竟然没有一点儿怒气。所以说，人是非常无理取闹的动物，该生气时不生气，不该生气时，又毫无征兆地起口角。比如我妈和菜场的人因为一两毛的事伦理，比如李胖子和他媳妇因某个小环节吵架。

　　“给孔先生道歉！”薛文东把女儿拉到我的病床前。

　　“不要了不要了……”我强装笑脸。

　　“叔叔，对不起！”女孩儿说罢，给我深深鞠躬。

　　我罢罢手：“算了算了！”

　　事情似乎朝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向发展。薛文东是个办大事的人，走之前，无论如何把五万块钱往我妈的怀抱里塞，我妈万般拒绝，结果薛文东说：“我说我包了，你儿子的事我负责到底，我告诉你，这是你儿子的医疗费，我知道远远不够，我会再来的！”

　　薛文东扔下钱走人，我妈气得拿起钱又跟着追了出去。我们不要嗟来之食，这是我们仅存的最后的尊严。薛文东家财万贯，但也许他不懂得，有时候钱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可能他也懂得，所以他让他的女儿薛诺诺留下来照顾我，一直陪到我康复出院那一天。

　　医院里有医护人员，还有我那强悍的老妈，怎么会轮到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儿照顾我？我感觉现在才真的有点儿麻烦，事情的发展让我很难堪。薛诺诺一看就知道是个家庭教养很好的女孩子，因为把我给撞了，被她父亲勒令留下照顾，她乖乖遵命。

　　何苦呢？

　　我对薛诺诺说：“你走吧。”

　　薛诺诺摇头：“叔叔，我要留下来照顾你！”

　　“别叫我叔叔。”我苦笑道，“我有那么老吗？”

　　薛诺诺把头低得更低，“不是……”

　　我说：“我的腿没事啦，过不了十天半个月就出院了，什么事都没有，你也不要总听你爸爸的，你该回家去，就说是我要你回家的。”

　　薛诺诺抿着嘴摇头。

　　这丫头虽然貌美如花，但性格却倔强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