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双花祭①

  【壹】

  黑蓝天幕,星河灿烂,被娉红凝紫的烟火扫刷过,仿佛谁家小姬红袖一拂,扫下无数星辰。未几,几处乌云款款而来,月下柳岸凉风阵阵,游人涣散,街头灯光扑朔。

  傅子衿猛地吸了口烟,鼻息里一下子充溢着呛人的烟味,浓而粗,似是要吸摄子衿全然的魂魄,子衿半眯着那双勾人的眼,看镜子里倒映出来的那个人,头发腻歪在一起,似笑非笑,颓然地靠着沙发,半张脸蜷缩在膝盖上,嘴里衔着半截烟,氤氲出一圈圈迷蒙涣散人心的雾,竟散发出惊心动魄的美。

  那份惊心,是手里一大堆东西全部都掉落一地的动魄。

  犹然想起白流苏和范柳园在镜子里成全彼此,终于肯放爱一条生路。甚至最后当时整一座繁华大都市的沦陷成全了他们。那她呢?子衿在镜子看着这个连人样都失了个遍的人,忽的来了火气,将剩下的烟猛地戳进沙发里,一两点黑暗里的星火,还有刺鼻的焦味,反倒让一颗紧紧皱缩在一起的心有了一点喘息的味道。

  真黑啊,这样一个迷蒙的世界。

  子衿觉得自己是惧怕阳光的,那样密密麻麻将人全然暴露在它之下的赤裸裸让她无助,觉得自己肮脏不堪;然而日复一日的黑暗,却也让她心生厌倦。然而她现在就像是深渊里的鱼,见不得光,一见光,必死,无疑。

  子衿似走带爬地和镜子里那个自己就这么靠着,虽然彼此的温度截然不同,但彼此可以听见一个对面的声音在喘息。

  ——看她爸爸被我报警抓进监狱的时候,我就看着她狠狠地怒视着我,像我就是洪水猛兽一样。周遭安静得不像话,我当时想啊,为什么人世间要有对错好坏之分,为什么人情冷漠决绝到这种地步,为什么那么多人心里都掀起滔天骇浪的时候更多的人选择沉默选择幸灾乐祸。

  ——你看,多少年了,汉高祖最后还是背弃了戚夫人“山无棱江水为竭”的海誓,陆游再回沈园时昔日青梅早已成家,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最后换来丈夫的貌合神离,一切厮守在时光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助。世上不见得每个人都是在爱着谁的,帮着谁的,但也不见得他们不开心。

  有钥匙锁动的声音,大概是顾如云回来了。

  子衿抬头看了看大摆钟,凌晨两点半,黑影稀疏里看见顾如云进门来,拖沓着一身晚礼服,四处都见褶皱。

  子衿想去扶她,但使不上力,恹恹地问过去,“成了吗?”

  顾如云是,妓女。

  【贰】

  傅子衿有时候自己都会忘记在时过境迁之前她是如何漂亮美貌的女子。

  明眸皓齿,那般年轻,注定颠倒众生,有刻苦铭心的爱恋。黑白相间的制服装,平刘海,及腰的长发,一米六八的个子,削瘦清明的颜,洗的发白的帆布鞋,脚踝处生出灿然炫目的光华,薄而媚。

  把朋友父亲送进监狱以后,似乎一切变得昏暗,终日吸毒的父亲终于被发现,也送进戒毒所,母亲实在受不了双重打击,精神崩溃入谷底,外婆家将母亲接回去了。但并没有将她一同接回去。

  那日她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颓然地走在黄昏的巷口,看日落。

  她想,如果有梦想成真的可能,她希望,在大雪纷飞中看十里荷花。

  接走她的人是顾如云。她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坚毅的脸上还有些时光没有磨平的痕迹,但是眼睛里望进去,却能看尽满江的水,孜孜不倦地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我是顾如云,愿意带你走的人。”顾如云站定,从她眼里看着自己那双光彩陆离的眼。

  顾如云上车,带上大墨镜,娇俏的脸上顿时生出一种慵懒散漫,她凝着后视镜里那个将自己送入地狱的男人和别的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贪欢缠绵,她鄙夷地笑起来。

  笑的是她自己。

  在习惯了他的三百六十五天的作息,每个早晨起床的脾气,每个晚间晚归的不打招呼后,她惊奇地发现,习惯也许很难改变,但并非不能改变。

  谎言里,真假参半的话最是迷惑人心,当时年少不更事,听得他一言两语温存,最后偷得她今生所有。

  顾如云侧头看着十八岁未满的傅子衿,脉脉一笑,倾城之姿,“会唱歌吧,以后晚上唱歌去吧。”她承认,有那么一瞬她是动过怜悯之心的,但是她怜悯别人,谁来怜悯她呢?

  也许,她就像野史里的鱼玄机,咸宜观老少咸宜,年华逝去,最后连身边丫鬟绿翘都要防着最后杀死。

  【叁】

  红灯绿酒之间,傅子衿的声音受到广大的喜好,那些挺着啤酒肚,眼里心里都是算计的男人,或是头发发型奇异怪状的混混,还是些许红酒女郎,都会被那女孩儿青涩温婉的声音蓦地停驻心息。

  那样浅淡,那样出尘,让人一下被摄住魂魄,明明能听见唱者微微的喘息,却能感到她已经是撕心裂肺地竭尽全力地唱着,像杜鹃在枝头血啼,但似乎仍然诉不出内心翻滚的情愫。

  这样一个女孩儿,素颜朝天,面色微白,一身素简的制服裙,身上并无佩戴任何华丽装饰,这个女孩儿在唱歌时,眸萃星魄,剔透如星辰,好似一身风华。

  她站在那里,却好像时刻都可能飘然而去,羽化登仙;似并非凡人。

  顾如云在一群男人之间周旋,腰肢扭得山路十八弯,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像一种毒药。时而她会在人群中找到傅子衿的样子,她太魅惑,太透明,让人忍不住想不断靠近,不断驻足。

  傅子衿偶尔也会在人群中找到她,便对她浅浅一笑。那一刻两人都会觉得彼此那么地相像,就好像深知彼此已抵达了千万年。

  如果不是在顾如云和那个男人吵起来,男人摔啤酒瓶用锋利的碎玻璃刺向顾如云那一刻,那个站在台上轻歌浅唱的女子倏地奔到她的身边,替她挡下致命的伤害……

  也许,顾如云想,她真的可以逃脱他给的梦魇,给的魔怔……让她爱的天昏地暗,让她就像美狄亚深陷于伊阿宋,像何红药沉醉于夏雪宜,让她没了日夜,让她失了最好的年华和最深的思量。

  纵然,那是死亡的代价。

  ——原来不是所有的逃避都能尘封过往。子衿,你不知道,在你出现了以后,我忽的觉得人生应该有一个新的定义,好像我和这个巨大的世界有了关联,好像,上苍赐予我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曾经。

  ——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对爱抱有太大的期待,总是骄傲而卑微地爱着一个人,总是渴望彼此能深知彼此的每一个习惯,总是把对方一点点温暖无限地扩大,一丝丝冷漠无限地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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