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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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俩出了院子,下着石阶,往江边走。

  我必须弄清,或至少明白一点点从小就盘绕在心头众多的谜团和阴影。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什么,但都不肯告诉我,他们在有意组成一个巨大的阴谋,我就这么被框定在沉默之中。也许人人都落在别人“不言”的囚笼里,别人不说的正是我急切想知道的真相?不行,我决定把一切抛开,高考复习这种所谓的第一大事也搁在一旁,得问个明白,不然,我就活得太不清楚了——这么十几年!

  我庆幸自己还未完全丧失看人的本能:我生日这天大姐回家,我就逮住了她,认准了她。她比我大十六岁,生在我前头十六年,对我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肯定有些事与她有关。是命运让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解答我的疑问。

  大姐是唯一不与家里其他妹妹弟弟抱团结伙的人。她和母亲不停息的吵闹,吵得最厉害时,眼里充满了怨恨,或许这是她在众多兄妹中独享宠爱,才会如此撤娇。1969年毛主席将闹遍天下革命的红卫兵,解散到农村边疆广阔自由的天地去,而大姐早在1964年就响应号召下乡,她是全国第一拔下农村的知识青年,比别人多受了好些年的苦。在农村呆了九年才到四川边界一个小县的煤矿当工人。

  她在十八岁卫校快毕业的一刻,与一男生在校外散步。团支部书记批评了她,学校纪律不允许谈恋爱。她说耍男朋友又怎么样?大吵之中,两人同时动了手。她一人受到处罚,不让她参加元旦表演节目。她气得说跳就从二层楼高的地方跳下,腿骨折,进了医院,被记过,因此“历史有污点”。她不愿写检查,却直接去找校长。校长不主持个理,她将学生证朝校长当头丢去,退了学回家。

  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动员她说:“长江三峡美丽如神话,巫山河里的鱼象桶那么粗,煤用手帕包都不会黑。那是个好地方呵!”她相信了,偷了家里的户口本,注销了城市户口,她想与惩罚她的同学老师比比哪个最革命?

  父亲说他走船去过巫山,那里的情况完全不是干部们说的那么一回事,苦得很,父亲不准她去。要她去派出所把户口重新上回去,她骂父亲在造谣,是反革命。父亲哭了。母亲哭着去街道办事处求情,被狠批了一顿,说你反对女儿去农村,就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你应该晓得担当啥子罪名,走遍全国,也没有人敢给她已经下掉的城市户口上回去。母亲被吓坏了,眼睁睁看着她笑嘻嘻地走了。

  同学笑她是傻瓜,母亲骂她无法无天。

  而我总怀疑大姐有什么理由,急于离开这个家,她不想属于这里。

  她见到我话特别多,话里有话,真真假假,象逗我似的,从小如此。有时,她脸上表情丰富到夸张的地步。如果不这样,当她在江边洗衣服,浓密的黑发盘上高高的额头,看上去她还真漂亮,不止一人说过她的眉和嘴象年轻时的母亲。她的脸相,还有高挑丰腴的身材,不同于家里其她姐妹兄弟。重庆女人小巧玲珑,秀丽,沾了重庆山水雨雾地气,性格阴柔。我大姐性格却象男子,刚烈而火爆,敢动嘴,也敢动手,甚至刀卡住第一个前夫的脖子,逼他签字同意离婚。

  她做什么事不想,先做了再说,做糟了,不屑于收拾,让别人去着急。她下乡时,巫山县城一算命八字先生说她命带血腥气,走盘陀运,吉凶难卜,四十岁左右若能躲过一大劫,才可血顺气返归正路。

  “说不信命还是得信,我四十岁左右肯定要出事,还是老实点过吧!”这是大姐几年来老挂在嘴边的话。

  不过今天她的话不一样,她比我落后几级石阶,朗声骂道:“我今年满三十四,按那老该死的算命先生说的,我只有几年可活,干嘛小小心心做人?我就要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我转过身,盯着大姐,劈头盖脑就说:“你们有事瞒着我!大姐,你得告诉我!”

  她没听到似地,急急往下走。我跟着她,不肯落下一步。没有房和树遮挡的江面,有两个人在江里游泳,嘉陵江水较清,与浓黄的长江的水在朝天门汇合,中间象有条弯扭的线分开两江水,在我们这山坡前,就全是长江的浓黄湍急了。我又重复了一句。

  “告诉你啥子?”大姐不当一回事地说,“你刚才可许过愿的,说今天是我生日,你啥子事都愿为我做!”

  大姐朝我的背就是一下,问:“你今天是怎么啦?”她的手真重,我忍住了痛,没说话,等她说话。她嘻里哈哈一阵笑,“我许了愿,就当然照办。但你太正二八经了,好说好商量。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和我就这样走走,看看船,望望风景不好吗。如果你愿意,我就陪你过江去城里玩,看场电影。”

  “我是认真的,你得告诉我!”我不理她的茬,同时,我感到绝望。一声高于一声江上的汽笛相互交错,聚集在我眼前的空中。不止是这个下午,但就这个下午,我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在我听来,每艘船的汽笛都是不一样的,仿佛上面附有一个灵魂,在诉说自己的命运,象带着尖刃,直逼胸口,令我不寒而栗。于是,我冲着大姐喊叫起来:“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你们一直都不想让我知道一丁点,你们一直都在骗我。不管怎么样,大姐,你得告诉我!”

  大姐无动于衷笑咪咪看着我。我的喊叫变成了哀求,声音低得只有我和她二人听得见。

  大姐收起笑容,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到底为什么父亲会视力如此衰退,在我生下后,就不得不提前病休回家?我决不相信那种说法。”

  大姐问我,哪种说法?

  我说,父亲单位劳资科说是“梅毒后遗症”,还有院子里的人也含沙射影地骂过。

  “哪个杂皮、梭叶子、烂娼妇敢乱说!”大姐吼了起来。

  我赶紧掩住她的嘴,我们离住房区并不太远,她这样大声嚷,会有人听见。大姐狠骂着,转头奔下又湿又滑的石阶小道,道旁的垃圾臭得熏人,鼻子难受。她忽然闪进一个暗黑的山岩洼口,扑地跪下,朝石壁磕头。

  “你也来给菩萨磕三个头!”她吼我。

  “这是什么菩萨?”我犹犹豫豫走进黑暗中。

  “江边百衣观音,”她说,“文化大革命中砸烂,你没见过。最近刚由行佛事的善人修起来。快让观音保佑全家。”

  

  难得大姐提到全家福佑,我只好朝幽暗的石壁拜了几拜。大姐又摸到潮湿的石壁下,捧了一掌水,低头喝了下去。她让我去喝。我想起我们院子墙后从坡上无数家流下来腥臭的阳沟水,连声说“不”。大姐弯下身,又捧了一掌,送到我嘴边,水从她手指缝滴漏着,“菩萨水,香的,治百玻”她认真而强硬地说。

  我张开嘴,只得顺从地喝下去,果真是清凉的泉水。“好了,”我说,“大姐,你也弯酸磨蹭够了,现在该可以开始说了吧?”

  “说什么?”大姐却反问我。

  倒给她问准了。我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一切,但我怎么知道大姐知道什么?

  等了一会,大姐说:“好吧,我讲给你听,关于我的身世,我只知道我的身世,其它事我可不知道。你还得答应我,保守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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