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抢网袋

  我回到家时,日头已没那么毒。大哥在前院晒谷坪上锯杉木棍,准备做锄头把。二姐蹲在旁边给他打下手。我将母亲的打算说了。二姐即进屋帮我找父母的衣裤。

  衣服准备好,却没东西提。二姐建议我用篮。可是人小鬼大的我已懂得虚荣,嫌竹篮太土不好看。我想起电影里女人走亲戚都是用大方巾包衣服,便叫二姐将母亲冬天包头用的大方巾找出来。但二姐说:这夏天里将冬天用的东西拿出来,到时又得洗一次。她突然眼珠一转,说:“咦!你那网袋不正好吗?”

  我也眼睛一亮:对呀!这宝贝,可被埋没多时了呢!——还有,表姐们都还从没见过吧?趁这机会,让她们也开开眼!

  但同时我又心存顾虑,想到了暴露它的危险性。

  “别怕。”二姐满有把握地保证,“她在睡觉,现在正睡得像头死猪呢!哪能顾及到这个?你回来时,有爸妈相陪,也不怕她抢。”

  我家房子是前年新建,面积大,房间多,两层楼,每层有九大间。中间是不间断的厅堂,两边各四间呈“田”字型对称分布。大姐的卧房被安排在未来分给大哥的西屋。我们几个小的与父母住东屋。现在我所在的位置是东北角这间,靠最里,与大姐的卧房隔了四道墙,想必她是不晓得我们的行为。这样思前想后,我不再犹豫,兴冲冲地打开了陪嫁大姐的大木箱,从棉被里抽出了多日不见的网袋。然而袋刚到手,便听二姐一声恐惧的惊呼:“啊呀!”

  我猛地将网袋一抱,牢牢将它护在胸前。不用看,也知是大姐来了。大姐得意地冷笑着,一把将二姐撂过一旁,随即一手抓住我的右胳膊,另一手夹着一股呼啸的阴风“啪”地打了我一大耳刮子:“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将它藏到我的棉絮里!”她面目狰狞,怒中带笑,明显志在必得:“我说怎么找不到呢!看你这次还有什么鬼招!”

  我被打得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直响。

  我迷迷糊糊地,硬起头皮准备迎接第二次袭击。二姐焦急的哭喊骤然响起。她抓住了大姐的右手,哭着求道:“大姐,你莫打了!不就是一只网袋大的事吗?她上次已经够惨了!你也该解气了。”

  “不是一只网袋大的事!”大姐咬牙切齿地恨道,“这祸水!她害我脑顶上多了几个疤,我就是要打死她!打死她才解恨!”

  “她还小啊!还不懂事、不晓得轻重啊!”二姐声音都急哑了,“我晓得你内心有气。可是那事你怎么能完全怪她?是你自己没做好,怎么能怪别人?”

  大姐一听此话,更加怒不可遏。她狂叫着,松开了抓我的手,一把捏住二姐脸颊使劲往后掰:“我让你乱讲!我让你乱讲!我有什么错?你凭什么教训我说我有错?”可怜二姐疼得直叫唤。

  我又痛又急——为的二姐如此为我受累。我心疼得直哭。大姐明显已经疯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好想把网袋就此给她。可是,刚才的话已经很明白:她这样待我不单是为了网袋!现在我就算拱手相让,也绝讨不到好!她不会就此罢休的!

  见二姐没有反抗,大姐终于放开了她,转身向我逼来。此刻,她的样子好难看,如花的面容变得十分恐怖,眼珠子滴得出血来。

  我恐惧得要死!我害怕得要命!我害怕得不晓得逃躲。我已经被吓傻了,颤颤兢兢地立在当地,直后悔刚才的虚荣。

  啊,如果不是嫌竹篮太土,如果不是想拿它到舅舅家去炫耀,我一定能躲到她出嫁!等她嫁了,我就安全了——嫁出去的姑娘,哪有为了争东西再打娘家人的道理?父母容得,舆论也容不得——唾沫星子都会把她喷得无地自容!

  二姐猛地从后面将她拦腰抱住——连同她的两手一把抱住,一边哭着冲我喊:“晓露!快跑!衣衫你不用管,我会送过去!”

  大姐气极了,她怒目圆瞪,俏脸涨得通红,身子剧烈地左右摇晃,企图甩脱二姐。但十五岁的二姐已是家里半个劳力,力量也不弱,她一时竟没能甩脱。

  为了摆脱二姐,她于是使上了脚,两脚不停地往二姐脚上跺。

  我很害怕,很慌急。眼望二姐被她甩得东摇西摆,真担心她会和我上次一样,被摔得磕出血来。尽管我很想逃,躲开这个狠毒的恶婆,但我更想帮二姐对付她。可是我晓得,我俩就算联手也绝对打不过她。二姐心慈,我又力弱,我俩怎么对付得了心狠手辣又力大无穷的大姐?我唯一的胜算是帮二姐扯住她的头发。可是那样会越打越僵,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大姐报复心极重,她吃不得半点亏。如果这次我将她引以为傲的头发破坏了,还不知会施出什么手段来报复我们。我害怕她报复,害怕再来一次上次那样的痛苦折磨,更怕二姐将来日子会很难过。二姐很可怜,因为不得父母爱,一直受大姐欺凌。二姐被欺负了,不能告状。因为告也没用:轻伤父母不会管。重伤最多给大姐一个白眼。她不告还好。一告,反惹大姐更加生气,新的打击会接踵而至。

  我进退两难!我想逃,可是又实在舍不下二姐。二姐这样勇敢地反抗大姐还是头一次,而她这样勇敢完全是为了保护幼小的我。我怎么可能那么不仗义,反丢下她自己逃跑?

  二姐急了,骂起来:“晓露!你呆了吗?还不快走?你只要把大哥叫来,她就不能把我怎样!”

  一言点醒了我,我赶紧往外跑。但还没等我跑到堂屋,里间便传来二姐的惨叫声!那叫声实在太恐怖、太凄厉了!时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想起这声惨叫,我仍不由得心痛难禁!——我那短命的二姐啊!曾经为我受了怎样一场苦!

  我当时脑袋一炸,心想:二姐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她能让我嘴巴出血,就有可能让二姐脑袋开花!我顾不得逃,死也要回去看看究竟!于是我返身往回奔。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喊:我要跟她拼了!这个恶婆,我一定要跟她拼了!我真做好了拼命的架势。

  她俩仍一前一后地扭作一团。但大姐的姿势略有变化,她的头勾着。二姐环抱着她的手被高高地抬到她胸口上。大姐的白的确凉衬衫前襟上,触目惊心地印有鲜血!

  她在咬二姐的手!这个恶婆,她竟然疯狗似地在啃咬二姐的手!我可怜的二姐啊,难怪会发出如此恐怖的惨叫声!

  我一见到那鲜血,气得也要发疯。我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大姐的发辫尽力往外拉,嘴里骂道:“松口!恶婆!你这条疯狗!再不松口,我就拿把刀来敲掉你的狗牙!”

  在我的狂呼猛扯下,她们俩个终于分开。但我还没来得及逃离现场,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猛力推得飞了起来。我小小的身躯如足球般直往墙上撞,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我的脑门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坚硬的墙上。这下子,我的头真的爆炸了,炸得我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屋内已亮起了电灯。母亲和二姐陪坐在床前。母亲一脸阴沉,说不清是忧还是恼。二姐脸上挂着泪珠,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抽噎。她的右手腕上缠着纱布,像电影里的伤病号那样,用绷带吊挂在脖子上。见我醒来。母亲的眼睛亮了,脸上阴云倏然不见。二姐也破泣为笑,欢呼着冲外屋嚷道:“醒了!杨医生,我妹妹醒了!”

  杨医生正和父亲、大哥在外屋喝酒,听到我醒来,赶紧过来探望。杨医生摸了摸我高高肿起的脑门,说:“醒了就好!只要不得脑震荡就没事——唉,都怪我!不该买了那生事的东西来!”

  父母赶紧陪笑:“这怎么能怪你?都怪我们家那大祸水不懂事,一二十岁的人了,还像个七八岁的细伢子小心眼!”

  第二天,我在院门外的垃圾坑里找到了我心爱的绿网袋书包。它已经面目全非,被人肢解成了一堆完全无用的碎片。二姐告诉我:这是大哥干的。他当时在屋外听到号叫,感觉到不对劲,顺手操起那根还未成型的锄头把奔了进来,刚巧看到我被大姐推倒。很少发脾气的大哥这次动了怒,挥起锄头把将大姐一顿好打,打得她跪在地上直呼救命。大哥见我久唤不醒,不得不将她丢开。又见二姐右手血流不止,更加慌得不行——原来,二姐的右手腕脉被大姐咬断了!大哥气得恨不得继续揍她。只因牵挂我们两个,暂时让她躲过了。

  “当时的情景好吓人!”二姐心有余悸地说,“幸好那恶婆还没完全丧了良心。她自己跑到东边屋里喊来大嫂帮忙,又跑去请杨医生。听杨医生说你有可能得脑震荡,于是溜了。”

  大哥觉得我的网袋是祸害,因此要剁掉它。剁时,还咬牙切齿地骂着:“祸根!祸根!看你以后还作不作怪!”剁完了,他又要剁掉大姐的那只,但大姐已经躲得不知去向。

  我的大姐在外面直躲到中秋节前一天才归来,是大姐夫八妹把她送回来的。开始谁都不晓得她躲到哪里去了,还以为她害怕得寻了短见。家里家外找不到。第三天,村里的人全部被组织起来帮忙寻。有的进桔园,有的上山,有的下河塘。甚至,还有人钻到十几米深的水井里摸,结果自然都无功而返。人人都急得不得了。连我和二姐,原本心中都对她怀着恨,也很快被她死亡的忧虑所代替。直到第四天,去山外拉煤的张司机回来说,大姐是搭了他的车去了邻市的永兴煤矿找老公,大家才放了心。他们的长子,就是那时有了的。

  她归来时,腹中已孕育一个充满希望的、鲜活的生命。而我的脑门上,却从此多了个可怕的、永不消散的肿包。还有二姐那原本光洁美丽的右手腕,从此烙上了几个发白的、难看的牙印。

评论
  • 像三毛一样!平凡的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写得像,琴棋书画诗酒花一样美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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