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3、24、25

  22

  她爱情生活的第一个年头里,特丽莎在交合时叫出声来。尖叫,如我前面所述,尖叫是为了使自己对一切情景耳聋目盲。随着时间推移,她叫得少些了,但她的灵魂仍然被爱情所蒙惑,什么也看不见。同工程师没有爱的交合,终于恢复了她灵魂的视觉。

  她再去蒸汽浴室时,又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重温在工程师家里做爱的情景。她没有记住她的情人,事实上,她简直很难去描绘他,甚至当初就根本没有注意他裸体时是什么样子。她能记得(她现在在镜子里所观察的,能引起她回想的)的是自己的肉体:她的须毛三角区以及上方的那颗圆痣。她在那以前一直认为这是最平凡不过的斑点,眼下却为之着迷。她渴望再看到它,再看到它,看它与陌生的生殖器那么难以置信地亲近。这里,我必须再强调-下:她并不想去看男人其他的器官,只是希望看到自己的私处与陌生生殖器的亲近。她不想看情人的肉体,希望看自己的肉体,看看这个新发现的肉体,自藏自珍的肉体,有别有异于所有他人的肉体,无比亢奋的肉体。

  看着自己在淋浴水珠冲刷下的身子,她想象那工程师又到酒吧去了。哦,她多么希望他来,希望他邀请她回去!哦,她多么渴望!

  23

  她每天都害怕工程师的出现,害怕自己没有力量说一个不字。几天过去了,害怕他来的担忧逐渐变成了害怕他不来的恐惧。

  一个月以后,工程师仍然音信全无。特丽莎觉得有点费解。她的灰心失意逐渐消退,变成了一个恼人的疑问:他为什么不来?

  这天她正在侍候顾客,朝那个曾经攻击她卖酒给孩子喝的秃头走去。他正在大声讲一个肮脏的笑话。笑话是老调重弹,她从前在小城里端啤酒时就从醉鬼们那里听过上百遍了。她又一次感到母亲的世界在闯入她的生活,于是粗鲁地打断了秃头。

  "不要你指手划脚,"那男人怒气冲冲,"我们还让你呆在这酒吧店里,算是你福星高照!"

  "我们?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就是我们,"那人举起手里的酒杯,"再要一杯伏特加。我可不愿你这样的人对我顶撞,明白吗?哦,顺便说吧,"他指着特丽莎脖子上一串廉价的珍珠项链,"这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能说是你丈夫给的吧?一个擦窗户的!他送不起这样的礼物!是你的顾容,是不是?我想知道你用什么来回报他们?"

  "马上闭嘴!"她叫道。

  "别忘了,卖淫也是犯法的。"他继续说,企图抓住那项链。

  卡列宁突然跳出来,把前爪搭在酒柜上,开始叫起来。

  24

  大使说:"他是个秘密警察。"

  "那他为什么这样公开?一个秘密警察不秘密了有什么好处呢?"

  大使盘腿坐在帆布床上,象在学练瑜珈功。肯尼迪从墙上的相片框子里朝他微笑,使他的话有一种特殊的威严。

  "秘密警察有几种职能,亲爱的,"他开始用长辈人的语气说,"第一种是旧式的,他们只是听听人们说些什么,向上司汇报。""第二种职能就是威吓人。他们要人们明氏我们都在他们的股掌之中,要让我们害怕。你那秃头朋友就属于这一类。

  "第三种职能就是制造假象来损害我们的名声。几天前,他们试图指控我们阴谋颠覆国家,当然这只会使我们增加声望。现在,他们往我们口袋里塞麻醉毒品,声称我们强奸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他们总能找到什么姑娘跟在后面。"

  特丽莎立即联想起那个工程师,他为什么再不来了?

  "他们需要设陷断,"大使继续说,"强迫人们与他们合作,给另一些人设陷阱。这样,他们就能慢慢地把整个民族变成一个纯粹的告密者组织。"

  特丽莎此刻只想到一件事:工程师有可能是警察局派来的。那么,把自己灌醉又宣称他爱她的那个少年又是谁?正是因为他,秃头特务才攻击她,工程师才为她辩护。那么,这三个人都在预先安排的方案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目的是软化她,使她上钩!

  她怎么能没想到这一点呢?那住宅是那么奇怪,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家呀!一个穿着华贵的工程师怎么会住在一个那样的破地方?他是工程师吗?如果是,他怎么可以在午后两点的时候下班?另外,有多少工程师读索福克勒斯的书?不!那不是工程师的图书馆!那地方总的来看更象是某个穷知识分子的住宅,是把他抓进监狱以后没收来的。十岁那年,她父亲被抓进了监狱,国家没收了他们的住宅和父亲所有的书,谁知道那房子后来作什么用了?

  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工程师不再来了:他完成了使命。什么使命呢?秘密特务喝醉时已经粗心地泄露出来了:"别忘了,卖淫也是犯法的。"现在,自称工程师的人可以证实她跟他睡了觉,还向他勒索了钱!他们将威胁她,将她的丑闻公之于众,除非她同意向他们报告在酒吧里喝酒人的情况。

  "别着急,"大使安慰她,"你的事听起来没有什么危险。"

  "我想也是。"她用僵硬异样的声音说。然后带着卡列宁,朝布拉格的夜晚走去。

  25

  人们通常从灾难中逃向未来,用一条拟想的线截断时间的轨道,眼下的灾难在线的那一边将不复存在。但特丽莎在自己的未来里还看不到这样的线。只有往回看才能给她一些安慰。又是星期天了,他们坐上车,远离布拉格的束缚。

  托马斯开车,特丽莎坐在旁边,卡列宁坐在后面,偶尔伸过头舔舔他们的耳朵。两小时后,他们来到一个以矿泉水出名的小镇上。六年前他们在这里住过几天。他们想在这里过夜。

  他们开进广场,下了车,面对曾经住过的旅馆站着。这里没有什么变化,一棵老椴树还象以前一样挺立在旅馆前面。一座古老的木制柱廊往左边转去,最高处止于溪流之中。溪流把带有疗效的泉水溅落在大理石的盆内。人们都纷纷探身弯腰,手里持有相同的小玻璃杯。

  托马斯再看那旅馆时,发现事实上有些东西还是变了。原来称为格兰特的旅馆现在更名为"贝加尔"。他看了看大楼转弯处的街名牌:莫斯科广场。随后,他们在熟悉的街道上走了一圈(没套皮带的卡列宁紧随其后),查看了所有的街名:斯大林格勒街,列宁格勒街,罗斯托夫街,诺沃西比斯克街,基辅街,熬德萨街;还有柴可夫斯基疗养院,托尔斯泰疗养院,柯萨科夫疗养院;还有苏沃洛夫旅馆,高尔基剧院,普西金酒吧。所有这一些名字都来自俄国的地理和俄国的历史。

  特丽莎突然记起俄国入侵的那几天,每个城镇的人都把街道路牌拔掉了,住宅号牌也不见了。整个国家一夜之间成了无名的世界。俄国部队在乡下转了整整几天,不知自己来到了哪里。军官们搜寻并企图占领报社、电视台、电台,但没能找到它们。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问路,人们不是对他们耸耸肩,就是告诉他们错误的地名和方向。

  现在看来,失去名字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相当危险的。那些街道和建筑再也不能恢复它们原来的名字了。结果,一个捷克小矿泉突然演变为一个虚构的袖珍俄罗斯,特丽莎寻找着的往昔已被人没收。他们不可能在这里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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