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方圆都刻意躲避着程翰文——她怕控制不住真的对他动情。爱上下属，她不以为丑。但爱上地位低下的小司机，她实在难以接受。

　　但很快她便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刮目相看并心生敬意。程翰文虽是独子，却全然没有一般独子所特有的懒散与好高。他非常爱岗敬业，且踏踏实实。公司每有急单，总是他毫不推辞地去帮忙加班加点，且从不提加班报酬。对于每日分派的送货任务，无论多远、多晚，他都毫无怨言，总是那么积极、阳光地投入工作……

　　并非他要以此讨好方圆，而是他一贯如此。这些从侧面都可以了解到。

　　作为领导，方圆喜欢这样任劳任怨又不挑事的员工。作为普通人，她尊敬这样勤劳又阳光的好人。

　　程翰文真正和她近距离接触，是她到物流中心上班以后。她作为物流中心的最高领导，不但监管捻线厂的人事行政和生产安全，还直接管理储运部的汽车队和仓库。安排司机往哪个方向走，完全由她决定。运输报销就更不用说了。没有她签字，司机们到出纳面前是报销不了前日的加油费和过路费的。

　　刚开始，她也没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只感知他是一个安分守纪的人。人长得帅，又这么年轻，还这么安分守纪、爱岗敬业，实在难得。喜欢之余，又多了一份欣赏与敬重。但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情愫。在他面前，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公事公办的样子。

　　一天中午，她吃饭较迟。洗碗的时候，在水槽边碰到同样洗碗的程翰文。

　　程翰文一边洗碗，一边和她打招呼：“方经理，您——是不是在红苹果做过人事？”

　　方圆一惊，抬头望他：“是呀。你怎么知道？”

　　程翰文笑了：“我说呢——怎么这么面熟？01年的时候，我还在广州，在一个木材厂做押货司机。一次送货到那里，正好碰到你们在举行国庆文艺晚会。我有幸观看了您策划的那台节目。那场面……我就觉得奇怪：怎么一个日日加班加点的私人企业里头，也会产生如此高质量的晚会？看那俩主持人说的话，又俏皮又富有内涵，俨然很有水平的专业主持人。不瞒您说，我没事的时候也就喜欢看点闲书，知道那节目和台词的好歹。我还以为他们是从哪个地方电视台请来的呢！但仓库的朋友告诉我：这些主持人台词全是靠一个叫方圆的小女人编写出来的！她是公司的行政人事主管。那俩主持人是她通过海选从车间工人里挑选出来的。经过报名、筛选，几千人里就选中了他们两个。然后，他俩再跟着她一个表情一个表情地学、一句台词一句台词地背，才有了那样的效果。

　　我当时好震惊：一台近三小时的晚会，主持人在台上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所发出的每一个表情，全是靠您一个人创作并训练出来的，真的很厉害！不是有着过人的文笔和实操经验，谁能编写得这么好？看他们引经据典的，还以为他们有多高的文化、多丰富的人文知识呢！谁知，全是靠背！

　　后来，晚会结束，您上台致辞并公布获奖名单。远远地，我见识了您！只见您梳着一根过时的麻花辫。麻花辫子又黑又粗，从后脑一直垂到腰下。明明很土气的梳妆，可是您看来一点都不觉得土，反而显得十分雅致、清爽。深蓝色的职业套裙，更衬托得您既高贵、又稳重。我看不清你的脸。但见您光着额，满面笑容，周身散发出暖人的柔光……

　　您的声音也好听：温和简洁，清脆悦耳，一点都不像某些上位者那样装腔作势、盛气凌人。很多女人一得势，就连声音都变了。要么忸怩作态，要么强势得不得了——而您没有！当时我那个震惊——我真不敢相信：这么一台热闹的晚会，组织策划者竟然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女人！

　　同我一起坐的，还有其它地方来的司机。他们也同样很震惊。尤其那几个山东来的北方佬，那巴掌拍的！又是尖哨，又是大吼。都说可惜现场没花卖。要不然，最该得奖的是您！唯有您！

　　那时我刚满二十岁，从学校出来才一年多。第一次近距离见识到真正厉害的文化人，那个激动……第二天，我特地求仓库的朋友带我去写字楼看您——我想仔细看清您，到底长什么样子。头天晚上虽然有看到，但隔得太远，五官没看清。第二天，我在写字楼里把您瞧了个仔仔细细。当时你们办公室里很乱。里面挤满了人，全是昨晚得奖节目的代表。他们前来领奖。

　　您的两个助理在给人们发奖金。您坐在最里面。大模大样地，像个女王，闲靠在转椅里，一晃一晃的。您的办公桌旁站着两个男人。看样子，有些地位。他们穿着和普通员工不一样，很随便。我知道你们厂普工上班必须穿工衣。只有写字楼里的工作人员和车间主管以上职务才可以着便装。连组长们上班都得穿工衣。所以我想，这两个人，要么是写字楼里的，要么就是车间里的主管。

　　果然，听内容，他们还真是车间主管。一个在建议您组建一个业余文艺活动团。一个在向您推荐人物，好像是推荐那个男主持。他希望您把他调到仓库。因为车间里粉尘大，又加班加点，没有时间搞别的。而仓库里相对轻松，晚上加班时间也不长。这位爱才、惜才的伯乐很希望自己的员工能生活、工作得更好点。

　　您没有发现我，但我看清了您——那么美！那么年轻！那么有气质！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文员。哪知您早就做上了主管——一个有着几千人大厂的行政人事主管！我知道，除了老板，和他的一帮子亲戚，厂里给外人没有设主管以上职务。而您这行政人事主管，直属老板管辖。实际上，您也就相当于别的单位的行政人事部经理。权力大着呢！

　　当时，我实在是震撼！以致终身难忘！”

　　说到这儿，程翰文有点羞赧地笑了：“我好倾慕你们那厂，所以决定辞职来深圳。但我进不去。红苹果待遇不错，车间普工都难得轻易辞职，更别说司机了。但我又不想丢了货车司机这门手艺，所以先到了别家……再后来，您离开了红苹果。我也就没再打算去了……”

　　程翰文这话给了方圆一个信息：自从观看了那台节目，他便暗恋上了她。以至于从广州追到深圳，又企图追进红苹果……

　　方圆心里甜丝丝的，表面却装得若无其事：“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主要是那之前他们厂还从来没有举行过文艺活动。我一提议，即刻得到全厂响应。大家热情高，报名的就多。精挑细选，当然能选出高质量的好节目——你别小看这些工人。穷乡僻壤出奇才。不要以为他们文化层次不高，就连艺术细胞都没有了。艺术才能是天生的。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学好多年都成不了文艺大家。有的人，哪怕只学几个月，就隐隐有大家的风范。我这等于是把已有的艺术人才给发掘出来，而不是把他们培养成材。他们的才能本身就有，不需要我帮忙培养。我只不过协助给一个平台，让他们展现展现。至于主持人台词，那也好简单：将各个节目顺序编排好，然后根据节目内容找一些典故、或编一些幽默和搞笑的话语来串连一下，就能将一台节目搞活了！你别把我说得那么神。只要你用心，一样可以做到。”

　　程翰文说：“刚开始见到您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您竟然成了我的直接上司！深圳那么大，单位那么多，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呢！没想到……从今往后，我就不用再那么遗憾错过了……”

　　程翰文明显很不好意思。他微勾着头，情意绵绵地微笑着，满脸绯红。他侧身面对着方圆，一副随时准备逃的样子。

　　方圆好感动。这一次谈话，让她对程翰文又多了一份怜惜。

　　但即使明知他也喜欢她，她还是不敢越雷池一步。“不和同事发生情感纠纷”，是她到深圳就定下的铁条。何况，这同事还是她的下属——一个比她小了七八岁的小司机！

　　元旦的时候，公司组织了一次爬圆山活动。

　　准备爬山时，程翰文大阔步地从后面赶上来，递给方圆一瓶矿泉水，说：“方圆，你知道吗？你好有女人味！连穿工衣都显得那么优雅！身材像极了小S，举手投足像极了赵雅芝。你要是继续留辫子，肯定会引得许多男人发狂！”说着，他轻笑一声离去，留给方圆一个急匆匆的背影。

　　方圆愣怔在当地站了好一会，搞不清他是真话还是玩笑。回想他刚才说话的神情，似乎是玩笑。但看他那急匆匆逃离的样子，又像是真心话。

　　方圆猛然觉醒：曾几何时，程翰文已对她改了称呼？

　　但她喜欢。她喜欢他叫她“方圆”，而不是“方经理”。喜欢他称呼“你”，而不是“您”。

　　方圆好久没听人说她“有女人味”了。自从来到深圳，她渐渐由一个扭扭捏捏的小女人蜕变成了一个风风火火的“男人婆”。人家都说她是 “辣妹子”。程翰文这独一无二的赞赏，无疑给她孤寂的心田种下了多情的种子，实在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