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突然下雨了。丝丝缕缕的，棉纱般，随风在空中轻舞飞扬。

　　酒足饭饱的人们，走在这沁凉的雨雾中，顿感格外清爽。有人欢呼：“哇！这雨——来得真及时！正好帮我醒酒去火。”

　　走在最后的汪总面若石榴。他虽海量，毕竟喝得最多：敬员工，员工又故意灌他。此刻走路都有点不稳了。习惯使他仍不忘冲前面的人群高喊：“大家还是注意点！千万别贪凉快淋得感冒！大年节的，要过个健康年……”话未完，一个酒嗝猛然冒出，打断了他的话。

　　员工们乐了，都回头朝汪总笑。他大舌头的语调本已叫人开心，这酒嗝……人们嘻嘻哈哈，并不回应。却仍我行我素，毫无畏惧地走在这冬天的风雨中。

　　深圳的冬天就是好。哪怕别处正严冬，它仍温暖得如湖南的仲春。

　　方圆站在聚丰物流中心职工食堂大门口，目送汪总的黑色皇冠轿车绝尘而去。身着夕阳红绣花对襟短袄、黑色阔腿裤、黑底镶金花圆头小皮靴的她，宛如清末哪家大院里走出来的小媳妇，娇俏、玲珑、神秘而又不失妩媚。此刻，她双手相握垂于腹前，脸上挂着一个已经凝固了的微笑。漆黑的丹凤眼里，隐隐流淌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和忧伤。这落寞和忧伤渐渐汇集成一片薄雾，蒙住了她的双眼，使她愈发楚楚动人。刚才，汪总原本很关心的一句客气话竟然刺痛了她。酒醉微醺的汪总意表关切地说：“方圆，累了一年，你也该轻松几天了。这里就留给他们去收拾吧。你赶紧回去和家人团聚，别让老公等得心焦……”

　　方圆还没有老公。虽然三十有五，仍孑然一身。当初，之所以在求职简历“婚否”一栏里填写“已婚”，是为了避免非议和麻烦。职场里，总有那么些世俗又偏见的人：“你一个小家庭都建不好，还有能力管好一个大公司？”方圆的一个异性朋友就曾多次遭遇这事。他也是三十好几没结婚。几次应聘人力资源经理，都因大龄未婚被拒之门外，连面试的机会都不得。

　　身为女性，就更易招质疑。人家不但会怀疑你的能力，甚至还会怀疑你的人品：你这么优秀，又生得靓，怎么会没男人要？要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同性恋、或者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疾病，就是已经有了男人——却非正室！

　　方圆就怕人家怀疑她为同志或外室，更怕某些已婚男人或未婚渣男的性骚扰。曾经，在金龙鱼油集团就碰到过这事。其时，她做南天油粕招聘主管。因为女工宿舍满员，暂时住到男工宿舍，与生产部的两位组长合住一套三室两厅。有天晚上，她刚洗完澡，到厨房洗水果。突然，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那根火腿肠样的东西同时硬邦邦地顶了上来，直往她屁股中间捅，吓得她不行。要不是她冷傲天成且临危不乱，那次非被强奸不可。

　　这厮还是她的湖南老乡，岳阳城中人。妻子刚探亲回去，就熬不住了。事后，他向方圆道歉，说是方圆身材太靓，像极了小S。又穿着睡裙在他眼前晃悠。浑圆的肩膀和粉白的皮肉实在是诱人，他不想入非非都不行。这话意思明显：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方圆自己太随意，率性开放。他要不受吸引，都对不住她——他确实是情不自禁了。

　　方圆哑口无言，只能吃了这闷亏——谁叫自己大意呢？

　　其实，此人生就这德性。还在方圆刚住进来时，不少同事都这样提醒她：“你和他同住一室呀？那得小心了！那个人，和种马差不多！”

　　后来，她也渐渐看出：这厮每周两次彻夜不归。保安说他是出去嫖妓，就在不远处的蛇口街上。至于性伴侣是否固定，不得而知。多年来，他倒是一直没放弃在附近寻找固定性伴侣的痴想。可惜南天油粕车间不招女工。所有的女性都集中在写字楼，且个个眼高于顶。他没机会下手。

　　方圆无意间来到他身边，可谓天赐良机。难怪他一见她便大献殷勤，又是请吃饭、又是送礼的。

　　有了那次教训，方圆在男人面前再不敢随意。一般员工面前，她都是骗人家“已婚”，且“有小孩”。求职婚否一栏里，也总是填“已婚”。碰到感觉信得过的上司面试，她才会透露自己未婚的事实。

　　她这样做，一般上司都能理解，并敬重她的这种做法。而且，还会替她保密。但这样一来，她也给自己设置了障碍——成婚的希望更渺茫了。

　　但她又并非独身主义者。她不是没想过结婚。只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她不能忍受。而爱情，于她就如冰山雪地长草一样，很难得萌芽。她太追求完美：男人不一定要英俊，但必须耐看——至少，让她看着舒服。而她看着舒服的标准是：既眉清目秀，又不失好风度和气质；男人不一定博学，但必须不蠢、有足够的智商和她搏弈；男人不仅要有坚强体魄和力气，但更要有骨气，绝对不能没有男人气——那令人崇敬的男子汉尊严和胸襟绝对不能弱。在沉稳型和活跃型间，她既要沉稳，又不失活跃；既要低调、又不失风趣。生活习性上，她又追求男人不抽烟、不酗酒，更不能赌博——而且，还不能太沉迷电视和网络。能力上，要扛得住深圳的生存压力。体质上，要绝对身体健康、心理健全，且不能带任何暗疾或残缺，连狐臭、口臭、黄牙黑牙等这样可治愈的小毛病也不能有……

　　最要命的，她外表看上去文静、柔弱，骨子里却有些老爷们儿气量。在她身上，很少看得到普通女性的矜持和做作。因此，在一般男人眼里，她属于那种缺乏女性柔情的女汉子。而在她眼里，如今的男人要么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要么软弱可欺，不堪一击；要么贪婪成性，令人生厌；要么虚假阴毒，让人畏怯；要么偏激癫狂，变态可怕；要么轻浮浅薄，好色贪玩……

　　尤其深圳的男人——至少，她目前所碰到过的几乎都这样：已经被生存压力和现代价值观熬炼成了没有多少骨气的软骨男人。这种患有现代软骨症的软骨男人缺乏传统男人所具有的自尊心和责任感。他们对金钱和女色都贪得无厌，对家庭责任和爱情却看得一文不值。为了金钱和权势，他们可以放弃最神圣的男性尊严。对待女性，却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总是先抱着玩一玩、发泄一番的心态。他们玩女人比换洗袜子还快，把所有的女人都当成了廉价妓女。越是弱势女人，越得不到他们的尊重和责任心。他们也许本身无能，却对妻子人选过分苛求。他们要求对方远远高过要求自身，说什么“要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家中是贤妇，走出去是贵妇，到了床上又是荡妇……”他们既要求妻子会谋生——最好是谋生手段比他们还高超、所得收入比他们还丰厚，又要求妻子会持家理事。而且，在床上也能像妓女那样放浪无耻，侍候得他们从心理到生理都舒舒服服……

　　这些严以律人、宽以待己的软骨症男人，方圆打心眼里瞧不起。所以，每当有异性请她吃饭，她都是很审慎地揣度对方请她吃饭的意图。如果对方是已婚男人，或是未婚却让她觉得远不如己的男人，她都是一口回绝——除非对方是上司、又因工作关系请她。正因为如此，她年届三十五，依然孤孤独独。

　　她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接触到地位、收入相配的单身男人。每次参加职业培训，她都能结识新朋友，其中不乏单身者。可是，每次和这样的朋友同餐，都是实行AA制。这是深圳的特色。男人和与自己无亲密关系的女人一道就餐，总是力求AA制，生怕了被女人吃穷似的。喜欢人情味的方圆觉得好没意思。她情愿这次你买单，下次我买单，而不要同一桌里大家个个掏钱，形同凑份。

　　自从做上主管以上职务，方圆便没碰到一个实心实意请过她吃饭的男人——除非因工作关系，或是打主意到她身上揩油的人。一般男人——譬如过去同事或来此地游玩的同窗，都是吃她的多。他们吃她还偏有个说法：方圆工资高。方圆是地主。地主就得尽地主之谊。对于外来同学，方圆请客自觉理所当然，因而毫不勉强。但对于本地同事，男人倒吃她，总觉得被吃了软饭。那感觉非常不舒服。

　　所以，方圆对深圳男人很不感冒。她在新浪微博里自语：“深圳（或在深圳工作）的男人不能选做丈夫或恋人。他们是种抢食动物，只能当成竞争对手。”这话引来很多人围攻。使她一度曾将微博关闭。

　　但刚才汪总的那句无心之言深深刺痛了她，使她不得不又陷入顾影自怜。是啊，年年春节，年年独过！因为不愿听父母亲友的唠叨和叹息，更不愿看到双亲那忧虑期待的目光，她情愿背负不孝女之名，也不肯回乡省亲。今年这个年，她原本打算回家过，但公司仅放四天假——其中她还得值一天班！事实上也就是没有假：来回路上要两天，值班一天，还剩一天。这一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公司惯例：每年年三十中午全司上下一起聚餐。为了体现公司人性化，允许员工带家属。她这个部门一把手，总不能在公司团年饭上缺席吧？

　　这也难怪，公司主业是纺纱。纺纱是织布前的重要工序，必须赶在春夏新款布料织造之前完成。春节前后便成纺纱旺季。聚丰集团作为大陆纱线行业的龙头企业，其春节前后的忙碌可想而知。车间普工都难得请到假，何况她一个分公司经理？敬业尽职的她，对此虽然烦恼，却也没敢表露。当善体下属的汪总问及她是否要请假回老家时，她甚至还说：“没事，等淡季的时候回去休年假也是一样。”

　　然此刻——当公司团圆饭曲终人散，那些携亲带眷的工友们告别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之时，她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落寞，一种被遗弃、被忘却的委屈感迅速袭上心头。尤其听了汪经理的那番话后，更加不可抑制地自伤自怜起来。

　　“方经理，我看您今天根本没吃什么。要不，我给您加炒几个菜吧？”食堂管事老唐突然出现在方圆身后。

　　方圆一惊，迅速来了个川剧大变脸，以惯用的领导口吻回复道：“不用，我回去吃。你们赶紧收拾一下，早点收工。”

　　说着，方圆转过了身，眼望老唐和蔼地笑道，“唐师傅，这几天可把你们累坏了。今晚和明天，该悠着得悠着，值班就按原计划执行。轮到谁休息，就好好休息。一年到头，你们几个最不容易，休息时间最少……”

　　方圆说得动了情，伸手一握老唐的手，摇了摇，诚恳地续道：“辛苦你们了！唐师傅，请您帮忙安抚他们一下。就说方圆感激你们！公司感激你们！”

　　“哎呀！哎呀！”矮小精瘦的老唐手足无措，一个劲儿的摇手又摇头，急得脸都红了，“说哪里话！方经理，这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应该做的。要说辛苦，您最辛苦！公司上下全看到了。两百多人的衣食住行、安全、卫生、福利，哪样不要您操心？”

　　“呵——！”方圆被他滑稽的怪模样给逗乐了。她咯咯咯地笑着，松开了老唐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说：“好啦，我知道了，你也体恤我。我们就互相体恤吧。你快点忙完。你老婆还在那儿巴巴地等呢。”她朝厨房方向一努嘴。那里面，本是来吃年饭的唐师傅老婆正在帮忙刷洗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