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网袋

  我心知大姐恨我,不仅因为我这次没替她圆谎,让她又挨了骂,更因为我曾经搅黄了她的好事。

  如果,这次我听她的话,承认嘴巴是自己走路不小心摔倒砸破,与她无关。她也许就因我以血还了血而放过我。但是我憋不住委屈把真相告诉了二姐,二姐又告诉了妈,以致她挨了骂,大失面子。作为即将出嫁的准新娘,按习俗在娘家已是半个客。客人就该受到礼遇。事实也是如此,自她订婚以来,家里大人突然都对她客客气气,有关她的事——譬如办嫁妆,都要征求她的意见。她如提出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父母兄嫂都尽量满足。他们这样做,一是为了表示对她这准客人的尊重,二也是确实很不舍。但如今本该受到特别礼遇的她竟又遭到一顿恶骂,实在很不体面。大姐生来好强,从小就受不得半点委屈,平时谁要对她说话稍重了点,她都要撇起嘴巴哭,何况是正儿八经地斥责?无论如何,她都肯定咽不下这口气——这一点,可以从她时不时地剜我一眼的仇恨目光中看出来。

  大姐似乎自我一出生便恨上了我,她生来便是我的克星。自我记事起,她就没给过我好脸色。她认为我是个多余,我和二姐都是多余——甚至,连二哥都是多余。如果,家中只生有大哥和她,她就会吃好、穿好,还能进学堂读书——她常常这样抱怨我们,直言是我们的到来影响了她的前程和剥夺了她对诸多物质条件的享受。如果我们不非要投胎到这家,父母即使想再生也没法。好多人家的娘就是生了一两个后就没再生养的。

  也确实,由于祖父母早逝,外祖母家儿孙又多,我父母的儿女便没人照看。我大哥是在摇篮里哭大的。到大姐好些,她有大她四岁的大哥陪着玩。但等她长到六岁,该上学时,二姐正好出世。其时二哥也才四岁,家里很需要人照管。十岁的大哥已是家里半个劳力,农忙时可以帮父母挣工分,自然不可能留在家里。再说,作为家庭未来顶梁柱的他,也不可能留在家里被家务琐事纠缠。

  于是大姐被人为地取消了入学资格。于是天生好强、极渴望读书识字的她便恨上了底下的我们。她认为是我们拖累了她。尤其是我,我出生时她才十岁,还有望上学。其时二哥已上小学,二姐也略懂人事。如果我不出生,她是可以带着二姐去上学的。可是我的出生彻底打破了她的求学梦。原本我就是计划外产品,母亲结扎好几年了又意外怀上了我。父母依照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的规律推算,断定我是个“带把儿的”,故决定把我生下来。谁知我没有带把。大姐认为我令父母失望,应该受到父母歧视。但父母不但不歧视,反把我捧若掌上明珠。如今都九岁了,还常常赖在他们怀里撒娇,连睡觉都要他们搂着,都小学三年级了还不和他们分床。这就不由得她不生嫉妒因而怀恨。“一样都是女,凭什么她就该享受这么多好处?有书读,还不用帮忙做一点家务事。”她常常这样向袒护我的父母提出抗议。

  我理解大姐对我的嫉妒,原本我也是挺同情她的。每当看到她连工分数字都不认得,常常把记录自己工分的本子倒拿着看,就未免大生同情。可是她不领我的情,甚至还认为我在暗地里嘲笑她。常常,我好心提醒她该这样顺着拿。她反倒要恼怒地翻我一白眼,没好气地骂道:“关你屁事!我就喜欢这样看!要你一个屁眼大的人来教?!”

  而这一次,我很不懂事地在她旧恨未消的情况下又添新仇,是把她得罪大了。

  我预感到网袋事件并没有完全结束。大姐憋在胸中的那口恶气迟早要吐出来。她恨父母事实更甚于恨我,因为她觉得我们不平等的根源在于父母偏心。如果父母不偏心,她就能够读书,至少也能像大哥、二姐那样读完高小毕业。“哪怕是让我进学堂起个蒙也好啊!”她常常这样恨道。

  但她恨父母又不敢直接将怨气喷到他们身上,只能吐到我这个父母眼中的掌上明珠头上,通过伤害我来打击父母。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也没把我怎么样。那时她的仇恨对象是二哥。二哥是母亲梦后所生。临盆前,母亲梦见一白胡子老头从门前的水塘里蹦出来,手托一带把婴儿。母亲当此梦是好兆头,认为二哥是神仙送来的。故父母决定把二哥的名字取得响亮些:“飞龙”——龙来自于水,龙飞上高台成为皇帝。“龙”字将带发二哥一生。父母都坚信:二哥来自于龙族,将来必飞黄腾达,是家中辉煌的未来。他就算不当皇帝,也必是个状元。因此,他从小就被娇生惯养。如今都年满十五,还从没洗过一只碗、拌过一次猪潲。扫帚倒在跟前他都懒得扶。嫌挡路,脚一跨就过去了。大姐恨他,更厌他,嫌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谓他:“是家里最吃冤枉的”。为此,她常背着父母对二哥又打又骂。

  但自从二哥去了镇上读书,后来又去了县城,她再找不到发气对象,便将矛头对准了我。因为二姐是不怎么得父母爱的。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二姐不幸梦里出生,生来就不会哭,长大了又不爱说话,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她且爱思考、爱做白日梦,成天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做什么事都慢腾腾。父母很讨厌她这个样子,嫌她死呆,很不爱她。大姐要气父母,自然不能拿她来过渡。只有拿我。而我又是个极懂得配合的,常常会将矛盾升级。斗得过就斗,斗不过就跑到父母面前告状,因此总能气到父母。渐渐地,大姐把对父母的恨完全转嫁到了我头上。即使二哥放假回来,她也不再找他麻烦了,因为二哥是不爱告状的。

  当然,大姐要是晓得这次不是我直接告的状,而是二姐帮忙告的状,二姐同样逃不脱一场报复。要报复二姐,她容易得很,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她恶骂上一顿,甚至暴打一顿。给二姐吃爆栗或耳光,于她来说就如唱歌——完全看心情而定。但要给我吃爆栗或耳光,可没那么容易。二姐因为太爱沉思,面对危险常常不晓得躲,逼急了才会奋起反抗。我不一样,我有把握才反抗,没有把握赶紧逃。手上打不过,逃到远处开舌战。

  这次网袋事件虽然让我吃尽苦头,也让父母气到,但网袋仍然在我手上,结果就是我赢。大姐看事物的成败从来只看结果:结果如愿便是赢,结果不如愿便是输。

  这一次,明显是她输了,因为她没有得到她心仪的、人人称赞的绿网袋。为此,我感觉到网袋仍然凶多吉少。

  为了保住这用鲜血换来的宝贝,我于是更加小心谨慎,时刻防备大姐的突然侵袭。

  这样在提心吊胆中,很快迎来了暑假。从此——至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用天天提着这祸根苗在大姐面前晃荡了。俗话说:“眼不见为净”,我常听大人们这样讲,渐渐地也明白了其中道理。我想大姐之所以一定要霸占我这只网袋,就因为它跟她那只形成了鲜明对比。如果没有我这网袋作参照,人们不会觉得她的网袋略有逊色,那她的占有之心也就不会产生。如果,我把我的网袋藏起来,藏得别人不再提起,甚至不再想起并拿来和大姐的网袋做比较,大姐也许就把占有它之心渐渐放下。

  我的这个想法很快得到印证。当我把网袋精心藏起——还没藏过几天,大姐看我的眼神就明显变得柔和起来。

  但这网袋我藏得好辛苦。今天,我把它藏到床垫下。明天,又把它藏到厅堂楼上的干柴草堆里。甚至,猪栏房的屋梁上。都是藏不了多久,我就感觉到不安全——我不是担心被人无意间翻出,就是害怕会被老鼠咬坏。有时藏得心烦,我也会想:干脆让给她算了!成天提心吊胆的,玩又玩不好,睡又睡不安,紧张兮兮的,实在太累人!

  但我又实在不忿大姐的霸道行为。我想她是姐姐,又是快出阁的人,理该让一让我。人家的姐姐出嫁前,都会准备好礼物送给娘家人以示纪念。而她不但不送我礼物,反要抢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岂有此理!我干嘛要让她?过分的迁就,只会助长她的恶行,她会得寸进尺!以后,我岂不要像二姐那样凡事都得紧她先?吃东西由她先,穿衣服由她先,连上个厕所都要由她先!自己憋尿都憋出眼泪来了还任由她独霸厕所先拉屎一拉就是半个小时!她面前你不能说个“不”字。一“不”就耳光上脸!我可不愿意这样奴性!绝对做不到!

  所以我决定还是继续与她斗,坚决不妥协!等斗到她出嫁了,真正成了客,总不好意思再抢了吧?这样想着,于是我挖空心思,继续四处藏匿我的宝贝网袋。此时,我和大姐斗智的兴趣更大过爱网袋本身。

  最后,我终于选定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绝对安全所在——大姐陪嫁的新棉絮!这棉絮不似那床单、被套、枕巾、布料等之类的场面物,大姐会时常拿出来自我欣赏或向人展示。它们自弹好以来就一直静静地躺在同样给大姐陪嫁的大木箱里。我的袋由它们包裹着,既不用担心老鼠来咬(就算老鼠要咬,也定然先咬掉木箱、再咬掉棉絮、然后才轮到它。),也不用担心别人来翻——大姐绝对想不到我竟敢将袋藏到她的嫁妆里!就这样,我的网袋安安稳稳地在那儿藏了一个多月,直到七月半到来。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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