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笔法(1)
“春秋笔法”是指以褒贬评史事的历史学方法。这种以价值评判为主旨的方法,至少在汉代已经定型,并一直为官方首肯。宋代此风甚行。如欧阳修《新唐书》等即“褒贬祖《春秋》”。苏辙大谈“史官助赏罚论”:“盖史官之权,与天与君之权均,大抵三者更相助以无遗天下之是非。”“贤人君子之功烈与夫乱臣贼子罪恶之状,于此皆可以无忧其无闻矣。”(苏辙:《栾城应诏集》卷一)这些话不仔细想想,还觉得有道理。《宋史》的主笔之一欧阳玄在《进〈宋史〉表》中论《宋史》编修“矧先儒性命之说,资圣代表章之功,先理致而后文辞,崇道德而黜功利。书法以之而矜式,彝伦赖是而匡扶”(欧阳玄:《圭斋文集》卷一三《表》)。确实,这部《宋史》以程朱理学为基本指导思想,采用任情褒贬的所谓“春秋笔法”论是非,重义理轻文辞(《宋史》的文字确实一团糟),崇尚道德而轻视功利,其发凡起例、评断史事、裁量人物,与此一点儿不差。《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六《宋史》提要评断说:“大旨以表章道学为宗,余事皆不甚措意,故舛谬不能殚数。”你想,如此一部书,读起来能放心吗?我在写作本书之始,深入接触了《宋史》,一开始就怀疑起来。比如关于太祖与太宗的关系,这上面写他们如何如何相善。比如本书《自证政见》里专论的曾布,被列在奸臣传。所论都与事实正好相反。这太可怕了。其他原来我不熟悉的内容,照此读来则不全成了伪知识了吗?
历史学家成何居心,要如此铺叙历史?如同王安石压制曾布实事求是的批评而证明自己的见解正确一样,或许正是春秋笔法的原教旨吧。历史是个可打扮的小姑娘,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些话倒说得直言不讳,我也来点“春秋笔法”,称之为“历史独断论”。
不过,把《春秋》之笔法说成这样,却是冤枉了孔夫子的。南宋有个大史学家叫郑樵,是巨著《通志》的作者,他早就说过,《春秋》是一部说实事的书籍,所谓《春秋》主褒贬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是后儒附会演绎出来的。“凡说《春秋》者,皆谓孔子寓褒贬于一字之间,以阴中时人,使人不可晓解,三传唱之于前,诸儒从之于后,尽推己意而诬以圣人之意,此之谓欺人之说。”(《通志·灾祥序》)“樵每叹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而事多,载籍本无说,腐儒惑之而说众。”(郑樵:《夹漈遗稿·寄方礼部书》)儒者“因疑而求,求而迷,因迷而妄,指南为北,俾日作月,欣欣然以自得之学,其实沈沦转徙可哀也哉”(《通志·〈尔雅注〉序》)。郑樵戳穿了这层纸糊的窗户。《通志·总序》列举了大量的事例说明任情褒贬的做法所造成的各种混乱和谬误:“曹魏指吴、蜀为寇,北朝指东晋为僭。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齐史》称梁军为义军,谋人之国可以为义乎?《隋书》称唐兵为义兵,伐人之君可以为义乎?房玄龄董史册,故房彦谦擅美名;虞世南预修书,故虞荔、虞寄有嘉传。”“《晋史》党晋而不有魏,凡忠于魏者,目为叛臣,王凌、诸葛诞、毌丘俭之徒抱屈黄壤。《齐史》党齐而不有宋,凡忠于宋者,目为逆党,袁粲、刘秉、沈攸之之徒含冤九泉。”这种褒与贬皆为主观臆断,以私心或意识形态为标准,不符合客观实际。
郑樵主张让史官说实话,认为史书的功能是记载史实。“史册以详文该事,善恶已彰,无待美刺。读萧、曹之行事,岂不知其忠良,见莽、卓之所为,岂不知其凶逆?”“且纪传之中,既载善恶,足为鉴戒,何必于纪传之后,更加褒贬,此乃诸生决科之文,安可施于著述。”(《通志·总序》)如何才能把史实说好呢?“著书之家,不得有偏徇而私生好恶,所当平心直道,于我何厚,于人何薄哉。”(《通志·氏族略第三》)“私生好恶”是一个道德问题;“平心直道”是理智与理性,当你秉笔直书的时候,“不为智而增,不为愚而减”,聪明过头了千万要冷静,才力不够要多下苦功,更不能做“厚我薄人”之事。
郑樵还从学理上探讨“实学”治史。他说:“后人学术难及,大概有二。一者义理之学,二者辞章之学。义理之学尚攻击,辞章之学务雕搜……要之,辞章虽富如朝霞晚照,徒焜耀人耳目。义理虽深如空谷寻声,靡所底止,二者殊途而同归,是皆从事于语言之末,而非为实学也。”(《通志·图谱略》)如此讲义理、讲辞章,正是使史学失当、随意发挥、歪曲事实的重要原因。他对这种“略于事实,详于浮言”的史著,作过这样一个比方,“正犹当家之妇,不事饔飧,专鼓唇舌,纵然得胜,岂能肥家”(《通志·总序》)。郑樵认为像天文、地理、宫室、器用、车旗、衣裳、坛兆、都邑、城筑、田里、会计、法制、班爵、古今名物等16类学问,“有书无图不可用也”;认为“天下之事,不务行而务说,不用图谱可也,若欲成天下之事业,未有无图谱而可行于世者”(《通志·图谱略》)。郑樵还竭力主张史家学习自然科学,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修出符合实际的史志。学自然科学要把书本知识与实际观察结合起来。如学天文,“诵一句,凝目一星,不三数夜,一天星斗,尽在胸中矣”(《通志·天文序》)。要向“农圃人”学习,“大抵儒生家多不识田野之物,农圃人又不识《诗》、《书》之旨,二者无由参合,遂使鸟兽草木之学不传”。他说自己“结茅夹漈山中,与田夫野老往来,与夜鹤晓猿杂处,不问飞潜动植,皆欲究其情性”(《通志·昆虫草木略序》)。而朱熹却说:“且如今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木、一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如何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其成饭也。”(朱熹:《晦庵集》卷三九《答陈齐仲》)这与郑樵是截然相反的见解。郑樵的实证思想与主流文化反差很大。
春秋笔法(2)
郑樵还提出“会通”以鉴古知今、察往知来。他说:“修书之本,不可不据仲尼、司马迁会通之法。”“且天下之理不可以不会,古今之道不可以不通,会通之义大矣哉。仲尼之为书也,凡典、谟、训、诰、誓、命之书散在天下,仲尼会其书而为一,举而推之,上通于尧、舜,旁通于秦、鲁,使天下无逸书,世代无绝绪,然后为成书。马迁之为书,当汉世挟书之律初除,书籍之在天下者,不过《书》、《春秋》、《世本》、《战国策》数书耳。迁会其书而为一书,举而推之,上通乎黄帝,旁通乎列国,使天下无绝书,世代无绝绪,然后为成书。后之史家据一代之史,不能通前代之史,本一书而修,不能会天下之书而修,故后代与前代之事不相因依。”(《夹漈遗稿·上宰相书》)“会”要收###聚天下之书,研究各家学说;“通”要上下通、横通旁通,才能“极古今之变”。郑樵的要求是那么高,要“使天下无逸书,世代无绝绪,然后为成书”,这部书所集聚的知识能量自不待言,这部书的科学性也是无与伦比的。他说自己“三十年著书,十年搜访图书”,我们至少可以相信他写起书来,不忍妄发一言。
史学家在历代的地位不过为皇帝的发言人,他们自己从来未曾想过权可比“天”比“君”。历代正史,除《史记》、《汉书》尚可见著者之人格外,其余均为天下定“是非”,实在都是皇权在做主。即便史官有权力“助赏罚”、动“春秋笔法”,我以为也当削了这个权。史家当在人格上、学术上与“天”与“君”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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