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花容天下

  转眼间,几个月过去。

  薰风初入弦,十里青山,数声鸟啼。

  品河流水一湾西。

  满庭山杏花。

  剑花净,刀光冷,如风如电马,摇动空碧。我紧握刀剑,踏过杏树顶,踩着叶片轻盈飞过,无声无息,脚下扬起了纷飞的杏花雨。

  刀剑合一,心神凝聚。

  落地时,山雀未惊。

  还未开始舞刀剑,身后就已经响起了清脆的鼓掌声:“好身手,不错不错!”

  满山鸟儿倏然扑翅飞起。

  我回过头,霎时又惊又喜。

  翻卷的落花中,一张五官深邃的脸,一身绛红色的衣裳。火红色的羽绒在肩膀上随风舞动。手中一把挂着玉蝶坠子的宝剑。

  我将刀剑往空中一扔,抽鞘将它们接住。

  花遗剑眼睛又睁大了些。

  “宇凰,一年不到,你的武功竟到了这种境界。”

  我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

  “花大哥……你,你不生我气了?”

  花遗剑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住在凤凰竹林,想了很久,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我可以一直守着他。”

  频叶软,杏花明。

  花遗剑眼角的蓝蝶仿佛会随时舞起。

  我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答应轩凤不杀重莲,原本觉得对不起亡妻。但是重莲现在众叛亲离,连你都离开他了,看样子他的下半生也不会好过。”

  花遗剑的表情平淡如水。

  我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众叛亲离……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有人传言重火宫出了内乱,除了那几个元老级人物都离开了。原本攻上去胜算几乎为零的,但是现在五成能攻下来。楼庄主果然英明,这一等没有白等。”

  手心冒出了细细的汗液。

  初夏的阳光忽然变得有些刺眼。

  “这样啊……真是好呢,我们可以上去杀个片甲不留。”

  再也笑不出来。

  花遗剑挑眉看着我。

  “宇凰,你练这么高的武功,就是打算随他们一起去除掉重莲?”

  我苦笑着点点头。

  “那花大哥呢。”

  “不是还有几天就要出发了么,楼庄主邀请大家再来团聚一次。”

  我又点了点头,再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一阵喧哗。

  我和花遗剑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大院。

  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朝外面走去。

  大院内。

  许多人簇拥在一起,似乎围着什么东西,都在低声议论。

  一个女人的声音显得十分突兀——

  “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这声音略显低沉,此时大吼起来,难免有些嘶哑。只是我一定在哪里听到过。推开人群,很困难地朝里面探了个头。

  他们的确围着一个女人。

  乱七八糟的头发,紫棠色的衣衫。

  高贵而充满巾帼气质的脸此时已变得肮脏不堪。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竟是水镜!

  她握住了手中的双刀,狼狈地撑着地面,手却被人踩住了。她抬起头,又一次对着周围的人大声吼叫:“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怪物,把孩子还给——啊——”

  那个人的脚她的人在她手上狠狠戳了一下。

  双刀砰然落地。

  “你说谁是怪物?啊?你们宫主才是吧?不男不女,不伦不类,跟个太监似的……不不不,他还能生孩子呢,比太监还太监,哈哈哈……”

  踩住她的弟子仰天大笑。

  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有一个人还扯住自己的袖子,往脸上抹了几把,扭扭捏捏的样子让人见了直生恶心:“人家~就是~重火宫的宫主~~重莲~小莲花~~”

  “啊哈哈哈……”

  许多人笑到弯了腰。

  水镜愤恨地抬起头,眼眶中已有泪水在滚动。

  “你们也就只能在这里跟个狗似的狂吠,我水镜就看着你们杀到重火宫上去,我们宫主勾勾小拇指,你们几个小货色的命就没了!”

  话音刚落,一口唾沫落在了她的脸上。

  “等我们去了重火宫以后,就可以知道重莲到底是男是女了,我很好奇他有没有男人该有的东西,哈哈。”

  水镜抬头恶狠狠地看着他们,用袖子将唾沫擦了去。

  花遗剑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统统给我让开!!”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先是一愣,接着连连赔笑:“花大侠,花大侠好。”

  花遗剑皱眉道:“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楼庄主平时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花大侠,她不是‘弱’女子啊。这婆娘是重火宫的大弟子,耍起狠来的时候不要命的,你看看,我兄弟的手都差点给她砍断了。”

  一个男子拖出另一个受伤少年的手。

  深而长的伤口,鲜血汩汩。

  看样子这手是废了。

  花遗剑眉头锁得更紧了。

  “我知道她是水镜。无论她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先不提她是女人,你们以多欺少,又算什么男子汉!就是抓到人,也该等庄主发落。”

  水镜抓了抓自己被弄乱的头发,低下头默默流泪。

  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走到她的面前,蹲下。

  “水镜姐姐,你怎么会离开重火宫的。”

  水镜猛然抬起头!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宇凰,你……你……你没有死……?”

  我回避了她的视线。

  “杀掉重莲之前,我不会死。”

  她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竟然……竟然说出这种话……咳咳,你什么都不知道……”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哽咽了半天都没说出来。

  周围的人都没有说话。

  许久,她才慢慢松开了手,指向一个弟子。

  “你看看他手中的孩子。”

  我站起来,朝那人走了两步。

  那个弟子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怒道:“林宇凰,你想做什么?你若是背叛灵剑山庄,定会死无全尸!”

  我伸出手。

  “把孩子给我。”

  他退了一步:“你竟然帮着这女人!”

  我不再多话,抽出凰羽刀,用刀柄捅了一下他的手。

  他惨叫一声,孩子被高高抛了出去。

  我跳起来接住,孩子在我手中重重撞了一下,刚落地就大哭起来。

  那是个女孩。

  两只棉花团似的小手在空中乱抓,细细长长的眼睛紧闭着。

  女孩依然在嚎啕大哭。

  我的神志却在一瞬间被搅乱了。

  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师父就告诉我,长在眉心的痣,叫做美人痣。

  女孩的眉心长了一颗痣。

  绛红色的美人痣。

  “林宇凰!你想造反是不是?!”

  几个弟子已暴跳如雷。

  寒光闪烁。

  阴冷的剑锋朝我刺了过来!

  我抱着怀中的孩子,一跃而起,在空中旋转数周,最后落在了屋檐上。我找了个地方坐下,完全无视下面一片叫骂声。

  婴孩的领口处有一根细细的银链。

  我将那银链抽出,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名牌。

  三个刚劲有力的字,潇洒俊逸——

  重奉紫。

  我惊愕地睁大了双眼,朝楼下看去。

  水镜扬起头,眯着微微发红的眼睛,对我喊道:“你看看那个名牌的背面。”

  我将名牌翻了过来,上面刻着几行蝇头小字:是时深秋独酌夜,玉镖门,漫脱寒衣浣酒红。奉天城,紫珠崖,感怀故人。故名奉紫。

  “重火宫旁一悬崖,名紫珠。”

  我看了看水镜,又看了看那孩子。

  小丫头靠在我的怀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一瞬间与我的交汇在一起。

  一双充满灵气的桃花眼。

  雁点青天字一行,一缕孤烟细。

  我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小丫头不哭了,只眨了眨眼,歪着脑袋看我,眼睛弯了起来,露出了温柔的笑容。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容。纯净而清澈,无丝毫污浊。

  楼下的人依然在叫骂,可我什么都忘了。

  我伸手刮了刮她的脸颊。

  她笑得更开心了,小脸朝我身上贴了过来。

  鼻子越来越酸,只有将她紧紧抱住。她伸出嫩嫩的小手,勾住了我的脖子,就像雪芝依赖重莲那样依赖我。

  明明是很开心的时刻,可我的眼泪却像是决堤的洪水,不断往外涌。

  原来,你没有记恨我。

  就算生离死别,就算转世轮回,你都依然会回到我的身边。

  有人说,女儿前世是父亲的情人。

  父亲就是还女儿前世的情的。

  为了前世的未了情结,为了前世的不能尽意的缠绵,为了前世不能白头的相首,为了前世有约的协定……

  今生父亲将把前世没能做到的爱,全都交还与她。

  所以,我会用我一生的时间去爱她。

  抱着怀中的奉紫,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江湖上的事,没几件是我所关心的。

  就算练成了一身绝世武功,赢得身前身后名,或许下场还会很惨。

  例如说,梅影教主。

  例如说,重莲。

  或许就这么带着奉紫浪迹天涯会更好。

  什么武林,什么灵剑山庄,什么重火宫……全都与我无关。

  再与我无关。

  失神了片刻,楼七指带着一帮弟子走了过来。

  一看到花遗剑,他就拱了拱手:“花大侠。”

  花遗剑回了礼,并不说话。

  楼七指看了看周围的人, 俨然道:“谁叫你们这样折磨人了?即便是对手,也不该如此对待。给她一个痛快罢。”

  我连忙大叫道:“不要!”

  所有人都看着我。

  楼七指道:“林公子,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我怔了怔,连忙跳了下来。

  水镜朝我走了几步,身旁的人拦住了她。

  楼七指挥挥手,他们又让了开去。

  她走到我的身边,靠过来小声说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么。”

  抱住奉紫的手渐渐收紧。

  “莲……莲宫主他还好吧?”

  水镜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原来你还是没有忘记他的。重火宫的确像他们所说那样,已经支离破碎了。所以我才会带着小少宫主逃出来。”

  不安的感觉在心底流窜。

  心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膛。

  “那他呢——他去哪里了?”

  水镜惨然一笑,三分沧桑七分悲凉:“差不多已经一年了。”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那个东西在你的手上,你再看看,就明白……为什么了。”

  说到“明白”二字的时候,她的声音明显抖了一下。

  我连忙追问:“那个东西?什么东西?”

  水镜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

  细长的眼睛渐合起来。

  不过多时,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我睁大眼,顺着她的嘴角往下看去——

  不知何时,她已经将一把小匕首捅入了自己的小腹。

  “水镜姐——!!”

  我痛苦地撕吼,伸手去接她,却被她推了开去。

  秋风鸣桑条。

  水镜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孤寂的弧线。

  她倒在地上,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我脚下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

  看着水镜宁静地睡去。

  远处不知何处箫声响起,一曲烟波渺。

  也不知过了多久。

  我抬起头,目光慢慢扫过周围的人。他们的神情各不相同,可都带着明显的鄙夷和不屑。只有花遗剑奇*書$网收集整理,皱着眉,别过了脸。

  我站起来,走到花遗剑面前。

  花遗剑叹息一声。

  眼角的蝴蝶黯然失色。

  怀中的琥珀和琼觞早已被体温暖热。

  “花大哥,我想请你帮个忙。”

  花遗剑点点头。

  我拿出琼觞,放在了他的手中。

  “我听人说,零陵城后有几座山,山后是一片海。海边有一座小屋。我听说温采的坟墓在那里。把这个琼觞磨成灰,洒在他的坟头。”

  花遗剑接过琼觞,将它紧紧握在手中,又点了点头。

  我抱起奉紫,倏然冲出人群,来到了后院。

  一个小的池塘。

  澄鲜净绿表里光。

  我擦了擦手中的汗液,拿出了怀中的琥珀。走到池塘边,将琥珀泡了进去。水渐渐发热,琥珀上方泛出了金色的字。

  奉紫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先是莲神九式的招式进阶解释。

  一一显过后,水面缓缓浮出几行银色的字——

  修炼此功须无情无义,方可练至顶重。

  一旦自察动情,武功渐弱。

  后至双性合一,趋于无敌化,终成莲翼。

  自修成之日,及至一年之后,命数归结。

  看到后面四个字的时候,我的头嗡的一声响,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晚风微动,净扫天地。

  一勾新月照澄湾。

  奉紫睡了。

  睡着的时候,还紧紧抱着一个枕头。神情安然,呼吸均匀而平稳。眉心的美人痣嫣红如凝梅,让她看去柔和了许多。

  我坐在床沿,轻轻理了理她的头发。

  去年深秋,重莲已经双姓合一了。

  看到琥珀上的字以后,立刻就想往重火宫赶去,可一直到了晚上我都没有动身。

  如果我去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了……

  我开始感到害怕。

  重莲说,等我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等我想起了所有的事,不用他说,我也会离开。他说,蜉蝣的生命极短,朝生暮死,昙花一现。

  他还说,他恨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知那时他是否就预知了自己的未来。

  我从来都只想着要杀他,却没想过如果他死了,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

  突然觉得无法呼吸。

  走出门去,长长吸了一口气,却无法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风猎猎,经树叶飘飖。

  深院静,小庭空。

  握住拳头,紧闭双眼。

  说什么要替轩凤哥报仇,说什么恨他,巴不得他死。到头来,他生死未卜,才知道自己错得太彻底。除了伤害,什么也没留下。

  冲回房间,收拾好了东西,小心翼翼地抱起熟睡中的奉紫。

  走到庭院外,轻轻跃上屋檐,翻出墙去。

  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

  带上奉紫,速度要慢上许多。

  一路上借着稀饭米粥给她喝,算是填饱了肚子。

  经过一家小城镇的时候,看到了让我久久难以忘怀的一幕。

  城边有一条小溪。

  溪边摆了几张竹椅竹桌。

  桌上放了几碗稀饭。

  一个孕妇和一个老年妇女正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孕妇的手时时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轻轻抚摸。

  老妇坐在她的身边,用蒲扇扇了扇风。

  “哎,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生个孩子真像是去鬼门关溜达一圈再回来。不过你不用担心,婆婆一定会给你请最好的稳婆。你这段时间就不要走动太多,免得动了胎气。”

  那孕妇温柔地笑了一下。

  “谢谢婆婆,我已经很享福了。可怜了于嫂……”

  “哎,她这运气也太不好了,刚怀上孩子就死了丈夫。还好她公公婆婆都在,否则真不知道她接下来几个月该怎么过下去。””

  孕妇道:“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没有丈夫的支撑,谁有勇气把孩子生下来啊。”

  我朝他们走去,指了指桌上的碗。

  “这位婆婆,请问我能借你们的粥给孩子补补水吗?”

  “没问题。”老妇看了看奉紫,“这是你的孩子?”

  我点点头,舀了一勺粥喂入奉紫的口中。

  奉紫眨了眨大眼睛,乖乖地将那些粥喝下去,一边喝眼睛还一边弯了起来,一直盯着我笑,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老妇摸了摸儿媳妇的肚子,漫不经心地问:“孩子的娘亲呢?”

  动作略微迟疑了一下。

  “他……他在家。我这就是带女儿回去找他的。”

  奉紫伸出小手抓住我的手,将剩下的粥灌了进去。

  老妇点点头,又摇了摇蒲扇。

  “应该是在坐月子吧。坐月子也辛苦啊,稍微一个不注意身子就废掉了。当相公的千万不要让娘子受冻了,否则下半辈子就不好过了。”

  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

  漫天飞雪中,我的刀狠狠地插入了重莲的后背。

  他看着我的眼神,寂寞而又脆弱。

  我紧紧皱着眉,细心地喂了奉紫第二口,眼眶渐渐模糊。

  又是照顾孩子又是赶路的日子真的不好过。

  抵达重火境的时候已是初秋。

  遍地落叶,满山枫红。

  走在地上,都会有沙沙的声音响起。

  我摸了摸自己的衣兜,找到了一袋细粉。走到了紫藤林中间偏西的地方洒了出来,树林上空的雾气渐渐散去,www奇Qisuu書com网一条小道呈现出来。

  我朝里面飞速走去。

  白色楼宇于数重花内起,如雪国一般。

  清溪楼环绕,水澹澹兮生烟。

  只是楼宇间不再有灯火,石回桥上不再有侍女。

  走进了嘉莲殿。

  空空如也。

  什么人也没有。

  甚至连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搬走了。

  我抱住奉紫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左顾右盼了半晌,仍不见半个人影,最后只有大声喊道:“有没有人啊?人都去哪里了?”

  然而只有余音寥寥。

  阵阵回荡。

  “重莲!重莲!”

  “重莲!你去哪里了!”

  同样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莲……你去哪里了……”

  从头到尾却只有我一个人。

  我泄气地坐在了地上,已经不敢往下去想。

  身后渐渐传来了脚步声,随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宇凰,你果然出卖我们了!”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转头,吓得立刻站了起来。

  灵剑山庄和另外几个门派的人都到齐了。

  楼七指叹了口气,摇摇头。

  楼彦红朝我走了一步。

  “上次看到你和水镜讲话我们就知道你肯定有问题。没想到你还真的偷偷溜出来了,要不是我发现苗头,怕是大家都给你害死了!你说,重火宫的人都去哪里了?!”

  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别的事了。

  重莲不在这里。

  他不在这里。

  那他会去哪了……

  他一定在心莲阁,他一定在那里!

  我朝门口冲去,却被楼彦红拽了回来:“想跑?没那么容易!”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怒骂道:“你他妈放开我!!”

  “林宇凰!我对你一再忍让,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这声音不是楼彦红说的,而是楼七指,“现在你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在盯着我。

  我慢慢摇了摇头。

  越来越用力。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楼彦红使劲推了我一把——

  “你想骗谁啊你?!”

  我没有防备,脚下一个不稳,退了一步。

  正准备开口解释,又有一个人开口讲话了:“不要再找了,你们找不到宫主的。”声音苍老已极。回头一看,竟是重火宫四大长老之一的温孤东泰。

  温孤东泰步履蹉跎地走过来,十分惊愕地看着我。

  “林公子,你……没有死。”

  “不要说这个了,他……他……”

  话已说不下去。

  温孤东泰恢复了平静,一字一句道:“哎,你就算活着,也救不了他。你应该知道宫主练了《莲神九式》,是不可以动情的。”

  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剧烈颤抖。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还没到一年,不可能!!”

  “的确没有到一年,但是他以为你死了。”温孤东泰叹息一声,“奉紫出生的那一个晚上,宫主就在心莲阁自尽了。”

  楼七指雍容一笑,道:“堂堂重火宫宫主会自杀?温孤长老,莫要把在下当傻瓜。”

  温孤东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倘若宫主还在,诸位此刻已经变成一堆尸体了。”

  这话说得云淡风清,但是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唯独楼彦红讥讽道:“就凭他一个人?杀我们全部?长老,你看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温孤东泰捋了捋胡须。

  “坐井观天。”

  楼彦红先是一愣,随后脸就气得通红。

  “是你目中无人!小心我砍了你!”

  温孤东泰大笑:“哈哈哈哈哈……反正没了宫主,重火宫也毁了。现在老朽就烂命一条,你们这群真正的败类若想要,就拿去罢。”

  “那我就成全你!”

  楼彦红抽出宝剑,朝温孤东泰刺去——

  当!

  剑被弹了回来。

  楼七指握住剑柄,将楼彦红的剑拨回去,摇了摇头,对温孤东泰道:“温孤长老,你们宫主怎么自杀的?”

  温孤长老叹了一口气。

  “鹤顶红。一杯下去,半盏茶的功夫就去了。”

  鹤顶红。

  我用力抱住奉紫。

  怀中的婴孩疼得哼唧起来。

  楼七指沉默了。

  “重莲为何要自杀?” 楼彦红看了我一眼,“难道就因为这小子?你别和我开玩笑了。他是什么人全天下都知道。”

  温孤东泰一脸漠然。

  “恕老朽不能交代。你们爱杀便杀。”

  楼七指的脸色变得阴沉。

  眼中有兴奋的光芒在闪动。

  “既然重莲已死,我们这就把重火宫给夷为平地!”说完,从腰间抽出长剑,高高举起。身后的人纷纷响应号召,跟着取出了武器。

  刀声剑声在密闭的大殿内响起。

  刀光剑光闪烁着冰寒凛冽的光。

  温孤东泰紧紧闭上模糊的老眼,眉头深蹙。

  楼七指将长剑指向了温孤东泰。

  “温孤长老,真是对不住了,要拿你开刀。”

  温孤东泰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温孤东泰年纪大了,用疾速的招式几乎是百发百中。果然楼七指的眼睛一眯,手腕用力,剑在空中飞速旋转了一圈——

  灵空剑法!

  全天下最快的剑法就是这一式。

  温孤东泰也没想闪躲,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在这个时候——

  金银交错的光芒擦破了空气,在空中划过一道尖锐的声响,直撞击在了即将刺入温孤东泰咽喉的长剑上!

  当——吭!

  长剑倏然落地。

  人们的目光都投到了我的身上。

  我抱着奉紫,轻轻一跃,踩着楼彦红的肩膀,足下踏过几个人的头,身形一转,伸手接住了自己扔出的凰羽刀,插入刀鞘。

  刀柄上还残留着方才紧握的温度。

  白羽在静谧的空气中飘扬。

  楼七指猛然回头,诧异地看着我。

  奉紫害怕地往我身上靠了靠,小小的脸抬了起来,美人痣如缀红玉。

  我抱住她的手用力了些,将她搂在了自己的怀中。

  “楼庄主,请你离开!”

  声音很大,可是底气不足。

  重莲,重莲,重莲……

  楼七指捡起长剑,剑锋慢慢指向我:“林宇凰,出卖大家的下场,你是知道的。楼某人现在就在这里除掉你这个叛徒——!”

  他的手指抚过剑锋。

  徒然间,身子一屈,长剑从右上方斜划下来!

  我仰头一闪,躲过了他的攻击。

  谁知他收剑后,左手手肘又回旋击向我,我腾出抱住奉紫的手——

  邦!

  两个关节砰然相撞!

  两个人都倒退了一步。

  我的手肘被撞得隐隐生疼,但未忘抬脚,急速踢向他持剑的手。

  连续两次被击落武器,楼七指的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怎么可能……林宇凰,你说,你是不是练了什么邪功?!”

  我双手抱住余惊未定的奉紫,没有说话。

  嘉莲殿内突然变得十分空旷。

  宁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到。

  楼彦红连忙转过头,对众人吼道:“杀了这个叛徒!杀了他!杀了他!!”

  许久。

  人群中依旧没人说话。

  我暗运内力,踏过众人的肩膀,飞出大殿。

  叶残败,风萧索。

  我站在大殿正对的巨大石狮上,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卷,高高举了起来:“不管重莲在哪里,你们想要的无非就是这本《莲神九式》。”

  人们一起换过头来看着我,目光停留在了我的手上。

  凉风鼓起了我的衣襟,身上一阵冰凉。

  我足下一点,腾于高空。

  鸿鹄翱翔在灰暗的苍穹。

  心中只剩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旷。

  说什么思念雪芝。

  如今就算有人告诉我雪芝已死,我也不会再难过了。

  没有了重莲。

  还剩下什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手卷朝山下扔去——

  “要攻打重火宫,你们死伤一定惨重,但是如果现在下山,你们将得到全天下最强的武功秘籍,变成‘莲翼’的主人,真真正正的——武霸天下!”

  所有人都怔住了。

  楼彦红激动地冲出人群,却被楼七指拉住了。

  “儿子,不要中计了!如果是真的《莲神九式》,他会舍得扔吗?!”

  楼彦红甩开了他的手。

  “不要,爹,让我去看看,或许是真的啊!”

  楼七指想再抓住他,却没有拦住。

  楼七指的脸色一沉,抽出长剑,往楼彦红身上狠狠刺去!

  我用手遮住了奉紫的眼睛。

  楼彦红闷哼一声。

  他低头看了看从后背捅穿到前胸的剑锋。

  染满鲜血的剑锋。

  楼七指吓得手上一抖,连退两步,睁大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不怪我,不是我杀的。不是,不是啊……他不是我杀的……”

  没有人理他。

  所有人都朝我扔了手卷的地方跑去。

  楼七指看了看仍挂在剑锋上的楼彦红,颤声道:“不是我,不是我……”

  一边说,一边用力抽出了长剑——

  “啊——!!”

  楼彦红的惨叫声刺伤了人的耳膜,轰然倒地。

  他费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道:“爹……你竟然……杀……”

  话没说完,已然断气。

  楼七指用袖子擦了擦沾满血珠的长剑,一边不断往前跑:“不是我杀的,是你要和我抢的,不是我杀的,不是,不是……”

  他一边重复着同样的话,一边拔剑滥杀着在前面奔跑的人,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大片血花染红了雪白的地面。

  我恶心地别开头,捂着奉紫的眼睛,走回了嘉莲殿。

  温孤东泰孑然独立于空旷的大殿,眼里写满了疲惫和沧桑。

  我朝他走了两步。

  “温孤长老,莲没有喝鹤顶红,对不对。”

  “奉紫还没出生前,他就已经听说有人会杀到重火宫,当时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将所有人都遣散,并且把两个孩子的性命托付给了水镜和海棠。”

  鼻子开始发酸。

  我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是眼眶依然在发烫。

  “他还像奉紫这么大点的时候我就看着他,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我一直以为你可以改变一切,终究是大错特错。”

  温孤东泰的眼中亦是一片潮湿。

  “宫主的致命弱点在颈间的莲花图腾上。只要你对着那里狠狠击一拳,必定丢掉性命。”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他用一把半尺长的钢针扎入了颈项。”

  西风兴,秋夜长,月冷霜华凝。

  两壶辛辣的烧刀子。

  两只空坛子。

  我和温孤长老坐在嘉莲殿的台阶上,聊了一个晚上。突然发现重火宫的长老都爱和人说故事,而且都是很多年前的破事。听了一宿,没听出点味,只觉得心里发酸。

  得从二十多年开始说起。

  重火宫老老宫主重某某死了,儿子重甄上台当老大。

  重甄接管重火宫后,很快就得了个称号,红玉宫主。

  红玉,象征尊严,热情,豪迈,爱情。

  重甄一个人拥有前三种特征,这名字自然是当之无愧。

  只要听过重火宫的人,就一定知道重甄。只要听过重甄名字的人,就一定知道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武痴。

  重甄的一生都在盲目追求至高无上武学秘籍。

  为武生,为武死。

  重甄的相貌和武功已不用多说,他对人热情大方的态度才是人们赞不绝口的地方。可惜如此一个优秀的男子,已近而立之年都看不上任何女人。

  薛红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

  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一个风情万种又拥有绝世容貌的女人。

  不似别的女子那样故作娇羞,绝对服从,薛红行事洒脱自如,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或者说,是有些自以为是。

  江湖上的人都说,薛红是美女,更是荡妇。

  与无数男人有染,却从不交出真心。

  可是重甄就这么摔进去了。

  没有心思习武看书,整天就只想看着她。

  凭着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把薛红弄进了重火宫,不顾别人的反对,硬把她提成了重火宫的护法之一。

  薛红说,重甄宫主,你待我不薄,我愿意生孩子,可我还是会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没过多久,重火宫的少宫主出世了,却没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

  薛红消失了。

  重甄借酒消愁,痛饮了几天几夜。

  从此不准任何人提及薛红二字,违者杀无赦。

  重甄对武学消失的热情一夜间又重新回来了,自此发誓一定要练成重火宫的传世秘籍——《莲神九式》。

  他看到秘籍的内容后,又看了看还是婴孩的重莲。

  几乎与薛红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

  他放弃了。

  决定让儿子来练这门武功。

  红玉宫主重甄是一个性情中人,做事风风火火,来去匆匆。可他的儿子从小就是一副温柔的样子,既不像爹,也不像娘。

  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重莲越是喜怒不形于色。

  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亏都能忍。

  最后,已经到达了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没有表情的程度。

  所以,直到重甄死,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一个儿子面无表情地杀掉了自己的父亲。

  后来重莲才知道了始作俑者的名字叫薛红。

  薛红害他的父亲性情大变。

  薛红害他经历了这么多原本不该发生在孩子身上的磨难。

  薛红害他成为了一个不男不女,雌雄同体的怪物!

  杀了薛红?

  不,太便宜她了。

  于是他开始计划,要让薛红生不如死。

  薛红离开重火宫以后,便自立门派,住在了采莲峰。

  据说薛红和副帮主林立堂有一腿。

  跟踪林立堂的某一日,发现他去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村外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虽无繁华建筑,却美得让人心生神往。

  那个村的名字叫做乱葬村。

  林立堂似乎是去那里找人,却败兴而归。

  林立堂走了,重莲却留下了。

  因为他看到了他从没见过的画面。

  水湄处,一叶小小的扁舟。

  舟旁蹲着一个白衣少年,眉心缀了粒绛红色的美人痣。

  少年正费力地在水中洗衣服,不时会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液。

  舟上一支小草,在半空中左右摇晃。

  重莲正纳闷是怎么一回事,小草就飞了出来。一只小手伸出,接住了小草。

  随着舟上坐起一个少年。

  少年只穿了裤子,上身赤裸。

  他跳下船,悄悄跑到了白衣少年的后面。

  白衣少年浑然不觉有人在其身后。

  他把小草插在了白衣少年的脑袋上,然后对着耳朵大吼一声:“轩凤哥——少爷我给你扎揪揪!”

  白衣少年手一抖,一下扑倒在了水中,浑身湿透。

  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半裸少年。

  “我帮你洗衣服,你还捉弄我!”

  那半裸的少年嗷的叫了一声,跟着跳下去。

  “洗澡啊,洗澡~洗澡。”

  跳下去以后还不断泼水在白衣少年的身上,几乎把他逼哭。

  年少的日子,幸福且简单。

  重莲从来没见过这么自然的笑容。

  他站在一块巨石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俩。

  但是一想到天黑之前得赶回去练武,他没有逗留太久就离开了。

  可是回去以后,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少年欢笑嬉闹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缺少了什么。

  后来,他会经常抽空去乱葬村,即使重火宫离那里很远很远。时间长了,竟然连要找薛红报仇这码事都忘了。

  他只是想去看看别的孩子是怎么度过童年的。

  他很喜欢看那个顽皮少年笑。

  看着他们笑,他也会跟着笑。

  他与那两个少年一起长大,可是他们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有一日,他被重甄叫到了密室,几天几夜都没出来。

  等他出来的时候,里面只剩下了重甄的尸体。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乱葬村。

  自己是不需要幸福和童年的。

  他终于明白。

  可是他依然会天天想起那两个少年,那个似乎永远处于夏季的乱葬村。

  不见天日却白如雪的重火宫,又似乎永远不会度过严冬。

  到了男孩发育的年纪,宫里的人说要替他送上几个美女侍寝。

  他拒绝了。

  他选择了自己的大师兄,宇文玉磬。

  天天叫进房里,却没有发生任何事。

  宇文玉磬看他的神色越来越复杂,他却没有丝毫动容。

  再过了几年,宇文玉磬背叛了他,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突然听说林立堂找到儿子的消息。

  他又一次来到了乱葬村。

  没有看到林立堂,却发现了一片凤凰竹林,还有竹林里面的小屋。隔得很远,他就听到了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阳光透过竹林,直照入了小屋。

  屋里两个赤裸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那个长了美人痣的少年正压在昔日顽皮的少年身上,慢慢摇晃着自己的身躯。下面的少年用力张开双腿,抱着进入自己身体的人,发出了痛苦而欢愉的叫声。

  重莲惊愕得说不出话。

  然后他离开了。

  回去以后他才知道,半老徐娘薛红竟然动情了。

  一个可以当她儿子的少年,名叫林轩凤。

  而那个他一直挂念着的少年,就是林立堂的儿子。

  林立堂与薛红的儿子,林宇凰。

  复仇开始了。

  挑拨离间的事做尽了,找到了一些争取把林宇凰骗得团团转,悲痛欲绝的情况下,修炼了他给的秘籍,青莲花目。

  林轩凤觉得杀了林立堂对不住自己喜欢的人,被薛红骗上了采莲峰。

  林宇凰忘了林轩凤。

  杀掉了林立堂。

  林轩凤回来,顺理成章地被林宇凰拒绝。

  原本准备钓的大鱼自己上钩了。

  薛红死了,包括她肚子里的,林轩凤的孩子。

  一件接一件,一环扣一环,全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可是直到最后,他才知道,从头到尾都错了。

  薛红不是林宇凰的母亲。

  原本杀父的经历让他已经不再介意自己杀了母亲。

  他照样可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以不替林宇凰找回两件宝物,直接将他锁在重火宫里,让他成为自己的禁脔。

  可是他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林宇凰知道这一切。

  他一直很清醒。

  很清醒地看着自己错下去。

  上天眷顾他,林轩凤患肺痨死了。

  可是他依然不知收手,还是让林宇凰想起了所有的事。

  终于,重莲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多傻事。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练成了莲翼。

  这个时候,害他寿命急剧缩短的人还捅了他一刀。

  那个蠢货说要他死。

  那个蠢货恨他。

  我往口中灌下一口烧刀子,看着天上的繁星,痴痴地笑了一下:“温孤长老,那个在我昏迷前告诉我要去寻找宝贝的人,是你吧?”

  温孤东泰点点头。

  我又灌了一口酒。

  “长老,他埋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温孤东泰道:“埋?我只说他自杀,可没说他死。”

  手中的酒壶砰然落地。

  “他的武功废了,所以也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哎,你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跪在了他的面前。

  “让我见他,求您了。”

  温孤东泰闭上眼,摇了摇头。

  秋日的瑶雪池。

  红莲已谢,满院落叶。

  有一个人坐在莲池旁的石头上,长发及腰,乌亮如黑玉。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背对着我。

  那一瞬,我以为自己的眼花了。

  反复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真的是他。

  忽然,他转过头,对着瑶雪池的方向半侧过头:“凰儿。”

  我扶着岩石的手一紧。

  正准备出去,却看他站了起来。

  他的面前,一棵孤零零的小树。

  “凰儿,凰儿。”

  他手中拿着几片薄薄的竹叶,对着那棵小树挥来挥去,“凰儿,你看,这是凤凰竹的竹叶,你最喜欢的凤凰竹。”

  竹叶微微泛黄。

  而他依然拿着它,在空中轻轻摇晃。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落叶乍开合。

  庭院里一片寂寥空旷。

  “凰儿,我把这个给你,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下次不要装死吓我了,好不好?”

  “你原谅我……好不好……”

  …………

  暮色凄凉。

  小树在秋风中脆弱地飘摇。

  从头至尾,都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

  他的眉头锁得很紧,一直盯着小树,似乎正在等待审判。

  落叶卷细沙。

  瑶雪池的水清且静。

  澄澄人影浮。

  渐渐的,细长的眸子弯了起来。

  “凰儿,你原谅我了?你终于不生气了?太好了,你不生我的气了……”

  他站起身,扬头眺望着苍穹。

  浩茫茫的苍穹。

  无边无际的苍穹。

  他伸开双臂,在庭院中转了好几个圈。单薄贴身的轻衣在空中震颤,长发沓飒起舞,乌黑夹杂着雪白,缥缈虚幻,非烟非雾。

  “凰儿原谅我了,凰儿,凰儿,凰儿……”

  落英缤纷,残叶翻卷。

  四周的景色都因为他而光鲜起来。

  清脆的笑声在庭院中阵阵回荡。

  这是我见过他最美的样子。

  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幸福地笑过。

  他朝小树跑过去。

  紫靴在地面摩擦出沙沙声响。

  靴子上的羽绒舞动。

  长发如云游。

  他抱住了那棵小树,轻轻抚摸着树梢残败的枯叶:“凰儿,我会一辈子保护着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人欺负。因为,我是全天下武功最高的人。”

  叶子飘落在地。

  他歪着头,笑得一脸痴迷,耳朵上的银莲闪闪发亮。

  朱砂和海棠牵着雪芝走了进来。

  重莲立刻转过头,看了一眼雪芝,对那棵小树说:“凰儿,我们的宝贝丫头来了。芝儿,快叫二爹爹。”

  雪芝细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爹爹,芝儿想二爹爹了。”

  重莲轻轻抱起雪芝。

  “二爹爹就在这里。你别老欺负他。他跟你一样,都是傻小孩。”

  雪芝扁了扁嘴,哭了出来。

  “爹爹,跟芝儿回家,求你了。”

  重莲转过头,温柔地凝视着小树:“凰儿,我们回家,好不好?”

  秋风吹过。

  小树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晃。

  “二爹爹还想玩,芝儿先回去吧。”

  重莲吻了吻雪芝的头,把她放在地上。

  脱下外套,裹住了小树。

  “凰儿,天气冷,你又只穿这么点。”

  雪芝抬起小小的脑袋,小手抓住了重莲的裤脚,哭丧着脸道:“爹爹,我求你了,那不是二爹爹,二爹爹早死了……”

  重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转过身,眼神冰冷地看着雪芝,扬起手——

  啪!

  雪芝白白嫩嫩的脸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幼小的身躯重重跌在地上。

  雪芝捂着自己被打得红肿的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重莲。最后眼眶一红,趴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海棠垂头走到雪芝面前,指着小树。

  “芝儿,它就是二爹爹。”

  朱砂捂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没有死!没有——凰儿没有死!!”

  重莲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一步,靴子跟撞上了小树,树叶被撞落了几片。他猛然转过头去,抱住小树心疼地说:“凰儿还在的,凰儿还在……凰儿,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吗……”

  小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雪芝已经哭到失声。

  “凰儿,你说话,你说话啊,你告诉他们,你还在……”

  他用力摇晃着小树纤细的身躯。

  双眼渐渐失去了神采。

  靠着小树,身子慢慢滑在了地上。

  抱着自己的双肩,身体蜷缩起来。

  颈项处的红莲黯然无光。

  海棠抱起雪芝,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道:“宫主,我们退下了。”

  重莲只是呆滞地看着前方。

  朱砂揉着哭红的眼,随着海棠一起走了回去。

  秋风萧索。

  落叶在小树与重莲周围盘旋飞舞。

  重莲贴在了细细的树干上,口中似乎在念着什么东西,仔细认了半晌,才看出是两个字,凰儿。

  没过多久,他突然按住自己的胸口。

  身体一震,一口血吐了出来。

  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领口。

  又连咳了几声。

  他翻过身,仰头靠在树干上,眼神散涣地喘气。

  一抹月色落下。

  照得他脸色越发苍白。

  我抓住岩石的手早已血流如注。

  没过多久,他又伸手将树干抱住,闭上了眼睛。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流出。

  顺着白玉般的脸,一直滚落到下巴。

  我从岩石上跳了下来,朝他走过去。

  每走一步,心都在疯狂地跳动。

  我停在了他的面前。

  伸手刮掉了他眼角的泪水,用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边的血。

  重莲蓦然睁开眼睛。

  一双漆黑的眼睛。

  瑶雪池仿佛这一瞬间有了生命,水声潺潺。

  飞舞的落叶中。

  我与他静静地凝视着对方,许久许久。

  “莲,我想雪芝了。”我朝他伸出了手,“一起回去……好不好?”

  秋月圆如镜。

  月色如水。

  重莲将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嘴唇微微颤抖。

  “好。”

  我拉着他站了起来。

  昙花一现,蜉蝣朝生暮死,都有过最美的一刻。

  人的一生相对万物的永恒来说,却也不过是弹指的一瞬。

  他杀过多少人,做过多少错事,是男人或是女人,抑或是二者皆非……对我来说,早已再不重要。

  事到如今,无论是仇恨还是孽报,我都愿意去背负。

  愿意与他一起背负。

  重莲紧紧握住我的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重莲的脸上捏了一把:“大美人,不要再做白日梦了。”

  瑶雪池的出口,海棠和朱砂一人抱着一个女孩。

  两个女孩的脸柔似春风,笑若花容。

  不识君谁怜天下。

  为谁妍月貌花容。

  如今,我已拥有花容天下。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