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黎明之光

  胯下被起伏的马背震得剧痛。

  火红的汗血马在石子路上飙驰,溅起细碎声响。

  我匆促转过头,看到了一张完美却有些轻狂的脸,轻呼道:“莲,你怎么没走?”

  重莲傲然一笑:“你希望本宫走?”

  我蹙眉看着他,确定他的性格又一次大逆转了。

  汗血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回过头去才发现重莲已渐渐收住了缰绳。

  我又转过去看他,他回我一个轻佻的眼神:“凰儿,你刚才冲出来是想随本宫一起走么。”

  或许换作是对平常的他,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是我觉得他的两重性格根本不像同一个人。

  我皱着眉,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两岸青山绿水,悠悠早秋意。

  “已经叫他们先去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本宫的。”重莲的嘴角轻轻扬起,笑意越来越浓,“这样一路走过去太无聊了。凰儿,我们来做一点好玩的事,嗯?”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无所谓。”

  重莲提起我的腰,将我抱了起来,面对着他坐下。

  两个人的距离突然变得极近,我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你要做什么。”

  重莲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系在了我的脖子上。

  “凰儿,喜欢你。”

  每当他一对我说他喜欢我,不出意外,一定是想……

  我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不要开玩笑,我今天不想开玩笑。”

  重莲凑过来轻声笑了,银莲耳钉的光芒璀璨如星。

  我眨了眨眼睛,想到这个重莲比较好骗,讨好道:“莲宫主,别了吧,今天小的身体颇差,不宜运动。”

  重莲没有理我,一只手沿着我的腰际慢慢抚摸到了大腿内侧。

  我精神抖擞地打了个哆嗦。

  这还在乱葬村的外沿。

  看了看两旁的山坡和有些颓败的绿草,又恢复了些理智,拨开了他的手。

  重莲反手捉住我的两只手,将我往前一勾,身体贴在了他的身上。

  像是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

  他的手从披风后伸到了我的衣服中,有些凉,我不由自主地往前靠了些,一看离他近了,又弄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细长的指头触碰到了我胸前的突起,轻轻摩擦。

  “这是在外面,不要乱来,我没精神和你闹!”

  “你若是不动,别人看不到。”

  重莲微微用力,捏住我的乳尖。

  我咬住牙,两只手奋力挣扎,他抓紧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时轻时重地按揉着。

  两粒小珠渐渐变得硬了起来。

  一道萧索的秋风拂过滚烫的脸颊。

  重莲的手一移开,我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他的手又探入了我的裤头。

  “今天算了,今天就算了好不好,大哥,我不想玩这个。”

  “凰儿,可是本宫就想今天……乖,听话,听话哦。”

  他将我重重按在自己身上,轻轻抚摸着我的背,抬起我的手,不知从哪弄了冰凉药膏,戳入了我的体内。

  我痛苦地闭上眼,咬住了他的肩膀。

  重莲没有丝毫反应,径自解开了自己的裤子,将我抱了起来。

  身下的马有些不耐烦地踢着道路上的石子,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已经没有勇气往下看了,只是拼命用手往下按。

  恶狠狠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要是逼我,你会后悔的!”

  重莲先是一怔,将我提得高了些,扬头看着我,笑得极其柔媚:“是么,本宫倒想尝尝后悔的感觉。”

  清江绕青山。

  颈间红莲香满赫绽,瑰丽浑如醉。

  那双细长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的神情。

  一瞬间只觉得无比羞辱,正想着如何躲开,他却突然将我用力往下按去。

  正对着他抬头的分身坐下,身体刹那间被贯穿。

  疼痛顺着体下迅速击到了脑门,我痛苦得抬起头,往后仰去。

  周围的景物都倒了过来,难受得想死。

  重莲伸手接住我的身子,捉住了悬在半空的缰绳。

  挣扎着想让他从我体内抽离,浑身却像被拆散一样失去了力气,只任凭异物进入了后穴,并一点一点深入,直到最后,将我完完全全塞满。

  “你……你去死吧,恶心……”

  有了同一张脸竟然就对他心软,我真是蠢货。

  重莲挑了挑眉,下身用力顶了一下。

  又是一阵剧痛。

  我连忙用手捂住嘴,才把难堪的呻吟给淹没下去。

  “你动作快点,完事了就放了我。”自暴自弃挤出这句话,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双腿瑟瑟发抖,以及体内发生微妙的变化。

  酥酥麻麻的感觉渐渐侵袭了我的神经。

  身体开始发热,想要急寻一个释放的出口。

  我不由自主地往上提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摩擦着重莲的欲望。

  抬起头,却刚好碰上了他有些得意有些鄙夷的神情。

  霎时清醒了不少。

  我咬住自己的手臂,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情欲。

  汗水浸湿了我的衣衫。

  异常煎熬地僵持了许久,重莲终于说道:“你不愿意动是不是?”

  我别过头去,脸滚烫到几乎燃烧起来。

  重莲抽出马鞭,指了指汗血马:“那好,让它来动。”

  我的眼睛一下睁得极大,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不,不要,会死人的。”

  重莲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一鞭子抽下去!

  汗血马嘶叫一声,飞驰而去。

  道路相当崎岖,马儿奔跑的速度还在不断增加。

  原本我就不大适应这种姿势,这一来,后穴中插着硬物,整个身体剧烈颠簸,重莲的分身就一次又一次地在我体内冲撞。

  秋风擦着两人吹过。

  在忍受痛苦的同时,还要扯回掩盖身体的披风。

  “停……停下来……”

  重莲抿嘴笑了,又给马加了一鞭子。

  良驹追风,疾驰沿河堤。

  我伸出无力的手,抱住了重莲的腰际,才能让自己不要晃动得太厉害。

  无止境的疼痛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撕裂了。

  心就像是要跳出胸膛,难以负荷。

  我痛怛地抬头看他,有气无力地说:“停下来……快停……我受不住了,痛……太痛了……莲,停下来……”

  重莲的眼神冰冷:“答应本宫,永远不要去那个破林子。”

  柔暖的风,翠绿的竹,清香四溢,美得就像童话一般。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包裹着重莲的身体,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

  我还有什么资格去那里。

  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我答应你,我……我再也不去……”

  把头埋在了重莲的颈项间,清醒的意识离自己越来越远。

  重莲用力将我推直,迫使我看着他。

  “林宇凰,你又在想什么?”

  四周的景色在不断变换,渐渐的,山脚下出现了些许小房。

  “你先放了我……我受不了了……”

  口干舌燥,汗水依然在不断往外蒸发,疼痛有增无减。

  重莲伸手捏住了我的脸颊,阴森森地看着我:“不准想他,听到没有?”

  我点点头:“听到了,我……不会再想他。”

  话音刚落,内壁渐渐紧缩,我竟然很无耻地释放了出来。

  马蹄落地,腰间的凤翎剑和凰羽刀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凰弟,拥有它们的人,可以得到幸福。

  凤凰,凤凰。我们原本就该是天生一对。

  最后终于坚持不住,昏死在了重莲的怀中。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二爹爹!”

  我甩了甩脑袋,扯了类似被子的东西盖在自己的脑袋上,抱紧了身旁的枕头,在上面蹭了两下。

  “二爹爹,你好丑,你好难看。”

  无视,无视,什么都没听到。

  “二爹爹,女孩儿脸,二爹爹,娘娘腔。”

  ……

  忍无可忍,孰能再忍。

  我睁开眼睛,立刻找到了和我同抱一个枕头的小脑袋,在那张圆圆的小脸上狠狠拧了一下:“什么人教你的,老实给我招了!”

  雪芝扯着被捏变形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素之砂姐洁教的,你介个女孩儿脸,奉开藕。”

  朱砂,又是这个变态的暴力女!

  我伸出另一只手,把雪芝的另外半边脸也拉变形了:“下次不准和她学!听到没有?”

  雪芝的眼睛一眯,往旁边看去,嘴巴抖了抖:“爹爹,他欺负我,呜……”

  我偷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手也跟着一抖。

  原来刚才我抱着的“枕头”,是重莲。

  盖在身上的薄被子,是重莲的披风。

  然后浑身还跟着晃来晃去的,抬头四处一看,在马车上。

  重莲伸手理了理我的留海,表情有些严肃:“凰儿,你醒了。”

  我一下愣了。

  看样子他是恢复正常了,我也知道他性格变化时是控制不住的,可我很想给他一耳光。

  因为我下面还在痛。

  忍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是啊,我醒了。”

  真是没话找话说。

  雪芝用超短的小手臂勾住重莲的脖子:“爹爹和二爹爹骑马马,我也要骑。”

  我的脸一下涨成了番茄,一拳敲在她的头上:“不准骑!”

  雪芝把头埋在了重莲的颈项中:“爹爹,女孩儿脸欺负我……呜呜……”

  我咆哮:“不准再叫那个名字!”

  重莲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芝儿乖,你该让着二爹爹,他要欺负你,你给他欺负就是了,听话。”

  我先是满意地点点头,但是越想这句话越觉得不对。

  “可是人家就是不想让他打了啦,人家要爹爹,人家讨厌二爹爹。”

  雪芝还在耍赖。

  重莲道:“芝儿听爹爹话,嗯?”

  雪芝哭道:“好嘛,人家让着他就是了。”

  我拽住了重莲的领子,愤怒道:“你什么意思啊!”

  重莲握住我的手:“凰儿,你饿了么。”

  我打开他的手:“饿你的头,哪有你这样教小孩的?”

  重莲一本正经道:“那你还疼不疼?”

  …………

  我真想跳车。

  一路上和雪芝吵架的时间很长,和重莲说话的时间很短。

  表面上没什么,可是心里就是有个疙瘩。

  所以就连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

  偶然听到朱砂和海棠闲聊,才知道我们是要去涅盘谷附近的一个城,暂时住在当地的一个门派里,等待三个月时限的到来。

  那个门派叫做玉镖门。

  该门派的武功以暗器和匕首为武器,门主名叫应卿为。

  在马车上闹腾了几日,总算是到了该城边缘。

  一大早醒来,被身旁的雪芝吓得精神抖擞。

  还是那双大眼睛,还是那张粉嫩嫩的脸,还是那张小巧且尽说难听话的小嘴巴……可是看上去就是有所不同。

  难看了不少,还滑稽了不少。

  寻根究底,终于发现了原因——她的头发。

  亮亮的,黑黑的,半圆的。

  像一个,锅盖。

  我愣了半晌,伸出食指和拇指,拎起了她的一绺头发,强忍笑道:“这,这,雪芝,你……噗嗤……这头发……真像马桶盖。”

  雪芝大大的眼睛一弯,笑了:“爹爹说,这是蘑菇头,不是马桶盖。”

  我捂住自己的嘴,很痛苦才说出一句话:“这……这是谁给你剪的?”

  雪芝道:“爹爹给我剪的蘑菇头。”

  她特地强调了“蘑菇头”三字。

  重莲,你是什么欣赏水平……

  我抬头看了看重莲,还是不想和他说话。

  “这明明就是马桶盖。”

  雪芝道:“蘑菇头。”

  “马桶盖!”

  “蘑菇头!!”

  “马桶盖!!!”

  “呜呜……爹爹,你告诉女孩儿脸,这是蘑菇头啦!”

  “说了是马桶盖就是马桶盖!不准再叫这个名字!”

  重莲的目光扫到了我的脸上,我又十分自然地避开了。

  “芝儿,二爹爹说什么就是什么。”

  雪芝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得出了最终结论:“蘑菇头就是马桶盖!马桶盖就是蘑菇头!蘑菇头就是马桶盖!马桶盖就是蘑菇头……”

  原本以为她念一念就好了。

  可我们都到了玉镖门,小鹦鹉还一直没完没了地复读着这句毫无意义的话。

  我确定了,原来小孩子也是要自尊的,也是容易被刺激的。

  玉镖门外,众弟子都排列好等候着。

  我们的马车一到那里,外面就传来了轰鸣般的口号:“恭迎莲宫主!”

  我瞥了一眼重莲,那家伙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下了车,老远就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走来,穿着华丽,想来应该就是应卿为应门主。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二十出头的少妇,颇有几分姿色,正对着我们盈盈微笑。

  四大护法下车后,重莲也跟着下去。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十分怪异。

  海棠从车上抱下雪芝。

  应卿为走过来,看了看雪芝,笑得格外豁朗:“少宫主果然和莲宫主长得像极了,是个漂亮的女孩。”

  重莲点点头,脸上却无笑意。

  那少妇就没有应卿为表现得那么自然了,笑得不伦不类的,俩眼还一直在重莲的脸上打转,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重莲转过头唤了一声:“凰儿,你怎么不下来。”

  我相当不自在地磨蹭了半晌才走下车,对着应卿为干笑:“应门主早。”

  应卿为看了看挂在高空的太阳:“林公子……也早。”

  然后就和重莲一起进了房,我跟在海棠后面。

  重雪芝细细的声音还一直回荡在大院:“蘑菇头就是马桶盖!马桶盖就是蘑菇头!”

  玉镖门大堂。

  重莲和应卿为走到了坐席前。

  弟子们排站在道旁,皆穿靛蓝色的衣裳,几乎每个人都会偶尔抬起头来瞄重莲一眼,愣了片刻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应卿为堆了满脸的笑容道:“莲宫主,我已经叫人替您备好了房间。现在去,您看如何?”

  狗腿,比我还狗腿。

  重莲道:“现在罢。多谢应门主。”

  应卿为满面红光:“宫主这还客气什么,请随我来。”

  重莲点点头,往我这里看了一眼:“凰儿。”

  我用力抽出雪芝抓紧的手指,藏在身后:“我在,莲宫主叫我?莲宫主有什么吩咐啊。”

  重莲怔了怔,道:“你睡哪?”

  “莲宫主把小的难到了,我睡哪不是莲宫主安排的啊。”

  应卿为连忙道:“我没想到林公子会来,这就去准备。”

  重莲道:“算了,他和我睡。”

  我的大脑在一瞬间爆炸,连连摆手道:“莲宫主贤身贵体,不容亵渎,小的还是自个儿睡好了。”

  重莲板着脸说:“你叫我安排的。”

  我坚持不懈:“莲宫主网开一面让我自己睡罢。”

  重莲皱眉道:“你不要再那样叫我了。”

  我翻了个白眼。

  这时,应夫人突然说:“莲宫主,奴家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可别生气。”

  重莲微笑道:“我不想回答。”

  这种笑容是闷雷。

  可是应夫人是个没脑子的女人,竟还继续问:“奴家还没问您呢,您就不肯回答了。奴家只是想知道,您……每个月会不会来葵水啊?”

  我愣了,重莲愣了,应卿为也愣了。

  重莲的表情凝固了一刹那,很快笑意更浓了些:“我说过了,我不想回答。”

  应卿为急道:“小欣,你给我收嘴!”

  周围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了重莲的脸上,说不出是惧怕还是嫌恶。

  应夫人疑惑道:“可是您不是能生孩子么,应该会来葵水才对啊。”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重莲一眼,紫色的眼里已融了冰冷的寒意。

  “还有,孩子是从哪里出来的?这个奴家也很想知道。”

  妈的,还不肯死心。

  我用很大的声音说道:“应阿姨,原来您的夫君是会来葵水的。”

  应卿为和应夫人的脸色都变了。

  周围站的人脸色也变了。

  应夫人惊愕道:“你,你叫奴家什么?”

  我裂开嘴笑:“应阿姨啊,虽然您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可是实际上应该是我的长辈吧?”

  应夫人的声音提高了些:“你说什么?我看上去有三十来岁?!”

  连自称“奴家”都忘了,果然年龄是女人的致命伤。

  我笑得更开心了:“应阿姨,以后不要问这种蠢问题,知道么。”

  应夫人尖叫道:“你这小子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啊,难道该叫您伯母?对不起。不过伯母您也没礼貌啊。”我抓抓脑袋,微笑道,“我们家大美人虽然是有那么一点点不正常,不过不碍事啊。”

  我扭过重莲的脸,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全天下你要能找到几张这样好看的脸?能生孩子怎么了,你不也能么。”

  重莲抓住了我的手:“凰儿……”

  应夫人轻蔑道:“雌雄同体,还只是‘有一点点’不正常?”

  我的血又开始往头上冲了。

  忍了半晌才把火气憋下去,硬是挤出了一个微笑:“我忘了,应伯母已经过了可以生孩子的年纪,怪不得这么恨我们家大美人。”

  应夫人也暴怒了,脸慢慢变成了猪肝色,却不知怎么接话。

  应卿为立刻出来打圆场:“莲宫主,真的对不起。请原谅内子的粗俗,她是个乡下人,不懂事。”

  这天杀的,早点做什么去了!

  应夫人原本还想说什么,却被应卿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她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应卿为,看了一眼重莲,一滴泪水咕咚滚了下来,对着重莲哭道:“都是你的错!”

  说完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跑了。

  然后应卿为把我们带到了房间里。

  室内通风良好,空气清新。

  重莲又跑到窗边站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关上门,想了许久才冒出一句话:“呼,我发现应伯母告白的方式真是特别。”

  重莲转过头:“告白?”

  真看不出来他在这方面居然是个白痴。

  我走到桌旁坐着,脚往板凳上一搁,倒了一杯茶:“一个优秀的男人是有很多女人爱慕的,对他示好的女人多了去了,要引起他的注意,只有用与众不同的方法呗。”

  咕噜咕噜喝了两口茶水,突然想起自己不该理他。

  重莲凝视着我说:“如果是你呢?”

  我的心里咯噔一跳,干咳两声,站起身跑到床上去坐着:“林少爷困了,睡觉。”

  重莲走到我身边坐下,伏下身来看着我:“骑马的事,我很抱歉。”

  我把头别过去不看他:“神经病。”

  “凰儿,不要怨我,好不好。”微凉的头发落在了我的颈窝,细长的眼一直没从我身上离开过,心又开始突突跳起来。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鼓起勇气看着他。

  “你最近越来越凶。跟你变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了。”

  重莲先是一愣,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你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笑了笑,朝他脸上摸了一把,“而且越来越好看了,你最近可是吃了什么仙丹……”

  剩下的话都被吞了进去。

  “你……你又开始练《莲神九式》了?”

  重莲坐直了身子,理了理领口:“修炼那个一定要用琥珀的。”

  我跟着坐起来,一把将他的衣领拉开,指着他的脖子道:“那这是什么?”

  白皙的皮肤上,红莲图腾又多了一大块。

  重莲用手背撑着额头,没有说话。

  我在他背上重重击了一拳:“你给我说啊,你脖子上的是什么?!”

  重莲站起身,有些不耐烦地说:“不要再问了。”

  已入深秋。

  渐霜风凄紧,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日子一天天过去,总觉得像是在等待生命结束。

  应夫人奇怪的举动越来越明显,当着重莲,假装摔跤假装暴怒假装头晕什么事都做尽了,重莲也只是付诸一笑。

  不过这样都比对我好些,他一看到我,脸立刻就拉下来了。

  我不是傻子,不会和这没脑子的女人争风吃醋,但是看了心里还是不舒服。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敏感过头了。

  总觉得重莲当着她对我的态度要差得多。

  这样也好,他明白这个道理。

  就这样结束了,总比分手时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好。

  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

  寂静的夜。

  月色透窗寒。

  一个火盆,燃烧着灿黄色的火星子。

  我裹着厚厚的棉衣,蹲在火盆旁,两手往前伸去,偶尔炸出一两粒滚烫的木炭,棉袄就给戳出个洞。

  打了个呵欠,又因为怕冷不敢躺到床上去。

  一道狂风刮来,嚯剌一声,纸窗倏地被冲开,随即而来的冷空气就侵占了整个房间。

  我连忙起身走到窗边。

  双颊被烤得发红。

  寒风擦过,就像无数小刀片在脸上割着般,疼得钻心。

  风大且猛,许久才勉强将窗门合上。

  揉了揉眼睛,时辰也不早了,发了太久的呆,打算上床睡觉。

  结果又是一阵风吹了进来。

  我浑身上下着实打了个激灵,左看右看没见哪个窗还开着。

  盆里的火被熄灭了,屋内突然一片黑暗。

  转过身,才发现门开了。

  月色浅淡,如流水般洒入房间,落了一地的银霜。

  门口站了个人。

  寒风吹骨,严霜切肌。

  风声淅沥,拂起了他黑玉般的长发。

  皎皎白月下,细长的眸子略带醉意,勾得人心脏阵阵紧缩,隐隐生疼。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雪白贴身的单衣在风中微微震颤,瘦长的身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在凛冽寒风中。

  我揉了揉眼,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才小心翼翼地说:“这么晚了,还不睡?”

  重莲轻轻靠在了房门上,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声响。

  他贴着门,扬起头,双目失神地看着远处:“睡不着。”

  我连忙脱下了自己的棉袄,走过去,裹住了他的身体:“天冷,你怎么就穿这一点,老大不小了,还……”

  话到此处嘎然而止。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脸。

  整个左脸都爬满了红色的莲花,顺着脖子蔓延在了领口。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双手抚上了他的颈项:“为什么……会这样……”

  重莲慢慢回过头来看着我,耳垂上的两朵银莲闪烁着冰冷寂寥的光。

  一下将我披在他身上的衣服扔在了地上。

  我看了一眼被扔在一旁的棉袄,耸耸肩:“反正不是我的。”

  重莲走进来,背手把门关上:“你想知道为什么,对不对?”

  口中飘出一股浓浓的酒味。

  这一喝就倒的笨蛋,居然又跑去喝酒了。

  “没有琥珀,我居然还会变成这副德行,想知道是为什么,对不对?”

  重莲轻佻地看着我,又朝我走了两步。

  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些,干笑道:“你……你喝醉了,还……还是赶快睡……”

  而他只是一直静静地盯着我。

  雪白的皮肤上,红莲妖异如火。

  就在我失神的一瞬间,他冲过来,将我压倒在了床上!

  我被吓得忘记了如何反抗,只听到他在我耳边吼道:“我真后悔当初没有一刀杀了你!你总有一天会走的,我留你做什么?”

  从来没见他这样激动过。

  我惊惧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往后缩了一缩。

  院宇深沈,帘栊寂静。

  隔了许久,他的声音才放轻了下来:“你待在我身边,有哪一天不是想着要离开……又有哪一天,不去想其他人?”

  他的眼眶发红,薄薄的雾气浮了上来。

  我心里一紧,连忙地用食指刮了刮他的眼角:“你怎么会这么想,笨死了。”

  “没有多久我们就要去涅盘谷了。”重莲的嘴唇微微发抖,颤声说道,“这几天,就多想想我,好不好?”

  我怔忪地看着他,半晌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一时更是慌得想去撞墙。

  伸出双臂,一下搂住了他的脖子:“莲,我没有不想你,我……”

  心急如焚地想要解释,却又发现很多话都说不出口。

  手臂上一用力,将他勾了下来,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

  “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

  意犹未尽似的吻了他一次又一次,到头来发现自己很不争气地哭了。

  “我真的不想走……真的不想……”

  除了说这句话,再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重莲抓住我的手,将我抱在了他的身上,拉下了帐帘。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重莲就已经伸出双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我的脑中忽然飞速闪过一个画面——漆黑的夜,婴孩痛哭扭曲的脸……

  “你……你……”

  心如擂鼓,疯狂撞击着我的胸腔。

  幽静的山谷。

  水声激激。

  本想挣扎,可那双手的力道却慢慢加重,将我提了起来。我根本不知他为何会这样,只知道呼吸困难,奋力抓住他冰凉的手想要扯开,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重莲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凰儿,闭上眼睛。”

  “莲,你……咳咳……你想杀我……你竟然……咳咳……想杀我……”

  我紧皱着眉,完全无法忍受失去呼吸的痛苦。

  空气变得稀薄。

  桂花的香味从未如此浓郁。

  秋季潮湿的空气中,几缕秀发翩翩起舞。重莲的眼眸流过紫罗兰的色泽,单薄的衣裳仿佛散发出了淡淡的光。我用力捶着他的手,却无能为力。

  “救命……咳咳,救……”

  喉咙几乎要被拧断,呼吸被攫走,唯剩窒息。

  他的手在颤抖。

  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把眼睛闭上,不要看我。”

  “莲,莲……不要……”

  痛苦侵蚀了整片大脑,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我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他的脸颊。重莲的眼眶开始发红,牙关格格打战。

  耳垂上,两朵银莲灼灼绽放。

  “不要看我……”

  “你不要看我——!!”发狂的吼声阵阵回荡在山谷。

  翠云影里,几点疏黄。

  可我已经不能思考。

  抚摸着重莲的手失了力,垂落。

  早春时节。

  蝴蝶翩翩,莺歌燕舞。

  毵毵垂柳飞,一片绿枝流水。河堤上,两只赤裸的脚在水中晃悠。卷起的裤腿已被微凉的河水打湿。清澈碧水面,花阴柳影,桃瓣飘零。

  不远处,一叶孤舟。

  舟上坐着一名少年。

  初春空气中,桃李芳香里,长发翻飞起舞。

  我怔怔地看着他,许久许久。最后,站了起来,对着那个少年大声喊道:“轩凤哥——轩凤哥——轩凤哥——”

  那少年转过头。

  一粒美人痣缀于眉心,绛红惊绝艳。

  “轩凤哥——不要走——等等我——”我对着他又喊又叫,拼命挥舞着自己的双手。可他只是对着我温柔微笑。小舟一直在往远处行驶,少年的衣衫伴着黑发在风中飞舞。

  我就这么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消失。

  消失在温暖阳光中。

  消失在春季淡淡的水雾中。

  再没机会了。

  再也没有。

  我看着脚下缓缓流过的波纹,心中一横,往下跳去。可是身体却被人箍住了。我转过头,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脸,还有他颈上火红的菡萏。

  他对我温柔一笑,容颜俊美到让人无法呼吸。

  我失神地看着他。

  看着他在桃李花瓣中的笑。

  可是下一刻,他眼中的笑意却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

  他卡住我的脖子,眼神越来越凛冽。

  我痛苦地挣扎着,终于失声喊了出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救命,救命,轩凤哥,轩凤哥……轩凤哥——!!!”

  阳光下,少年的身影早已不在。

  水雾中,河水渳渳。

  而这一切是我一手造成。

  睁开眼,正是清风夜。

  眼前一个黑影,什么都看不清。唯有两颗银色莲花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冰凉的指尖正轻轻摩擦着我的脸,慢慢从我的脸颊滑到了鼻梁,嘴唇,下巴。

  黑影缓缓倾了下来。

  我惊得动都不敢动。

  那张脸靠过来,柔软的唇一点一点压在了我的唇上。

  酥麻的感觉从我的嘴唇迅速击到了背脊。

  我的浑身微微一震。

  重莲也察觉我醒了,立刻坐直了身子。深邃的眸子在黑暗中看去格外明亮。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却飞速将手收了回去。

  心中一团乱麻。

  身体似乎没有温度,随时都在发抖。

  “凰儿……今天的事,我很抱歉。”

  重莲的声音轻柔如风。

  我往里面缩了缩。

  心里明明知道那个要杀我的人和这个不是同一个人,可就是会感到害怕。重莲往我这里靠近了一些,轻轻说道:“刚才你做梦了。”

  我用力点了点头。

  “你一直在梦里叫他的名字。”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平淡若水。

  我茫然地看着他,又点了点头。

  眼眶开始发热。

  明明不关我的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伤心成这样。仿佛林宇凰真的回来了。林轩凤,林轩凤……每次一想到这三个字,心就会很痛,很痛。

  痛到难以呼吸。

  痛到让我误以为自己已经爱上他了。

  重莲一下揽过我,将我紧紧抱在怀中:“凰儿,我知道你想他。我是外人,没资格评价你们的事。可是你要想哭,别总躲着,好不好?”

  我抬头看着他,眼睛微微生疼。

  “你……希望我想他?”

  “希望。因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重莲轻轻笑着,不知是自嘲还是自信,“因为过了这一段,你剩下的时间都是我的。”

  “可是,我是要离开的。”

  “是。等你离开以后,一定不会忘了我。”

  当时我一直以为,重莲所谓的“不会忘”,是一直喜欢。可是直到后来我拿到了《芙蓉心经》,我才知道,原来“不忘”的感情有很多种。

  其中有一种,叫做恨。

  那天以后,重莲身上的红莲图腾越来越多。每每看到那些妖异非凡的纹路,我的心里总是一阵阵恐惧。玉镖门里的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却无人敢询问。

  重莲也未曾与我谈论过任何有关图腾的事。我多次想开口,却又害怕听到我最怕听的答案,总是退却。

  转眼间,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

  已入深秋。

  渐霜风凄紧,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寂静的夜。

  月色透窗寒。

  一个火盆,燃烧着灿黄色的火星子。

  我裹着厚厚的棉衣,蹲在火盆旁,两手往前伸去,偶尔炸出一两粒滚烫的木炭,棉袄就给戳出个洞。打了个呵欠,又因为怕冷不敢躺到床上去。

  双颊被烤得发红。

  一道狂风刮来。

  嚯剌一声,纸窗倏地被冲开,随即而来的冷空气就侵占了整个房间。

  我连忙起身走到窗边。

  寒风擦过,就像无数小刀片在脸上割着般,疼得钻心。风大且猛,许久才勉强将窗门合上。揉了揉眼睛,时辰也不早了,发了太久的呆,打算上床睡觉。

  又是一阵风吹了进来。

  我浑身上下着实打了个激灵,左看右看没见哪个窗还开着。

  盆里的火被吹熄。

  屋内突然一片黑暗。

  转过身,才发现门开了。

  月色浅淡,如流水般洒入房间,落了一地的银霜。

  门口站了个人。

  寒风吹骨,严霜切肌。风声淅沥,拂起了他黑玉般的长发。皎皎白月下,细长的眸子略带醉意,勾得人心脏阵阵紧缩,隐隐生疼。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雪白贴身的单衣在风中微微震颤。

  瘦长的身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在凛冽寒风中。

  我揉了揉眼,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

  “这么晚了,还不睡?”

  重莲轻轻靠在了房门上,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声响。他贴着门,扬头,双目失神地看着远处:“睡不着。”

  我连忙脱下了自己的棉袄,走过去,裹住了他的身体:“天冷,你怎么就穿这一点,老大不小了,还……”话到此处嘎然而止。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脸。

  整个左脸都爬满了红色的莲花,顺着脖子蔓延在了领口。

  我倒抽了一口气。

  双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颈项。

  “怎么这么快……”

  越过这一阶,再无回头路。

  无所不能,孤独终老。

  孤独终老。

  重莲慢慢回过头来看着我,一下将我披在他身上的衣服扔在了地上。两朵银莲闪烁着冰冷寂寥的光,火红的莲瓣在他的脸上绚烂绽放,仿佛灼烧了人的心。

  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反正不是我的。”

  重莲走进来,背手把门关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凝视着我:“不怪你。这不怪你。”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怪我。”口中飘出一股浓浓的酒味。

  完全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院宇深沈,帘栊寂静。

  重莲忽然拥我入怀。

  “我好恨。”声音异常哽塞。

  我立刻地抬起头。他的眼中一片模糊。我用手捏了捏他的右脸,硬挤出一个笑容:“大美人,你喝多了?说话都糊里糊涂的。”

  夜色清妍。

  浮云灭没。

  重莲的眼中浮起了薄薄的雾气。

  “我真的好恨。”他顿了顿,用力将我抱得更紧了,“凰儿,你知不知道,我真希望自己从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过。”

  我回抱住他,靠在他胸前轻蹭。

  “你又胡乱说些什么?你再说我翻脸了。”

  “时间快到了。最后一次,你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事?”

  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他点了穴道。我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眼睁睁地看他将我抱起来,放在了床上,拉下帐帘。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脱衣服的声音簌簌作响。

  我不大满意地皱起了眉头,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要是想和我交好,说一声就好,我肯定不会拒绝,有必要这样么。衣服被他一件件除去,却没做任何挣扎。

  秋末冬初。

  霜常晚,叶始红。

  环绕着城郊的小山,一条长河。河流蜿蜒,碧波似浪,翻涌遮掩了落叶飘零的声音。偶有几只飞鸟扑翅飞过,直冲浮云。日落黄昏,天边无穷无尽的金色斜阳。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山谷远含风。

  隐隐笙歌处处随。

  绿水逶迤渺绵,枯草长堤。

  重莲抱着我的腰,擦过河面。微寒的风与我们擦身而过,风声在耳边肃肃响起。一道道如同纹縠的涟漪在水面层层荡漾,无声无息。

  全武林也在等待着这一天。

  般玉磬与重莲的决战之日。

  也是这一日,我将选择离开,或是死去。

  云色茫茫欲成雪。

  顺着山路往下走,密林丛生,光线幽暗。

  重莲握住我的手。

  借着一丝透过树缝的光线,我看着重莲的脸。此时他的模样已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相差不多了。红莲图腾已长满了他两边脸,仿佛会一直深嵌入他的皮肤,混入他的血液。而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我的视线,只是一心留意着前方的路。

  腰间挂着凤翎剑和凰羽刀。

  雪白的羽毛轻盈飘舞。

  金柄在树梢摩擦的细碎声响中,叮叮当当碰撞。

  走着走着,道路渐宽。

  不小心碰上了一颗小树,雨点万珠落,满头满身变得湿润。重莲用手背替我擦了擦脸颊,轻柔一笑,低下头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又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传来了激激泉水声。

  光线乍地透漏。

  眺望前方,一条飞泉直下。

  白云随风飘荡,舒卷自如,无牵无挂。泉水清冽而晶莹,淙淙潺流,自由奔泻,从容自得。涧边生幽草,柔条冉冉。

  飞泉旁,一间小石屋。

  灰白色的石已染上了夕阳的橘黄色。

  实在让人难以想像,这样一个如同世外桃源的地方,竟然是那个人的住所,涅盘谷。

  山谷中静得只剩下了水声和风吹枝摇声。

  重莲握住我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对着空谷轻声说道:“师兄既然已经看见我们来了,为何不肯现身?”我惊得四处张望,不敢大声呼吸。

  稍待片刻,咕咕滚轮声响了起来。

  粗大的树干后出现了一个人。

  两鬓的银丝在冷寂的空气中轻轻飘扬。

  般玉磬。

  “又是几个月没见,莲宫主变化不小啊。”

  虽是这么说,他似乎也变了不少。

  头发白得更多了,扭曲的脸看上去更是让人感到恐惧。

  “师兄看上去也颇有精神。”

  重莲静静地站在原地,毫不避讳地与他直视。

  般玉磬抚摸着手上的金链子,心不在焉地说:“莲宫主来得正是时候,今日是我的结发妻子去世十周年的日子。我正惦记着给她上香,宫主就来了。”

  萧萧山谷风。

  黯黯天路阴。

  重莲避开了他的视线,不语一言。

  “内人尚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花既是芙蓉,多瓣火莲尤佳。莲宫主看看,我这池塘里原本是种着莲花的,可惜现在是冬季,唯剩浮萍,也只占少数。”

  般玉磬的手移到了轮椅上。

  脸上露出了不带温度的笑容。

  “涅盘谷温度较低,不宜种植芙蕖。师兄可以考虑别的品种。”

  “般某在谷子里待的时间一长,对这些高雅的东西也失去兴趣了。莲宫主不仅是外貌上变了,心思也变了。对这位林公子可真是爱护有加,连取宝贝也不忘了要带上他。”

  夕阳烟树。

  万里山光暮。

  浑浊的灰眼朝我扫了过来。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地与他对视。

  重莲将我朝他身边拉了一步:“江湖上诸多纷争,把他带在身边,我也好放心些。”

  般玉磬收回视线,朝一个方向指去:“呵,不多废话了。《芙蓉心经》就在那巨石上。它曾经被梅影教主打碎过,我拿到手以后,又叫人把它黏合好了。只要用火一烧,秘籍的内容就会燃烧在火焰上空。”

  飞泉顶端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上放着一只华美的琼觞。

  他拍拍手,一群人走了出来。

  拿出翠玉长弓,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身旁的人点燃了一支火箭。

  他将火箭架在弦上,用力一拉,吐着火舌的箭就朝琼觞飞去。

  火箭在琼觞下燃烧了片刻,空中立刻浮现了几个蓝紫色的字——

  芙蓉心经。

  火熄灭了,般玉磬转过头朝重莲微微一笑:“现在莲宫主确定它是真的了?般某人可以提出我的条件了罢?”

  重莲点点头:“请说。”

  般玉磬怔了怔,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凄厉又诡异,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笑了许久,他才停了下来:“莲宫主跟大师兄还客气甚么。姓般的要求不多,三个。这第一点呢,你已经做到了。真不愧是我的师弟。”他眯着满是伤疤的眼,上下打量着重莲的脸,接着说道,“所以我就直接提第二条。”

  我转头看着重莲的脸,大概猜出了般玉磬的第一个要求。

  他定是想要重莲将《莲神九式》继续练下去。

  般玉磬两鬓的白发如雪。

  脸上狰狞的伤痕如同绽放的菊花。

  “这一点也不难猜,既是与我决斗。当然,不是死斗。因为我死前是一定会按下琼觞下的机关,让它与我殉葬的。这样一来,我的第三个要求提不出来,莲宫主的宝贝也拿不到。”

  重莲不带感情地笑了笑。

  耳垂上的莲花闪烁着冰冷的银光。

  泉水泠泠。

  夕阳的余晖斜照而入。

  般玉磬握紧了手中的长弓:“莲宫主,准备好了么。”

  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劲内力像是无形的刀,一次次刺着我的神经。我担心地看了重莲一眼,把凤翎剑和凰羽刀放在了他的手中。

  重莲接过刀剑,将它们往空中一抛——

  刀鞘剑鞘飞出,我跳起来接住了它们。

  两道银色的寒光闪过!

  重莲握住了刀剑,脸上挂着云淡风清的微笑:“原来师兄已经将《芙蓉心经》练至顶重了,果真厉害。”

  我蓦然抬头看着重莲:“他拿到《芙蓉心经》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可能练至顶重。”

  “师兄不过是走了梅影教主的老路。”重莲淡然笑道,“欲速成此功,可以不杀至爱之人,直接打通经脉,在数月内登峰造极。你说是不是啊,师兄。”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在天边。

  般玉磬握住翠玉长弓的手微微瑟缩。

  秋风刮过。

  重莲及腰的长发在空中毵毵飞舞。

  “修炼《莲神九式》的条件是亲手杀掉至亲之人。可《芙蓉心经》不一样,要杀的是至爱之人。师兄,你的心肠一直都很软。要你杀掉自己最爱的人,不如杀了你自己,是么。”

  般玉磬的牙齿敲出了格格声。

  浑浊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脆弱而易碎。

  “不要再说了!!”

  他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长弓,用力拉紧了弓,朝重莲射出一箭!

  重莲举起凤翎剑,手腕轻盈一转,在面前飞速划了个半圆,刀柄上的雪白羽毛如蝶般轻轻飘荡。“当”的一声,箭头与剑锋碰撞出剧烈的响声。

  箭矢重重弹了回去,在空中折成了两半。

  所有人都退到了小径里面。

  般玉磬的双眼充血,右手剧烈颤抖。

  抽出一把箭,倏地射出来。

  我想要躲到树后,可是那些箭就像黑雨一样毫无征兆地冲了过来——

  根本闪躲不了!

  我一下抱住自己的头,等待这些天女散花似的箭将我戳成个马蜂窝。

  当——!!

  好几个尖锐刺耳的冲击声重叠在一起,撞得我耳膜几乎破裂。

  金属的味道。

  我猛然睁开眼睛。

  树梢的枯叶被震下来,飘悠落地。

  凰羽刀挡在了我的面前,无数支箭像水花一般溅开。重莲朝我身上狠狠推了一下,我连续跌了近十步。抬头就见他足下一点,飘逸的衣衫在空中划下一道浅浅的影子,眨眼间,落在了般玉磬的面前。

  般玉磬立即滚动轮椅,吱嘎一声——

  绕到了重莲的身后。

  重莲并未转过身,只将凤翎剑反手而握,往身后戳去!

  般玉磬奋力闪躲,剑锋与他的脸颊擦过。

  抽出翠玉长弓,朝重莲的天灵盖狠狠击去。

  重莲一个后仰,躲了开去。

  黑玉般的长发划过冰冷的空气。

  般玉磬飞速后退几米,又抽出两支箭,握住箭矢后,右手发出了红色的光。这一次拉弓的速度比前几次都要慢许多,可是体内散发出的真气却令人不禁心生怯意。

  一道秋风卷席而过。

  满地的落叶被狂风卷得漫天盘舞。

  般玉磬的瞳孔微微紧缩,黑箭飞了出去——

  重莲丢掉了手中的刀剑,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

  两颗银莲上,一道阴寒的光芒闪过。

  只见一道黑影在刹那间闪到了重莲的面前,速度惊人到肉眼几乎看不到!

  我连喊停手的时间都来不及。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重莲忽然展开了双手——

  也是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是看到了幻觉。

  重莲眼中闪过一丝紫光,一朵莲花在他的身后如烟花般迅速绽放。

  透明的血色莲花。

  就像一对……血红色的翅膀。

  旋转在空中的枯叶疯狂翻舞。

  血红色的莲瓣渐渐展开。

  重莲的手臂一横,凌空朝般玉磬击了一掌——

  徒然间,万籁俱静。

  般玉磬惊恐得睁大了眼睛,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手中的翠玉长弓就已经硬生生地折成了两半。怪异的气氛在静谧的空气中蔓延开来。

  我朝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浑身上下都像被重重撞击过一般,疼痛难耐。

  终于,数声巨响——

  轰隆!轰隆隆!轰……

  …………

  石屋在瞬间变成了细碎的小石子,纷纷落在了地上。

  无数巨岩也都在这一刻坍塌。

  般玉磬捂住自己的嘴巴,紧紧皱着眉头:“莲……莲……翼……”

  重莲抖了抖衣裳,对他温柔地笑了。

  “你……你在英雄大会……上是故……故意输……咳咳,咳咳……”般玉磬痛苦地咳出了几口鲜血,“怎么可能……同时拥有两本秘籍才能修成莲翼,《芙蓉心经》一直在我的手上……咳咳……”

  同时拥有两本秘籍才能练成莲翼。

  这么说,琼觞是经重莲之手,“转让”给般玉磬。

  我立刻转过头去看着重莲。

  重莲挑了挑眉:“师兄,你以为只有这一种方法才行得通么。”没等般玉磬说话,他又继续说道:“你不是有第三个条件么。”

  重莲朝地上一挥,凤翎剑和凰羽刀就飞了起来。

  伸手接住,抛在了我的手中。

  我把刀剑装好,走近了几步。

  般玉磬看了我一眼,轻抚自己的胸口,缓了一口气。

  “莲宫主可知道,有一个人在被宫主扔出去的那一夜,活得多舒服。您在他身上洒了那么多的诱饵,引得荒山野岭所有的畜生都一拥而上。他被它们疯狂地撕扯,啮咬,最后变得不成人形,筋脉断了大半,鲜血淋漓,面容全毁……就像——我这样。”

  般玉磬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从脸颊到胸脯,无数条不堪入目的伤疤。

  纵横交错,皮肉翻卷。

  甚至可以看到阴森森的白骨。

  我惊惶地捂住了嘴,实在无法再看下去。

  “现在我说最后一个条件。”般玉磬将自己的衣服拉得更开了些,“请莲宫主屈尊就卑,在这里宠幸一下这具残破的躯体罢。”

  最后一丝暮色已消失在天际。

  林壑中秋风飕飀作响。

  重莲垂下了浓黑的睫毛,神色忽然变得凝重。

  “怎么,犹豫了?看到这么龌龊的身体,终于犹豫了?你对你的宝贝凰儿至高无上的爱呢?到哪儿去了?哈哈哈哈……”

  深红带点墨色的云朵在渐黑的天空中徐徐游过。

  茫茫穹谷中。

  苍凉的笑声久久回荡。

  般玉磬将手中断裂的翠玉长弓往地上一扔,震起了满地的落叶:“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恐惧,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哈,哈哈哈……”

  扭曲的脸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恐怖。

  无论他笑得再开心,我都觉得想哭。

  重莲看着他。

  脸上火红色的莲花在夜色中仿佛散发着淡淡的柔光。

  “师兄,你现在不过是身上多了些坑坑洼洼的东西,就如此自暴自弃,认定别人与你亲密过了就是对自己的侮辱,是么。看样子,你还是不够了解师弟。”

  夜空似水,横汉静立,银浪声杳。

  短暂的沉默。

  般玉磬猛然抬头——

  “你休想用这些话塞住我!”

  重莲朝他走去。

  风吹衣袂轻飘,如苍穹中缓缓游动的浮云。

  几丝清香,月淡霜天。

  他走到了般玉磬的面前。

  蹲下身,抬头看着他。

  “不论美丑,不论年龄,不论性别。只要不是凰儿,和谁发生关系都等于是在自慰。只是这样做了,我会觉得对不起凰儿。”重莲转过头看着我,“凰儿……你还是不要看好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

  重莲叹了一口气,开始解般玉磬的衣带。

  柔软的唇吻上了般玉磬满是伤疤的身体。

  我紧紧握住了双拳。

  般玉磬睁大眼睛看着他,又看了看我。

  “师兄,自从我修炼了《莲神九式》以后,我的身体里就住了两个人。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我知道。诱奸般思思的人是他,嫉妒的人是他,虐待你的人是他,恨你的人是他……”他刮下了般玉磬的外套,顿了顿,“最爱你的人,也是他。”

  说完这句话,重莲低下头去,吻上了他的脖子。

  般玉磬的身体微微一震。

  重莲抬起他的腰。

  “不管你是否喜欢过他,不管他是否亏欠你,我都不得不告诉你……你这样做,不是在侮辱我,而是在侮辱你自己。”说完这句话,作势要脱下他的裤子。

  眼中的感情没有一丝起伏。

  般玉磬灰色的眼中闪过一道痛苦的神色。

  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重莲!

  重莲跌了两步。

  般玉磬抱住自己的双臂,赤裸丑陋的身体在夜色中瑟瑟发抖。眼眶中一片血红,嘴唇变成了浓浓的紫黑色。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发出了几声怪异而喑哑的嘶吼声。

  月朗星稀。

  空山木落。

  飞泉奔壑呜哀玉。

  般玉磬伸出一只手,对着飞泉上空的巨石凌空一抓——

  琼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撞入了他的手中。

  他将那只琼觞朝重莲扔去!

  重莲单手抓住,走到了垂首痛涕的般玉磬面前。

  “师兄,想知道我为何能修成莲翼么。”

  般玉磬没有动。

  “双性合一,趋于无敌化,终成莲翼。自修成之日,及至一年之后……”说到此处,凑到了他的耳边,傲然一笑,动了动嘴,却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般玉磬立刻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师兄,像师弟这样的人,得到这种结果,是再幸福不过的了。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重莲笑了笑,手稍微动了一下。

  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大喊道:“莲!!!”

  重莲慢慢转过头,紫眸中带着浓浓的杀意。

  我立刻冲到他们两中间!

  “我要琼觞,我要琼觞!”

  我抓住他的两只手,一个劲地将他往后推。

  重莲柔声道:“凰儿,一会我会给你的,你先别在这里挡着,我和师兄有话要说。”说完挣脱了我的手,又朝般玉磬走过去。

  我转过身,一下抱住他的腰。

  “我要回去,这里好无聊。”

  重莲眼中略带错愕地看着我:“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又跳到他的面前,紧张得满头大汗。抓住他的两只手晃来晃去:“莲~~走啦,走啦,这里真的太无趣了,还有个讨厌鬼一直叫你上他,我不喜欢他!”

  见重莲失神了,我抱住他的头,吻了上去。

  顺便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一脚朝般玉磬的轮椅踢去。

  确定轮椅声已经消失了以后,我才松开了手,跳开一步,擦了擦自己嘴上的银丝,又按着自己的胸口,抚顺气息,扭过头去冷眼看他:“你简直有神经病,既然要告诉人家秘密,就不要杀他。”

  月色浮新酿。

  甘露透香风。

  重莲细长的眼睛弯了起来。

  “其实你要不想他死,我就不会让他死。我早就想到你会来阻止,但是没想到你居然是用这种方法……凰儿真有爱心,为了救他不惜牺牲色相。”

  我愣了愣,整个脸都变得滚烫。

  憋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隔了许久,我一下朝幽暗的小路冲去,扔下一句话——

  “死狐狸精,就你废话最多!”

  在回到玉镖门的路上,我和重莲一直是有说有笑,就是绝口不提我将要离开的事。其实到目前为止,我能记起的就只有一点:我从别的地方来,现在必须回去。

  夜间的河。

  晚潮生,凉月细。

  几只画舫游过,荡漾波光摇桨入。

  我抱住自己的肩膀蹭了几下,笑道:“大美人,快入冬了罢。这天气真是够烂,不烧火盆,晚上根本没法睡。”说到这里,在手心呵了一口热气。

  重莲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扬起。

  “嗯,是挺冷的。”

  走到岸边,踢掉几块石子,落入水中。

  “我们俩好像没在一起过过春节。”

  话刚出口,一缕缕雪白的雾气从口中飘出。寒风刮得人皮肤生疼,手背微红。犹记去年春节,是和林轩凤一起度过。突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干咳了两声,掐住自己的肘关节,手指都开始发疼。

  河面如镜,月色在粼粼波纹中摇荡。

  山间仿佛有浅浅的白雾。

  一双手环住了我的腰。

  重莲的下巴枕在了我的肩膀上。

  “凰儿,芝儿一定很想和你一起玩爆竹的。”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想要去回抱住他。紧抱自己双臂的手渐渐放松,却又再一次握紧。眼前的事物变得有些模糊。过了春节,过了春节……到时候,我不可能会走。

  手心狠狠在脸上擦了一下,将重莲的手挣脱开了。

  “她比较喜欢你。”

  我转过身笑了一下,却没有看他。

  我用力闭上了眼睛,手摊在他的面前。

  重莲没有说话。

  “给我吧……琼觞。”

  我深吸一口气,依然没有看他。我从来都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那时我抬头看了他,我就不会走了。一定不会。

  我的手在空气中完全冻僵。

  须臾的一瞬,仿佛耗尽了我的一生。

  手心中一暖,重莲转身离去。

  我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一只扔有裂缝的白玉琼觞。

  记忆如同汹涌而来的波涛,一阵阵冲击着我的脑海。我一边捂着自己几乎要炸裂的头,一边追喊着重莲的名字。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

  …………

  “你们听说了吗?村口来了一个人,美得惊人哪。”

  “再美可能有姓林的两个小子美么。”

  “胡扯!重莲这个名字你总听过?据说重莲和他一比都没法看了!可是他不会武功。”

  “重~~重莲,哎哟我的娘亲,你改行当吹牛的算了!”

  我站在稻草堆后面,听得一清二楚。

  重莲我可是见过的,那张脸……嘿嘿,也就比林少爷我差那么一丁点儿了,那人既然比重莲还美,不就是和我齐名天下第一了?

  乱葬村村口。

  一群人簇拥在一起,唧唧喳喳讨论个不停。

  我吐掉了口中的小草,朝那里跑过去。结果他们一看到我,全都散伙了。我正不满意得很,却看到了唯一一个没有逃跑的人。

  那一瞅,硬是把我的小心肝给狠狠拎了一下。

  刚好当时阳光有些耀眼,那人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转过来看着我。

  就那双眼睛。

  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整个人七魄去了六魄。

  那公子温柔一笑,轻声说道:“在下姓韩,双名淡衣。路过此地,想在这个村子借住一宿,不知阁下是否应许?”

  右耳上,两只银色的莲花耳钉闪闪发亮。

  一朵鲜丽红莲在他的脖颈间傲然绽放。

  我这才回过神来。挑着眉,走到他的身边,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总觉得你看去好眼熟。”

  不是眼熟,根本就是一张脸。

  韩淡衣只是抿嘴微笑:“多谢公子夸奖,许多人都说我看去面善。”

  不对,不应该是他。

  如果是重莲,可能这么温柔地和别人说话,怕是两刀就把我砍了。而且当年重莲出现在英雄大会上的时候,浑身散发出的强劲内力让人靠近了都会心寒。

  可是,在这人身上感受不到一点内力。

  问题是,这张脸……

  罢了,如果真是重莲,我们整个村的人都玩完。

  不如何他玩一玩。

  我停在了乱葬村的村牌旁,用手指关节顺着上面的字敲了三下,尤其是“葬”字上,敲得极其用力:“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这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走吧走吧。”

  韩淡衣靠到我耳边轻轻说:“林公子,淡衣不是那样娇贵的人。”

  我防备地看着他:“你为何会认识我。”

  韩淡衣拱手一笑。

  “既然这里不让住人,那韩某就此别过。”

  “等等等等,别走,你小子有种,跟我进来!”我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朝四周瞪了几眼,“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啊?统统把眼睛给我闭上!”

  我拉着韩淡衣走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林公子,其实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我脸色一黯:“你可以走了。”

  “慢着,我话还没说完。说完我就走。”韩淡衣掸了掸衣袖,“其实你的父亲,也就是采莲峰的副门主,他没有死,只是装死的。好了,就这一句,我走了。”

  他刚走一步,又被我扯了回来。

  “要说就说完。”

  “林公子果然是聪明人。”

  韩淡衣对我笑了笑,漆黑的瞳人勾成了很好看的形状。我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轩凤哥比他好看不知几百倍几千倍。

  “拜托,我不习惯别人叫我公子。”

  “那……凰儿?”

  他睁大眼看着我,仿佛在征询我的同意。

  “滚,恶心死了。”

  “凰弟。如何?”

  他别有深意地扫了我一眼。

  我愕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凰儿,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采莲峰的正门主才成亲不久,全武林都知道她收了第六个男宠,但是没人知道这个男宠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是四大美男子之一,灵剑山庄的弟子,名叫林轩凤。”

  记忆到此处嘎然而止。

  一望无垠的夜空,漫天星火。

  银白如霜的星光下。

  重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我连忙追了上去。

  “莲,莲,你等等!”我在后面用力挥舞着双臂,看着重莲停下脚步,转过身,“你曾经去过乱葬村,和林……不,和我曾经见过面?”

  重莲淡漠地点点头。

  妖异的红莲如血般盛开。

  我突然想起了我和他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他就知道我的名字。可是那时他是分裂人格,不应该有他正常时的记忆才是。一切我都还没弄明白,但是我想,大概等我全想起的时候,就会回去了。

  “估计短期内我走不了……再收留我一短时间,好不好。”

  我双掌合十,做出了一副膜拜他的样子。

  重莲静静地看着我。

  “……好。”

  不知是天气寒冷还是因为声音酝酿太久,嗓音微微沙哑。

  水光反射在他的脸上,荧荧晃动,照亮了血红色的芙蕖。他靠近一步,拉住了我的手,手心冰凉。紫色的眼眸看去亦是冰冷异常。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

  “大老爷们儿,别这么肉麻好不?”

  “我们回去。”

  “回去?回哪里?”

  “重火宫。”

  顿时恍然大悟,尽量回应他一个温柔的笑,可是一看到他那张没有一丝温度的脸,笑容僵在脸上,收不回去也无法舒展。

  “大美人,你别板个脸,我看了闷得慌。”

  重莲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立刻笑得迷倒众生。

  “走吧,芝儿都还在等着我们呢。”

  这变化也太快了,好莱坞的明星都不要和他比演技了。

  但是……好莱坞是什么?

  在玉镖门再住上一个晚上,通宵达旦,无法入眠。

  满脑子都是重莲出现在乱葬村口的样子。

  我真是一个白痴。时间长了,竟觉得自己就是林宇凰。每次听到重莲唤我“凰儿”,心里还沾沾自喜。我忘了,那根本不是我的名字。

  翌日清晨。

  照了照镜子,眼睛下两圈黑。终于觉得疲倦,但是必须启程了。

  坐在马车上,雪芝还安然睡在海棠的怀中。

  我推了推重莲:“你是当爹的,为什么不抱芝儿。”

  重莲的精神似乎也不是很好,声音比平时要无力许多:“凰儿昨天没睡好,今天不是要在车上睡么。”

  “那关芝儿什么事。”

  重莲拍了拍自己的腿。

  我怔了一下,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大美人~~”

  重莲笑了笑。

  我丝毫不客气地抚顺他的衣服,横了身子,翻个身倒在他的腿上,顺便抓住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闭上眼半天,又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看他。

  重莲低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那种眼神……就好像少看我一秒我就会消失似的。

  呸呸呸,我又在瞎想了。

  我朝他勾了勾手指。

  他将头埋了下来,颈间的体香飘了出来。我原本是想对他说叫他睡觉的,却鬼使神差抱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狠狠亲了一下。

  然后又把他推了回去:“睡觉,睡觉了。”

  果然梦到的内容又是与林宇凰的回忆有关的。

  凤凰竹林。鸟鸣无数。

  清风竹叶飘摇,残泪割脸如刀。

  我蹲坐在一棵翠竹前,抱着自己的手臂,头靠在竹身上。眼前唯剩一片葱翠的绿,清澈的蓝,繁复交错,纷纷籍籍。

  林轩凤,林轩凤,林轩凤……

  满脑子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我以为他是不一样的,我以为他会回来,我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对我微笑。

  可是他不会,他娶了一个女人。

  他把所有的柔情都给了那个女人。

  原来,世间万物,大地苍生,任何事物都在改变。

  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不会改变的。

  一岁的时候,只会念轩凤哥三个字。

  三岁的时候,只会跟着轩凤哥到处跑。

  六岁的时候,就想着怎么才能打过他。

  八岁的时候,整天在换着花样整他,可是每次都会被他揭穿,于是愈战愈勇,发誓一定要让他臣服在林少爷我的脚下。

  十一岁的时候,轩凤哥突然就被整倒了,觉得很奇怪,自此屡战屡胜。

  十二岁的时候,发现轩凤哥其实是故意让着我。然后天天想办法让他不要让我。

  十三岁的时候,两人相处的气氛渐渐变得怪异起来,满脑子都是他。

  从十四岁开始,认定两人会在一起一辈子。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原来我的人生虽然过得充实,但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像个陀螺一直围绕着轩凤哥转。

  现在他是别人的了,我甚至没有机会再看到他。

  何不就此结束了。

  或许他看到我的尸体以后,会后悔。

  他一定会后悔的。

  我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慢慢往自己的手腕上靠去——

  当!

  一块小石子弹了过来,击中了刀身!

  我的手一震,小刀飞了出去。

  我四下张望,没有看到任何人。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凰儿,这样你就自寻短见了,不值得。”

  我猛然转过头。

  韩淡衣正淡然地看着我。

  陶瓷般的皮肤上沾了些雨露,剔透光滑,如同他耳朵上的两朵银色芙蓉花。贴身而单薄的衣裳勾勒出了引人遐思的身材,几条浅紫色的衣带在风中轻轻飘扬。

  “你管不着。”扔下这一句话,转身就走。

  韩淡衣拉住我的手,稍稍一用力,我竟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就倒在了他的怀中。

  我愕然道:“你不是不会武功么。”

  韩淡衣微笑道:“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我紧紧皱着眉头,想甩开他,他却像个无赖一样将我越抱越紧,声音又轻柔得像在哄孩子:“乖,不要动。我还没告诉你,林轩凤和薛红的洞房花烛夜进行了三天三夜。”

  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喉间仿佛有什么要呕出来了。

  痛苦地大喊了一声,身体重重地往下滑落。

  韩淡衣轻轻刮去了我的眼泪。

  “凰儿,不要哭了。”

  说完以后,在我唇上吻了一下:“林轩凤他不要你,我要。”

  我睁大了眼睛。

  风停了,竹林间一片沉寂。

  那一刻我竟表现得异常平静:“对不起,韩公子。林轩凤是个薄情之人,可我不是。”

  韩淡衣怔忪地看着我,良久,才轻轻问道:“那你想不想忘了他?”

  我微笑,一滴眼泪滑落。

  “不想。”

  韩淡衣离开以后,我一直待在竹林。

  一直待到天黑。

  软风吹春,星斗垂芒。

  翠绿色的竹叶被染成了浓浓的墨绿色。

  终于觉得倦了,看了看眼前的小屋,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进去。刚转过身想要离开,又想起了林轩凤的脸。于是又走回了小屋。

  推开门,里面的一切都是干净整齐的。

  自从他走了以后,我几乎天天都来这里,等他回来。

  刚踏进去一步,就看到地上冒出一个黑影。

  我吓得大叫一声,立刻转过头去。

  闪烁着银光的星空。

  一双紫色的眼睛。

  我紧张得后退一步,还没来得及去看他的相貌,就看到他的手轻轻一抬,我的头立刻晕眩起来,眨眼的功夫,身上开始发热。

  那人走进来,把门关上。

  我的神智开始迷糊了。

  喘着粗气,什么都不想就冲过去将他抱住,身体在他身上用力磨蹭。

  然后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梦到一个浑身长满了红莲图腾的男子扯掉我的衣服,扔在了地上,撇开了我的双腿,毫不留情地冲入了我的身体,剧烈的疼痛几乎将我撕成了碎片……

  我依然看不清他的相貌。

  只有那双迷人却让人恐惧到极点的眼睛。

  深紫色的眼睛。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

  床边站了好几个人。

  他们看着我的眼光既有些害怕,又是充满了鄙夷。

  小花菜头的脸突然凑了过来,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啧啧啧啧,林二少爷啊,和男人做啊,被插爽了是不是?你看你屁眼儿都流血了!”

  我慌乱地坐起身,看到了自己赤裸的下身。

  捂住自己的嘴,几乎就要呕吐出来。

  小花菜头一只脚踩在了我的床上。

  “喂喂喂,你们来猜猜,林二少爷和什么男人做啊?是不是咱们隔壁那个张伯伯?还是刘二爷?或者说,猪肉赵?还是他们一起上的?咱们宇凰哥年轻力壮,肯定能同时满足几个啊,啊哈哈哈……”

  没有人回话。

  可是他们的的嘴角都忍不住露出了解恨的笑意。

  我紧紧纂着被单,盖在身上,脸上火辣辣的。

  不能哭……我不能哭!

  除了轩凤哥,没有任何人值得我哭。

  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打破了小花菜头张狂的笑声——

  “那个人是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门口扫去。

  一身雪白的轻衫,一朵妖艳的红莲。

  韩淡衣的脸美到让人挪不开眼。

  小花菜头结巴道:“什、什么啊。”

  韩淡衣端了一盆水放在床头,坐在我身边,用被子将我的身体裹得更严实了。他一边替我系衣带,一边抬头看着我:“凰儿,我打了水,这就替你清理。”

  我怔怔地看着他,大概他是替我找台阶下的,于是点头。

  韩淡衣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他们。

  “你们还想看到什么时候。”

  小花菜头等人的脸唰地变得通红,灰溜溜地跑了。

  我挪了挪身子,身下的疼痛几乎将我浑身的神经都扯动了。

  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落下。

  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和我发生过那样的关系。

  在发生这件事以前,我可以责备林轩凤朝三暮四,和别的女人上床。

  可是现在又算什么。

  前一夜,是我主动。

  我和轩凤哥……可能真的就这么完了。

  我将自己的头埋在双膝间。

  精液的味道飘了出来,我恶心得捂住了嘴。

  “韩公子。昨天你问我想不想忘了他,是么。”

  正在拧帕子的韩淡衣忽然停下动作,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今天我不这么想了。”我顿了顿,将头埋得更深了,“我希望和林轩凤两人从头到尾只是陌生人,毫不相识。”

  韩淡衣挑起了我的下巴:“几日后我会再来找你。”

  ………………

  ………

  马车依然在辘辘行驶。

  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还是重莲。

  他的手抚在我的眉间,似乎是想将我紧皱的眉理顺。见我醒了,睁大眼,随即又微笑起来:“凰儿,终于醒了。”

  我坐起来,挑起窗帘。

  窗外,黑夜笼罩。

  幽寂的麦田里,枯萎的稻草中,立着大大小小的稻草人。

  车轮溅起一颗颗灰白色的石子,飞速疾驰。

  微凉的手放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转过头。

  银霜一般的月色透过窗牖,落在了重莲的脸上。挺秀的鼻梁和浓密睫毛在皮肤上洒下了点点暗影。这才发现他的脸上,红莲图腾已经消失了一半。

  想起了记忆里发生的事。

  心凉得彻头彻尾。

  “原来你都知道。”

  重莲只是默默将我揽到怀中,脸靠在了我的头上。

  我把头埋得很低,终于明白了一切。

  林轩凤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他都一直在努力帮我寻找那两件宝物。不是因为他想要帮人,不是因为他对我心存愧疚,更不是因为他对我动了情。而是因为,他希望我走。

  因为,他喜欢的人都只有一个。

  一个已经消失了数年的灵魂。

  一个我以为我已经取代了的灵魂。

  在我来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那个人曾说,我拿到两个宝物的时候,我就不会想走了。只要我想一想这四个字——花容天下。

  我总算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最美的人和天下最强的门派都在身边,花容,天下。

  可是我从来没这么希望自己能够消失过。

  林轩凤希望他的凰弟能够回来,在他的眼里,我是累赘,是负担。

  我一直以为重莲会不一样。

  我一直以为,我还有那么一点点存在的必要。

  因为我能关心他,我是雪芝的二爹爹。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空了。一切都空了。

  我是多余的。

  我抱住重莲的腰,将耳朵用力贴在他的胸膛。

  他的心脏在跳动。

  可我听不到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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