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威太太

  克拉丽莎在一只花瓶里插满一打黄色的玫瑰花,然后拿起花瓶走进起居室,将它放在咖啡桌上。她后退一步,又将花瓶往左边移了几英寸。她要尽最大努力,为理查德举办一次最好的聚会。她要力图把这次聚会办得简短,甚至不引人注目的,然而又十全十美。她一定要让理查德周围的人都是真正尊敬、钦羡他的人;(她为什么要请沃尔特.哈迪来,她怎能如此软弱?)她还要确保他不会过于疲劳。这便是她对理查德的敬意,亦是献给理查德的礼物。除此之外,她又能给他什么呢?

  她刚要转身回厨房,室内通讯系统响了起来。有谁会来呢?也许是送货的,而自己忘了这事;或是晚会的饮食承包人送食物来了。她按下通话键。

  "谁呀?"她道。

  "路易斯,我是路易斯。"

  "路易斯,真的是你吗?"

  克拉丽莎按下开门键,让路易斯进来。没错,正是路易斯。其他人,尤其是纽约人,绝不会不先打个电话便来按门铃。谁都不会这么做。她打开房门,怀着企盼的心情,急切地,几乎晕乎乎地走到门厅里。她此时的情绪太强烈,太异常,太陌生,除了这次路易斯来访,她还从未体验过这种心情。不久前,她曾决定将它命名为路易斯情结。这种路易斯情节浸透了忠诚、内疚、魅力,及鲜明的舞台打斗成分,还蕴含着一种纯洁无瑕的希冀,似乎每次路易斯来访,他最终都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而这个好消息究竟是什么性质,好到什么程度,她是无法预期的。

  没过一会儿,路易斯便出现在门厅的拐角处。啊,过了五年多了,可他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他仍然留着那一头令人动心的白短发;他走起路来仍是那样怪异,那样风风火火;他的装束仍是那样邋遢,不修边幅。可话又说回来,他这打扮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好。他过去的美--他的影响力和威猛的架式二十年前便出人意料地突然消失了;而眼前这个路易斯--头发花白,体魄健壮,充满了隐晦的、历经磨炼的情感--他的到来很像一个矮小的、相貌平庸的男人从一辆坦克的炮塔上跳下来,大声喊道,将你们的村子夷为平地的是他而不是这坦克。路易斯这个曾令人渴望的人,结果却是这样:一个戏剧教师,一个对人无害的人。

  "嗨,你好。"他道。

  他与克拉丽莎相互拥抱。当克拉丽莎松开路易斯时,她发现他那双灰色的近视眼湿润了。他这人挺容易流泪,历来如此;克拉丽莎比他更多愁善感,更忧愤郁闷,但似乎从来不哭,尽管她常想大哭一场。

  "你什么时候进城的?"她问道。

  "前天。我出来散步,结果发现走到你这条街上来了。""见到你我真开心。"

  "见到你我也很开心。"路易斯道。他的眼睛再次噙满了泪花。

  "你来得太巧了。我们今晚要为理查德举行一个聚会。""是吗?干吗要为他搞聚会?"

  "他拿了卡鲁塞斯奖,你没听说?"

  "什么奖?""授予诗人的奖,很有名的,可你却没听说过,我真感到吃惊。""唔,那我得祝贺理查德了。"

  "我希望你也能来。要是理查德见了你,他准会喜出望外的。""真的?"

  "那当然。我们干吗站在这儿,站在这门厅里?进来吧。"她老了。路易斯一边想,一边跟着克拉丽莎走进房里(走八步,转弯,再走三步)。她显老了。路易斯心中不禁暗自惊讶。这最终成了现实。遗传基因的运作真是奇妙;一个躯体生长着,可以几十年基本保持不变,然后在几年内便年老体衰。克拉丽莎精力充沛的全盛期延续时间之长非常人可比,然而这一时期的结束亦较为突然。路易斯惊奇地发现,自己对克拉丽莎的变化颇感悲哀和不满。这种结局他梦见了多少回?这是他复仇的机会,是解决旧仇宿怨的惟一办法。与理查德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爰了多少,又付出了多少,可理查德在他最后的几年里却在写一个女人,一个住在第十街上一幢房子里的女人。他这部小说极为详细地描写了一个女人的生活,(他用了五十多页的一章篇幅描写这女人买指甲油的情景,可那女人最后竟决定不买了!)而老路易斯在小说里却只是个跑龙套的。他只有一场戏,戏还不长,在里面他抱怨这世上没有爱。他在小说里就这么多。与理查德过了十多年,一起住了六处不同的房子,拥抱他,和他干得天昏地暗,又一起吃了无数次饭,一起去意大利,还在那棵树下站了好一阵,可到头来却落个如此下场。时至今日,在书里路易斯成了个郁郁寡欢的人,抱怨世上没有爱。他这副可怜相也将深深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你住在哪儿?"克拉丽莎问道。

  "跟詹姆斯住在弓形旅馆里。"

  "他还住在那儿?"

  "他的一些杂物还在那儿。我看见一盒面点,那是我五年前在商店里给他买的。他不承认这只盒子就是我给他买的那只,但我记得很清楚,这盒子的一角缺了一块。"路易斯用指尖抹了抹鼻子(先抹左边,再抹右边)。克拉丽莎转身面对着他。

  "瞧你。"她道。两人再次拥抱。他俩拥抱了足有一分钟(他用嘴唇碰擦她的左肩,然后又掉过头来碰擦她的右肩)。还是克拉丽莎将他推开了。

  "要不要喝点什么?"她问道。

  "不。好吧。来杯水好吗?"克拉丽莎走进厨房。她这人太顽固不化了,举止言谈也太一本正经,令人恼怒。克拉丽莎就在眼前。路易斯一直在心里犯嘀咕。她和她的女朋友(或者叫同伴,或不管她俩怎么称呼自己)一直住在这几间房间里,每天上班,下班后又回来。她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去看戏,去参加晚会。

  他心想,这个世界上的爱太少了。路易斯走了四步,来到起居室里。他又一次来到了这儿,来到这凉爽的、带有花园的大房间里,看到这高大的沙发和漂亮的地毯。他在心里责怪萨莉。她俩住的这套房子与威斯特村一套富贵人家住的房子可谓一模一样;这准是受了萨莉的影响,萨莉就喜欢住这种房子。你能想像某人的助手拿着个带夹子的书写板昂首挺胸地走过:这张法式皮扶手椅,不错;那张斯蒂克利桌子,很好;挂着印花布的亚麻色墙,也行;点缀着从国外买来的小小奇珍异宝的书架,也可以;甚至那些古里古怪的东西--跳蚤市场买来的贝壳镜框、老式的鳞状南美柜子(上面印的美人鱼忽闪着挑逗的目光)--都给人以标准合用的感觉,似乎这位艺术指导将全部家具扫视一遍后道:"这些东西还不足为凭,我们需要更多的家具才能判断这儿的住户是何许人。"克拉丽莎端着两杯水(苏打水,加了冰块和柠檬)回来了。路易斯在她身旁闻到一股三十年前韦尔弗利特那地方的气味--松树、绿草的清香和略带咸味的水汽)。他不禁心潮激荡。克拉丽莎是老了,然而,无可否认,她仍然富有过去那种迷人的魅力,那种略带男子气的、贵族式的性感魅力。她仍然那样苗条,仍然流溢出一种失意而浪漫的风韵。此刻,在这间黯淡而富有生气的房间里,路易斯注视着年过半百的她,心中想起了那一张张年轻士兵的照片--穿着军装的小伙子们,神色安详沉着。这些年轻的士兵不到二十岁便为国捐躯,成了破灭了的希望的化身。他们的照片夹在照相簿里,或放在茶几上,那样英姿焕发,充满自信;尽管他们以身殉国,但他们仍然那样从容不迫,安详坦然,恰似活着的人们并未被工作、杂事,抑或令人失望的假日所困扰一样。此刻的克拉丽莎让路易斯觉着是一名战士。她似乎是从过去的什么地方向外望着这个衰老的世界;似乎像照片上逝去的士兵那样哀伤、单纯,又无往而不胜。

  她将一杯水递给路易斯。"你气色挺不错的。"她说。

  路易斯年轻时便一直显露出一副中年人的老成相:钩形鼻;淡色的时常露出惊异神色的眼睛;如金属丝般的眉毛;瘦削而宽大的下巴;脖子上的青筋顽强地暴出。他生就一副农夫相,如莠草般强健,亦饱受风雨的侵蚀。五十年的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道道印痕,但若是干农活--耕作、收获,只需一半的岁月便能留下同样的印痕。

  "谢谢。"路易斯道。

  "我总觉得你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我的确出了趟远门。现在回来了,心里真开心。""都五年了,"克拉丽莎道,"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一次也没来纽约。"路易斯喝了三大口水。这五年来,他曾多次来过纽约,可从未打过电话。尽管他并未下决心不再见克拉丽莎或理查德,但他确实没打过电话。似乎不打电话要更简单些。

  "我这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路易斯道,"我对教书这行当可是腻透了,我太老,太卑贱,太穷了。我正琢磨着换个体面的工作。

  "真的?"

  "哦,我也说不清。别担心,我不会回学校读工商管理硕士学位,什么书也不读。""我以为你会爱上圣弗朗西斯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人人都希望你爱上圣弗朗西斯科,这真让人扫兴。""路易斯,理查德变化很大,已不是从前的理查德了。""他是不是怪怪的?"

  "我只是要你有个心理准备。"

  "这么多年你俩的关系一直很密切。"路易斯道。

  "是的,是这样。"

  路易斯认为克拉丽莎是个普通而富有魅力的女人。他的这一评价可谓恰如其分,她的确是这样一个女人。克拉丽莎在沙发上坐下。路易斯犹豫片刻,随后走过去五步,坐到她身边。

  "当然,我读过他那本书。"路易斯道。

  "是吗?那太好了。"

  "这书挺怪的,是吧?"

  "是的,是挺怪的。"

  "他竟然连你的名字也没改。"

  "那不是我,"她道,"是理查德想像中的一个女人,只是有点像我罢了。""这书的确很怪。"

  "大家似乎都这么认为。"

  "这书就像有一万页长,可什么情节也没有。然后呢,嘭!她便自杀了。""是他母亲。"

  "我知道。不过……这简直太出人意料了。""几乎所有的评论家都与你持完全相同的看法。他俩等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呢?有九百多页描写他俩的调情求欢,可最后她却突然死了。也的确有人说这书写得很美。"路易斯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这些玫瑰花真漂亮。"他道。

  克拉丽莎倾身向前将花瓶向左挪了一点。天哪,路易斯暗自忖道,她已不再是个妻子,她已成了她的母亲。, 克拉丽莎哈哈笑了起来。

  "瞧我,"她道,"一个老女人为她的玫瑰穷忙活。"她总是这样让你感到惊讶,总是比你想像中要知道得多。路易斯心想,克拉丽莎如此显示自己有自知之明,因而表现得很明智,很像个女主人。她是不是刻意为之?她似乎常能看透你的心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我这个人挺荒唐,我的境况绝不应该如此,我也不想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我也无可奈何--她常以这类话消除你心中的戒备,缓和一下气氛。如此一来,你的心情便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变化--从讨厌她变得想安慰她,帮助她再去表现她的明智,好让她舒舒坦坦的,而你心里却又如以前那样烦躁不悦。

  "这么说来,"路易斯道,"理查德病得还不轻。""是的。他的体态已不那么可怕,但他的神志涣散不清。我想他目前的状况太糟了,对别人有效的蛋白酶抑制剂对他却不起作用。""这太可怕了。"

  "不过,他还是原来的他。我是说,他的本质,或是理查德型的本质,恒久长存,未有一丝一毫的改变。""那就好,那才是最重要的。"

  "你还记得韦尔弗利特那地方的沙丘吗?"她问道。

  "当然记得。"

  "那天我在想,我死了后,我可能要把骨灰撒在那儿。""那多可怕。"

  "但你想想这些事,你又怎能不这么做呢?"克拉丽莎以前相信,现在仍然相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韦尔弗利特的沙丘会永远陪伴着她。无论世间发生什么事,她将永远拥有那沙丘,永远能在夏日里站在那高高的沙丘上。她将青春永驻,永远健康,只是心中常感郁闷;她穿着理查德的棉运动衫,理查德亲热地搂着她的脖子,路易斯则站在一旁,望着那波浪般的沙流。

  "我记得当时对你发火来着,"路易斯道。"有时我竟不敢看你。""我知道。"

  "我也想变好一些,想变得宽容随和。""我们都想过,可我不知我们的机体能否做到。"路易斯道:"我曾开车去过那儿一次。去过那所房子。我想这事我没跟你说过。""没有,你没跟我说过"

  "那是我去加州前不久的事。当时我在波士顿,参加一个讨论未来戏剧的专题小组,这课题真没意思,来的人都是些保守顽固的老家伙。他们用车将这帮人运来,只是为给研究生增加点笑料而已。事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便驱车去了韦尔弗利特。我几乎没费力就找到了那所房子。""我也许不想知道。"

  "别担心,它仍然在那儿,外观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稍微装修了一下--上了新漆,有人又植了一块草坪,可那草坪位于树林里,就像四面墙里铺得满满的地毯一般。总之,那房子仍立在那儿。""真没想到。"克拉丽莎道。

  他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那房子仍在那儿,这恐怕更糟糕,糟就糟在阳光和黑暗每天进入那些房间,屋顶持续遭受风雨的侵蚀,而它仍能接待客人。

  克拉丽莎道:"我什么时候也应该去那儿走一趟。我很想在那儿的沙丘上站一站。""如果你愿意将骨灰撒在那儿,你就应该回去察看一番。""算了,你刚才所言极是,我的想法的确很可怕。一到夏天我就闷闷不乐。我也不知道将把自己的骨灰撒在哪儿。"突然间,克拉丽莎想把自己全部的生活经历一古脑儿地展示在路易斯面前。她要将它们--那些无法当作故事说出的生动有趣、抑或索然无味的经历--统统抖落到路易斯脚边的地板上。她要与路易斯坐在一起筛选它们。

  "好了,"她道,"再给我说点圣弗朗西斯科的情况吧。""它是个挺漂亮的小城市,餐馆很好,可城市平淡无奇,没什么意思。我那帮学生大多数是低能儿。真的,我尽快地回到纽约来了。""太好了。你能回来我真高兴。"克拉丽莎轻轻抚摸着路易斯的肩膀,似乎他俩无需挑明,便都想站起来,上楼去卧室,一起脱去衣服。然而,他俩去卧室并非像恋人那样脱衣服,而是像侥幸活下来的古罗马角斗士一样,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尽管其他人都死在了角斗场里,而他俩则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俩卸去胸甲及护胫时会显得缩手缩脚,但亦会满怀柔情和敬意地凝视对方;而当窗外的纽约喧嚣嘈杂之时,当理查德坐在椅子里倾听各种声音时,当萨莉在住宅区与奥利弗.圣艾夫斯共进午餐时,他俩却温柔地互相拥抱。

  路易斯放下水杯,又拿起它,接着又将它放下。他用脚在地板上跺了三下。

  "可这事还不那么简单,"他道,"你知道,我又有了爱人。""真的?"

  "他名叫亨特,亨特.克雷顿。"

  "亨特.克雷顿。嘬。"

  "他是我去年的一个学生。"路易斯道。克拉丽莎靠在椅子上,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这个人是第四个了,至少是她知道的人中的第四个。她真想一把揪住路易斯对他说,你这把年纪应该好好过。你那么悉心照料自己,到头来却将自己整个地交给了一个小伙子,仅仅因为他碰巧长得年轻英俊。这我可受不了。

  "他也许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路易斯道,"他那些有关白种南非人长大后变成同性恋的剧目演得妙极了,简直太棒了。""哦。"克拉丽莎道。她已想不出说什么话。她为路易斯感到难过,心里烦透了;然而,她心想,路易斯恋爱了。他爱上了一个年轻男人。他已五十三岁,但等着他的仍有性交、荒唐的争论和痛苦。

  "他棒极了。"路易斯说。然而,令他惊诧不已的是,他竟哭了起来。眼泪开始涌出时非常简单明了--只是眼底一热,视线便模糊了。他常被这种间隙发作的情感所摄住,但若能听到歌声,或是看到一条老狗,这种波动的情绪便可消除,通常是可以消除的。然而这一次,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他竟一无所知,毫无准备。一时间,他体内的一个部位(即计算楼梯台阶数、喝了几口、拍了几巴掌等的那个部位)自言自语道,他哭了,真是件怪事。路易斯弯下身子,双手捂住脸。他抽泣着。

  事实是,他并不爱亨特,而亨特也不爱他;他俩是有了关系,但只是玩玩而已。他能一连几个小时想都不想他。亨特还有其他一些男朋友,还有一个计划好了的未来。当路易斯离开时,他私下不得不承认,他不会过于怀恋亨特的尖声大叫、他那颗缺了个角的门牙和他愠怒时的沉默。这个世界上爱太少了。

  克拉丽莎用手掌揉搓着路易斯的后背。萨莉说什么来着?我们从未打架。这话是她在一次晚餐上说的,是一年前,或更久以前的事了。那次晚餐吃的是一种什么鱼,一碗鲜黄的作料下是碗底那厚厚实实的团花图案(那时,似乎一切都存在于那碗鲜黄的作料里)。我们从不打架。此话不假。她俩吵过架,赌过气,但她俩从未动过手,从未高声大喊,从未摔过一只碟子。情况似乎一直是:她俩还没有动手打过架,还不老练,不足以发动全面战争,然而,一旦她俩结束最初的谈判,有足够的把握释放能量时,整个未经探索的领域便会呈现在她们眼前。她一直在想什么呢?她和萨莉很快要庆祝她俩同住相伴十八周年。她俩是一对从未打过架的伴侣。

  克拉丽莎一边揉搓着路易斯的后背,一边心里想道,带我走吧,我需要毁灭了的爱情,我需要黑夜那遭风雨侵蚀的大街,没有人会打探我的下落。

  "对不起。"路易斯道。

  "没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瞧瞧你这副模样。""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大混蛋。"

  他站起身来,走到落地长窗前(走了七步)。透过泪水,他能看到下面石水槽上的苔藓和黄铜托盘里晶莹的水,水上还浮着一片白色的羽毛。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哭。他已回到纽约。他似乎是为这个怪诞的花园而哭,为理查德的病痛而哭,(为什么路易斯躲过了这病痛的折磨?)为克拉丽莎的这间房间而哭。总之,他为一切而哭泣。他似乎为一个亨特,一个只是与真实的亨特相像的亨特而哭。这个亨特一脸豪气,显得威武而悲壮,人绝顶聪明,性情又温和。路易斯为他而哭泣。克拉丽莎跟着他走到窗边。

  "没什么。"她重复道。"愚蠢,"路易斯喃喃道,"愚蠢。"有人用钥匙伸进大门的锁孔转动着。

  "是朱莉娅。"克拉丽莎道。"糟了。""别担心。她看过男人哭的。"进来的是她该死的女儿。路易斯挺了挺腰板,从克拉丽莎的手臂下侧身走过去。他仍然望着窗外的花园,力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心里想着青苔,想着喷泉。突然间,他对青苔和喷泉真的发生了兴趣。

  真怪,那个声音道,他为什么会想这些东西?

  "你好。"朱莉娅招呼道。她没有说"喂"。朱莉娅这小姑娘总是一脸严肃相,人很聪明,但很怪;她长得比一般女孩子高大,满脑子怪念头和歪点子。

  "你好,亲爱的,"克拉丽莎道,"你还记得路易斯吗?"路易斯转过身来看着她。好吧,就让她看自己哭吧。他妈的。

  "我当然记得。"朱莉娅道。她伸出手朝路易斯走去,朱莉娅现已十八岁,或许已十九岁了。她变化很大,变得意想不到的秀气。见到她,路易斯真担心自己的眼泪又会涌出来。他上次见到朱莉娅时,她大约十三岁,看上去邋里邋遢,又太胖,连她自己都看不过去。当然她现在仍算不上漂亮,她永远不会漂亮,但她继承了母亲部分的相貌和母亲那份难得的自信。她生得端庄清秀,充满自信,像一个年轻的运动员。她的头发剃得短,肤色粉红。

  "朱莉娅,"他道,"见到你太好了。"朱莉娅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鼻子上戴了枚薄薄的银鼻饰。她体态丰腴而健壮,生气勃勃,很像一个刚从田里回来的典型的爱尔兰乡村姑娘。她长得一定像她父亲(路易斯曾在心里想像过她父亲;在他的心目中,朱莉娅的父亲年轻而壮实,一头金发,或许是个穷光蛋,或许是个演员、画家、情人、罪犯,一个穷困潦倒的小伙子,被迫出卖自己的体液--将血卖给血库,或将精液卖给精子库)。路易斯心想,他一定是个粗里粗气的大个子,就像凯尔特人神话中的人物,因为眼前的朱莉娅,即便穿着背心、短裤和短统军靴,看上去也力大无比,似乎能一手挟一捆大麦,另一手挟一只小羊羔。

  "你好,路易斯。"朱莉娅道。她握住他的手,但并未抖动。当然,她知道他一直在哭泣,但并未大惊小怪。有关他的情况,她准听说过一些,可她听说了些什么呢?

  "我得走了。"他道。

  她点了点头。"你来这儿多久了?"她问道。

  "刚几天。不过我就要搬回来。很高兴见到你。再见,克拉丽莎。""五点钟。"克拉丽莎道。"什么?"

  "聚会,五点钟的晚会。请一定来。""我当然要来。"

  朱莉娅道:"再见,路易斯。"

  她是个秀气端庄的十九岁的姑娘;她说的是"你好"、"再见",①而不是"喂"、"拜拜",②她生着一口雪白的、比一般人略小的牙齿。"再见。""你会来的,对吧?"克拉丽莎道,"答应我,你一定会来。""我答应。再见。"他眼里仍然噙着泪水,离开了克拉丽莎的住处。他恼恨克拉丽莎,然而却莫名其妙地、荒唐地爱上了朱莉娅(他这人从未受女人的青睐,从来没有--过了①此处原文为hello及goodbye,

  ②此处原文为hi及bye。

  这么多年,每当他想起自己那次为确保拥有理查德而孤注一掷,试图与克拉丽莎做爱的可怕经历时,他便仍然浑身发抖)。他想像着自己与朱莉娅一起跑出这可怕的、然而很有品味的居室,逃离这亚麻色墙壁及印有花卉的印花布,逃离克拉丽莎及她加了柠檬片的两杯苏打水。他沿昏暗的走廊走去(共走二十三步),穿过门厅,走出大门,来到西十街上。阳光如闪光灯般冲击着他的脸。他再次融入了世人之中,心里乐滋滋的。只见一个如雪貂般的男人正在遛他的两条达克斯猎狗;一个穿黑色西装的肥胖男人正堂而皇之地大汗淋漓;一个秃头女人(是时尚,还是因为化疗?)倚在克拉丽莎那幢楼的墙上抽烟,那张脸看上去就像刚被人揍过一样青里透紫。路易斯不久便会回来,回到这座城市。他将住在威斯特村的一套住房里,每日下午坐在但丁椅里抽烟,喝蒸馏咖啡。他并不老,还没到老的时候。前天晚上,他还将车开到亚利桑那的沙漠里,站在那儿的星星下,直至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或不管你叫它什么)的存在,这个恒久长存的灵魂曾是一个孩童,接着--似乎只是片刻工夫--便站在了繁星闪烁下的寂辽的沙漠里。他心烦意乱地想到自己,那个年轻的路易斯.沃尔特斯。年轻的他曾试图与理查德共同生活,亦曾为理查德对他双臂及屁股的始终不渝的崇拜而领略了各种各样的欢愉与愤恨,而在罗马火车站与理查德大吵一场后,他终于永远地离开了理查德,(是因为理查德收到了克拉丽莎的那封来信,还是因为路易斯愈发感到自己对作为他们三人中较为幸运、然而较为愚笨的一员已兴趣索然?)当时那个路易斯--年仅二十八岁,但已感到自己老了,失去了许多机遇--径直离开了理查德,登上了一辆火车,结果发现是一辆开往马德里的火车。他当时的所作所为似乎是一种戏剧性的、然而临时的姿态,而当火车向前驶去时(列车长曾气愤地告诉他火车的终点站),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几乎是超自然的满足。他自由了。现在,他几乎已想不起自己在马德里度过的那些毫无意义的日子;他甚至连那个意大利小伙子也记不太清了,(他的名字真是弗朗科吗?)这小伙子当时说服了他,使他最终摒弃了与理查德漫长而注定失败的同性恋关系,转而寻求较为简单的恋情。但至今令他记忆犹新的是,自己坐在去马德里的火车上,心中美滋滋的那份愉悦在他看来,只有摆脱了尘世的躯体、但仍保留了自我的神灵才有可能感悟。他向东朝大学走去(走七十七步到街角)。他收住脚步,等着穿过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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