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泰迪·丹尼尔斯的父亲曾是一名渔夫。父亲曾带泰迪去看那些岛,那时泰迪还是个小男孩,年龄尚幼,在渔船上帮不上什么忙。

  泰迪看到,其中一座岛上,颜色柔和的小棚屋沿着海滩排列,另一座岛上,一幢石灰岩房屋破败不堪。父亲把鹿岛上的监狱指给他看,还有乔治岛上庄严的堡垒。在汤普森岛,高高的树林间满是鸟儿,它们的鸣叫就像冰雹和玻璃砸落时发出的尖锐的声音。

  这些岛之外,那座被称为“隔离岛”的岛屿孤卧在那里,仿佛西班牙大帆船上扔出的一件物品。一九二八年的春天,小岛被废弃,植物肆意生长,绵延至制高点的堡垒也被藤条紧紧缠绕,爬满厚厚的苔藓。

  “为什么要叫隔离岛?”泰迪问。

  父亲耸耸肩。“你就知道问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问题。”

  “是啊,可是为什么呢?”

  “有些地方一旦有了名字,就一直这么叫下去。可能是因为海盗吧。”

  “海盗?”

  泰迪喜欢听到这个词。他眼前浮现出他们的模样:彪形大汉,戴着眼罩,脚蹬长靴,手持雪亮的利剑。

  父亲说:“从前,那里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处。”他的手臂扫过地平线,“就是那些岛,他们躲在那儿,还藏着金银财宝。”

  泰迪想象那一箱箱金银财宝,钱币从箱边溢出来。

  后来他感到难受,反复而剧烈,呕吐物像一段段黑绳,从父亲的渔船一侧落入海中。

  父亲很惊讶,因为之前泰迪一直没有吐过,而此时船已开出几小时,大海波澜不兴,在一片宁静中闪耀着光辉。父亲对他说:“没关系,这是你第一次出海,没什么丢脸的。”

  泰迪点点头,用父亲给他的一块布擦了擦嘴。

  “有时候大海起伏不定,连你自己也感觉不到,直到这种作用从你体内爆发出来。”

  泰迪又点点头。他没法告诉父亲,让他反胃的并不是船的晃动。

  是因为这海水。海水在他们周围展开,将整个世界连成汪洋一片。泰迪深信,它可以吞没天空。那一刻之前,他从没意识到他们如此孤独。

  他抬头看父亲,双眼潮湿发红。父亲说:“会好起来的。”泰迪努力露出笑容。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父亲随一艘波士顿捕鲸船出海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春天,几片船骸被冲上赫尔镇的南塔斯克沙滩。赫尔镇是泰迪长大的地方。一条龙骨,一块底部刻着船长名字的电热板,几个番茄和土豆罐头,还有若干破了大洞、形状扭曲的捕龙虾器。

  人们在圣特丽莎教堂为这四名渔夫举行葬礼。教堂后面紧靠大海。就是这同一片海,曾夺去教区内众多居民的生命。泰迪与母亲站在一起,聆听致予船长、大副和一名渔夫的悼词。渔夫叫吉尔·瑞斯塔,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自从带着粉碎的脚踵和头脑中太多丑陋的景象从一战战场返乡后,就在赫尔镇的各家酒吧引发恐慌。然而,现在他死了,一位曾受他恐吓的酒保说,一切都会得到宽恕。

  船主尼克斯·科斯塔承认,他几乎不认识泰迪的父亲,只是在开船前最后一刻雇用了他,因为当时一名船员从卡车上跌落摔断了腿。不过,船长对他评价很高,说镇上人人都知道他会干活。难道这不是对一个男人的最高褒扬?

  站在教堂里,泰迪想起在父亲船上的那天,因为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过海。父亲总说还会去的,然而泰迪明白,父亲这么说仅仅是为了给儿子一点面子。父亲从未明了那天的事,但在回家途中,两人曾传递过眼神。那时他们正穿过那一串岛屿,隔离岛已落在身后,汤普森岛还在前方,城市的天际线如此近距离清晰可见,让人觉得可以捏着一座建筑的尖顶把它提起来。

  “这就是大海。”父亲说。他们背靠船尾,父亲的一只手在泰迪背上轻轻抚摸。“有人为它着迷,有人因它丧生。”

  他望着泰迪,让泰迪思考他长大之后会成为哪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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