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山河碎

  东桤帝都的陷落,是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里。

  披散了头发,带着满身血迹的韩士钊走投无路,赤红了双眼,纵马到了苍鹙山下面的皇宫里,站在门前盯着那两扇巨大的朱漆铜钉兽环的宫门发呆。宫中的人早已逃散的干净,大祸临头的时候,没有谁会为一个篡国的逆贼效忠。

  可是也有人无处可去,或者说,是不想离去。八岁的东方恕身着王子袍,站在恒元殿正中的龙椅旁边,任凭奶娘在一旁苦苦哀求,绷紧了小脸,就是一声不吭,也不愿意移动分毫。奶娘又不敢上前强行抱了他走,只得一遍又一遍的劝说着:

  “万岁爷!求您了!快点走吧,再不走,那敌人就真的杀进宫来了!”

  “奶娘,别叫我万岁,我是皇子!”

  “万岁您——”

  “父皇没说叫我继位,我就只是皇子。我要给父皇把这里看好,不能叫韩士钊那个奸贼夺了去,更不能叫北辰占了!”

  “好——”

  殿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调不高,却透着阴森恐怖。

  韩士钊把腋下夹着的金盔扔在地上,“扑碌碌”滚出去老远。扯了扯袖口,大踏步走进恒元殿里来。身上的铠甲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加上他跺地震出的巨大声响,凶狠的气势和阴鸷的表情愈加的让人觉出恐惧。

  奶娘的腿已经软了。哆哆嗦嗦的想开口问安,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韩士钊阵前称帝的事情宫里早已得着消息,可是东方恕又在这里,实在是让人为难。

  韩士钊却无意顾及一旁奶娘的状况,径直奔了东方恕,一把揪起他的领子,稍一使力便将其提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东方恕并无惧怕,凛然的与他对视,满眼的仇恨之色。

  韩士钊看着这个面容与东方咎极为相似的孩子,错着牙齿蹦出了几个字:

  “你还真像是东方咎的种呢……”

  “父皇的名讳不是你这个贼子叫的!”

  东方恕的声音还显稚嫩,底气却是一点不弱。

  “哦?呵呵……”韩士钊怒极反笑,

  “可惜你英明神武的父皇,早就到阴曹地府去做她的皇帝去了!”

  “父皇上天落地,都留了一世英名在!不像你这逆贼,天下人共唾!”

  朗朗童音,浩然正气。

  韩士钊的眼眶几乎要裂开来,死死攥住东方恕的衣领,咬紧了牙齿,发出“咯吱”的声音,

  “是么?那么我今天绝了她东方家的后,你说她还能不能安然九泉呢?还有没有脸去见东方家的列祖列宗呢?”

  “不行!韩将军!不行啊!”奶娘听了大惊,趴在地上匍匐着过来,

  “爷他小孩子不懂事,韩将军,哦不,皇上!皇上您可千万别动怒!奴才带了爷走,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叫人知道!求皇上千万放咱们一条生路啊!就算看在长公主的面上,求您了皇上!”

  因为恐惧,奶娘涕泪糊了一脸,在做着几乎无望的哀求。

  韩士钊眉头一皱,看都没有看奶娘一眼,那句长公主更添了他的怒火,抬起脚来发狠把人踢了出去。手一松,把东方恕扔在了龙椅上,在战袍上揩了揩手上的血迹,伸手去腰里拔出剑来。

  而帝都的另一边,东桤天牢里也已经暴乱。狱吏看守们早就自行逃命去了,囚犯们合力弄开了天牢的大锁,纷纷借机逃窜了出来。其中的一个自天牢门中跑出来,就看到了来接应他的一辆马车,正是前御史蔺大人家的车。而跑出来的这个人,则是被关在天牢里两年的韶知谦。

  长年不见天日的生活让他清瘦虚弱,驾车的管家连忙上前迎着他,

  “表少爷!”

  韶知谦一抬头,“罗管家?”

  “老爷叫我来接您!他们都逃到南城门那儿去了,北辰的军队已经进了城,表少爷速速跟我去和老爷会合!”

  韶知谦点点头,一下登上马车,刚要往车厢里钻,突然又回过头,

  “小姐呢?”

  罗管家脸色一僵,“还……还在宫里……”

  “什么??”韶知谦大惊,“还在宫里?舅舅不打算救她带她一块儿走了?”

  “皇宫那边离西门太近,恐怕会跟北辰的军队碰上,老爷不是不救,实在是……”

  “去皇宫!”

  “表少爷——”

  “要不然你先去找舅舅他们,我自己去皇宫救琴儿!”

  韶知谦说着就要去拉马缰绳,

  “不,不!我跟表少爷一块儿去!”罗管家连忙应着。随后掉转车头,径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到了宫里,两人却并不知道冷宫在哪里。韶知谦虽然进过皇宫,但是也仅限于在前殿或者南书房等几处地方,后宫里他是绝没有机会去的。因此此时便抓了瞎,没头没脑的在诺大的皇宫里乱撞。

  接连跑了几个宫殿都不是,韶知谦拼命抑止住自己的慌乱和焦躁,屏神凝息,静静的聆听。果然,皇宫的西北角上传来幼儿的啼哭声,韶知谦跳下马车,急促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果然是带着东方念的蔺妃,此刻正绝望的抱着孩子,兀自垂泪。看见了韶知谦,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直扑了过来。韶知谦把这母女拥进怀里,一家三口在历尽磨难之后,终于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团聚了。韶知谦第一次见着自己的女儿,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激动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还是罗管家从旁提醒,

  “表少爷,四小姐,还是先去跟老爷他们会合吧!北辰的军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进宫里来了!”

  韶知谦点了下头,一手抱着东方念,一手拉了蔺妃,飞快的从冷宫里跑出来,一起登上马车。罗管家吆喝着马匹,迅速往宫门的方向跑。

  从后宫出来,马车正飞快的行使,蔺妃往外看了一眼,突然大叫:

  “停车!!”

  罗管家一惊,连忙拉了一下缰绳,马匹一声嘶鸣,车就停了下来。韶知谦有些诧异的看着蔺妃,不知道她是何用意。

  蔺妃却飞快的往外扫了一眼,急促的说:

  “外面是观音阁!长公主在这儿呢!”

  “长公主?”

  “对!是长公主!她自两年前从中楚回来,就在这观音阁修行了!现在肯定还在里面!”

  “那——”

  “我们去带她一块儿走!”

  “带她一起?”韶知谦疑惑的睁大眼睛。

  “长公主是东方家的公主,是皇上的姊姊!如果留在这里,一旦北辰进了宫,一定会被掳走受辱的!如果是这样,我们怎么对得起皇上的恩恕?”蔺妃脸色涨红,急急的说。

  韶知谦听到皇上的姊姊时已经开始起身往车厢外走,

  “我们不会对不起皇上!”

  东方咎对于他和蔺妃的事情了然于心,非但没有对他们施与惩罚,反而认可了女儿的身份,还封为了公主。并且通过蔺妃传话出来,告诉韶知谦会找合适的机会让他们夫妻父女团聚。韶知谦对东方咎的宽宏大量,以德报怨早已感激涕零,发誓以百般的忠心来报答明君的大恩。谁知到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并没有让他如愿,但是更加对比出了东方咎的好处,韶知谦在天牢里这两年,也听闻了东方咎本为女子的事情,才了然了事情的原委。此刻,感恩于咎的他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袖手旁观了。

  观音阁的门关得紧紧的,里面有隐隐的灯光透出来,悄然无声。韶知谦把东方念交给蔺妃抱着,用力怕打着门扇。

  “长公主!长公主!开门啊!”

  里面没有回应。

  “会不会已经走了?”韶知谦回过头来问蔺妃,

  “不可能,走了的话门怎么会反锁?”

  韶知谦一想也对,就不再犹豫,继续的打门。

  拍打了半天,依然不见反应,而形势随着时间的过去愈加急迫起来,罗管家在马车上一个劲地催。远远的似乎听到了厮杀叫喊的声音。

  韶知谦情急,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从门口抄起一块石头,用力朝门上撞去。门扇非常结实,好几下才把门砸开,两个人跑进去,发现一个人背对门口,低头跪在蒲团上,正在诵经。

  蔺妃抱着孩子绕到她前面去,果然是布衣麻履的长公主东方琳琅。

  “长公主!北辰的军队就要打到宫里来了,您快点离开这儿吧!”蔺妃急切的道。

  微阖双眼,低声念着经文的琳琅没有任何反应。

  “长公主!宫里的人都走光了,再不走的话,就真的来不及了!长公主,我们的马车就在外面,跟我们一起走吧?”

  长公主手里正在捻着的串珠停了一下,琳琅顿了顿,很轻的开口:

  “你们走吧,我不会走的。”

  “为什么?”

  “我从出生,就待在这座皇宫里,多少年都不曾离开。今天它要遭此敌手,而且是因为我的过错,那么,我会陪它同生同止的。”

  “长公主!这怎么是您的错呢?如果皇上活着,她一定也不希望您这样的!”

  琳琅的眼睛依旧紧闭,嘴角带着一丝苦笑。

  而韶知谦左右环顾,发现墙壁的犄角旮旯里,存贮了一些柴草等易燃之物。心里一沉,眉头皱在了一起。

  “长公主,您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蔺妃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长公主,请恕末将无理,得罪了。”

  韶知谦话音刚落,上前一步,一掌击在琳琅的后颈上。毫无防备的东方琳琅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韶知谦一伸手接住了把她送到肩上扛着,对着一旁目瞪口呆的蔺妃道:

  “快上车去!先逃出宫去再做商议。”

  蔺妃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连忙点点头,抱着东方念和韶知谦一起,带着昏迷的东方琳琅快步从观音阁里出来,登上马车,迅速出宫去了。

  而恒元殿里,东方恕的性命却已经是危在旦夕。倔强的孩子死死的盯住韩士钊手里的剑,苍白的小脸上有汗意洇出。

  韩士钊架着剑,带着覆灭的快意玩味的看着这个孩子,凑近他,

  “我很想知道,东方咎到底怎么能弄了你这么一个孩子出来,居然跟她这么像。连咬起牙来的神色都是一样的。”

  剑峰划过恕幼嫩的脸颊,划出浅浅的一道血痕。

  “如意算盘打得真不错,她不但做了皇位,居然还有妻有子。啧啧,只可惜,她有点聪明过头了。真的以为一个女人能坐了天下么?呵呵……”

  韩士钊摇摇头,对着恕的神情好似在逗着老鼠玩的猫,一定要把猎物戏耍的彻底崩溃以后,才会出手最后的绝杀。而年幼的恕本就无力反抗,也只能用无惧的眼神来抵抗韩士钊的凌害。

  “你看什么?恨我?呵呵呵……你怎么不害怕呢?你求求我我也许会放了你,你又何苦学东方咎死硬呢?”

  恕依旧怒目而视,看着韩士钊,停了停,扑的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脸上。韩士钊表情僵住,片刻,抽动了几下嘴角,眼睛里浮上一层阴狠,

  “既然你自己找死,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到了阴曹地府,记得给你那个假父皇请个安。”说完,退开一步,手里的剑举起,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奶娘早已经没有能力去阻拦,含着眼泪捂住嘴,以为东方恕已经必死无疑。

  而此时从立柱后面闪出来的人影也就没让韩士钊做出任何的防备。一个猛力扑向了他,长剑被撞的从手里脱出去,而撞他的人死死的扯住他,不让他再去靠近东方恕。

  韩士钊被撞的有点趔趄,退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仔细辨认了一下,看见挡住自己的人竟是昔日的大内总管林光。

  东方恕登基之后,韩士钊借新帝之名,把宫里原来的一干有些职权的人全部免职,林光自然没有幸免。他作为咎的真实身份的知情人,隐匿不报,几乎被下狱。幸而韩士钊摄政也只是朝廷里的权力为主,后宫里他还没有太过染指,林光也就暂且沦为一个下等的内侍,被安排在了后宫里做些粗使,没受到太严重的戕害。

  此时的林光摆出一副要跟韩士钊同归于尽的架势,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死死抓住他不让他去靠近东方恕。虽然年老体衰,但是人一旦能有了忘我的心,就会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韩士钊丢了武器,一时也难摆脱他。

  “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想干什么?!”

  林光咬紧了牙,一声不吭,手上却不曾有半分松力。

  “你以为你能护得了那个小兔崽子么?做梦去吧!今天我就连你一块儿结果了,叫你们一起去见东方咎去!”

  韩士钊一边使劲扳着林光抓住他的手,一边恶狠狠的咒骂。而林光拼尽了全部的力量,跟他死死揪扯着。一旁的奶娘上前抱起东方恕,飞快地往殿门口跑去。

  两步迈出殿门,奶娘却停住了步子。直视着前面,脸色灰白,身体僵住了。

  外面的广场上,黑压压早已布满了北辰的军队,远远的宫门那边,还有大批的人马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为首的北都垌金盔金甲,纵马立在台阶下面,手里提着剑,颇有些深意的看着站在恒元殿门口抱着东方恕的人。

  奶娘开始恐惧的颤抖,倒退着迈回宫殿里去,扭扯在一处的韩士钊此时死死掐住林光的脖子,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突了出来。而已经力竭的林光无力再去反抗了,两腿来回蹬了几下,断了气息。韩士钊这才抬起头来,穿过殿门,呆呆的看着外面的军队。

  马匹踏地的声音,火把噼啪的声音,虽然没有人说话,却更加的具有了震慑的力量。北辰的部队貂裘铁甲,军将们都是彪悍勇武,虎视眈眈的望着这座宏伟的宫殿。

  北都垌拽住马缰绳,脸上抑不住的喜色。

  韩士钊醒过神来一般,慢慢站起身来,捡起撞飞的剑,摇摇晃晃的来到殿门口。不再去看一旁倚门站着的奶娘,而是抬腿迈出去,站到了台阶边上。

  看着挤满了整个广场的敌军,韩士钊早已经不再作任何奢望,口中喃喃,

  “报应,这才是报应呢!报应的是谁?呵呵呵呵……”

  嗖的一声,一只冷箭飞来,正中韩士钊的眉心,他睁大了双眼,毫无焦距的看着前面,慢慢倒了下去。訇然落地的一刻,正盯住他的北都垌,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至此,整个天下都已经归了北辰。谁都没有想到过,曾经大好江山无限的东桤,在折去东方咎之后,能在仅仅两年的时间里就全盘葬送,毁掉了几百年的鼎盛基业。而此时在西昆仑安然享受着桃园的东方咎自己,也决然不会想到,驰骋疆场从无败绩的她,竟然无力保护自己的家国,祖先遗下的河山,也只能任人宰割。当年她率军攻破楚都,骑马跃进楚宫的时候,如果知道自己的故国宫廷也会有这么一天,是否能够真正的想清楚开疆扩土的意义,从而在那个时候,就免去这些纷繁所扰。如是那样,也就不会有一个,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宽恕自己的楚天曦了。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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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用今天下午的时间看完了。情节什么的真的很不错呢。看的我也是心里微酸。在人物的内心描写上我觉得适当可以多写一点。希望还可以看到作者更多好看的文!加油!


    归何 作者

    回复 @帅帅: 谢谢!


  • 日出东方 云外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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