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阳殿。
东方琳琅坐在龙椅前面左侧的一张紫檀雕花椅上,表情模糊不辨的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大内总管林光。而韩士钊和窦兴荣一左一右的在林光身后相对而站。窦兴荣脸上的血痕已经干涸,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韩士钊则动也不动的看着琳琅,仔细的观察着她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跪在那里的林光脸色青黑,在这初春的料峭寒气里,竟然有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来。然而,也还算镇静的。他随齐王多年,早就习惯了在东方平的疑忌里保全完满。此刻,他知已是大祸临头,依旧保持稳实持重,静等着东方琳琅的发问。
而琳琅却迟迟没有开口。她不需要从别人那里求证事实,一幕幕在她脑中浮现,自有她想要得答案。东方咎的样子早就烙进了她的心里,单弱的身形,不生髭须的薄唇,于男子来说过于细腻白净的肌肤,还有蛊惑了她心神的温柔声线,都在隐隐暗示什么。曾经,只说她的一张绝美容颜,是天赋的帝王之姿,让多少人为之倾慕膜拜。而今,云崖子道出那个秘密,却是一下揭开面纱,露出了一个真实面目的东方咎。
“林公公,这是真的,对么?”琳琅的目光迷怔,声音也透着几分虚无。
林光听了,停了停,才谨慎的开口:
“奴才不知长公主所问何事。”
“林公公,你是聪明人,这个时候还想欺瞒本宫,也未免太过大胆。”
“长公主,这可是翻天覆地的事情,奴才纵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胡说。”
“你只需回本宫,是,或者不是。”
“长公主聪明过人——”
“叫你回答!没叫你废话!”东方琳琅声音陡然增高,似乎提起了压抑已久的怒气。
林光眉头不皱,
“奴才着实不知。”
琳琅不再说话,暗暗咬紧了银牙。
所有的温存爱意,如今看来都成了一场绝妙的笑话。她只以为,东方咎是真心对待过她的,是从依赖衍生出来的一种别样的情愫。不怨她的移情,只道哪个帝王不也是如此。至少看到了儿子,这情总有所寄托。
然而真相一旦揭开,现实惨然摆在面前,这所有的一切,从开始,就是一场真真切切的骗局。她不过是东方咎欺天瞒世的一步棋,一方盾,一条链子上的关键环节,那张动人心魄的容颜下,让她迷醉的柔情似水后,是欺骗与算计的心肠。而倾注所有心血的儿子,变作耻辱的象征,像利剑刺入胸口,撕开血淋淋的真相。那一夜的缠绵,几乎是琳琅在那些漫漫长夜里唯一安慰自己的回忆,却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不堪的结果。
东方琳琅攥住扶手的指节泛白,也难抑住颤抖,出口的声音,是几乎变了调的嘶哑,
“韩将军。”
“末将在!”
“传本宫旨意,通令三军,告示百姓,东方咎……”
琳琅停顿在了这个名字上,心底的痛楚袭来,眼泪自眸中漫开,模糊了视线。努力的喘几口气,才带了哽咽的声音说下去,
“东方咎以女子之身登皇帝位,欺世逆祖,祸乱朝纲,天地难容。当倾一国之兵,讨此逆贼,”
“长公主!”窦兴荣大惊失色,“如此大事怎么能偏听一面之词?还是等皇上回来,再行求证定夺,怎么能——”
“窦将军,”早已将琳琅放在心上的韩士钊看见她痛及心腑,顿时昏了头脑不顾一切,“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东方咎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丑事,就不再是皇帝了!窦将军难道还对她存着侥幸之心?此时正是讨伐她最好的时机,还有什么好等的?”
“韩士钊!你想兴兵造反吗?”
“造反?不要忘了,东方咎既是女人,那么长公主才是东桤之主,她的话才是王命!造了反的,是东方咎!还有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人!”
“你——”窦兴荣拔出剑来,“我不会让你这个逆贼坏了东方家几百年基业!仅凭一个道士几句妄言,就要颠覆帝位,蛊乱朝纲!”
说着就冲韩士钊刺过来,韩士钊冷笑一声,也拔剑而对,二人在久阳殿里战做一团。
一旁的东方琳琅,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轻轻的摇着头,哀伤到连眼泪也不再有。几个时辰的光景,于她来说,早已是天翻地覆沧海桑田,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与希望,在这一刻,失去了全部的绚丽,化作灰飞烟灭。
孔任骑马气喘吁吁的来到玉尘宫门口,跳下马来,就要往里闯。守门的卫兵照旧的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却不复往日和气的样子,一把揪起一个卫兵的领子,
“知道我是谁吗?”
卫兵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
“知……知道,您是孔……孔丞相……”
“知道最好!这东桤除了皇帝,就是老子最大!你敢拦我?!”
“可……可是皇上吩咐,玉尘宫除了他,无论谁想进入,都要通报了西门公主,准了才能放行。擅闯者,一律拿下!”
“放屁!你拿我试试?拿我试试?看我不砍了你小子的头!”
孔任跳着脚大骂着继续往里闯,卫兵依旧拦住不让进。
“你想脑袋搬家是不是?本相找雪公主有要事相商,耽误了,你负得起责吗??”
“皇上有命……”
“有个屁!马上就没命了!到时候就是你害的!”
“……”
鸿雪正站在园子里照管几株自种的药材,远远听见宫门口的吵嚷声,心里奇怪,就派身边一个使女过去瞧瞧出了什么事情。回来禀报说是孔丞相在那里大闹,吵着要进来。
虽然平时孔任也时常到这里来,可都是叫卫兵先进来通报。鸿雪有兴致见他就叫他进来,没心思见他也识趣,自然就回去了,从没做过硬闯这样的事情,今天这是怎么了?
鸿雪不免愈加疑惑,想了想,吩咐道:
“叫卫兵放他进来吧。”
“是。”
看使女去了,鸿雪也洗了手,走几步到玉尘宫的正殿里来。
孔任提着袍子角一路狂奔进来,站在殿门口往门框上一倚,歪着头大口的喘粗气。鸿雪见他样子失常,好奇地问道:
“孔丞相怎么跑成这样?”
“二……二公主,这下,可……可出大事了!”
鸿雪皱眉,不解的看着他。孔任看了看旁边的人,
“你们先下去吧!”
下人们看了看鸿雪,见她点了头,这才纷纷行礼退出去了。这工夫孔任也喘匀了气,张口就道:
“原来咱们皇上竟然是个女的啊!?”
鸿雪猛一抬眼,看着他。片刻后,才淡淡地说:
“你听谁说的?”
“前几天一个道士擅闯皇宫,当着御林军大批人马的面说出来的。现在都传开了。”
“所有人就都信了?”
“长公主,韩士钊,窦兴荣都在场,宫里的林总管也确认了的。”
“长公主也知道了?”鸿雪脸色暗下来。
“对啊!我就纳闷了,皇上既然是女的,那那两个皇子公主是怎么来的啊?难道是借种?怪不得长公主大怒,发了兵要推翻帝位呢。”
“什么?!”鸿雪一下子站了起来。
“窦兴荣出言反对,跟韩士钊在久阳殿里动了手,被那厮仗着年轻,一剑给刺死了!宫里现在已经是乱套了。朝里派人写了一份什么《讨贼檄文》,早就在整个帝都里张贴,也一路早于大军送去了各州府。我看,天下大乱是迟早的事情。”
鸿雪不再说话,在想着什么。
“诶?二公主,你怎么对皇上的身份一点也不惊讶啊?”
“我知道此事。”
“你知道??!”孔任眼睛睁的滚圆,
“现在长公主要打算怎么样?”
“她把韩士钊当作了心腹,俩人一起带兵去了楚州抓皇上。”
鸿雪眉头皱做一团。
“除了各州府留防的小部分兵马,京里集结的二十万准备去北伐的大军皇上带走了五万,如今窦兴荣一死,二十万御林军也归了韩士钊。三十五万人马想要征讨的话,恐怕……”
孔任摇着头,“皇上是凶多吉少了。”
“朝中现在怎么样?所有的人都同意长公主出兵?”
“我这几天都没去翰林院,也没见着别的朝臣。估计早就成了一堆没头苍蝇。知道了皇上是女儿身,胆小的还不得给吓破胆子?那长公主妇人之见,韩士钊一介武夫,我看,得有好一场大劫呢!”
鸿雪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孔任,“你怎么打算?”
“我?”孔任指了指自己,歪着头看看天,“还没来得及打算。”
“我要尾随长公主的大军去一趟楚州。”
孔任闻言,眨巴了眨巴眼睛,想明白鸿雪的意思以后,
“我跟你一起去!”
异常坚决的口气。
东桤军营。
中军帐的桌案上,摆了一张半尺见方的纸,灰白中泛黄,却用朱砂拖出鲜红刺目的字迹。桌案后,沉静的东方咎不带一丝表情,脸上却已经是与那张纸一样的颜色。
韩士铎在一旁坐着,垂首锁紧眉头,不发一言。而营帐外,纷乱的吵嚷脚步声乱作一团。
窦广骑着马,攥着长枪挡在营门口,瞪着血红的双眼:
“谁敢出这个门,先过了我手里的枪再说!”
准备逃散的士兵被他凶悍的气势吓得有些退缩,三三两两聚集在门口,不敢上前,可也没有退后。
“都回去!回各自帐里去!老老实实听皇上的吩咐没事,否则的话,别怪我窦广翻脸无情!”
人群里有细碎的声音,过一会,一个兵头壮着胆子回了一句:
“什么皇上啊?长公主的大军马上就要来抓她了!她可是个女人啊!”
“那是奸人的离间之计!长公主不知内情,你们难道也被迷了脑子?跟了皇上这么多年,他的英明神武你们自己看不见?!”
“窦将军,你别再骗大伙了。不说没人想到,这一说开,您自己看看,那东方咎就是副女人相啊!”
“那开疆扩土是假的吗?勤政明治是假的吗?做到这些,就是当之无愧的皇上!”
“我们可不跟着女人打仗!女人怎么能上战场呢?再说长公主才是真正的皇族之后,就算只剩了女人做皇帝也轮不到东方咎啊!”
众人纷纷附和,抗议窦广的拦阻,群情激愤,场面眼看着就要失控。
楚天曦从帐里出来,看着杂乱的士兵从身边跑过,地上洒满了已经被踩得面目全非的传单。弯腰捡起一张仔细看去,里面详尽的叙述了东方咎以女子之身登帝位的事,极尽礼教之严苛,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很容易被煽动起来。而那熟悉的行文语气,分明是楚天明的习惯。是他从东桤下传各州县的官文里得到消息,写了这些东西散布到军营里,却也很有效用的达到了目的。咎的兵马,已然军心涣散,人心惶惶。
天曦很清楚的知道,对咎来说,是有大难临头了。
到了中军帐的门口,看见东方咎依旧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行动,目光无神,似是看不见这场乱。天曦翕动了几下嘴唇,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窦广气喘吁吁的冲进来,
“皇上!营里的人都跑了!拦也拦不住,我砍了几个想吓住他们,谁知道都不管用!”
“走了多少?”东方咎的口气倒是平静,听不出一丝慌乱。
“多半,五万多人马只剩了不到五千!”
“广儿,”
“是!”
“不要管他们了。你即刻骑马回国都去,到玉尘宫保护西门公主!不管朝里情势如何,一定要保护她的安全,知道么?”
“可是皇上,您这里正是危——”
“这里我自有处置,你只需按照我的话做。听见没有?”
窦广见咎态度坚决,知道多说无益,点点头,
“遵旨!”转身去了。
东方咎从桌案后站起来,慢慢走了几步,
“士铎,你要走的话,就走吧。我不拦你,凭你的武功,想要现在绑了我,恐怕也非易事,所以,我们还是他日战场上见吧。”
韩士铎松开皱在一起的眉头,抬起头来,看着东方咎,
“那传单上说的,是真的?”
咎等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你准备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长公主和我哥带了大军说话即到,你遣走了窦广,剩下这五千人马,哪来的将挡?”
咎脸侧的肌肉咬紧,目光盯在某处地方。
“我的确想走,谁也不会愿意给一个骗了天下的人卖命!”士铎喘了一口气,
“不过,我不会走。我们韩家,出一个叛臣,就够了!不管你剩多少人马,还是交给我来带着的好!”
韩士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
“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一次,轮到我们东躲西藏了。要尽快撤到山里去,五千人马对付将近四十万大军,不是闹着玩的!”
说完,快步离开了。
咎沉思片刻,也往自己的寝帐走,路过天曦身边的时候,扔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话,
“你跟我一起走!”
楚地一带山林茂密,若像楚天明和南宫玉蟾那样熟悉地形的话,躲进去轻易不会被发现。别说五千人马,几十万大军也藏得下。这也是咎迟迟没有抓到他们的原因。可东方咎的兵马躲起来就并非易事。她带出来的精锐都是骑兵,在山林里大批人骑马行动根本不可能,只得放弃马匹步行,只留了敌风等几匹马。东方琳琅的大军拉开一条线地毯式搜索,摆出不抓到她绝不罢休的架势。而另一方面,又要堤防与楚天明的人遭遇,几日下来,又有不少人动摇放弃,转投长公主那里去了。
东桤军大营里,琳琅一言不发的坐在中军帐里,听韩士钊在报告这几天搜捕东方咎的战报。外面传令兵跑进来禀报说,有人求见长公主,琳琅点点头,
“叫他进来吧。”
琳琅和韩士钊一起望向来人,一个穿了袭青灰袍子的人,颌下蓄了一撮短须,细眉入鬓,眼梢微吊,进来站在那里,冲着琳琅微微施礼,
“在下见过长公主陛下。”
琳琅皱眉,稍有疑惑,
“阁下可认识本宫?来见本宫所为何事?”
“长公主没见过在下,但是一定听过在下的名字。”
“那阁下尊姓大名?”
“南宫玉蟾。”
韩士钊一听这个名字,脸上陡然变色,哧啷拔出剑来,
“你还送上门来了?”
南宫玉蟾轻轻的摇了摇头,“韩将军太冲动了。我既然敢到这儿来,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你不妨与长公主一道,听完在下的来意,再行动不迟。”
琳琅看看韩士钊,又看看南宫玉蟾,
“你来有什么事?”
“我想跟长公主作一笔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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