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雪霁晴

  自生辰过后,东方咎专心她的朝政,终遂了心愿,心情就多见明快。楚天曦也安稳的留在云曦宫,虽然每日只一些琐碎事,于聪贤的七公主来说总是埋没,可想来后宫本应如此,也就坦然。几下相安无事,转转眼,又是一年北风凛冽的时候了。

  一日早上起来,咎用膳的时候看见朱莲捧了她的提丝羽纱斗篷进来,便开口问:

  “落雪了?”

  “回万岁,昨儿夜里就开始下了,一夜未曾歇的。”

  “哦?”咎听见,放下手里的牙箸,起身到窗口那里把窗扇推开一道,一股子冷风钻进来,吹得她瑟缩了一下。外面却早已是满目的银白,院子里积了一尺多厚的雪,天上还在搓棉扯絮一般纷纷扬扬。

  放下窗格,回头看见天曦眼里一抹隐隐的亮色,心下了然,笑笑说:

  “你这是头回瞧见雪?”

  天曦抿嘴点点头。

  “呵呵,”咎又回到桌前,“那今儿哪也别去,就在这等着。散了朝,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有人在侧,天曦也不好就问要到什么地方去的,仍旧点点头。等咎吃完了饭,帮她把斗篷系好,戴上金藤笠。小路子把一双带鼠毛胫套的羊皮靴子捧了来,咎蹬了,紧了紧斗篷,迎着雪去了。

  不出半个时辰就转了回来,进门先去炭盆边烤火。一看炭盆里灰灰几块余炭,几乎熄灭的样子,眉头就皱了起来。碧荷赶忙用铜夹子取了几块烧得正好的炭,火才又旺了起来。

  烤热了手,又把手掌张开贴在脸上温着,咎笑着跟天曦说:

  “恒元殿里跟雪洞一样,那些老头子们胡子上都要结霜了。看他们缩肩收手的样子也无心论政,干脆散了朝,让他们回家烤火去。”

  一边朱莲捧了热茶过来,咎转身接了,吹吹热气喝了一口,

  “换了衣服,咱们赶紧走。路不短呢,看这天别一会儿雪落猛了出不去。”

  天曦点点头,去内室加了件入冬后咎着御衣坊做给她的莲青刻丝二色金棉袍出来。脱了斗篷只穿着对襟褂子坐在桌前喝茶的咎一看就乐了,

  “穿做这样等到了恐怕就跟这云曦宫廊檐上垂的冰凌棍儿一般了。果然南边娇养没见识过这雪天的,外边北风吹着只比刀割还甚呢,竟然这样就想出门。”

  天曦见说,不知该如何好。转转眼睛,也不说话就立在那里。

  一向上眼色的小路子早把手里的东西捧了过来,

  “楚妃娘娘的雪衣,万岁爷早就备好了呢。”

  咎放下茶碗,先把一袭纯白不见丝杂色的风领毛斗篷提了起来,亲手给天曦披了,一边系着束领的皮绳一边道:

  “入冬的时候北辰国送了四件今年的雪衣来。朕自己留了黑貂的,另一个灰貂的早上叫人给皇姊送去了。这件雪狐的也只有朕的楚妃能穿出这空灵气来,早早就给你留了。最后一件火狐的,咱们今儿给鸿雪送了去。”

  天曦本来低头看咎给她系着带子的,一听这话抬起头来,

  “西炎的二公主么?”

  “嗯。你来了这儿也有半年了,该和鸿雪见见的。咱们就留在玉尘宫看雪,那儿景致好,保你去了就不想回来了呢。”

  说着推天曦坐在圆凳上,接过小路子手里的小白麀皮靴子,蹲下来脱了天曦脚上的鞋,仔细给她穿上,又把银鼠的胫套给她系好。一旁朱莲碧荷看见吃惊不小,连忙过来要接手,咎却摆手阻了,瞥她俩一眼,自弄得利索。上下看看天曦裹得严了,这才满意的笑笑:

  “好了,这下再也冻不着了。”

  要了自己出门的黑貂斗篷披上,带着天曦出了云曦宫。

  初踏雪迹的天曦出了门一时连走路都有些笨拙了,脚下“咯吱咯吱”的声响让她觉得很是新奇。抬头便是纷扬的雪花,晶莹透明的六角,落在她的藤笠上、斗篷上,伸手就能接几片在手心里的。也不觉得冷了,仰头看着灰茫的天空,让雪落在了娇嫩的脸上,淡然面孔上带了雀跃的神色出来。

  咎见她高兴,也不催促,宁愿陪着受北风,笑眯眯的等她玩够了才一起上皇辇去。车厢里早有火盆、手炉等取暖之物备好。咎帮天曦把斗篷的边掩住,盖好了膝头,才叫马车起行了。

  大街上人踪稀少,人们皆在家中避雪,一路走得很是顺畅。

  到了玉尘宫门口,咎叫马车停了,自己先掀帘子下来,又转身接着天曦。等她下了车站稳,拢拢她的风领,道:

  “咱们走进去吧,路上看看景致。”

  天曦早有此意,怕咎嫌冷,不曾说出来。这下合了心意,点点头,牵起咎的手,竟急急走在前头了。

  此刻雪弱了些,整个宫殿却早已被覆住。满眼粉雕银砌,再不见二色,真是雪世界玉乾坤了。远处的楼阁、树木,只依稀看出一个轮廓,俱是雪盖了的。从宫门到正殿,很是阔朗的一片平地,此刻就如铺了白毯让人不忍落足。

  天曦小心翼翼踩上去,平整一片的雪面上即是一个脚印的形状,几步过去便留一串印记。寻常的事情在她看来却是新鲜有趣,很是兴奋的回头看咎,看到一双淡笑的眼睛,正满是宠爱眷恋的瞧着她。

  一时怔了怔,旋即便漾了笑出来,回转身扑进温暖的怀里去,就有轻柔声音落在耳边,

  “冷么?”

  “不。原来下雪如此有趣呢。”

  “以后落雪的日子还多着,尽有的看的。外面待了这么久,别冻坏了才好,快些走吧。”

  “嗯。”

  绕过了正殿,是一个荷花池,池上有一板蜂腰桥,如今荷叶早就败了,只剩了几枝残叶。水面也结了厚厚一层冰,天曦靠着桥栏往池子里看,桥下的一块儿地方没有存雪,隐约透明的冰面下竟然有几尾鲜红的金鱼在游动。

  “你看,居然还在游的,它们不冷么?”

  一手扯了咎的袖子,另一手指着冰面,天曦仍旧看不尽的新奇。

  “它们知道天曦要来,特地出来迎接,为了得见楚妃娘娘一眼,再冷也不怕的。”

  咎说话的时候有白气呼出来,连鼻头都有些红了。天曦嗔怪的看她一眼,见她实在冷了,就不再多留连,专心往西门鸿雪所居的后殿去了。

  远远就看见披着红羽纱斗篷的西门鸿雪迎在那里。旁边一众宫女侍从急忙从台阶上跑下来,把两双棠木屐摆在咎和天曦脚前。咎蹬了屐,扶着天曦沿着台阶小心的上去,开口笑道:

  “今儿是入冬头一场雪,朕带了御寒的袍子来跟二公主换碗酒喝,可使得?”

  鸿雪欠欠身福一礼,下两级台阶迎着,

  “皇上又说笑了。”

  早看见天曦一路随着咎来的,纷扬的白絮中仿佛雪山仙子,如今走进了瞧着,眉若墨画,唇若涂丹,一双黑晶般的眸子波光流转,面上就有了惊叹神色,

  “这可是楚妃娘娘?”

  天曦欲上前行礼,被鸿雪一把扶住了,

  “这怎么敢的!该是鸿雪先见过娘娘才是。”

  天曦淡然笑了,“听皇上说起过公主的,只叹无缘见着,今日算是得偿所愿了。”

  鸿雪还未及开口,咎在一边半笑半嗔的说:

  “要客气还是进屋子里头去,朕的鼻子都要掉下来了。”

  说着也不管天曦了,自己先往正门里走,门口的使女打起暖帘,咎一低头便迈了进去。后面天曦和鸿雪相视一笑,也扶了手一起进去了。

  入室便是一股温香拂面而来,几架炭盆里通红火亮的煤块把屋子里烤得暖意融融,与外面分明两个世界了。

  咎也不客气,解了斗篷,蹬下靴子来,赤着足只穿了一双白袜,三下两下便跳到迎门的暖榻上去,拿了炕桌上一个小手炉捧着,对后面进来的鸿雪道:

  “朕的还不及送进来,先借公主的暖暖手再说。”

  鸿雪一边吩咐下边的人来接了天曦身上的斗篷藤笠,一边笑应着:

  “皇上从鸿雪这里偏走的东西也不是一样儿两样儿了,只这会又在这里说个借不借的。”

  天曦略是惊讶于这二人的言行举止里透出来的熟稔,也只是心里思忖些,不曾现出来。在暖榻旁边的一张雕花椅上坐下。鸿雪让人把跟着咎来的小路子等人接进偏殿里吃茶取暖,这才走了过来。从一旁取了一个灰鼠的暖兜让天曦揣着暖手,催她往暖榻上坐。天曦推辞几句,禁不住鸿雪盛情,方在榻沿坐了,鸿雪却也脱了鞋,到暖榻上蜷起腿,隔了炕桌,与咎对面而坐。

  炕桌上本有棋盘的,盘上摆了一副残局,咎低头看着,

  “公主跟谁下棋呢?”

  “哪有人,不过是闲着无事摆了顽的。”

  咎抬起头,看看天曦,对着鸿雪道:

  “叫朕的楚妃陪公主下一盘如何?以报朕多日之仇。”

  “做皇上的人,怎么忒小气的,几盘棋也输不起了。”鸿雪的调子里明显打趣,又转头对着天曦,

  “以后快别跟他下棋,这般记仇的。”

  天曦捧着茶,抿了嘴笑而不语。

  “楚妃娘娘可赏光让鸿雪请教一二?”

  “公主客气,只叫我天曦便可。”

  “那天曦也别公主来公主去,我们单叫名字就好了。”

  “快点快点,只管啰嗦些没用的。”

  咎等不及,自己往暖榻里面缩一块,拍拍棉褥催天曦过来。

  天曦见鸿雪性情爽利本不是矫揉造作的人,也就放开,到对面坐了,与鸿雪分在棋盘两边。咎刚要收棋,天曦伸手阻了,

  “依着这局下就很好。”

  鸿雪也有此意,这本是棋谱上记的一个残局,从未有人解的,她倒想探探天曦的棋艺。二人便专心对弈起来。

  咎一旁看着,呷着茶,时不时冒几句废话出来,对天曦走棋指手画脚。开始没人理她,后来天曦被她聒噪的烦了,抬头一根指头指在她额上,扬起眉毛道:

  “观棋不语真君子。”

  鸿雪一愣,也抬起头来,看看天曦,又看看咎,并无话。

  咎有些呆的朝着天曦眨几下眼睛,回头拉过旁边一个引枕靠着,很是自在的仰面躺在了榻上,

  “嘁——,稀罕看你们的,朕自己歇着。”

  天曦和鸿雪一起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对望一眼,又低头专注在棋上,也就不去管她了。

  一局弈罢,已过了一个多时辰。盘面本是和了的,那残局竟被天曦解了。鸿雪揉揉略有有些酸的脖颈,笑着道:

  “一时把时辰都忘了,该是用膳的时候了。”

  旁边打盹的咎茫然醒来,朦胧着眼睛没头没脑的问:

  “谁赢了谁赢了?”

  等看看棋盘,很是遗憾的语气,

  “和棋啊?”

  鸿雪笑笑,

  “开始的时候天曦执了劣势的一方,这样算来是我输了的,总算给你报得仇,就别总记挂着了。皇上不是要喝酒?有上好的竹叶青,也尝尝我这里的糟鹌鹑,可比你们宫里的如何?”

  咎听了仰起头,挂了满脸的笑出来。天曦摇摇头,笑她真变作一个酒鬼了。

  摆了饭出来。一张梨木小圆桌,三人围坐。鸿雪亲自执壶,把暖好的酒斟满,盅子递给咎的时候,咎伸手刚要接,鸿雪又收了手,

  “先说好,喝醉了耍起酒疯来可不关我事。”

  咎满不在乎的笑,

  “朕的楚妃在这呢,怕什么的!二公主莫不是疼你的酒了吧?还说朕小气,赶明儿让小路子送几缸来!”

  鸿雪眼中闪过一丝黯淡,随即又不露痕迹的笑起来,

  “皇上只这时候慷慨,回头又心疼,背地里不知怎么怨我呢。”

  趁她不留意,咎伸手就把盅子抢了过来,

  “啰啰嗦嗦酒都要凉了,怎么忒多话。”

  又倒了一杯给天曦,鸿雪才坐下来,搛了各色菜肴让她二人。酒至半酣,鸿雪看咎吃喝的高兴,谨慎开口:

  “仗既打完了,皇上这面具也该摘了才好,雪天里只管带着,冰了脸疼。”

  咎的筷子停了,眉头皱一下,眼珠滑到天曦的方向。天曦眼帘垂着,不动声色。

  清清嗓子,有些犹疑的慢慢回答:

  “习惯了呢,一时摘了倒不自在。”

  鸿雪看出两人似乎为此有些芥蒂的,很懂事的也不再多说,只说些别话,一顿饭轻松言谈间就过去了。

  饭毕又上了茶,咎吃了几口就有些倦意。鸿雪连忙让进侧室,让她和天曦歇晌。

  一间小小巧巧的屋子,帷帘摆设繁丽却不流俗,墙上悬了西炎格调的些个饰物,天曦慢慢绕了屋子一件件看着,心里很是赞赏。

  咎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躺了,半倚着靠背,闭上眼睛浅寐。

  炭炉里火光很旺,屋子里就有些燥。咎躺着觉得热,掀了身上搭的薄毯。天曦看见,脱了鞋也爬到榻上去,到里侧跪在咎的腿畔,又把毯子给她盖了。

  屋子里静谧无声,只有桌上的炉里焚着不知什么香的,袅袅淡烟,流转出一室的暖意。

  窗外忽传来隐约的人声,天曦好奇,轻轻把窗格推开一道。

  外面的雪早就停了,不远处一座六角亭子里,西门鸿雪带着几个人,在开着的几丛梅树前折那枝子。漫园的白雪里,鲜红的斗篷分外醒目,映着娇灿的梅花,真如画上一般的景色了。

  “西门公主真难得的好人物儿呢。”

  听见天曦的喃喃自语,咎扑哧笑了出来,却依然不肯睁眼,懒懒的靠在那里,只在唇边挂了戏谐的意味。

  “你笑什么?”

  “那朕把她收了妃如何?接进宫去,以后就和楚妃一处伴了,天天见着呢。”

  天曦一听脸色就有些不自在了,捏了咎的鼻尖轻轻晃晃,难得露出一丝娇气来,

  “不许亵渎人家。”

  咎这才睁开眼,抓住她的手腕,半真半假的正色道:

  “什么亵渎?我东桤后宫里的人哪个不是尊贵的,再说鸿雪本来就是要跟我东方家联姻,朕收了谁也说不得二话。”

  咎平日虽也淘气,但是不常开些玩笑的。天曦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当了真,敛了笑容呆怔一下,低下头不肯说话了。

  忍着笑耸耸鼻翼,

  “鸿雪这屋子里酸唧唧的什么味儿呢?”

  看见天曦涨红了脸,咎伸手绕过她的背往里一带,暖玉温香就整个落进怀里了。拢住佳人的细腰,脸上的笑意更浓,

  “刚才是谁说人家是难得的好人物儿呢?怎么转眼就不乐意了?嗯?”

  二人耳鬓厮磨日子久了,自有小夫妻的默契在,天曦看出她是打趣,才又放开了脸色。却也不再多说了,老实的偎在咎的肩口,随着萦绕鼻息间的郁桂香气,渐渐沉进睡乡里去。

  东方咎轻拍她几下,也闭上了眼睛。唇角依旧留了淡淡笑意,屋中便又重归了静谧。

  而不远处的西门鸿雪,静静立在亭子里,看着侍从们在梅树下的欢笑,不知在想着些什么。连风吹起树上飘落的雪花粘在身上,也未曾顾得去拂上一下。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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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用今天下午的时间看完了。情节什么的真的很不错呢。看的我也是心里微酸。在人物的内心描写上我觉得适当可以多写一点。希望还可以看到作者更多好看的文!加油!


    归何 作者

    回复 @帅帅: 谢谢!


  • 日出东方 云外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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