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国

  再回去,已入冬了。今年故乡的冬天是不冷的,恣意绵长,像极了曾祖母那三寸大的小脚上裹着的粗麻布。

  ㈠她与她们之间

  这一日,我与母亲坐在老屋的房檐下惬意的晒着阳光。这是我惯了的,她不喜欢出门与那些小媳妇儿磨牙碎语,她说不习惯,人家的事,不得咱说道,嚼烂舌根子,人家听得了,心里更苦。有时,她们会跑来找她絮,她也总是呵呵的听着,却不搭话。

  可每次回来,饭后,她都会坐在老屋门口,手持着针线活,给我念叨这一年村里发生的大小事儿,我也喜于听,像是童话故事,每个主人公都美好、善良。但我总是听有另一套说辞,有日我急了,跟她说不是这样。

  母亲性情一向温和,从未与人争论,像西湖那微动的流水,纵你奔驰于间,也不会有一丝不安。可是那日她停下活儿,面容严肃,紧咬嘴唇,喝住我,“那谁不想待人好,只是没东西,有了孩子,也就顾不住老人啦。他们…也不容易。”言语间,母亲的语调像掉落在青石板上的玻璃蛋子,声音由大变小,尔后化成一阵叹息。若不是她已做了祖母,这说法我断然不会信服。可,她是,而且已做了十七年。

  哦,原来在她的心里,那些我认为不孝顺父母就定性为大逆不道的他们,是这样,被谅解,被宽恕。我也是第一次恍悟,为何在她的讲述里,他们都是幻若白莲的仙子,从不曾遇到冰层的侵袭。

  ㈡她与人家之间

  每次回去, 我都爱坐在小板凳上,陪母亲烧饭。我都会忍不住问她:“娘,你对人好,别人不对你好,咋办?”她总是想都不想,用同样的语气,给我一样的话语。“那也得对人好,人家不知道好,那是他类事儿,你对他好,心踏实了,就行了”。从十五年前到今日,她回话后,我都忍不住抬头凝视她,凝视这个已年近六旬的母亲,有了十七岁孙子的祖母,像个孩子。

  去年的冬天极冷,祖父年纪大了,抵不住风。我陪母亲去集市上给他买冬靴,挽着她的胳膊,我换了问法,“那你对人好,别人是骗你的,你再咋办?”她听罢,向我右斜过来身子,用专注的眼神看着我,郑重地说:“那也得对人家好,只是自己也得做点儿主。”终于,这次我得到了不同的答案,可这话还是如那赤道的风给欲冰封的河,冲去了难挡的炙热。

  ㈢她与他们之间

  母亲,是没有读过书的。她在外祖父家排老大,底下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估计是60年代那会儿,全国上下闹饥荒,母亲姊妹又多,故没钱上学。 为这,好多年,陪她看电视,我都会禁不住转身,呆呆地看着她问:“娘,你不识字,这看着人家说话,你难受不?”她总是一笑又正正地对我说:“那不难受,看不懂字,我能看懂画啊”。接着她开始认真的给我讲剧情,以示她看得多明白。听罢,我也总是嘿嘿一笑。可还是憋不住好奇,凝注她好一会儿。哪次被看得久了,她就会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上过学呢,去了一天半,认那罗马字儿,那先生还直夸我最聪明呢。”说到此时,她总是一脸满足,像是那时她拿到的是录取通知书。看她这样,我也都总顺着夸她两句,“就是呢,说不定比我还牛呢”!

  直到后来,听外祖母说,外祖父生前在镇上当职,家里是全村首富,母亲儿时没饿过肚子。听此言,我禁不住询问,那为啥俺娘只上了一天半的学。外祖母满脸皱纹上漾荡的自豪感,顿然间蒙上了一种欠疚的苦涩,“你娘哪,小时候可灵力,一天半就写会了先生教的那些字儿,要不是家里地多,让给你舅舅,姨妈上学,她肯定嫁不了你爹,都会成了吃商品粮的人儿”。

  从那以后,看到母亲,我眼前总会有个画面:绿树环抱的村口,总站着一个穿着深蓝色麻布衣裳的小女孩,身背小竹篓,泪眼朦胧的看着同龄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下学。

  ㈣她与他之间

  父亲十一岁那年,祖母生下小叔爹就撒手去了。而曾祖父,也在那年逃荒中把命丢在了路上。听曾祖母说那一年家里俩丧事,太晦气,得冲喜。父亲在家也位排老大,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于是,那年冬天,十一岁的父亲便被祖父从学堂里拉出来,穿着祖父那鼓囊得像个大脓包的厚棉袄,戴着显得个高的老虎头帽,去相亲了。

  那时故乡的嫁娶婚俗,结合前,两个人是不得见面的,怕冲撞了月下老人。可当时,祖父和外祖父都是组织上的人物,行事做派自是与别家不同。母亲说,那日,她正背着一竹篓的草,从河里回来,看到家门前的沙土旁有个小弟弟在那跪着玩沙土,她不认得,跑到跟前问了句,“小弟弟,你哪个队的啊,是找不到你娘了吗?”见他不抬头,也不撘声,母亲自知无趣,也就蹦跳着跑进了自家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才知道,刚才那个小少年是自己将来的丈夫。她才瞬间羞得不敢再出屋了。

  十九岁那年,他们结婚了。八年内,只见过那一次。

  我不知道别人的父母是如何相处的,从我两岁有记忆起,至今有二十四年,没见他们之间红过一次脸,更别提动手了。

  上回家去,听婶娘说他们虽然不明吵,但是爱冷战。我不信,便留意了些,没发现什么异样。

  我四岁那年,父亲身体就开始不好,有人说是幼时养的太娇气,也有人说母亲属相猴和他的属相鸡犯忌讳。第一个我找不到确凿的理由推翻,可是后一个,我绝不会苟同。

  父亲是气管上的病,我高一那年转成了肺气肿,整日整夜的咳,天太冷太热,他都受不住。无论寒来暑往,是她半夜里起来给他拿药,端水,照顾的不能再妥贴。所以这样的守候,又怎么会是谁冲撞了谁的属相,就淹没了幸福。

  ㈤她与我们之间

  在外上学,无论我啥时候回来,婶娘都会扯着嗓门喊,“妮儿,你可是托到好人家啦,你娘怎好的一个人儿,可是让你可劲儿睡了懒觉,要是生到我家里,现在就开始洗衣做饭啦”。

  婶娘脾气像麦秸儿火,村里有名的泼辣嘴,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去她家,她总是趁人不在,往我兜里塞好吃的。

  听这话,我也从不理论,只是嘿嘿的笑着,“是啊,不然我都二十好几啦,饭愣是做不熟。你看,小月妹,手多巧,都怪俺娘。”

  母亲在旁边,浅浅的笑着,她是村里最勤快也是最能干的人,待人又最善良,每个人都爱为她的大小事儿抱不平。可是,母亲不在意,总是咧嘴一笑,任他们把她的事儿打趣来、编派去。

  长姐大我九岁,结婚又早。现在,在她那个家也待了十几年,可是每次来家里,还都是赖着床不肯起,她说在这儿像家,在那儿像个家仆。此时,我们就总会把自己啥都不会的事儿,叨叨来叨叨去。

  我们当然醒悟,母亲已经老了,操劳了大半辈子,也该让她歇歇了,可是每回她总是以现在年纪大了,不活动活动,将来身体肯定不行把我们推到外面亦或看着她干就可以。

  但是,我记得长姐出嫁前的晚上,母亲来到我们小东屋,坐在床边,一句句认真地嘱咐着,“妮儿,到了人家,可别懒,多干活,少说嘴。当了人家媳妇儿,就不是在咱家了,得学着多干点事儿。公婆说啥,都别顶嘴,当老辈儿的,啥都不容易,多孝顺孝顺……”。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当时,十二岁的我,懵懵懂懂中懂点儿,可现在我懂了,这就是她教给我们的哲学。

  

  冬天,还是会偶尔肆意展示他的冷酷,不过,有了她的国,我会永远躺在春天的土地,学会、得到、传播温暖的气息。

  

  ——致我那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

  2015.4.22

评论
  • 佳作!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 情深句美意境幽,已点好评!欢迎关注愚作《天云诗钞》及《天云诗钞》(第二辑)。梦中神话,与你万世相约!


  • “人生的第一片年轮”!很美!🌹🌹


  • 写的很棒


  • 我们一起努力


  • 写的太空灵,接点地气!


    木云 作者

    回复 @上帝的微笑: 估计这本书里,只有这个《空城》是送给她的,嘿嘿,放心,以后不会,不要担心我,她过得很好,嘿嘿


  • 写的真好,我都看哭了!你妈妈真伟大,如此贤德真的是我们生活的楷模!


    木云 作者

    回复 @华西: 嘿嘿,在别人眼中:她就有点傻,弄得我老想保护她,但是我是在她的国里长大的,也是有点傻,不过傻人有傻福,相信感恩,回报这个世界爱,就会心安,幸福!这是她的训戒,也是我认为最质朴最动人的做人哲学!


  • 真的写的很好!残酷的现实在你的笔下即虚幻又真实,还那么疼痛的美!加油!你是好样的,平庸的我会在你的光芒下寻找进步的指引。


    木云 作者

    回复 @华西: 我们都是好孩子,生活不苦,因为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也是自己执念的,套用那句诗: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你不平庸,做你自己,这就是最美的脱俗!加油!


  • 执着追求的灵魂,洋溢着青春与执着的坚持,阳光性格中散发的迷人光芒,无不让我深深折服!那么纯净,那么认真,不忍让你继续漂泊!回到我的身边,让我用爱温暖你,举起你…


  • 一位朴实而伟大的母亲,真想去拜访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