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美-451的记录仪

  我代表我的部门,感谢你接受最后的采访。请记住,这不是盘问,也不是审判。关于真相,

  你的陈述是唯一的版本,别人的叙述都无关紧要。

  真相只有一个,各种“版本”的真相都不是真相。

  ……很好。通常,为了让公司国将来的历史学家了解背景,我会先让犯人回顾他们最早的记

  忆。

  克隆人没有最早的记忆,档案员。在宋记,每二十四小时为一个周期,每个周期都一模

  一样。

  那来说说这个“周期”吧?

  好的。早上四点三十分,服务员在空气中的清醒剂的作用下醒来,然后宿舍里的黄灯亮

  起。在厕所和蒸汽机中待上一分钟,我们穿上干净的制服,排队进入饭店。监工和助理把我

  们集合在老爹的基座周围做晨祷,背诵六条守则,然后我们敬爱的标志人出现,发布训诫。

  五点钟,我们操作收银中心的各台机器,等待电梯送来新一天的第一批顾客。接下来的十九

  个小时,我们迎接顾客,输入订单,送菜,推销饮料,添加调味品,抹桌子,把垃圾装箱。

  清洁完毕后,做晚祷,然后回宿舍,服用速扑。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你们没有休息时间?

  只有纯种人才有“休息”的权利,档案员。对克隆人来说,休息就是盗窃时间。到零点

  的宵禁为止,我们必须把每一分钟都投入到宋记的服务和致富当中。

  服务员,我是说没有升级的服务员,从来都不对大厅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吗?还是说你们认

  为你们的餐馆就是整个宇宙?

  噢,我们智力还没有劣等到不知道外界的存在。要知道,在晨祷时,宋老爹会给我们看

  乐园和夏威夷的照片,广告片也会展示餐馆外面的世界。而且,我们知道客人和食品都来自

  外界。不过,我们确实很少对地上的生活感到好奇。何况,速扑含有除忆素,用来扼杀好奇

  心。

  那么你们对时间的感受呢?对于未来?

  宋老爹会为顾客报时,所以我知道时间。不过,不太确切。我们也能意识到随着年份的

  流逝,每年项圈上都会增加一颗星。而且在新年晨祷的时候,有授星布道。我们只有一个遥

  远的未来:乐园。

  

  能不能描述一下这个年度的“授星布道”仪式?

  在元旦的晨祷之后,李监工会在我们的项圈上别一颗星,然后电梯把那些幸运的十二星

  的姐姐们送往宋记的方舟。对于出去的人,这一刻无比重要。其他人在这一刻又羡又妒。后

  来,我们就看到脸带微笑的星美们、幼娜们、马尤达们以及花顺们起程前往夏威夷的三维影

  像,最后成为戴着灵魂戒指的顾客。这些原先的姐姐赞美着宋老爹的仁慈,号召我们努力工

  作,偿还投资。我们惊叹着她们的专卖店、购物中心、餐馆;翡翠色的大海、玫瑰红的天空、

  野花;花边、乡间小屋、蝴蝶,尽管我们叫不出这些东西的名字。

  我想问一下那个臭名昭著的幼娜-939。

  我比任何克隆人都了解幼娜-939。有些纯种人比我更了解她的神经化学历史,也许后面

  会提到他们的名字。我在宋记醒来时,李监工把我分配给幼娜-939的收银台。他觉得,让

  同一个细胞株的克隆人在收银中心错开,看着舒服些。那一年幼娜-939已经有十颗星了。

  她看起来孤僻又阴沉,所以我后悔没跟另一个星美搭档。可是,等到第一个星期天,我就发

  现她并不是孤僻,而是警惕,她的阴沉背后有种隐隐的尊严。她能明白醉醺醺的顾客要点什

  么,还让我小心李监工,他巡视的时候脾气不好。我能活下来,多亏了幼娜-939。

  你说的“隐隐的尊严”是不是因为她升级了?

  研究生金甫叔的研究笔记太简略了,我不确定幼娜-939的升级具体在什么时候受到触

  发。不过,我想升级只是解放了被速扑抑制的东西,包括抑制所有克隆人的内在个性表达。

  据说克隆人没有个性。

  宣传这个谬论是为了让纯种人好受些。

  “好受些”?什么意思?

  奴役人类让你们良心不安,档案员。但是,奴役一个克隆人不会比拥有一辆最新款的六

  轮福特更让人不安,我是说在道德方面。你们没法区分我们,就以为我们都一样。但是记住:

  哪怕是在一个培育箱里培养的同株克隆人都各不相同,就像雪花,每一片都独一无二。

  我承认我错了。你何时发现幼娜-939有异常——也许我该说个性。

  啊,何时,这样的问题不容易回答。那个地方没有日历,没有真正的窗户,又在地下十

  二层。也许是第一年的第六个月,我意识到了幼娜-939说话古怪。

  古怪?

  第一,她话变多了:在收银台空闲的时候,在我们清理消费者的厕所的时候,甚至在宿

  舍里服用速扑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很有趣,连古板的马尤达也这么觉得。第二,到那一年的

  后来,幼娜的话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在岗前培训的时候,我们学了工作中需要的词汇,但速

  

  扑会抹除以后学习的词汇。因此,在我们听来,幼娜的句子充满了没有意义的噪音。简单说

  来,她听起来像纯种人。第三,幼娜很喜欢幽默:她哼着宋记的赞美曲,改得乱七八糟。当

  然,那是在宿舍里,助手们不在的时候。她模仿纯种人的习惯:打哈欠,擤鼻涕,打饱嗝儿。

  幽默是异议的温床,“主体”害怕幽默。

  据我所知,克隆人想创造串起五个词的句子都有困难。幼娜-939——在这一点上,还有你—

  —怎么可能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学会流畅地讲话呢?哪怕智商有所提高也不可能啊。

  即使服用速扑,一个升级的克隆人也在如饥似渴地学习语言,在升级期间,听到自己嘴

  里甩出的新词,我总会吓一跳。新词是从消费者、李监工、广告还有宋老爹那儿学来的。餐

  馆不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每个监狱都有看守和围墙。看守是通道,围墙是屏障。

  问一个有点形而上的问题……那些日子你快乐吗?

  你是说,在我升级之前?如果你说的快乐是指无灾无病,那么就像基因学家们声称的那

  样,我和所有的克隆人是世上最快乐的一群。然而,如果快乐的意思是战胜困难、有追求,

  或是拥有权力,那么在所有内索国的奴隶中,我们无疑是最悲惨的一群。我能忍受枯燥乏味,

  但是跟你一样,并不享受它。

  你说奴隶?连婴儿消费者都知道奴隶这个词在内索国都已经废除了!

  公司国是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上的,不管这个词有没有被禁止,档案员。我无意冒犯,但

  是您的年轻是服用了驻颜药还是真的?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的案子会交给一个看起来涉世

  未深的公务员?

  你没有冒犯我,星美。我是一个权宜之人。没错,是一个没有服过驻颜药的权宜之人,才二

  十几岁。统一部的官员们坚称你一个异端,除了反动和亵渎的言论,没什么可以入档。可是

  对于基因学家们,你知道,你简直是圣杯。他们动用了在“主体”的关系,执行第五十四条

  规定的第三款——入档权,来反对统一部,但是他们没有指望高级档案员来列席你的审判,

  认为判你的案子太危险了,会累及他们的名声——及退休金。在那个没什么影响力的部门,

  我才八级,可是我申请记录你的证词的时候,还没机会想想清楚,他们就批准了。我的朋友

  们都说我疯了。

  那你是把你的职业生涯押在这次采访上了?

  那是事实,没错。

  见识了那么多的口是心非,你的坦率让我耳目一新。

  在我看来,一个不诚实的档案员对将来的历史学家没什么用处。你能再说说李监工吗?他的

  日记在审讯中对你非常不利。他是个什么样的监工?

  

  可怜的李监工是个彻头彻尾的公司国人,可是早过了监工能够升职掌权的年代。跟这个

  垂死的公司国的很多纯种人一样,他信奉的观念是只要勤奋工作,记录无可挑剔,就能升职。

  所以他频频在餐馆里值夜班,以此博得体制的赏识。总之,对克隆人,他毫不手软;对他的

  上级,他奴颜婢膝;对给他戴绿帽的人,他殷勤好客。

  给他戴绿帽子的人?

  是。了解李监工,要先了解他的妻子。婚后不久,李太太就把他们的生育配额卖掉了,

  做了精明的投资,还把她丈夫当成取款机。据助理们说,她把监工的大部分工资都花在整容

  上了。她已经年过七十,看起来却像三十岁。还有,据说李太太偶尔会来巡视新来的男助手。

  谁要是敢拒绝她,那就会被发配到最荒凉的地区。但让人费解的是,她为什么不利用那显而

  易见的影响力让李监工升职,我是活不到谜底揭开的时候了。

  幼娜-939的恶名远扬肯定严重玷污了李监工“无可挑剔的记录”,你不觉得吗?

  那是当然。一个餐馆服务员表现得像纯种人会引来麻烦,麻烦会引来指责,而指责需要

  替罪羊。李监工在注意到了幼娜不遵守守则,他没有采用减星的办法,而是请了公司的医务

  员重新给她检查,培训。这次失策可以说明为什么他总是升职无望。幼娜-939的表现跟基

  因设定的没有差别,医务员认为她完全正常。没有高级医务员许可,李监工再也不能处罚幼

  娜了。

  幼娜-939是什么时候开始怂恿你一起犯罪的?

  我想,第一次是在收银台闲下来的时候,她解释了一个新词:秘密。知道别人——包括

  宋老爹——不知道的事情,对我来说无法理解。所以等到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这位收银台的

  姐妹答应给我示范她说不明白的新词。

  等我下一次醒来的时候,不是对着刺眼的灯光,而是对着幼娜。她把我摇醒了,屋里黑

  乎乎的。姐妹们都睡着,一动不动,只是轻微地抽搐。

  幼娜像个监工一样命令我跟着她。我不愿意,因为害怕。

  她告诉我别怕。

  她想给我看什么叫秘密,然后领着我走进圆形大厅。那陌生的寂静让我更加恐惧:在宵

  禁的灯光下,那些喜人的红色和黄色都变为了诡异的灰色和棕色。李监工办公室的门漏出微

  弱的灯光。幼娜推开门。

  我们的监工趴在桌上。口水从下巴连到了索尼;眼皮动得飞快,喉咙咕噜咕噜响。幼娜

  说,每周日的晚上他就服用速扑,然后一觉睡到天亮。你也知道,速扑对纯种人的作用比对

  我们还大,我这个姐妹还踢了踢他没有反应的身体向我证明这一点。这样的亵渎让我惊骇无

  比,幼娜却被逗乐了。“你想怎么他都行。”我记得她告诉我,“他跟克隆人生活了这么久,

  几乎跟我们一样了。”然后,她说还要给我看更大的秘密。

  幼娜从李监工的口袋里找出钥匙,领我去大厅的北区。在电梯和东北厕所之间,她让我

  

  检查墙壁。我什么也没发现。“再看,”她催促我,“仔细看。”这次我看到一个斑点,一个很

  细的裂缝。幼娜插入一把钥匙,大厅的墙上朝里打开一扇长方形的门。弥漫着灰尘的黑暗里,

  什么也看不见。幼娜抓住我的手,我很犹豫,要是宵禁时间在餐厅里乱走不算什么大的过错,

  闯进未知通道毫无疑问会让我减星。可是我这个姐妹的意志比我的坚定。她把我拽了进去,

  关上门,低声说:“现在,亲爱的星美妹妹,你在一个秘密里面。 ”

  一道白光切开黑暗:一把神奇的会移动的刀让狭小的黑暗现出了形状。我看清了。这是

  一个狭窄的储藏室,里面堆满了东西,有一摞摞的椅子、塑料植物、外套、电扇、帽子、一

  个烧坏的灯和很多伞。我还能看见幼娜的脸和我的手。我的心跳得很快。那把刀是什么?我

  问。“只是光,手电筒的光。”幼娜答道。我问,光是活的吗?

  幼娜答道:“也许光就是生命,妹妹。”一个消费者把电筒忘在了椅子上,幼娜解释说。

  可她没上交助手,而是藏在了这儿。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坦白最让我震惊。

  为什么?

  守则第三条教导我们,对于服务员,私藏任何东西都会辜负宋老爹对我们的爱护,都在

  欺骗他的饭店。我怀疑幼娜-939是否还遵守任何守则。但是很快,幼娜展示的宝藏让我忘

  记了重重疑虑:一盒不成对的耳环、珠子、头饰。穿戴纯种人的精美服饰的感受抵消了被人

  发现的恐惧。然而,对我冲击最大的,是一本书,一本图画书。

  这种东西现在不多了。

  确实稀少。幼娜以为那是一台显示外面世界的报废索尼。看到脏兮兮的服务员服务三个

  丑陋的姐妹;七个矮小的克隆人端着奇怪的餐具跟在一个闪亮的女孩后面;一幢蜡烛房子,

  你绝对能够想象我们有多惊讶。还有城堡、镜子和龙。记住,作为一个服务员,我不认识这

  些词,那个时候,我对现在证词里的词也一无所知。幼娜告诉我广告和三维影像只显示了电

  梯外乏味世界的一部分。其实它包含的奇迹比乐园里的还多。一个宵禁之夜遇上这么多奇怪

  的东西让我头脑发昏。幼娜说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回到床上,不过她也保证,下次再带我来看

  她的秘密。

  一共有多少个“下次”?

  大约十次,可能十五次。渐渐地,只有在夜访她的秘密房间时,幼娜才会流露她活泼的

  一面。翻看那本关于外面世界的书,她的种种质疑甚至从根本上动摇了我自己对宋老爹的爱

  以及对公司国的忠诚。

  她怎么质疑的?

  用问题:宋老爹怎么可能一边站在宗庙广场的餐馆,一边却跟获得灵魂的姐姐们一起走

  进仙境?为什么我们克隆人生下来就欠债,纯种人却不是这样?谁决定还清宋老爹的投资需

  要十二年?为什么不是十一年?六年?一年?

  

  你是怎么回答这些亵渎的妄语的?

  我乞求幼娜别问了,至少在餐馆里要假装正常。要知道,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循规蹈矩

  的服务员,不是现在的捣乱分子、文明的威胁。而且,由于没有向李监工揭发幼娜,我害怕

  会因此被减星。我向宋老爹祈祷,希望他能治好我的朋友。可是她非但没有改邪归正,反而

  变本加厉。幼娜在抹桌子的时候公开看广告片。姐妹们知道了她的罪孽,都躲着她。有一天

  晚上,幼娜告诉我说她想离开餐馆,永远不回来。她说我也应该出去:纯种人强迫克隆人在

  大厅工作,这样他们就能独享书上看到的美丽世界。作为回答,我背诵了守则第六条,告诉

  她我决不会对宋老爹和他的机构犯下如此恶劣的罪行。她骂我是笨蛋、胆小鬼,说我跟其他

  克隆人一样糟糕。

  两个没被授予灵魂的克隆人,没人帮助能逃出公司吗?统一部只要五分钟就能逮住你们。

  可幼娜怎么知道?她的坏索尼上说,外面的世界有人迹罕至的森林、层峦叠嶂的山脉,

  还有迷宫一样的藏匿地点。对您一个纯种人来说,把童话书当成公司国也许很可笑,但是长

  期的囚禁使得任何得救的幻想都变得可信。升级的饥渴逐渐加剧,甚至吞噬了理性。对于消

  费者,这个状态被称为慢性抑郁症。我在餐馆的第一个冬天,幼娜陷入了这种状态。在冬天,

  用餐的人们蹭掉耐克上的雪,我们只得定时拖地。那时,幼娜已经不再和我交流,她彻底独

  来独往了。

  你是说精神病引发了幼娜-939的暴行?

  是的,我坚信如此。而且是试验失误引发的精神病。

  请你从所处的有利位置描述一下新年前夜的事件。

  我负责的区域周围有一圈凸起的平台,当时我正抹着平台上的桌子,因此我东面的视野

  很好。马尤达-108和幼娜-939在收银台忙碌着。一个儿童聚会正在进行。气球、横幅和帽

  子挡住了电梯周围的区域。大厅里回响着流行歌曲和五百多个就餐者的声音。宋老爹不断地

  朝孩子们扔出三维焰火蛋糕,然后收回它们。焰火穿过他们的手指又飘回到我们的标志人那

  蛇信般的舌头上。我看到幼娜-939离开收银台,你也会选那个时机,我知道要发生可怕的

  事了。

  她没有告诉过你她的逃跑计划?

  我说过,她已经不理会我的存在了。但是我相信她没有什么计划:我认为她只是,用纯

  种人的话说,“顶不住”了。幼娜离开了我们的区域,不慌不忙地朝电梯走去。她在判断着

  时机。助理们忙得没注意到她,李监工在办公室里。几乎没有用餐者发现她,也没有将目光

  从索尼或者广告片播放器上移开。何况,她们干吗要看呢?当幼娜抱起一个穿水手服的男孩

  朝电梯走去时,那些看见她的纯种人只是以为她是一个克隆女仆,奉女主人之命带孩子回家。

  

  媒体报道说幼娜-939偷那个孩子是为了在地面上作为人体盾牌。

  媒体完全按照统一部的指示报道了这次“暴行”。幼娜抱那个男孩进电梯是因为她知道

  了公司的基本防范措施:没有灵魂珠,电梯就不会运行。在挤满了消费者的电梯上,被发现

  的风险太大了,所以幼娜认为最大的希望就是借一个孩子,利用他的灵魂珠,电梯就会把她

  运到自由世界。

  听起来你很确信。

  如果以我的经历都不能确信,谁还可以?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必重复了。

  尽管如此,还是请你描述一下你所看到的幼娜-939的暴行。

  完全可以。电梯关上的时候,那个孩子的母亲看到儿子在幼娜的怀里,便尖叫起来:“一

  个克隆人抓了我的孩子!”这引发了一连串的歇斯底里。托盘扔了,奶昔泼了,索尼摔了。

  一些就餐者以为地震缓冲器发生了故障,就躲到了桌子下面。一个警察从枪套里拔出手枪,

  冲到乱作一团的人群中,大吼着要大家镇定。他打了一发音波弹,在一个密闭空间这很愚蠢,

  很多人以为是恐怖分子在朝消费者开枪。我记得看见李监工从办公室冒了出来,踩到泼洒一

  地的饮料滑倒了,消失在争先恐后,冲向电梯的一大群顾客的脚底下。许多人在这次挤踏中

  受伤。崔助理朝着他的对讲机大喊大叫,我听不清他喊什么。大厅里谣言纷飞:一个幼娜绑

  架了一个男孩,不对,是一个婴儿;不对,是一个纯种人绑架了一个幼娜;一个警察开枪打

  中了一个男孩;不对,是一个克隆人打了那个鼻子流血的监工。与此同时,宋老爹站在基座

  上东摇西晃。接着有人大喊,电梯在往下走,顿时餐馆里鸦雀无声,就像一分钟前,瞬间就

  一片恐慌那样。那个警察喊着让开,然后蹲下,瞄准了电梯门。消费者们的踩踏一下子解除

  了。电梯降到了餐厅,门打开了。那个男孩在发抖,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他的水手服已经不

  是白色。也许,我在灯塔里最后的记忆将是幼娜-939的尸体,已经成了肉酱,满是弹孔。

  那个画面也已经烙在了每个纯种人的记忆里,星美。那个晚上我到家的时候,我的室友一直

  盯着索尼。内索国一半的庆祝活动都取消了,另一半也大受影响。餐馆内部摄像头和宗庙广

  场公共秩序摄像头的影像在媒体上交替播放。都是那个路过的警察消灭幼娜-939的画面。

  我们觉得难以置信,确信是联盟会的恐怖分子出于歪曲宣传的目的整容成服务员的样子。当

  统一部确认那个克隆人的确是一个幼娜,我们……我……

  你们以为公司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你们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克隆人。你们知道废

  奴主义跟联盟主义一样危险狡诈。你们全心全意支持敬爱的主席后来指示发布的本土法案。

  确实如此。那么当时你们的餐馆呢?

  统一部派人大批进驻,疏散大厅,同时检查每个就餐者的灵魂珠,录下目击者的陈述。

  我们清理了餐厅,没有做晚祷就服了速扑。次日,姐妹们依然保留着幼娜-939死亡的记忆。

  

  晨祷的时候,宋老爹没有进行正常的授星仪式,而是做了反对联盟会的布道。

  我还是难以想象,一个标志人居然告诉了他的克隆人关于联盟会的事情。

  可见这次的震惊和恐慌有多严重。布道的首要目的无疑是要告诉媒体,宋记实施了危害

  控制措施。那次晨祷上宋老爹的上层人的用词便是证明。表演得相当夸张。

  能否说一说?我好记录存档。

  标志人的脑袋占据了半个大厅,我们就像在他的脑子里一样。他小丑般的脸上异常沉痛

  和愤怒,小丑般的声音带着绝望。花顺们在颤抖,助理们满脸敬畏,李监工显得苍白而病态。

  宋老爹告诉我们世上有股邪恶的气息。那些叫做恐怖分子的纯种人吸入了这气息,所以他们

  仇恨所有自由的、有序的、美好的公司国的东西。一群叫做联盟会的恐怖分子用邪恶感染了

  我们的一个姐妹,宗庙广场餐厅的幼娜-939,导致了昨天的暴行。幼娜-939没有告发联盟

  会,反而任由邪恶诱惑,走人歧途。如果不是宋记和一向与之通力配合的统一部恪尽职守,

  一个消费者无辜的孩子就会死于非命。那个男孩幸存了,然而顾客的对我们所热爱的公司的

  信任受到了伤害。宋老爹总结说,我们面临的挑战是用前所未有的勤奋来重获这种信任。

  因此,我们必须警惕邪恶,每分每秒。这条新守则比所有其他守则都更加重要。如果我

  们遵守,我们的老爹就永远爱我们。如果我们违反,老爹就会年复一年地把我们星级归零,

  我们就再也不能去乐园了。你们明白了吗?

  姐妹们的理解只能说是模模糊糊。我们的标志人用了许多我们不懂的词。不过,“明白

  了,宋老爹”的喊声却在基座的四周回响。

  “我听不见你们!”我们的标志人激励我们。

  “明白了,宋老爹!”公司的每一个餐馆的每一个服务员都在喊,“明白了,宋老爹! ”

  我说过,很夸张。

  在审讯的时候,你说幼娜-939不可能是联盟会成员。你还是这么认为吗?

  是的。联盟会怎么招募,什么时候招募她呢?联盟会的成员何必冒暴露的风险呢?一个

  基因改造过的服务员对恐怖集团有什么价值呢?

  我不明白。如果速扑里的除忆素能“清空”记忆,你对那次的事件怎么回忆得那么详细清楚。

  因为我已经开始升级了。哪怕是甫叔那样的纯种白痴,都知道幼娜-939的神经化学稳

  定性显著降低,所以需要制备一个新的试验品。因此,我的速扑里的除忆素被减量了,加入

  了升级催化剂。

  那么……布道之后,元旦正常营业?

  营业,是的;正常,没有。授星仪式敷衍了事。两个十二星的姐姐由安助理护送走进电

  梯。补充了两个圭林。幼娜-939被一个新的幼娜取代。李监工给我们的项圈上加了星,气

  

  氛严肃而安静,鼓掌不合时宜。不久,媒体涌入,按着闪光灯,挤满了办公室。我们的监工

  没法让他们离开,只好让他们拍摄项圈上贴了“939”标签,身上撒满了番茄酱的新幼娜躺

  在电梯里的样子。后来,统一部的医务员给我们挨个作了检查。我害怕会被控有罪,结果只

  有我的胎记引起了几句评论。

  你的胎记?我不知道克隆人会有胎记?

  不会,所以在蒸汽室里它总让我很尴尬。马尤达-108叫它“星美-451的污点”。

  能给我的记录仪看一下吗,只当是猎奇。

  没问题。在这里,锁骨和肩胛骨之间。

  很独特。像颗彗星,你不觉得吗?

  奇怪,任海柱也这么说。

  呃,这个,巧合吧。李监工保住他的位置了吗?

  保住了,但是这没给这个倒霉的人带来什么安慰。他提醒公司高层几个月前他就“嗅到

  了”幼娜-939的异常,这就把责任推给了那个检查她的医务员。宗庙广场的利润很快恢复

  到了平均水平:纯种人啊,遇上吃的,就能忘了别的。圭林-689和圭林-889也吸引了顾客:

  作为新创造的株型,他们吸引了大量的克隆人爱好者。

  大概是这个时候你意识到自己的升级吗?

  是的。你希望我描述一下那种经历?跟幼娜-939的完全一样,我现在意识到。首先,

  有个声音在我脑袋里说话。我很害怕,后来才发现没有别人能听见。纯种人管它叫“意识”。

  第二,我的语言能力进化了。比如说,如果我想说“好”,我的嘴会用更准确的词代替:“有

  利”、“愉快”或是“正确”。那时,全部十二个城市的纯种人每周报告数千起克隆人异常行

  为。我的变化很危险,我努力想抑制住。第三,我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心都变得敏锐了:就是

  幼娜-939说过的“饥渴”。我偷听就餐者的索尼、广告片、董事会成员的演讲,任何东西,

  以便学习。我也很想看电梯通到哪里。我还注意到在一个餐厅在同一个收银台干活的两个克

  隆人也都经历着相同的心理变化。最后,我感觉越来越孤独,在所有姐妹当中,只有我明白

  我们的存在毫无意义,工作极其乏味。我甚至会在宵禁的时候醒来,但是我没有再去那个密

  室,不到灯亮,我一动都不敢动。啊,我羡慕我的不辨是非、不会思考的姐妹们。

  然而最糟糕的是,我害怕。

  那个状态你忍受了多久?

  几个月。准确地说,一直到第四个月的最后一周周末。在宵禁的时候,隐约听到玻璃碎

  了的声音,我醒了。我的姐妹们都睡着,这个时候只有李监工在大厅里。时间一点点过去。

  

  终于,好奇战胜了恐惧,我打开了宿舍的房门。大厅对面,我们的监工的办公室开着门。李

  躺在灯光里,脸贴地板,椅子倒着。我穿过餐厅。血从他的眼睛和鼻子流出来,桌上有袋喝

  过的速扑,瘪塌塌的。监工不像是活着的样子。

  李死了?服药过量?

  不论官方是什么结论,办公室里散发着速扑里催眠剂的臭味。服务员通常服三毫克:李

  似乎用了二百五十克,所以自杀似乎是合理的结论。我进退两难。如果我呼叫医务员,也许

  能救监工的命,可怎么解释我的干预?你知道,健康的克隆人宵禁的时候从来不会醒。正在

  升级的克隆人的生活当然凄凉,可是重新培训的前景更加凄凉。

  你说你羡慕你不会思考,没有烦恼的姐妹?

  那不是说希望变得跟她们一样吗?所以,我回到了铺位。

  这个决定后来没有让你感到内疚?

  只有一点点,那是李自己的决定。但是我有预感,那个晚上的事情还没完,果然,天亮

  的时候,我的姐妹们都还躺在铺位上。空气里没有清醒剂的味道,没有助理来报到。我听见

  有人在用对讲机。我想知道李监工有没有清醒,便离开宿舍,偷偷朝大厅里看。

  一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坐在那里。他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从大厅对面注视着我。

  终于,他开了口:“早上好,星美-451。希望你今天比李监工感觉好些。 ”

  听起来像个警察。

  他介绍自己姓张,是个司机。我道了歉:我不认识这个词。他声音柔和地解释,司机给

  高层和董事开车,有时候也传递消息。他,张先生,要替他的监工给我,星美-451,送个口

  信。这个口信实际上是个选择。我可以现在就离开餐馆,在外面偿还投资,或者待在那里,

  等待统一部带着 DNA探测仪来调查李监工的死亡,然后被当成联盟会的间谍曝光。

  这可不是什么选择。

  是啊。我没有什么物品收拾,也没有什么人告别。进了电梯,张先生在一块板上按了一

  下。门关上了,关上了我过去的生活,我唯一的生活,我无法想象上面有什么等着我。

  我的躯干压垮了突然变得虚弱的双腿:张先生托住了我,他说每个室内克隆人都会有这

  种反应。在这台电梯里,同样的情况下,幼娜-939肯定脱手了,掉了那个男孩。为了抑制

  这种不快,我不觉回忆起幼娜的坏索尼里的景色:纵横交错的溪流、破旧的城堡、无名的奇

  迹。当电梯慢下来,我的躯干似乎要升起来,又似乎在旋转。张先生宣布:“一楼到了。”门

  打开了,打开了外面的世界。

  我都要妒忌了。请描述一下你看到的。

  

  宗庙广场,黎明前。冷!在那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冷。当时看着觉得,多宽阔啊;尽

  管广场的宽度不可能超过五百米。在敬爱的主席像的周围,消费者们步履匆匆;扫路机嗡嗡

  作响;出租车朝骑车人按着喇叭;车辆喷着烟雾,一点点地挪动;慢吞吞的垃圾车不停地搅

  动;各种管道在脚下发出隆隆声;霓虹灯广告亮得刺眼;警报声、引擎声、电流声……陌生

  的灯光以陌生的亮度从陌生的角度射来。

  肯定感受非常强烈。

  连气味都是陌生的,以前餐馆的空气带着香味。泡菜、尾气、污水。有个奔跑的消费者

  跟我擦身而过,叫着“看你站哪儿了,你这个克隆人”,跑掉了。我的头发被一把巨大的看

  不见的扇子吹拂着,张先生解释了街道怎么会把晨风变成狂风的。他带我穿过人行道,走向

  一辆带镜子的汽车。看到我们靠近,三个正在欣赏这辆车的年轻人走掉了,后门嘶的一声打

  开了。那个司机领我进去,关上了门。我蹲了下来。宽敞的车内懒散地坐着一个留胡子的乘

  客,在忙着看他的索尼。他像是掌权的。张先生坐在前面,车汇入了车流。宋记的金色拱门

  后退到几百个公司的标志当中。不计其数的新标志滑过,那个留胡子的男人嘟哝说我坐下的

  话没人会反对。我道歉说我不知道这儿的守则,然后按照训导时教的,报告说:“我叫星美

  -451。”那个乘客只是揉了一下红红的眼睛,问张先生天气预报。我不记得司机说了什么,

  只记得交通很拥挤,那个留胡子的看了看他的劳力士,咒骂着。

  你没问要带你到哪儿去?

  要弄清这一个问题,得再问十个问题,还问什么呢?记住,档案员,我从没见过外面,

  也没有坐过车:可我却在内索国第二大城市的高速公路上。与其说我是一个跨区的游客,不

  如说是上个世纪来的时光旅行者。

  福特穿过月亮塔附近的城市天篷,我看见了江原道山顶上的第一个黎明。我说不出那是

  什么感觉。无所不在的主席是融化的光,石化的云,那是他的穹顶。更让我吃惊的是,那个

  留胡子的男人在打盹。

  你还注意到了什么?

  噢,那新鲜的绿色:在天篷下,我们的福特缓缓开过被非法占用的楼房间的一个露珠公

  园。毛茸茸的、复叶状的、长满苔藓的,绿色。在餐厅里,仅有的绿色是叶绿素方块和用餐

  者的衣服,所以我以为那是珍贵稀少的物质。因此,露珠公园和路旁的彩虹让我惊讶不已。

  东面,宿舍区排列在高速公路的两侧,全都装饰着公司国国旗,直到公路逐渐变高,我们穿

  过宽阔弯曲、屎黄色、没有福特的带子。我鼓足勇气问张先生那是什么。那个乘客回答:

  “汉江,松秀桥。”

  我只得问,那些东西是什么?

  “水,一条水路。”疲倦和失望让他的声音很单调。“噢,又浪费了一个早上,张。”我

  给搞糊涂了,餐厅里的水和河里的烂泥根本不同。张先生指着前面的低矮的山顶。“泰莫山,

  

  星美。你的新家。”

  那么你被从宋记直接带到了大学里?

  对,为了减少试验污染。那条路蜿蜒穿过森林,树木渐行渐异,喧闹却又安静,还有那

  青翠的绿色,至今让我沉醉。很快我们就到了高地上的校园。成群的长方形建筑,年轻的纯

  种人走在狭窄的步道上,垃圾遍地,青苔四处都是。福特慢慢停在一个雨迹斑斑、被太阳晒

  裂的顶棚下面。张先生领我走进一个大堂,那个留胡子的男的还在福特上打盹。泰莫山的空

  气很清新,大堂里却昏暗污浊。

  我们在一段双螺旋形的楼梯下停住了。这是老式楼梯,张先生解释说:“大学锻炼学生

  心智,也锻炼他们的身体。”因此我跟重力进行了第一次的较量,抓着扶手,一级又一级。

  两个学生沿着楼梯走下,嘲笑了我的笨拙。其中一个说:“那个标本近期不会有机会获得自

  由了。”张先生警告我别往后看。我犯了傻,看了,头一晕就倒了。要是我的向导没抓着我,

  我就掉下去了。

  用了好几分钟才爬到七楼,是最顶层。我们沿着裂了的走廊来到尽头的门前,门开着条

  缝,牌子上写着“金甫叔”。张先生敲了门,可是没有回答。

  “进去等金先生,”他吩咐我,“像服从监工那样服从他。”我进了房间,转身问张先生

  我该干什么,但是他已经走了。有生以来,我头一回独自一人。

  觉得你的新地方怎么样?

  太脏了。你知道,我们的餐厅总是一尘不染:守则倡导洁净。相反,金甫叔的实验室脏

  乱不堪,充斥着一股男性纯种人的陈年体臭。垃圾箱满得溢出来:门旁挂着被十字弓射中的

  猎物;墙壁四周摆着实验台、堆满东西的桌子、旧电脑和搁板压弯了的书架。唯一能证明还

  有人在用这个房间的,是写字台上挂的一张柯达,柯达上是一个笑嘻嘻的男孩和一头流着血

  的死雪豹。透过肮脏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没人打扫的院子,院子里的石柱上有个色泽斑驳

  的雕像。我很好奇,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新标志人。

  在狭小局促的里间,我找到一张床铺、一个厕所和一个便携式蒸汽清洗器。我什么时候

  用它们?遵守什么守则?这里的生活的规矩是什么?一只苍蝇懒洋洋地跳着八字舞。我对外

  界是如此地一无所知,我甚至怀疑这只苍蝇会不会是助理,在做自我介绍。

  你以前见过昆虫吗?

  只有携带流氓基因的蟑螂,死的。宋记的空调含有杀虫剂,所以如果蟑螂从电梯进来,

  立即就会死。那只苍蝇撞着窗户,一次又一次。我那时不知道窗户能开;实际上,我不知道

  什么是窗户。

  然后我听到有人唱走调的歌,一首关于金边女孩的流行歌曲。过了会儿进来一个学生,

  穿着沙滩裤、凉鞋和丝绸上衣,肩上的背包压得他有点驼。他一脚踹开了门,一看到我就呻

  吟着说:“神圣的公司制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亮了亮我的项圈:“星美-451,先生。宋记的服务员,从……”

  “闭嘴,闭嘴,我知道你是谁!”那个年轻人长着青蛙一样的嘴巴,化了当时流行的伤

  眼妆。“可是你应该是星期五来这儿!要是登记处的那些鸟人因为看不懂日历就想让我取消

  一个五星级会议,那就对不起了,滚到埃博拉洞里吃蛆去吧。我是进来拿我的工作电脑和碟

  片的。我才不会给实验用的克隆人当保姆,那会耽误我在台北逍遥快活。

  那只苍蝇又撞上了窗户,那个学生拾起一本小册子,把我推开。啪的一声,我吓得跳了

  起来。他检查着那个污点,胜利地笑了:“这算是对你的警告。没人能骗过金甫叔!任何东

  西都不要碰,哪儿也不要去。速扑在冰箱里——感谢主席,他们早早就把你要吃的东西送来

  了。我在周六的晚上回来。要是我再不出发,就要错过航班了。”他走了,一下又回到门口,

  “你会说话,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感谢主席!记住这个事实: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每一件蠢事,每时每刻,都有十个

  登记处的克隆人笨蛋在干。”

  后面的三天你该做什么呢?

  除了盯着劳力士的指针侵蚀时间,我不知道还能干吗。那倒不难:服务员的基因设置让

  我们能熬过每天十九个小时的紧张工作。无事可做,我就想着认识的人和事。李太太变成寡

  妇以后是难过还是开心呢?安助理和崔助理谁会被提拔为宗庙广场的监工呢?餐馆已经显

  得如此遥远。院子里传来让人四肢发麻的声音,像是灌木丛摩擦着雕像的底座。我第一次遇

  上了鸟。一架飞机经过,数百只燕子逆风而上。它们在为谁歌唱?它们的标志人?敬爱的主

  席?

  天空熄灯了,房间变黑了,这是我在地面的头一个晚上。我很孤单,但也只是孤单而已。

  院子对面的窗户亮起了灯,能看到跟甫叔的相同的实验室,里面是年轻的纯种人;整洁的教

  授办公室;繁忙或空闲的走廊。没有看到一个克隆人。

  午夜时,我困了,服了一袋速扑,躺在铺上。如果幼娜-939还在,她也许能解开这一

  天我经历的众多谜团。

  第二天你发现什么头绪了吗?

  有一些,但是更多的惊奇。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惊奇就站在里间的床对面。一个男子,

  三米多高,像座铁塔,身穿橙色拉链衣裤,正在研究那个书架,他的脸、脖子和手上满是烫

  伤的红色和烧焦的黑色,夹杂着补丁一样的苍白肤色,但他似乎不觉得痛苦。他的项圈证明

  他是一个克隆人,可我猜不出他的株型:嘴唇突出,耳朵被角阀保护着,声音低沉,我从未

  听过那么低沉的声音。“这里没有清醒剂。睡醒了就醒了。如果你的研究生是金甫叔这个懒

  人的话,更是这样。上层人研究生最恶劣,他们总有人帮着擦屁股,从幼儿园到安乐死。 ”

  他用一只巨大的,有两个大拇指的手指着一套只有他身上穿着一半大的蓝色拉链衣裤。“给

  你的,小妹妹。”我一边脱下宋记的制服,穿上新衣服,一边问他是不是哪个监工派来的。

  

  “这里没有监工。”这个烧伤的巨人说,“你的研究生和我的是朋友,金甫叔昨天打来电话,

  抱怨说你到早了。我本想天黑前来找你的,但是基因外科的研究生总是工作到很晚。我跟心

  理基因组学系的这些懒汉不一样。我是元-027。我们来看看你为什么来这里。”

  元-027坐上甫叔的写字台,打开索尼,我反对说我的研究生不许我碰它,他没有理我。

  元点击屏幕面板。幼娜-939出现了。元的手指扫过一排排单词:“让我们向无处不在的主席

  祈祷……甫叔不要再犯那个错误……”

  我问元,他识字?

  元说如果一个随机组合出来的纯种人能认字,设计良好的克隆人应该很轻松就能学会。

  很快一个星美出现在索尼上:我的项圈, “451”,在她的脖子上转动着。“这儿。”元说,慢

  慢地念出来:服务型克隆人的寝室内大脑增容;对星美-451的可行性个案研究,金甫叔设

  计。“为什么,”元嘟哝着,“一个笨蛋上层人研究生想做这么难的研究?”

  元-027是个什么类型的克隆人?军用型?

  不是,救灾人。他吹嘘说他能在高感染率或高放射性的死亡区存活,在那些地方纯种人

  一去就死,像灭菌时的细菌一样。他的大脑只有少许的基因改良,救灾型克隆人接受的基础

  教育比大多数纯种人的大学教育还要全面。最后,他露出烧得惨不忍睹的前臂:“哪个纯种

  人能受得了这个!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组织防火。”

  元-027对死亡区的解释让我心惊胆战,但是那个救灾人说起他们的研究方法时却兴致

  盎然。他告诉我,等到内索国全都成了死地,克隆人就会变成新的纯种人。这听起来不太正

  常。何况,要是世界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死地,我问他,那为什么我在福特上没有看见?元-027

  问我,我觉得世界有多大。我不太清楚,但是告诉他我一直从宗庙广场坐车到这座山上,肯

  定看过大部分地方了。

  元让我跟着他,我犹豫了:甫叔命令过我哪儿也不许去。元-027警告我:“星美-451,

  你必须给自己创造新的守则。”他一把抡起我,扛在肩上,一直穿过走廊,转过拐角,爬上

  一段满是灰尘的旋梯,一拳打开一扇生锈的门。早晨的阳光很刺眼,清风扑面而来,风中的

  沙子刮着我的脸。他放下了我。

  在心理基因组学系的屋顶上,我抓着栏杆,张大了嘴:七层楼的下方是一个仙人掌花园,

  鸟儿在刺丛间捕捉着昆虫;远一些的山下,有个福特场,还剩一半空位;更远的地方,是个

  操场,许多学生在绕着它跑步;再远些是一个消费者广场;然后便是树林了,沿着斜坡,一

  直延伸到杂乱的、点缀着灯火的都市、高楼、宿舍区、汉江,最后依然是山脉,衬着初升的

  太阳。“很大。”我还记得 WING那温柔而灼伤的嗓音,“但放在整个世界,星美-451,你看到

  的只是一块岩石上的一个小碎片。”

  我绞尽脑汁,希望能理解如此的浩瀚,但是只能放弃;我怎么可能理解这样无边无际的

  世界呢?

  元回答,我需要智力;升级可以给我智力。我需要时间;金甫叔的游手好闲会给我时间。

  但是,我还需要知识。

  

  我问,怎么找到知识?

  “你必须学习认字,小妹妹。”元-027说。

  所以最初是元- 027,而不是任海柱或梅菲董事指导你?

  严格地说,不是这样。我们第二次见面就成了最后一次。元在熄灯前一个小时回到甫叔

  的实验室,给了我一台“没有遗失”的索尼,预装了上层公司政权学校教育的所有自学模块。

  他向我演示了怎么操作,然后警告我说绝对不能让纯种人发现我积累知识,那会吓到他们,

  一个被吓到的纯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等到金甫叔第六天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索尼的用法,从虚拟小学毕业了。六个月

  后,我学完了中学课程。你看起来有些怀疑,档案员,不过别忘了升级时期的克隆人对知识

  的饥渴。知识就是身份,我希望比以前知道的多得多,非常希望。

  我不是怀疑,星美。你的智力、言谈,你的……自身,都表明了你学习的努力。让我不解的

  是为什么金甫叔给了你这么多时间学习。一个公司继承人当然不会是废奴主义者吧?他不是

  要对你做实验吗?

  金甫叔关心的不是他的博士学位,而是喝酒、赌博和他的十字弓。他的父亲是光州基因

  公司的上等人,正在疏通进入“主体”的董事会,直到后来他的儿子为他树立了一个强敌。

  有这么一个高层的父亲,学习不过是个形式。

  但是他怎么毕业呢?

  只要买通一个学术经纪人,通过那个经纪人的关系整出论文就行了。很常见的做法。升

  级用的神经化学物质是预先配制好的,结果和结论都准备好了。甫叔自己连牙膏的分子生物

  特性都弄不清楚。在那九个月里,我的实验任务仅仅是帮他打扫实验室,为他沏茶。要知道,

  新的实验数据会干扰他买的数据,容易暴露他的欺骗行为。所以在他长期缺席的期间,我可

  以学习,不用担心被发现。

  难道金甫叔的导师一点不知道他无耻的抄袭?

  珍惜终身教职的教授,不会去揭露未来“主体”董事的儿子的丑闻。

  甫叔没有跟你谈过话,没有跟你有过任何形式的交流吗?

  他跟我说话就好像跟猫说话一样。当问我他认为我听不懂的问题时,他会觉得很好笑:

  “嗨,451,我去把牙齿染成蓝色,你觉得怎样?宝蓝色会不会只在这一季流行?”他不期

  望得到中肯的回答。我也不想纠正他的期望。我的回答变得如此例行公事,以至于他给我起

  了个绰号:我不知道先生-451。

  所以那九个月里没人观察到你飞速增长的认知能力?

  

  我相信是这样。金甫叔仅有的访客是敏植和方。方的真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吹嘘

  新买的铃木、打扑克、对厚岩洞逍遥窟之外的克隆人毫无兴趣。甫叔的邻居文吉秀来自下层

  社会,依靠助学金攻读研究生,他不时地敲墙抱怨这边的吵闹声,但是,这三个上等人就会

  更大声地敲回去。我只见过他一两次。

  什么是“扑克”?

  一种纸牌游戏,善于说谎的获得不善于说谎的人的钱。通过打扑克,方从甫叔和敏植的

  灵魂里赢了好几千块钱。还有些时候,三个学生吸毒,常常是速扑。这种时候,甫叔就会叫

  我出去。他抱怨说,晕乎乎的时候克隆人让他心烦。那时我就会去屋顶,坐在水箱的影子里,

  看雨燕捕捉巨大的蚊子,一直看到天黑,我知道这时三个研究生都已走了。要知道,甫叔从

  来不锁实验室。

  为什么你再也没见过元-027?

  有一天下午,天气潮湿,我到泰莫山已经三个星期。一阵敲门声传来,让甫叔的注意力

  从他的整容产品目录上移开了。我刚才说了,很少有不速之客。甫叔一边说“进来”一边把

  目录藏在《实用基因学》下面。我的研究生很少看教科书,不像我。

  一个瘦瘦高高的学生用脚尖推开了门。“甫甫”,他这么叫我的研究生。甫叔跳了起来,

  又坐下了,然后懒散地坐下。“嗨,海柱,”他装出随意的样子,“有什么事?”他只是路过

  打个招呼,这个访客说,但是他接受邀请,坐了下来。我得知任海柱是甫叔以前的同学。甫

  叔让我沏茶,他们在那里闲聊,话题琐碎,毫不重要。我上茶的时候,任海柱提到:“你想

  必已经知道你的朋友敏植让人震惊的下午了吧?”

  甫叔否认敏植是他的朋友,一向如此,接着问为什么他的下午让人震惊。“他的标本,

  元-027给烧成熏肉了。”敏植把一瓶石碱上的减号错当成了加号。我的研究生笑了,先是傻

  笑,然后咯咯地笑,后来用鼻子说了声“笑死人”,便大笑起来。海柱做了件很奇怪的事情,

  他看着我。

  为什么说“很奇怪”?

  纯种人对我们通常视而不见。很久以后,海柱承认他对我的反应很好奇。甫叔没有注意;

  他在推测赞助敏植研究的公司会提出的索赔金额。甫叔幸灾乐祸地说,在他自己的研究中,

  一两个实验克隆人死于科学探索,没人会在乎。

  你是否感到……呃,你感到怎样?憎恨?悲伤?

  愤怒。我退到了里间,因为任海柱的反应使我谨慎起来,但是我从未如此愤怒。幼娜-939

  抵得上二十个甫叔,元-027抵得上二十个敏植,怎么衡量都是如此。因为一个上等人的疏

  忽,我在泰莫山唯一的朋友死了,而甫叔居然认为这次谋杀很好笑。但是愤怒锻炼意志,那

  天我迈出了第一步,走向“宣言”,走向这个牢房以及几个小时以后的灯塔。

  

  暑假发生了什么事?

  照理甫叔应该把我存放在一个临时宿舍,可是他急着要去北海道打克隆糜鹿,他把这事

  忘记了,要么就是认为哪个下层的寄生虫会替他做。

  因此,某个夏日的早上,我醒了,发现整幢楼都空无一人。忙忙碌碌的走廊现在悄无声

  息,没有铃声,没有广播;连空调都关了。从屋顶上看去,市区跟往常一样烟雾蒸腾,车水

  马龙,成群的飞机穿过天空,留下一条条水蒸气的痕迹,但是校园却没了学生。福特场仅有

  一半的车。烈日下,工人们在重新铺设椭圆形广场的地面。我查了索尼上的日历,才知道今

  天是假期的第一天。我插好实验室的门,躲进了里间。

  那么你在五个星期里从未走出过甫叔的实验室?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要知道,我害怕离开我的索尼。每个周末,有个保安来检查实验室。有时

  候我能听见文吉秀在隔壁的实验室说话。除此之外,一片寂静。晚上我把百叶窗拉下,关掉

  天窗。我有足够的速扑度过整个假期。

  可那是整整五十天孤独的囚禁啊!

  五十天美好的时光,档案员。我的头脑在我们的文化中纵横穿梭,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了

  十二部经典:隆尖的《七种方言》、主席的《内索国的形成》、尹将军的《战争史》等。你知

  道这些书目。一部未删节的《评论》的索引指引我阅读战前思想家的著作。当然,很多下载

  都被图书馆拒绝了,可我下到了两本从晚期英语翻译过来的《乐观主义者》、奥威尔和赫胥

  黎;还有华盛顿的《关于民主的讽刺》。

  等到甫叔第二个学期回来的时候,你依然是写论文用的标本?

  对。我的第一个秋天到来了。我偷偷地收集飘到屋顶上的红叶。秋天过去了,我的叶子

  都退了色。夜晚变得冰冷,连白天也会结冰。下午,甫叔多半在加热的炕上打盹,看着三维

  影像。他夏天的投资赔了很多钱,他父亲拒绝支付他的债务,他的脾气变得暴躁。我唯一能

  抵御他暴怒的措施是不被注意。

  下雪了吗?

  啊,对了,下雪。去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晚,十二月才下。凌晨醒来时,我感觉到了。

  装饰窗户的新年精灵裹上了雪花,美轮美奂,档案员,美轮美奂啊!院子里,无人理睬的雕

  像四周,树丛被积雪压弯了,雕像因此显得格外雄伟。我能看到雪花飘落到我曾经的牢房,

  我喜欢这里。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雪花像是受伤的紫丁香,那么纯洁,那么宁静。

  有时候你像个唯美主义者,星美。

  也许那些被剥夺了得到美的权利的人才更懂得美。

  

  这个时候,梅菲博士该走进故事了吧?

  是的,六重节前夜的那个晚上也在下雪。大概在二十点左右,甫叔、敏植和方冲了进来,

  因为吸了毒,脸红红的,耐克上沾着冰。我在里间,差点来不及藏起我的索尼。记得我正在

  读柏拉图的《理想国》。甫叔戴了一顶学位帽,敏植抱着一篮子薄荷味的兰花,篮子跟他一

  样大。他一边把花儿往我身上撒,一边说:“花瓣献给勺美、松美、星美,随便什么名字……”

  方洗劫了甫叔存放烧酒的橱柜。他一边朝后扔了三瓶酒,一边发牢骚说那些牌子的酒都

  是狗尿。敏植抓住了两瓶,第三瓶在地上摔得粉碎,引发了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清扫干净,

  灰姑娘!”甫叔朝我拍拍手,然后安慰方说,六重节一年只有一次,他会开一瓶最好的酒。

  等我扫起所有的玻璃碴,敏植已经找到了一部三维色情迪斯尼。他们一边看,一边像专

  家一样争论优缺点以及是否逼真,嘴里还喝着烧酒。那个晚上,他们醉得肆无忌惮,尤其是

  方。我躲到了里间,听到文吉秀在实验室门口叫那些酒鬼们安静一点。我偷看着他们。敏植

  嘲笑吉秀的眼镜,问为什么他家没钱给他治疗近视。甫叔让吉秀爬到他的身上。整个文明世

  界都在庆祝六重节,他却想要安静。等到方终于不笑了,他说要让他父亲对文的家族进行税

  务检查。文吉秀在门口气得七窍冒烟,终于还是被三个上等人扔的李子和嘲笑赶跑了。

  方似乎是三个人的核心。

  的确。他能挖掘出别人性格中的裂纹线,现在在十二都市中的一个当律师。毫无疑问,

  他相当成功。那个晚上,他不停地激怒甫叔。他晃着烧酒瓶,指着柯达上的死雪豹问甫叔,

  专门给旅游者准备的猎物在基因改造后变得有多呆笨。这伤到了甫叔的自尊。他反驳说,他

  只猎杀那些改造过基因、变得更凶猛的动物。在加德满都山谷,他和他的弟弟跟踪了那头雪

  豹几个小时,它被逼得无路可走,扑向他的弟弟。甫叔一箭射死了它。雪豹在半空中被射中

  眼窝。听到这里,方和敏植装出一副无比敬佩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们哈哈大笑,瘫倒在

  地。敏植捶着地板说:“你真能胡扯,金。”方靠近柯达,看了一会儿说,拼接得很差。

  甫叔用笔在一个人造瓜上画了一张脸,郑重地在眉毛上写了“方”字,然后把瓜在靠门

  的一摞杂志上放好。他从写字台上取了弩,走到窗户的远端,瞄准。

  方反对:“不,不,不不不。”他说如果射偏了,瓜不会撕开射手的喉咙,没有一发必中

  的压力。他招手让我站在门旁。

  我知道他的想法,可是方打断了我的恳求,警告说如果我违抗他,他就让敏植掌管我的

  速扑。敏植的笑容消失了。方的指甲掐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带了过去。他把学位帽戴在我头

  上,然后把瓜放在帽子上。“那么,甫叔,”他取笑说,“你现在还觉得你是神射手吗?”

  甫叔跟方的关系是建立在敌对和厌恶之上的。他抬起弩,我恳求他停下,甫叔命令我不

  许动。

  那支箭的钢尖闪着光。死在这种男孩的激将之下,不仅无聊而且愚蠢,可是克隆人连自

  己怎么死都无权决定。砰的一声,刹那间,弩箭射进瓜肉。甜瓜滚下帽子。敏植热烈鼓掌,

  希望能缓解局面。我一下子轻松了。

  

  然而,方轻蔑地说:“射中这么大一只瓜,你用不着激光瞄准仪吧。再说,你瞧,”他捡

  起了瓜的残余部分,“你只不过打到了一点。得用杧果才配得上你的水平。 ”

  甫叔把他的弩递给方,激他自己做到那样的水平:在十五步外射中杧果。

  “行。”方接过弩。我绝望地反对,可是甫叔叫我闭嘴,他瞄了一眼那只杧果。方数了

  十五步,装好了箭。敏植警告说,死一个实验标本,要填的报告多得要死。他们没有理他。

  方瞄了很长时间。他的手微微发抖。突然,杧果炸开了,汁水四溅。可我估计我的煎熬还没

  结束。果然,方吹了吹弩:“瓜,三十步;杧果,十五步。我加码到李子,十步。”他说李子

  还比雪豹的眼睛大,但又说,如果甫叔承认他确实在胡扯,像敏植说的那样拒绝挑战,他们

  就暂告一个段落,十分钟内不再评论。甫叔把李子在我的头上放稳,表情严峻,然后命令我

  静止不动。他数了十步,转身,装上箭,开始瞄准。我估计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在十五

  秒后死掉。吉秀又来砸门了。走开,我心里说,现在不能分心……

  甫叔摇着弩的曲柄,下巴抽搐着。咣咣的砸门声越来越响,离我的头只有几厘米。方咒

  骂着吉秀的生殖器和母亲。甫叔抓着弩的指节开始发白。

  我的头啪的一声被撞开了:耳朵传来剧痛。我意识到身后的门被踹开了,紧接着看到那

  些折磨我的人的脸上一副末日来临的表情。最后才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胡

  子上沾了雪,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大发雷霆,

  梅菲董事?

  是他,但我还是全面介绍一下他吧:统一部教授,梅里坚船民解决方案的设计师,内索

  国杰出勋章的获得者,评论李白和杜甫的专著作者——“主体”董事阿洛逸·梅菲。不过,

  我那时没注意他。血从我的脖子和脊背往下流。轻轻碰一下耳朵,整个左半身就疼得像被电

  击一样。我移开手指,看到上面沾满了血,鲜红发亮。

  甫叔颤声说:“董事,我们——”方和敏植没有帮腔。董事用一块干净的丝质手帕捂住

  我的耳朵,让我坚持住。他从衣服里侧的口袋掏出掌上索尼。“张先生?”他朝着索尼说,

  “拿急救箱来。请快一点。”现在我才认出他,是那个打盹的乘客。八个月前,便是他陪我

  离开宗庙广场。

  接下来,我的救命恩人盯着三个研究生。他们不敢跟他对视。“嗯,我们开始了一个很

  不吉利的蛇年。”他向敏植和方保证,将由纪律委员会通知,对他们处以高额罚款,然后解

  散了他们。两人鞠了一躬,赶紧走了。敏植的斗篷落在了炕上,但是他没回来。甫叔看起来

  难过之极,梅菲董事让他煎熬了一会儿,问道:“你还打算用那东西射我吗?”

  金甫叔扔了弩,好像很烫手一样。董事看了一圈乱糟糟的实验室,闻了闻烧酒瓶口。三

  维淫乱场面吸引了他。甫叔在遥控器上摸索了一会,弄掉了,又捡了起来,按了停止,对准

  方向,又按了停止。终于,梅菲董事开口了。现在,他准备好了,要听甫叔的解释,为什么

  会用系里的实验克隆人练习十字弩。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甫叔找了各种理由:因为是六重节前夜,他喝得酩酊大醉;他本末倒置,忽视了焦虑症

  状;交友不慎,过度热心于惩戒他的标本;都是方的错。后来连他自己都意识到最好还是闭

  嘴,等着斧子落下。

  张先生带着药箱来了,给我的耳朵喷了药,敷了药膏,贴了一块胶布,还和蔼地说了些

  话。除了元-027从未有人跟我这样说过话。甫叔问我的耳朵能否痊愈。梅菲董事硬邦邦地

  说,那不关他的事,他的博士生涯已经终止了。看到了自己的前途滑向落魄,这个曾经的研

  究生顿时变得茫然,脸色发白。

  张先生握着我的手告诉我,我的耳垂撕裂了,但是承诺医务员第二天早上就回来将它换

  掉。我非常害怕甫叔的报复,全然顾不上担心我的耳朵,幸好张先生说我们马上就跟梅菲董

  事一起离开,去我的新住处。

  这对你来说肯定是个好消息。

  是的,只是我没了索尼。我怎么可能带上呢?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我只好点头,希

  望能在六重节假期里取回来。那个旋梯需要我全神贯注,下楼比上楼更危险。在大堂里,张

  先生拿给我一件带帽子的斗篷和一双保暖耐克。董事称赞张先生选了斑马纹的设计。张先生

  回答说,斑马皮是当季最时尚的街头款式。

  董事及时救了你,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到目前为止,没有。他说我将被转到校园西侧的统一系,还道歉不该让“那三只喝醉的

  绦虫”拿我的生命当儿戏。由于天气糟糕,他们没能更早地介入。我忘记说了哪些恭顺谦卑

  的话作为回答。

  校园的回廊上到处是庆祝六重节前夜的人群,充满了节日气氛。张先生教我拖着步子在

  粒状冰上走,以便增加摩擦力。雪花落在我的睫毛和鼻孔上。梅菲教授走近的时候,雪仗停

  战了,参战人员纷纷鞠躬。帽子提供的莫名感觉非常美妙。穿过回廊,我听到了音乐。不是

  广告或者流行歌曲,而是原汁原味、四处回响的音乐。“是唱诗班。”梅菲董事告诉我,“公

  司政权的人类不总是冷漠、小气,或者恶毒。感谢主席,他们有时也很高尚。”我们听了一

  分钟。我抬起头,觉得自己好像要飞上云霄。

  守卫统一系的两位执法者向我们敬了礼,接过了我们打湿的斗篷。跟心理基因组系大楼

  的朴素相反,这幢楼房的内部非常华丽。铺了地毯的走廊两旁装饰着隆尖时期的镜子,锡勒

  国王的骨灰盒以及统一系名人的三维影像。电梯里有个吊灯,从里面传出声音,朗诵着公司

  政权的守则,梅菲董事让它闭嘴。让我吃惊的是,它真的闭嘴了。跟上次一样,电梯加减速

  的时候,张先生都扶着我。

  我们出了电梯,来到一个宽敞的下沉式公寓,公寓像是一个上层阶级生活方式的广告片。

  一丛三维火焰在中央的火炉里跳动,周围是飘在空中的磁悬浮家具。玻璃墙外是绚丽的城市

  夜景,在忽明忽暗的雪花中有些模糊。内墙上挂满了油画。我问梅菲,这是不是他的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在上面一层。”他回答,“这是你的住处。 ”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张先生就建议我邀请贵客坐下。我请梅菲董事原谅:我从未接待过

  客人,举止不够礼貌。

  那张磁悬浮沙发在尊贵的客人的体重下晃晃悠悠。他的儿媳,他说,帮我重新设计了公

  寓。她希望那些罗斯科的油画有助于我思考。“每个分子都是真正的真迹。 ”他向我保证,“我

  批准了。罗斯科能画出瞎子看到的世界。”

  一个混乱的夜晚——刚才还是十字弩,这会儿就变成了艺术史……

  一点没错。后来,教授道歉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没有看出我升级的程度:“我

  以为你不过是又一例只升级了一半的试验品,注定要在一两周里精神分裂。如果没有记错的

  话,我还睡着了——张先生,是不是?要说真话。”

  站在电梯旁边,张先生回忆说,主人在途中闭上过眼睛。梅菲董事笑了笑他司机的圆滑:

  “星美-451,你多半很想知道,你做的哪件事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的问题是可能是种试探: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也可能,我担心,是个陷阱。作

  为一个服务员,我还心存警惕,担心自己表现得太像一个纯种人。我保持着礼貌,假装没明

  白。

  梅菲简单而又复杂的表情告诉我,他能理解。他说,泰莫山大学每个学期处理两百多万

  份图书下载的申请。其中绝大部分是课本和相关文章;其余则五花八门:从房地产、股票价

  格、运动福特到斯坦威、瑜伽、养鸟,什么都有。“关键是,星美,只有遇上兴趣确实非常

  广泛的人,我的图书管理员朋友们才会提醒我注意。教授打开了他的掌上索尼,念了我的下

  载请求清单:6月 18日,《吉尔伽美什史诗》,7月 2日,伊利艾诺·浮内斯的《回忆》;9

  月 1日,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梅菲笼罩在索尼的淡紫色光线中,显得很自豪。“开始

  了……10月 11日,用了疯狂到毫无顾忌的十字搜索,寻找关于我们敬爱的公司政体的毒瘤

  ——联盟会——的书籍。作为一个统一部的人,让我们甚至以为存在一个内部流亡者,这种

  ——我能否叫它欲望?——在我的领域,当然认为这样的流亡者能够成为最好的统一部间

  谍。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见面。 ”他随后解释了他是如何确认那台索尼好奇的主人是南鹤冠,

  来自暴风雪易发区稳城的地热学家,已在两年前死于一场滑雪事故。梅菲董事给一个聪明的

  研究生布置了一项古老的使命:追踪这个小偷。通过电子波监控,确定索尼的位置在金甫叔

  的实验室。要说甫叔看维特根斯坦,谁都不会相信,因此,六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梅菲信

  任的那个学生在实验室的每台索尼里都装了微型摄像头。“第二天,我们发现这位未能如愿

  的异见者不是纯种人,相反,显而易见,我们的第一位达到稳定状态的升级体还是臭名昭著

  的幼娜-939的姐妹。我的作品,星美-451,可能让人烦心费力,或是非常危险,但是要说

  笨,绝对不可能!

  否认显然毫无意义。

  确实,梅菲董事不是李监工。从某种程度上说,被发现是个解脱。很多罪犯都这么说。

  我坐在那里,听他叙述。在他公布了他的发现后,各个系之间爆发了争论。保守派的官员认

  

  为我是一个变异体,要对我实行安乐死;心理基因组学家们要对我活体解剖;市场部要公布

  这件事,宣布我是泰莫山大学的突破性成果。

  显然,他们都没有如愿。

  是的。统一系劝说各系暂时达成妥协。我可以保持自由的幻觉,继续学习,直到各系意

  见统一。但是甫叔的十字弩让统一系被迫介入。

  那现在梅菲董事打算怎么处置你呢?

  让想瓜分我的竞争各方达成新的妥协,然后实施。公司实验室已经投入了数十亿元,一

  直收效甚微,终于有了我这个稳定升级的克隆人。为了让基因组学家们高兴,大批经验丰富

  的科学家们将在我身上进行跨学科实验。梅菲把手伸到三维火焰的中央,向我保证那些实验

  不会出麻烦,也没有痛苦,每天不会超过三个小时,十天中最多只做五天。为了争取泰莫山

  大学董事会的支持,研究许可采用拍卖的形式。我能为我的主人们挣来大笔钱财。

  星美-451的利益有没有得到考虑呢?

  某种程度上,有。泰莫山大学接受我为奖学金学生。我的项圈上还会植入一个灵魂码,

  那样我就可以任意出入校园。梅菲董事甚至答应,他在学校里的时候可以指导我。他收回火

  焰里的手,检查着自己的手指说:“只有光,没有热量。如今的年轻人,哪怕耐克被点着了

  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火焰。”他让我不要叫他先生,叫他教授。

  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如果金甫叔是这样一个小丑,他怎么可能取得心理基因组学的圣杯—

  —稳定升级呢?

  后来,我也问了任海柱同样的问题。他的解释是:甫叔的枪手的心理基因组学论文都来

  自贝加尔一个不知名的工学院。原作者是生产区的一个移民,名叫尤瑟夫·苏莱曼。西伯利

  亚的极端主义分子正在屠杀基因组学家,苏莱曼和他的三个教授被汽车炸弹炸死了。贝加尔

  毕竟是贝加尔,苏莱曼的研究一直无人知晓,十年后才被卖出来。中介跟在宋记公司的联系

  人联手,把苏莱曼的升级配方加入我们的速扑里。幼娜-939是最初标本;我是改良后的备

  用标本。如果这听起来不太可能,海柱补充说,我应该记住,大部分科学的圣杯都是在意想

  不到的地方偶然发现的。

  从头到尾,对自己抄袭的博士论文闹出来的事情,金甫叔都很幸运地一无所知?

  只有一个从没挤过移液管的冷酷白痴才会一无所知,然而,金甫叔就是这样一个白痴。

  可能,这一点也决非偶然。

  在统一系,你怎么适应新的生活?作为一个克隆人,你去上课感受如何?

  因为是在六重节被转过去的,在新的作息真正开始以前,有六天安静的日子。我只在冰

  

  冷的校园里走过一回。我的基因设置适合温暖的餐馆,泰莫山寒谷的冬天刺痛了我的皮肤和

  肺部。元旦那天,我一早醒来,看到两件礼物:元-027给我的旧索尼和项圈上的一颗星,

  我的第三颗星。我想起我的,我以前的,整个内索国的姐妹们,都很喜欢授星仪式。我不知

  道等我还清投资以后,还能不能去乐园。我多么希望,第二天幼娜-939能跟我同上第一堂

  课。我依然想念她。

  你的第一堂课是什么?

  斯万提的生物数学,但是,我真正得到的却是羞辱。我踩着融化的脏雪走去讲堂,戴着

  帽子,没人注意。可是等我在走廊里脱下披风,我的星美外表引起了一阵惊讶,然后是尴尬。

  我走入讲堂的时候,迎接我的是厌恶和沉默。

  不久,沉默就打破了。“喂!”一个男孩喊道,“一杯热参茶,两个狗肉汉堡!”全教室的

  人都哄堂大笑。我的基因设置让我不会脸红,但是心跳变快了。我在第二排坐了下来,旁边

  是几个女孩。他们的头儿染成了翠绿的嫩芽。“这是我们的座位。”她说,“滚到后面去,身

  上一股蛋黄酱臭。”我怯弱地屈服了。一个纸飞镖打在我脸上。“我们没在你的餐馆卖汉堡,

  克隆人。”有人叫道,“你为什么来占我们的课堂?”我正要离开,个子瘦高的权博士快步走

  上讲台,放下了讲稿。我尽量地专心听课,然而没过多久,权博士的眼睛扫过教室,看到了

  我,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听众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权博士勉强继续讲课,我勉强留下

  了,可是上课结束的时候却没有勇气提问。出了教室,我便陷入了一片恶毒的谩骂之中。

  梅菲教授知道学生们不友好的态度吗?

  我想是的。在研讨会上,教授问我上课有没有收获;我回答“增长了见识”,还问他为

  什么纯种人鄙视我。他回答:“假如社会阶层的区分不是因为基因或天赋,甚至也不是财富,

  而只是因为拥有知识的多少,那世界会怎样?难道这不就意味着,整个金字塔都建造在流沙

  之上?”

  我说,这个说法会被当成是严重的异端邪说。

  梅菲好像很高兴:“那再听听这个:克隆人是举在纯种人面前的镜子,照出他们的良心;

  他们厌恶看到的形象,所以他们责怪你举起了镜子。”

  我掩饰着震惊问他,那纯种人什么时候会怪罪他们自己。

  梅菲同答:“历史表明,只有当有人逼着他们的时候。 ”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

  教授只是转着那个古董地球仪,说:“权博士的课明天继续。”

  回去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倒也不是。有一个警察护送我,所以至少没有人羞辱我了。那个警察彬彬有礼地威吓:

  “这一排是我们的。你们坐后面去。”那些女孩让开了,可我却不觉得这是我的胜利,是因

  为她们害怕统一部,而不是接受了我。权博士被警察弄得很慌张,那节课她说话含糊不清,

  

  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听众。偏见的坚冰无法消融。

  你有没有冒险去听别的课程?

  听了一门,洛夫的“基础原理”课。经过请求,我的护送取消了。宁可被羞辱,我也不

  想用别人做盔甲。我提早到了,选了靠边的座位。等到人开始变多,我戴上了一副墨镜。尽

  管如此,我还是被认了出来。那些学生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不信任,不过没人扔纸飞机。坐

  前面的两个男孩转过身来,他们面相老实,说话带着乡下口音。

  其中一个问我是否真的是什么天才。

  “天才”这个词不能那么随便用,我答道。

  听到一个服务员会说活,两人大为惊讶。“肯定很糟糕。”另一个说,“拥有聪明的头脑,

  却有个基因专门为服务设计的躯体。”我回答说,我喜欢自己的身体,就像他一样。

  那节课平静地过去了,但当我走出讲堂时,却有一大堆问题、带录音的话筒和尼康的闪

  光灯在等着我。我来自哪个宋记餐厅?谁招我进泰莫山?是不是只有我一个?我怎么看待幼

  娜-939的暴行?还有几个星期我的升级会退化?我是不是废奴主义者?我最喜欢什么颜

  色?我有没有男朋友?

  媒体?在公司国的校园?

  不是,但媒体给泰莫山星美的专题报道提供酬劳。我带上了帽子,想挤出去回到统一系,

  但是人群那么拥挤,我的墨镜都被撞掉了,人也跌倒了,身上摔出了青紫。终于,两个便衣

  警察解救了我。梅菲董事在统一系的一楼大厅遇见了我,护送我回到了住处,边走边嘟哝说,

  我太有价值了,不能给那群好色的乌合之众看到。他使劲转着手上的雨点石戒指——他紧张

  时的习惯动作。我们商量以后决定,从那时起,所有课程都下载到我的索尼上。

  你必须参加的那些实验呢?

  啊,对了,它们每天都提醒我自己的真正身份,压制着我的精神。知识有什么用呢,我

  常常问自己,如果我不能用它改善我的生活。九年,九颗星以后,拥有了出众的学识,我怎

  么适应乐园呢?我希望那一天到来吗?我会更快乐吗?四月到了,意味着我泰莫山做了整整

  一年的怪胎标本。春天把快乐带给了世界,却没有带给我。在某个愉快的日子,一个关于托

  马斯·潘恩的讨论课上,我告诉梅菲教授,我的好奇心在消失。我还记得,从打开的窗户飘

  来棒球比赛的声音。教授说,我们必须确定这个病症的由来,刻不容缓。我说了些书本不等

  于知识,没有实践过的知识是没有营养的食物之类的话。

  “你需要出去看看。”教授说。

  去哪里?上课?校园?郊游?

  第二个月九号,一个名叫任海柱的统一部年轻研究生乘电梯来我的公寓。他叫我星美小

  姐,说梅菲教授让他“来让你振作起来”。梅菲教授对他的将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他说,

  

  所以他来了。“开个玩笑。”他紧张地补充,然后又问我记不记得他。

  我记得。他以前是黑头发,现在变成了栗色平头,眉毛也修饰了一番;但我认出了这个

  甫叔以前的同学,是他告诉我元-027死在敏植手里。这位来访者羡慕地看了一圈我的住处:

  “恩,这儿比金甫叔的简陋蜗居强多了,是不是?大得可以装下我家整套房子。”

  我附和着,这个公寓确实很大。接着一阵沉默。任海柱说他愿意一直在电梯里待着,直

  到我要他离开。我再次道歉说我不懂社交礼仪,邀请他进屋。

  他边脱耐克边说:“不,是我要为不懂社交礼仪道歉。我一紧张就话太多,还是蠢话,

  我又来了。我能试试你的磁悬浮躺椅吗?”

  我说可以,问他我为什么让他紧张。

  我看起来像某个旧餐馆的星美,他答道,可一开口就成了哲学博士。这个研究生跷着腿

  坐在躺椅上,好奇地晃来晃去,把手穿过磁场。他坦白说:“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记住,

  这个女孩——我是说,女人——我的意思是,人——是科学史上的里程碑。第一个被稳定升

  级的!应该说是,升级者。说话留神,任。要有深度!’那就是为什么我,呃,冒傻气。 ”

  我向他保证,我觉得自己更像标本,而非里程碑。

  海柱耸了耸肩告诉我,教授说我晚上可以去市区看看,他晃了晃灵魂戒指:“统一部出

  钱!不限额!你觉得什么好玩?”

  我对好玩没有概念。

  那么,海柱追问,我做什么事情来放松?

  跟索尼下围棋,我说。

  “放松?”他满脸的不可思议,“谁赢,你还是索尼?”

  索尼,我答道,否则我怎么提高?

  海柱引申说,那么赢家实际上是输家?因为他学不到东西。那什么叫赢?什么叫输?

  我说,如果输能够学到对手教给他的东西,是的,长期而言,输家就成了赢家。

  “亲爱的公司国啊!”任海柱长出了口气,“我们去市区花点钱吧。 ”

  难道他一点都没有让你觉得烦?

  最初,他让我很烦,但是我提醒自己他是梅菲教授给我的病症开的药方。再说,海柱还

  恭维了我,称呼我是“人”。我问他平时旬末做些什么,当他不用被迫照看一流标本的时候。

  他老练地淡笑着,说梅菲那个层次的人物从不强迫,只会暗示。他可能会跟同学去餐馆

  或是洒吧或者,如果运气好,跟某个女孩去俱乐部。我既不是同学又不完全是女孩,所以他

  建议去风雨街廊,去“品尝内索国的果实”。

  我问,让人看到他跟一个星美在一起,他不会觉得尴尬吗?我可以戴上帽子和大墨镜。

  任海柱却建议贴一片魔术胡子,戴上一副驯鹿角。我道歉说:两样我都没有。这个小伙

  子笑着道歉,他又开了一个很傻的玩笑,接着告诉我,我觉得什么舒服就穿什么,还保证说,

  跟课堂相比,在市里不引人注目要容易得多。有一辆出租福特在楼下等着,他会在底楼大厅

  等我。

  

  离开泰莫山你紧张吗?

  稍微有一点。海柱跟我说着外面的风景,分散我的注意力。他让福特经过纪念碑,到达

  堕落富豪,绕过景福宫,沿着九千广告大街。司机是个印度人,很灵敏地嗅到了大笔车费的

  味道。“爬月亮塔的最佳夜晚,先生。”他不经意地说,“看得很清楚。”海柱当即同意了。螺

  旋楼梯沿着巨大的金字塔盘旋而上,远在天篷之上,仅仅比公司石柱矮。你上过月亮塔吗,

  档案员?

  没有,白天都没去过。基本上,我们本地人把那座塔让给游客。

  你应该去一次。从二百三十四层上看去,城市像一块巨大的地毯;闪烁的氙气灯和霓虹

  灯,蒸腾着的白雾,还有成千上万个屋顶。海柱说,要不是有玻璃穹顶,在这个高度,风能

  把我们吹到轨道变成卫星。他指点着各座拱桥和地标。有的我听说过,有的在三维视频里看

  过,有的从未听过或见过。宗庙广场在一个巨石后面,但我能看到它蓝色的体育场。希德公

  司是这那个晚上的月亮赞助商。远处富士上的巨大的月亮投影仪把一帧帧的画面投向月亮表

  面:像婴儿那么大的番茄、带奶味的花菜,还有无孔的莲藕。说话泡泡从希德公司的标志人

  润泽的嘴里冒出来,保证他的产品是百分之百基因修正过的。

  在下去的时候,年长的出租车司机说起他童年时生活在一个叫做孟买的遥远城市,现在

  已经成了死地,在那里,月亮总是无遮无挡。海柱说,没有广告的月亮会让他心烦意乱。

  你去了哪个商业廊?

  王信利果园。那里简直是一本活生生的消费品百科全书!连着好几个小时,我都不停一

  边指着各种各样的商品,一边问海柱那是什么:黄铜面具、速食燕窝汤、克隆人娃娃、金色

  的铃木、空气过滤器、抗酸毛线、敬爱主席的小雕像、珠宝粉香水、珍珠丝绸围巾、实时地

  图、死地工艺品、可编程的小提琴。一家药店,各种包装的药品,有的治疗癌症、艾滋病、

  老年痴呆症、铅中毒:还有的治疗肥胖、厌食症、秃顶、多毛、精力过剩、精力不足、衰老、

  青春露过度依赖。二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我们却连一个区域还没有走完。消费者人声鼎沸,

  都在购物,不停地购物。纯种人就像海绵一样,需要从每个摊贩、餐馆、酒吧、商店和角落

  吸取商品和服务。

  海柱带我走进一家漂亮的咖啡馆,给自己点了一塑料杯星巴克,给我点了一杯水。他解

  释说,按照丰裕法案,消费者每个月必须花费定额的货币,金额依照他们的等级而定。储蓄

  是反公司政体的犯罪。我早就知道这个,但是没有打断他。他说他妈妈害怕现代的商业廊,

  所以通常由他来花费定额。

  我问他有个家庭是什么感觉。

  他笑了,同时又皱起了眉:“不可缺少,却很乏味。”他吐露说:“妈妈的爱好是患上各

  种无关紧要的病,然后吃各种药治好它们。老爹在统计部工作,睡在三维影像前面,从来不

  问任何事情。”他坦承他的父母都是随机怀孕的,他们卖掉了生二胎的配额,来改善海柱的

  

  基因,所以他才会立志进入他钟爱的职业:成为一名统一部的职员。这是童年看迪斯尼起就

  有的理想。踹门收钱,似乎是很惬意的日子。

  我说,做出这样的牺牲,他的父母一定非常爱他。海柱回答说他将用他的工资支付他们

  的养老金。他接着问道,从宋记餐厅一下子换到甫叔的实验室,应该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难道我不怀念基因为此设定的那个地方吗?我回答说,克隆人被教导不要怀念过去。

  他追问:我还没有升级到超越教导的层面吗?

  我说我得想一想。

  商业廊的消费者有没有对你做出什么负面反应?我是说,作为一个不在宋记餐厅的星美。

  没有。那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定制品:搬运工、佣人和清洁工,所以我不太显眼。不过,

  海柱去卫生间的时候,有个长着红色雀斑,面如少女,眼睛却泄露出成熟的女人,跟我道歉

  说打扰一下。“瞧,我是个媒体时尚星探,”她说,“叫我丽莉好了,我一直在偷偷看您。”她

  咯咯笑着,“但是,亲爱的,拥有您这样的天赋和预测能力的女性,肯定知道大家会看您的。 ”

  我被弄糊涂了。

  她说,在她见过的所有人里,整容到百分之百像人人皆知的定制服务员模样的,我是第

  一个。次一等级的人,她说,可能会觉得我的时尚宣言很勇敢,甚至反叛了等级制,但是她

  认为这样做是天才。她问我是否愿意给“一本极端时尚的三维杂志”做模特。报酬将是最顶

  级的。她还向我保证:我男朋友的朋友们会嫉妒得心里发痒。她还说,对我们女人来说,男

  人的嫉妒是跟心灵戒指里的钱一样的好东西。

  我婉言拒绝了,表示了感谢,并告诉她克隆人是没有男朋友的。她装作被她以为的玩笑

  逗笑了,仔细检查了我脸部的每一处纹理,然后恳求我告诉她是哪个整容师给我做的:“这

  样的手艺家,我一定得见一见。真是了不起的微雕大师啊!”

  我说,自从出了培育箱,结束了引导教育以后,我所有的时间都在宋记餐厅的柜台度过,

  因此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整容师。

  现在,这个时尚编辑的笑容变得有些滑稽,有些恼怒了。

  这么说来,她不相信你不是一个纯种人?

  她给了我她名片,又劝我重新考虑一下,还提醒我像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都有的。

  出租司机把我在统一部放了下来,任海柱让我以后直呼其名。“任先生”让他觉得好像

  在是讨论课上。最后,他问我下个周末是否有空。我说,我不想让他把宝贵的时间花在教授

  给的任务上。但是海柱坚持说,他跟我在一起很愉快。我说,好吧,那我接受邀请。

  就是说这次出游帮你摆脱了厌倦的感觉。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它让我懂得了,一个人所处的环境是确定他身份的钥匙,而我的

  环境,宋记餐厅,却是遗失的钥匙。我发现自己希望重访宗庙广场下方的我的餐厅。我无法

  解释为什么,但是,一时的冲动也许模糊,但却很强烈。

  

  升了级的服务员重访餐厅,这很难说是明智的行为。

  我没有说这很明智,只是觉得有必要。海柱也担心这也许会“挖出已经埋葬的东西”。

  我说我已经埋葬了太多东西,他便答应陪我去,条件是我伪装成一个消费者。接下来的周末,

  他向我示范怎么盘起头发,怎么化妆。我的项圈则用一条丝巾裹在里面。在乘电梯去坐出租

  的时候,他往我的脸上贴了些深色的琥珀。

  在繁忙的四月的夜晚,宗庙广场不再是我被释放时那样一个垃圾乱飘的风洞,现在它成

  了一个广告、消费者、上等人和流行歌曲组成的万花筒。敬爱主席的纪念雕像俯视着蜂拥而

  过的人们,脸上带着睿智和慈祥。在广场的东南侧,宋记餐馆的拱门进入了视线,海柱握着

  我的手告诉我,我们随时可以离开。排队等电梯的时候,他把一枚灵魂戒指套在了我的手指

  上。

  以防你们走散了?

  我想是为了祝我好运。海柱有些迷信。随着电梯往下降,我变得越来越紧张。突然,门

  开了,饥饿的消费者把我挤进了餐厅。我被推搡着,吃惊地发现,我对这里的记忆那么具有

  欺骗性。

  在哪方面?

  那个开阔的穹顶大厅如此狭小;那些光彩夺目的红色和黄色,是如此呆板庸俗。我记忆

  中清新的空气现在油腻污浊得让我透不过气来。经历了泰莫山的宁静,餐厅里的喧闹就像一

  刻不停的炮火。宋老爹站在石柱上欢迎着我们。我努力想要吞下去,可是我的喉咙太干了。

  我的标志人一定会谴责我这个浪费的女儿。

  可是没有,他朝我们眨着眼睛,拽着鞋带使劲把自己朝上拉,打了个喷嚏,一不小心,

  栽倒在基座上。孩子们都笑着尖叫起来。我意识到,宋老爹不过是光线做出来的把戏。这么

  个毫无意义的全息影像,以前怎么让我那么敬畏呢?

  海柱去找桌子的时候,我在餐厅里走了一圈。我的姐妹们在腻味的灯光下微笑着。她们

  工作时没有丝毫懈怠!这些是幼娜们,这是马尤达-108,她的项圈上已经有十一颗星了。在

  我以前的柜台前是一个新面孔的星美。那个是圭林-889,替代幼娜的。我在她的收银机前面

  排了队,轮到我的时候,我的变得很紧张。“你好!圭林-889为您服务!美味可口,魔幻奇

  妙,宋记餐厅!夫人?您今天准备享用……?”

  我问她是否认识我。

  圭林-889格外地微笑着,以便淡化她的困惑。

  我问她是否记得星美-451,跟她一起工作的一个服务员,有天早上消失了的那个。

  茫然的微笑:动词“记得”不在服务员的词汇里。“您好!圭林-889为您服务!美味可

  口,魔幻奇妙,宋记餐厅!您今天准备享用……?”

  我问,你快乐吗,圭林-889?

  

  她点点头,笑容变得很热情。快乐是守则第二条里的一个词:“只有我遵守守则,老爹

  才爱我;只有老爹爱我,我才会快乐。”

  一种残忍的冲动闪过脑海。我问圭林,她想不想像纯种人那样生活?坐上餐桌,而不是

  抹餐桌?

  圭林-889极力地想讨好,答道:“服务员有速扑吃。 ”

  是啊,我坚持着,但是她不想看看外面吗?

  她说,服务员要升到十二星才能去外面。

  一个留着鬈发和拨片指甲的女孩戳了戳我:“如果你想嘲笑傻乎乎的克隆人,应该在星

  期一早上。我还想天黑前去商业廊呢,知道吗?”

  我匆匆忙忙地向圭林-889点了玫瑰汁和鲨鱼胶。我希望海柱跟我在一块儿。我很担心

  灵魂戒指会出问题,暴露我的身份。还好能用,但是我的问题让我成了麻烦制造者。“解放

  你自己的克隆人吧!”在我端着托盘挤过去的时候,一个男子恶狠狠地说,“废奴主义分子! ”

  队伍里其他的纯种人都看了看我,显得很担忧,似乎我会传播疾病。

  海柱在我以前的区域找到了一张空桌子。这张桌子我擦了多少万次啊?海柱轻轻地问我

  有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低声说:“我们只是要当十二年的奴隶。 ”

  海柱只是挠了挠耳朵,看了看没人在偷听,但是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同意我的说法。他

  吸了一口玫瑰汁。我们看了十分钟的广告片,都没有说话。画面上,一个主体的董事开通了

  一个新的、更安全的核反应堆,咧嘴笑着,似乎他的阶层全指望着它。圭林-889清理了我

  们旁边的桌子;她已经把我忘了。我的智商也许更高,但是她看起来比我更满足。

  那么,你重回宋记,就这么……完了?你找到了通向升级后的自己的钥匙?

  也许是有点虎头蛇尾。假如说钥匙,那根本不存在。在宋记我是奴隶。但是,在我们走

  回电梯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我认出了李夫人,她正在在索尼前忙着。我大声喊了她的

  名字。

  这个服用了效果完美的驻颜药的女人微笑着抬起了头,漂亮的重塑嘴唇带着困惑:“我

  曾经是李夫人,但现在我是安夫人。我的前夫去年淹死了,他去海上钓鱼,出了事故。”

  我说那太可怕了。

  安夫人用袖子碰了碰眼睛,问我是否熟悉她的前夫。纯种人让撒谎显得很容易,其实很

  难。安夫人又问了一遍。

  “在我们结婚以前,我的妻子是这个公司的质检员。”海柱连忙解释。他伸手搂住我的

  肩膀,说宗庙广场在我负责的地区,李监工是公司的模范职员。然而,安夫人已经起了疑心,

  她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我知道该怎么说了:“那时他的第一助理姓崔。 ”

  她的笑容变了样:“啊,对了,崔助理。我想是派到北方某个地方了,去学习团队精神。 ”

  后来,在我安静的公寓里,海柱夸奖我:“假使我在十二个月中从服务员变成天才,我

  现在不会住在统一系的客房,而是在某个精神病房了。你承受的这些关于存在的疑虑,说明

  

  你确实是人。”

  我问,怎么才能治疗这种疑虑。

  “不是治疗,而是度过。”

  晚上,我们下了围棋。海柱赢了第一局,我赢了第二局。

  像这样的出门一共有多少次?

  每个周末,一直到公司国国庆节。随着对海柱的了解,我对他产生了尊敬,很快我也赞

  成梅菲教授对他的高度评价。教授从未在讨论课上问过我们出游的事情。他的门生多半向他

  汇报了,但他希望我还有一种隐私般的幻觉。董事会的事务需要他花更多时间,我见他的频

  率降低了。那些上午进行的实验还在继续:一个接一个彬彬有礼却留不下印象的科学家。

  海柱对校园阴谋有一种统一部职员典型的癖好。我懂得了泰莫山远非一个团结统一的有

  机体,而是一群争斗不休的部落和利益团体。统一系维持着遭人蔑视的统治。“秘密就像魔

  术弹。”海柱总喜欢这么说。但是这种统治也解释了为什么实习警察几乎没有统一系之外的

  朋友。想要结婚的女孩,海柱承认,会被他将来的地位吸引,但是跟他同龄的男人,却不敢

  在他面前喝醉。

  档案员,我在灯塔的预约时间快到了。我们能否接着谈谈我在学校的最后一晚。

  请讲。

  海柱酷爱迪斯尼,梅菲教授做导师的额外好处是可以接触保密档案里的违禁事物。

  你是说联盟会在制造区的地下出版物?

  不是。我是说更加违禁的一个区域,过去的,冲突发生前的。那时,迪斯尼叫“电影”。

  海柱说古代人有着三维和公司政体早已抛弃的艺术才能。因为我看过的迪斯尼是甫叔的色情

  片,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话。在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海柱拿着一把校内迪斯尼院的钥匙,解

  释说那是一个漂亮的媒体系学生讨好他的。他夸张地低语:“我有一张碟片,绝对是有史以

  来,所有导演拍摄过的最伟大的电影之一。”

  那是?

  一部传奇片:《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内索国成立以前拍摄的,在早已成为荒

  地的欧洲民主国的一个省份拍的。您看过二十一世纪早期拍摄的电影吗,档案员?

  亲爱的公司国!从来没有。一个八级的档案员做梦也不可能看到这种保密等级的东西!哪怕

  递交这样的申请都会被解雇,连一个统一部的研究生都可以接触这样的异端材料,我感到震

  惊。

  是吗?主体对关于历史的话语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如果允许这种历史话语,那么下层

  人就能接触到大量的人类经验,这些经验有时候会跟媒体部的宣传相互矛盾。另一方面,公

  

  司国却拨款给档案部,而后者则致力于为将来保存历史记录。

  是的,但是下层人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除了那些被判在灯塔处决的人。

  尽管如此,将来是公司制的时代。公司制不是一个短暂的政治制度——公司制才是跟人性相

  符的正常秩序。当然,我们意见不同。为什么任海柱要给你看这部《苦难经历》。

  可能是梅菲教授的指示,也可能没有什么原因,只不过是任海柱喜欢迪斯尼。不管怎样,

  我被迷住了。过去的世界跟内索国截然不同,却有微妙的相似之处。那个时候,随着年龄增

  长,人们逐渐衰弱变丑,因为没有驻颜药。上了年纪的纯种人在专门的老年人监狱里等死—

  —寿命没有固定期限,也没有安乐死。钱的流通形式是一张张小纸片,仅有的定制品是病恹

  恹的牲畜。可是,公司制正在慢慢形成,社会等级的区分基于金钱和,非常奇怪,皮肤里黑

  色素的含量。

  我看得出来你有多么着迷……

  那是当然:空荡荡的迪斯尼院是一个让人难忘的环境,展示着早已消失的、雨水充沛的

  景观。巨人走在银幕上,镜头捕捉的阳光映在银幕上。在那个时候,档案员,您爷爷的爷爷

  还在天然的子宫里蹬着脚呢。时间的速度就是过去衰败的速度,但是迪斯尼让它暂时复活了。

  那些从此倒塌的建筑,那些风霜侵蚀的面孔似乎在说,你们的现在,而非我们的,才是真正

  的幻象。在那五十分钟里,自从我升级以来,我第一次忘记了自己,完全地,无法抗拒地忘

  记了。

  只有五十分钟?

  海柱的掌上索尼嘟嘟地响了,我们正看到关键的场景,电影里的同名偷书贼疾病发作,

  他扭曲的脸就在一盘豌豆上方,僵在那里。海柱的掌上索尼里传来一个慌张的声音:“是希

  利!我就在外面!让我进来!不得了啦!”海柱按下了遥控器按钮;随着大门打开,一道楔

  形光束扫过一排排空座。一个学生跑进来,脸上泛着汗水之光,向海柱敬了个礼。他带来了

  一个将会再次改变我生活的消息:四五十个警察冲进了统一系,逮捕了梅菲教授,现在正在

  搜寻我们。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抓住海柱进行审讯,把我当场击毙。学校的出口都已经被全副

  武装的警察控制了。

  你还记得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想法吗?

  不记得。实际上,我当时什么都没想。我的同伴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那时我才

  意识到,其实这种权威一直就有。他扫了一眼劳力士,问张先生是否已被抓住。希利报告说,

  他正在地下福特场等着。我一直认为是研究生的任海柱——后面的银幕上是那个死了的演

  员,演的是一百多年前的角色——转身对我说:“星美-451,我的身份不完全是我告诉你的

  那样。”

评论
  • 写的不错哦,已点赞,欢迎回访支持。《我在南方,最忆故乡》


  • 构思极其巧妙,立意极为深刻的一部作品。可惜中文译版质量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