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鲁弗斯·思科史密斯斜靠在阳台上,估算着当他的身体坠落到人行道上所需的时间,那
样能结束他的窘境。没开灯的房间里响起了电话铃声。思科史密斯不敢接。隔壁的公寓里传
来轰隆隆的迪斯科音乐,那儿正起劲地开着派对。思科史密斯觉得自己看上去远远超过了六
十六岁的年纪。烟雾模糊了星光,而沿着海岸的狭长地带南北两边,布衣纳斯·耶巴斯默默
闪亮着数不清的灯火。往西是无边无垠的太平洋。往东,是我们光秃秃的、充满英雄故事、
劣迹斑斑的、被奉为神明的、饥渴而疯狂的美洲大陆。
一个年轻的女士从隔壁聚会中出来,靠在隔壁的阳台上。她头发修剪整齐,紫色的裙子
端庄优雅,但看起来悲伤孤独得无可救药。你为什么不建议一起自杀呢?思科史密斯不是认
真的,他也不会跳楼,如果幽默的余烬还在燃烧,他是不会跳的。而且,这悄悄发生的事故
不正是格里马迪、纳皮尔和那些衣着得体的小混混们希望发生的吗?思科史密斯拖着脚走进
屋,在主人不在的迷你吧给自己又倒了一大杯味美思酒,把手伸进放冰块的箱子里,然后擦
了把脸,到外面某个地方打电话给梅根,她是你剩下的唯一朋友了。他知道自己不会——你
不能把她拖到这个可能丧命的乱局中来。迪斯科的声音冲击着他的太阳穴,但这套公寓是借
来的,所以他认为抗议是不明智的。布衣纳斯·耶巴斯不是剑桥。别管怎样,你现在还要躲
着。风把阳台的门嘭的一声吹上了,吓得思科史密斯泼掉了半杯味美思。不,你这个老笨蛋,
这不是枪击。
他用厨房里的毛巾把撒出来的酒擦干净,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小,在不同的频道搜寻《陆
军野战医院》(注:罗伯特·奥尔特曼执导的黑色幽默电影,曾获奥斯卡等多项大奖。)。它
肯定在什么地方,只是要不断地找。
2
路易莎·雷听到从隔壁的阳台上传来的一声沉闷的声音。“喂?”没人。她的肚子警告
她放下奎宁水。你需要的是去厕所,不是新鲜空气。但是她没有勇气迂回穿过派对人群,
而且,不管怎样,没时间了——她向楼外呕吐:一次,两次,脑中浮现出油腻腻的肌肉图像,
又吐了第三次。这,她擦了擦眼睛,是你做过的排名第三的恶心事。她漱了口,把残渣吐
在屏风后面的一个花盆里。回家,然后空想出你那三百字的垃圾话,就一次。不管怎么说,
人们只看图片。
一个已经老得不适合穿皮裤子和黑白条纹马甲,上身赤裸的男人走到阳台上。“路易莎
~~! ”一副精心修剪过的金色络腮胡还有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月长石和翡翠做的安卡饰品(注:
带有圆环的 T字形记号,古埃及人以此象征生命。)。“嗨,你好!出来看看星星,是吧?看,
比克斯随身带来了六盎司的可卡因,乖乖。真是个疯狂的家伙。嘿,我在采访的时候说过吗?
那时候我正在尝试印度大麻。印度的土邦主说理查德跟和印度教里的自我不合拍。”
“谁?”
“我的个人宗教老师,路易莎~,我的宗教老师!他正在尽力完成他最后一次的转世化
身,之后——”理查德激动地张开手,指向西方极乐世界,“就会现身。等着见他的名单一
般会有,得有,无限长,但是翡翠做的安卡的门徒会在当天下午受到私人接见。这就像是如
果土邦主能够,这么说吧,教会你关于……它的一切道理,为什么上完大学还干那些没用的
事。”他用手画出一个月亮的样子,“话说得那么……直白……空间……它是那么……你知道
的,就像是,所有的一切。来点大麻吧?阿卡普尔科金大麻。从比克斯那儿搞到的。”他靠
近些:“莎,我们派对结束后一起玩点刺激的怎么样。就我们,在我那儿,明白吗?你会有
一个独家采访。我甚至可能为你写首歌,放进我的下一张慢转唱片里。”
“我看算了。”
这个二流的摇滚音乐人眯起眼睛:“正是这个月你不巧的时候,是吗?下星期怎么样?
我以为你们媒体的女人们都在用口服避孕药,像是一直在用。”
“这些搭讪话也是比克斯教给你的?”
他吃吃地笑起来:“嗨,那个家伙是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你?”
“理查德,的确如此,毫无疑问,我宁愿从这个阳台上跳下去,也不愿和你睡觉,别管
是哪个月,什么时间。我真会跳的。”
“好了!”他的手像被蜇了一样猛地收了回去,“还挑来挑去的!你以为你是谁,是他妈
的杰妮·米歇尔(注:二十世纪最成功的女歌手之一。)啊?你他妈的只是一个漫谈专栏作
家而已,而且那本杂志没人读!”
3
电梯门在路易莎·雷刚到的时候关上了,但是里面一个看不清面部的坐电梯的人用他
的拐棍挡住了电梯门。“谢谢,”路易莎对这个老年人说,“很高兴骑士精神的时代还没有完
全结束。”
他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路易莎觉得,他看起来只能再活一个星期。她按了底楼的按钮。这部老掉牙的电梯开始
下降了。一根指针慢悠悠地一层层往下数着楼层。电梯的发动机嘎嘎地响着,缆绳嘎吱嘎吱
地卷着,但到了十楼和九楼之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嘎嗒一嘎嗒一嘎嗒”的声音,然后就变
成了轻轻的一声“扑哧~~~~”。路易莎和思科史密斯重重地坐到地板上。灯光闪烁不定,然
后就嗡嗡叫着熄灭了,漆黑一片。
“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
趴在地上的老人稍微缓过一点劲儿来:“我想骨头没断,但是我还是坐着吧,谢谢你。 ”
他的老式英语口音让路易莎想起了《丛林日记》里的老虎。“电梯可能突然会重启的。 ”“天
啊!”路易莎嘟囔着说,“断电。完美一天的完美结局。”她按下紧急按钮。没反应。她按了
内部通话系统的按钮,然后呼叫道:“嗨!有人吗?”持续的嘶嘶声。“我们这里出状况了!
有人能听到我们吗?”
路易莎和老人一边听着动静,一边侧着脑袋看着对方。
没有回答。只有模糊不清的潜水艇一样的噪声。路易莎检查了天花板。“肯定有个出入
的舱盖……”没有。她把地毯掀起来——地板是钢板。“我猜,只有在电影里才会有这种事。 ”
“你现在还高兴吗?”这个老人问,“骑士精神的时代还没有完全结束?”
路易莎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上个月的灯火管制
持续了七个小时。”也好,至少我没和一个精神变态、幽闭恐怖症患者或是理查德·甘格关
在一起。
4
鲁弗斯·思科史密斯靠在角落里坐了一个小时后用手帕轻轻擦擦额头。“我在 1967年订
阅了《星球画报》,读到你父亲发自越南的快报。莱斯特·雷是仅有的从亚洲人的角度理解
战争的四五个记者之一。我一直很想知道一个警察是如何成为他那一代最优秀的记者之一
的。”
“是你要听的啊。”每次再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它都被加工。“父亲就在珍珠港事件前几
周加入了年轻人兄弟会,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这里而不是像他的哥哥豪伊一样在太平洋经历战
争。豪伊在所罗门打沙滩排球的时候被一颗日本人的地雷炸成了碎片。很快,爸爸成为了第
十区的麻烦,他正是栽在这上面的。在这个国家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个区——他们把所有正
直的、不愿继续拿赃款也不愿对罪犯坐视不管的警察送到那里圈养起来。所以,不管怎样,
在抗击日军胜利日的晚上,布衣纳斯·耶巴斯全城都在开派对,而且你可以想象,警察都被
分散开了。父亲接到个电话,说在希尔瓦普兰娜码头发生了一起抢劫案,那是在第十区、港
务局和斯宾诺莎区之间的无人地带。父亲和他的搭档,一个叫奈特·维克菲尔德的人开车去
看看。他们把车停在两个货物集装箱之间,熄了火,步行前进,之后看到大约二十几个人从
一间仓库往一辆武装卡车上装运板条箱。灯光很暗,但是他们肯定不是码头工人,而且也没
有穿军队制服。维克菲尔德让父亲去用无线电申请支援。正当父亲去拿无线电的时候,一个
电话打来说原来调查抢劫案的命令已经被撤销了。父亲报告了他看到的情况,但是命令又重
复了一遍,于是父亲跑回仓库,刚好看到了一个人对他的搭档开枪时的火光,而且还从后面
射了六枪。父亲多少能保持冷静,全速跑回他的警车,在他的车被子弹打得发抖之前,费力
地用无线电发出了代码为 8的信号——那是无线电呼救信号。他被包围了,只有码头方向可
以逃,于是他疯狂地潜水,潜到海中一个到处是柴油、垃圾和污水的地方。他在码头下面游
泳——那时候希尔瓦普兰娜码头是一个像木板路一样的钢结构,而非今天的混凝土半岛结构
——他努力爬上一架维修悬梯,浑身湿透,还掉了一只鞋,手里拿着已经不能用的左轮手枪。
他能做的只能是观察这些人。刚结束,就有两辆斯宾诺莎警区的警车赶到现场。父亲还没能
来得及绕过空地警告那些警察,一场激烈的枪战就爆发了——枪手的冲锋枪像雨点一样射向
两辆警车。卡车发动了,枪手跳上车,他们开出空地,还从后面扔出了两颗手榴弹。那些家
伙是想炸残他们还是只是想打消他们做英雄的想法,谁知道呢?但是一个人抓住父亲并拿他
做了人肉垫子。两天后他在医院里醒过来,左眼没了。报纸把这次事件描述成一伙盗贼发动
的机会主义袭击,后来侥幸逃脱。第十区的人估计一个犯罪集团的操纵组织应对此事负责,
他们在战争中一直在抽调武器装备,后来决定转移他们的货物。既然战争结束了,账也就结
清了。人们施加压力要求对希尔瓦普兰娜的枪击案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在 1945年死了三
个警察不是什么小事——但是被市长办公室的人阻止了。答案自己找吧。父亲找了,他们当
时对执法部门失去了信心。赶在出院之前,他花了八个月完成了新闻专业的函授课程。”
“天啊!”思科史密斯说。
“剩下的你可能也知道了。为《星球画报》报道发生在韩国的事情,然后成了《西岸先
驱报》的拉丁美洲记者。他在越南报道了北邑之战并主要待在西贡直到他在三月份第一次因
身体原因回国。我父母的婚姻能够维持那么多年真是个奇迹——你要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最
长的一段时间是从四月到七月,今年,在济贫院。”路易莎很平静,“我想念他,鲁弗斯,长
期以来都习惯了。我总是忘记他已经死了。我总是觉得他在外面有任务,在某个地方,他会
很快,在任何一天都有可能飞回来。”
“他一定以你为荣,沿着他的足迹走下去。”
“哦,路易莎·雷可不是莱斯特·雷。我因为叛逆和放纵,浪费了很多时间,摆出一副
诗人的姿态,并在恩格斯街上的一家书店上班。我的装腔作势没人买账,我的诗‘空洞得甚
至都不能说糟糕’——劳伦斯·佛灵盖提这么评价的——而且书店倒闭了。所以我还只是个
专栏作家。”路易莎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想起了理查德·甘格临别时所说的尖刻的话:没有
来自战区的获奖作品。“当我转到《小望远镜》杂志的时候曾经踌躇满志,但是写名人派对
上可笑的绯闻是我迄今做过的离爸爸的职业最接近的事情了。”
“啊,但那些是不是写得不错呢?”
“噢,写得很棒。”
“那就先别那么悲叹你浪费了生命。原谅我标榜自己的人生经历,但是你根本不了解被
浪费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5
“希区柯克(注:(1899-1980)英国著名悬疑片电影导演。)热爱聚光灯,”路易莎说,
她现在开始有些内急了,“但却很不喜欢接受采访。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他根本就没听。
他说他最好的作品是那些像过山车一样的东西,能把乘客吓得魂不附体还能让他们咯咯地笑
着下车并且还想再坐一次。我对这个大师说,小说中恐怖的关键是分隔和压抑:只要贝兹旅
馆(注:希区柯克 1960年拍摄的惊悚电影杰作《惊魂记》中女主角被杀害的旅馆。)是锁起
来、不为人所知的,我们就想往里面窥视,像窥视一个养蝎子的封闭箱一样。但是一部把世
界表现得像是贝兹旅馆的电影,那么,那是……布赫瓦尔德(注:德国西南部村庄,二战期
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设立集中营,残害了数万名反法西斯战士。)一样的地方,像地狱,充
满了沮丧。我们会把脚尖伸进一个掠夺成性的、不道德的邪恶世界——但是仅仅是我们的脚
指头而已。希区柯克的回答是——”路易莎模仿得出神的像, “‘我是好莱坞的导演,年轻的
女士,不是特尔婓(注:古希腊城市,因为阿波罗神庙而闻名。)的神使。’我问为什么布衣
纳斯·耶巴斯从来没有在他的电影里出现过。希区柯克回答说:‘这个城镇集旧金山和洛杉
矶最糟糕的地方于一身。布衣纳斯·耶巴斯是个一无是处的城市。’他那样说很聪明,好像
不是对你说的,而是对着后世子孙的耳朵说的,这样未来宴会上的宾客会说:‘你知道,那
可是希区柯克说的。’”
思科史密斯拧拧手绢里的汗:“我和我的侄女去年在一家艺术剧院看过《谜中谜》(注:
斯坦利·多南 1963年执导的悬疑片。)。那是希区柯克的作品吗?她逼着我看这些东西,为
了防止我变得‘不谙时尚’。我很喜欢看,但是我的侄女说奥黛丽·赫本是一个‘笨蛋’。这
话很有趣。”
“那部线索都围绕着邮票展开的《谜中谜》?”
“人为设计的一个谜,是的,但是所有不带人为痕迹的惊悚片都没有生命力。希区柯克
关于布衣纳斯·耶巴斯的话让我想起了约翰·F·肯尼迪对纽约的评论。你知道吗?‘大多
数城市都是名词,但纽约是个动词。’我在想,布衣纳斯·耶巴斯是什么呢?”
“一个形容词和连词组成的短语?”
“或者是一个虚词?”
6
“梅根,我珍爱的侄女。”鲁弗斯·思科史密斯给路易莎看了一张照片,一个皮肤晒黑
的年轻女人和他在阳光照耀的小游艇船坞的合影,那时候他更好看,更健康。摄影师在按动
快门前说了些有趣的话。他们坐在一艘叫“海星”号的小游艇的船尾,腿自然得垂在空中。
“那是我的老爷船,是对以前更有活力的日子的一个纪念。”
路易莎礼貌地说了些他不老啊什么的话。
“真的,如果现在真要出航的话,我得需要雇一个小组的船员。我还在它上面度过许多
周末,在码头闲逛或者想点事情,做点活。梅根也喜欢海。她是天生的物理学家,拥有比我
当年更出色的数学头脑,这让她的母亲很苦恼。我的弟弟跟梅根的妈妈结婚可不是因为看上
了她的头脑,很遗憾这么说。她相信风水、《易经》或顿悟之类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但是梅
根拥有超凡的头脑。她在剑桥——我的母校读了一年博士。一个女的,在加伊乌斯学院!现
在她正在夏威夷利用巨型反射器进行她的射电天文学研究。当她母亲和继父以休息的名义在
沙滩上把自己当面包片一样烤的时候,梅根和我就在酒吧讨论方程式的问题。”
“你自己有孩子吗,鲁弗斯?”
“我已经把毕生献给了科学。”思科史密斯转换了话题,“雷小姐,问一个假设的问题。
你会付出多大的代价保护消息来源,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记者?”
路易莎不假思索地说:“如果我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不惜一切。 ”
“比如因为藐视法律而招致的牢狱?”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是的。”
“你是不是有……牺牲自己安全的打算?”
“嗯……”路易莎倒是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想我会不得不这样做。 ”
“不得不?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的父亲为了捍卫他新闻从业者的道德,毫不惧怕布满地雷的沼泽和将军们的震怒。
如果她的女儿在情况变得有点困难时逃跑了,他的一生会是一个怎样的笑话啊?”
告诉她。思科史密斯张开了嘴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她——海滨公司的隐瞒、敲诈、腐败
——但是电梯毫无征兆就突然动了起来,辘辘地响着,又重新开始下降了。它的乘客侧目看
着又亮起的灯,思科史密斯发现他的决心已经土崩瓦解了。指针转向了代表底楼的字母G。
大厅里的空气像山泉一样新鲜。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雷小姐, ”思科史密斯在路易莎把手杖递给他的时候说,“很快。 ”
我会遵守这个诺言还是会食言?“你知道吗?”他说,“我感觉我们已经认识了多年,而不
是九十分钟。”
7
在这个男孩子的眼里,这个千篇一律的世界起起伏伏。贾维尔·戈麦斯在一盏曲臂台灯
下快速翻看着一本集邮册。一队爱斯基摩犬在一枚阿拉斯加的邮票上狂吠;在一枚特别发行
的五十美分邮票上,一只鸣叫的夏威夷雁摇摇摆摆地走着;一艘在黑色的刚果河上行进着的
明轮船。钥匙在锁里转动起来,路易莎·雷在小厨房里甩掉鞋子,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她看
到他在这儿非常生气:“贾维尔! ”
“噢,嗨。”
“别跟我说‘噢,嗨’。你发誓不再爬过阳台跳进来的!如果有人报警说有盗贼入室怎
么办?如果你脚下打滑掉下去怎么办?”
“那就给我一把钥匙。”
路易莎做出掐脖子的动作:“我会休息不好,如果知道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轻松地溜进
我住的地方,只要……”你妈妈整晚都不在家,路易莎改口说,“……只要晚上电视里没有
好节目的话。”
“那为什么让浴室里的窗户开着呢?”
“有什么比你跳进来一次更糟糕的事情,那就是如果你进不来就会再跳一次。”
“一月份我就十一岁了。”
“不给钥匙。”
“朋友之间都是互相给钥匙的。”
“那也不会发生在一个二十六岁,另一个还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朋友之间。”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碰到什么感兴趣的人了?”
路易莎瞪了他一眼:“困在断电的电梯里了。但别管怎样,这不关你的事,先生。”她把
主灯打开,看到贾维尔脸上可怕的红色鞭痕时吓得倒退了回去,“这——发生了什么事?”
男孩的目光扫了一眼公寓的墙,又回到了他的邮票上。
“‘狼人’干的?”
贾维尔摇摇头,拿起一片很小的胶水纸,舔了舔两边。“那个叫克拉克的家伙回来了。
妈妈整个星期都在饭店值夜班,他在等她。他问我‘狼人’的事,我告诉他那跟他没关系。 ”
贾维尔把透明的胶水纸贴在邮票上,“不疼。我已经在上面涂了东西。 ”路易莎的手已经放在
电话上了。“别给妈妈打电话!她会赶回来,会大打出手,饭店还会像上次、上上次一样解
雇了她。”路易莎考虑了一下,把听筒放了回去,要去开门。“别去那儿!他脑子有毛病!他
会发火,把我们的东西都砸烂,接着我们很可能会被房东赶出去或者遇到其他什么糟糕事!
求你了。”
路易莎把脸转过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乐?”
“好的,谢谢。”男孩忍着不哭,但是用力忍得下巴都疼了。他用手腕擦擦眼睛:“路易
莎?”
“好的,贾维(注:贾维尔的昵称。),今晚你就睡在我的沙发上,没事的。 ”
8
格拉什老爷的办公室是一间乱而有序的书房。第三大街对面一面墙内的办公室看起来和
他的很像。一个难以置信的大家伙正在角落里击打铁架子上吊着的一个袋子。《小望远镜》
杂志的主编用又短又粗的手指指了指罗纳德·杰克斯,宣布周一早上的特写会议开始。杰克
斯是个头发花白的傻瓜,穿着花色鲜艳的夏威夷衬衫、牛仔喇叭裤和快报废了的凉鞋。“杰
克斯。”
“我,唔,我想继续写我的《下水道里的恐怖》系列,跟《大白鲨》联系起来。德克·麦
伦,他可能是一个自由职业的雇佣文人,警方在一次例行检查的时候,在东第五十街上发现
了他,或者更应该说是,嗯,他的尸体。牙科档案和撕碎的媒体证证明了他的身份。从尸体
上撕下来的肉和被肩锯脂鲤咬下来的方式差不多——我谢谢你——它们是水虎鱼中长得最
漂亮的,是对鱼类有狂热爱好的人从外地带进来的,买不起东西喂它们时就把它们从马桶里
冲下去。我会给市政厅的沃尔敏船长打电话,让他确认没有发生许多针对下水道工人的袭击。
在记笔记,路易莎?官方确认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事。好了,格拉什,是时候给我加工资了吧?”
“上一次的工资单没有啵嘤啵嘤地像弹簧一样跳,就已经很感激你了。明天十一点之前
放到我的办公桌上,要有一张那些咬人的家伙其中之一的照片。有问题吗,路易莎?”
“是的。是不是有条我从来没听人说过的新编辑方针,规定凡是有真实内容的文章都不
登?”
“嗨,要讨论理论到房顶上去。直接坐电梯上去,一直走,直到你撞上边墙。只要有够
多的人相信它是真的,任何事情都是真的。南茜,你为我准备了什么东西?”
南茜·欧·海根穿着保守,肤色像泡菜,长颈鹿般的睫毛常常黏不牢。“我的一个信得
过的眼线有一张总统专机里酒吧的照片。 ‘“空军一号”上的狂欢和杜松子酒。’傻钱(注:
美国媒体戏称投资公司为“傻钱”(dumb money)。)认为这个老酒鬼被榨干了,但是南茜阿
姨却不这么想。”
格拉什考虑着。背景音是电话响声和打字机啪嗒啪嗒的声音。“如果想不出什么更新鲜
的,好的,就它吧。噢,采访那个会口技的木偶人,为了《从来不下雨……》把胳膊都丢了
的那个。纳斯鲍姆。该你了。”
杰瑞·纳斯鲍姆擦掉胡子上的几滴巧克力冰淇淋,往后一靠,把一大堆报纸都弄翻了。
“警察在圣克里斯托弗的案子里正在原地兜圈子,所以搞一篇叫‘你会不会是圣克里斯托弗
的下一个被害者’的东西怎么样?所有谋杀的最新情况介绍,还有受害者最后一刻的再现。
他们要去哪里,他们正在见谁,他们的脑子里正在想什么……”
“当圣克里斯托弗的子弹穿过他们的脑袋的时候。”罗纳德·杰克斯大笑道。
“对啊,杰克斯,希望他也非常喜欢花花绿绿的夏威夷色彩。那之后我再去会会被警察
带走的那个属于有色人种的有轨电车司机。他正在提起诉讼,控告警察局借着民权法案的名
义非法逮捕。”
“这能成为封面故事。你呢,路易莎?”
“我碰到了一个原子工程师。”房间里弥漫着让人沮丧的漠不关心,路易莎不理会这些,
“海滨股份有限公司的一个监察员,”南茜·欧·海根正在修手指甲,这逼着路易莎把她的
怀疑说成了事实,“认为位于天鹅颈岛上新的‘九头蛇’核反应堆并不像官方所说的那么安
全。实际上,根本不安全。今天下午是它的启动仪式,所以我想开车去看看是否能发现点什
么东西。”
“了不起,高科技的启动仪式。 ”纳斯鲍姆大声说,“各位,这轰隆隆的是什么声音啊?
普利策奖,是不是正朝我们走来啊?”
“去,舔屁股去吧,纳斯鲍姆。”
杰瑞·纳斯鲍姆叹了口气:“在我梦遗最厉害的时候……”
路易莎陷入两难,非常难受,是要报复——对,让这个蛀虫明白他让你多生气——还
是对他视而不见——对,随这个蛀虫去吧,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道姆·格拉什打破了她的僵局:“销售商证实——”他转着一支铅笔,“你每用一个科学
术语就代表着有两千个读者放下杂志然后打开电视看《我爱露西》(注:1957年至 1960年
播放的电视喜剧。)的重播。 ”
“好吧,”路易莎说,“那‘海滨原子弹来了,它会把布衣纳斯·耶巴斯炸到英国去’这
个标题怎么样?”
“好极了,但是你需要证明这一点。”
“就像杰克斯能证明他的故事似的?”
“嘿。”格拉什的铅笔停止了转动,“被虚构的鱼吃了的虚构的人不会在法庭上把你的钱
全敲诈走,也不能靠你银行里的钱来擦屁股。像海滨电力有限公司这样的全国大企业有律师,
他们干得出这些事,而且,亲爱的圣母,如果你犯了错误,他们会那么干的。”
9
路易莎的那辆生黄锈的大众甲壳虫车在一条平坦的路上向连接耶巴斯海角和天鹅颈岛
的那座一英里长的桥驶去。岛上的发电厂占据了孤独的海湾。桥上的检查点今天并不很安静。
最后一段路上排着总计一百人的示威队伍,唱着歌:“在我们尸体上建造天鹅颈-C! ”警察人
墙阻止他们接近一支有九到十辆车组成的车队。路易莎在等待时看了些标语——“你现在正
在进入癌症之岛。”这是一个警告,另外一个——“见鬼去!不!我们不会离开!”还有让人
费解的——“马果·洛克在哪里,在哪里?”
一个警卫敲了敲车窗;路易莎把窗摇下来,在警卫的太阳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路易
莎·雷,《小望远镜》杂志的。 ”
“媒体证,女士。”
从包里拿出来。“今天可能会有麻烦?”
“不。”他对了下写字板,把她的证件递回来,“只有经常从家庭拖车停车场来的一些天
生的怪人。大学男生们正在更适宜冲浪的地方度假呢。”
当她过桥的时候,天鹅颈-C工厂从更旧、更灰的天鹅颈-A的冷却塔后面露了出来。路
易莎又一次对鲁弗斯·思科史密斯产生了疑问。为什么他不给我个电话号码?科学家不可
能有电话恐惧症。为什么他那座公寓楼里的楼管员办公室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科学
家是不会有化名的。
二十分钟后,路易莎来到了一处聚居地,大约两百座豪华住宅俯瞰着避风港。在电厂下
面的山坡上,一半面积种着山林,还建有一家酒店和一片高尔夫球场。她把甲壳虫车停在研
发部的停车场,遥望着电厂里抽象的建筑,它们有一半隐藏在斜坡上的山林里。一排整齐的
棕榈树在太平洋的风中沙沙作响。
“嗨!”一个华裔美国女人大踏步地走过来,“你看起来迷路了。来这儿参加启动仪式
的?”她穿着新潮的深红色套装,化妆无可挑剔,仅仅举手投足都让穿着蓝色绒面夹克的路
易莎感到很寒酸。“李菲——”这个女人主动伸出手来,“海滨公司公共关系部的。 ”
“路易莎·雷,《小望远镜》杂志的。 ”
李菲的握手很有力。“《小望远镜》,我还不知道——”
“——不知道我们编写的范围还包括能源政策?”
李菲笑了:“别误会我的意思,它是一家活跃的杂志。 ”
路易莎想起了道姆·格拉什所信赖的神明:“市场调查显示,越来越多的民众要求有更
多的内容。《小望远镜》聘用我来体现它高品位的一面。 ”
“很高兴你能来,路易莎,别管你是管哪一面的。让我带你到接待处登记吧。安全部门
坚持要搜包以及其他等等,但把我们的客人当成破坏者可不好。他们雇佣我的原因就是这
个。”
10
乔(注:约瑟夫的昵称。)·纳皮尔正在观看一排有线电视墙,覆盖范围包括报告厅、它
邻近的走廊,还有公共中心的区域。他站着,拍了拍他特制的坐垫,让它蓬松起来,然后坐
了上去。这是我的想象,还是我的旧伤最近又开始疼了?他的眼神快速地从一个屏幕转向
另一个。一个上面显示有个技工在检查音响;另一个,两个电视工作人员正在讨论角度和灯
光;李菲和一个来访者正穿过停车场;服务员正往几百只酒杯里倒葡萄酒;一条写着“天鹅
颈-B——一个美国奇迹”的横幅下面有一排椅子。
真正的奇迹,约瑟夫·纳皮尔沉思着,让十二个科学家中的十一个忘记曾经存在了九
个月的质疑。一个屏幕上显示这些科学家在台上随意走动着,亲切地闲聊着。正如格里马迪
所说,每一颗良心在某个地方都有一个开关。纳皮尔的思绪延续着,掠过已经被众人遗忘
的访谈里几句值得纪念的话:“在我们中间,富兰克林博士,五角大楼的律师们正在急切地
试用他们闪闪发光的新《安全法案》。在这块土地上凡是拿薪水的人只要当了告密者都会被
列入黑名单。”
看门人又在台上的那排椅子边加了一把。
“选择很简单,摩西博士。如果你想让苏联的技术跑在我们前面,那么就把这份报告泄
露给你的‘科学家关切联盟’,飞到莫斯科去领你的奖章,但是中央情报局让我告诉你,你
不用买返程票了。”
观众就座,有显要人物、科学家、智库成员和舆论导向人。一块屏幕上显示出去了威廉·威
利,海滨公司的副总裁,正在跟那些贵宾开玩笑说在台上有椅子坐是种荣誉。
“肯尼教授,国防部的大人物们有点好奇。为什么现在说出你的质疑?你是说你关于样
机的工作只是随便做做吗?”
一台幻灯机透过超广角镜头射出一幅空中拍摄的天鹅颈-B的照片。
十二个中的十一个。只有鲁弗斯·思科史密斯逃走了。
纳皮尔对着步话机说:“菲?十分钟之后开演。 ”
一阵寂静。“收到,乔。我正陪一个客人来报告厅。 ”
“请你在结束之后到安全部门报到。”
一阵寂静。“收到。通话完毕。 ”
纳皮尔手里掂着步话机。那乔·纳皮尔呢?他的良心是不是也有个开关?他吸了一口
苦味的清咖啡。嘿,老兄,别烦我。我只是在听从命令。一年半后我就退休了,那时候我
就不干了,去水流声悦耳的河里钓鱼,直到我也变成一只该死的鹭。
米莉,他死去的妻子,在他控制台上的照片里看着自己的丈夫。
11
“我们伟大的国家正在遭受毒瘾之灾,这让它日渐虚弱。”埃尔伯托·格里马迪,海滨
公司的执行总裁,也是《新闻周刊》的年度人物,突然稍微停顿了一下,“它的名字叫石油。 ”
讲台上的灯光把他涂成了金色。“地质学家告诉我们,在波斯湾只剩下七百四十亿加仑这种
侏罗纪时代形成的海洋残渣。够了,可能吧,能撑过这个世纪吗?很可能不行。美国面临的
最紧迫的问题,女士们先生们,是‘接下来用什么’。”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扫视了一下他的观众。掌控在我手心里。“有人把头埋到沙子里。
有些人幻想着风电机组、水库还有——”一丝苦笑——“猪的尾气”。表示赞同的笑声。“在
海滨我们做的是现实的事。”他提高了嗓门,“今天在这儿我要告诉你们,解决石油问题的药
方就在这里,就是现在,就在天鹅颈岛上!”
欢呼声退下去的时候,他笑了:“如今,民用的、丰富的、安全的核能已经成熟了!朋
友们,我非常,非常骄傲地向大家呈现历史上重要的工程学革新之一……‘九头蛇—零’反
应堆!”
幻灯片屏幕换成了一幅核反应的有效截面图,然后在一块地方事先安排好的观众疯狂地
鼓掌,促使大厅里的大多数人都跟着鼓起掌来。
“但是,嘿,接下来,我真受不了了,我只不过是个执行总裁。”充满感情的笑声。“现
在要为我们的观景台揭幕,并轻轻按下连接天鹅颈-B和国家电网的开关,海滨公司大家庭
深感荣幸地欢迎一位非常特别的客人。在国会山身为总统的‘能源权威’而闻名——”笑容
满面——“欢迎一位不需要任何介绍的人,这让我非常开心。联邦能源委员会的委员劳埃
德·沪科斯!”
一个收拾得一尘不染的男人在热烈的掌声中大步走上台。
劳埃德·沪科斯和埃尔伯托·格里马迪紧紧抓住了彼此的前臂,表现出兄弟般的关爱和
信任。“给你写讲稿的人有进步,”当两个人冲着观众咧开嘴笑的时候,劳埃德·沪科斯小声
说,“但是你还是个长着两条腿的贪婪的家伙。 ”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亲热地拍着劳埃德·沪科斯的背,以同样的方式回答说:“除非我
死了,否则你再吵再叫也进不了这家公司的董事会,你这个腐败的狗娘养的!”
劳埃德·沪科斯对观众笑得很灿烂。“看来你还是能够想出有创意的解决办法,埃尔伯
托。”
一连串的闪光灯开火了。
一个穿绒面夹克的年轻女士从后面的出口溜了出去。
12
“请问女洗手间在哪里?”
一个正在用步话机通话的警卫冲她向走廊深处挥手。
路易莎·雷回头一扫。警卫转过身去了,于是她继续往前走,在角落处拐进不断出现的
走廊组成的网格里,嗡嗡响的空气冷却器让走廊里又冷又压抑。她在两个穿着工装裤,步履
匆匆的技工身边走过,他们从帽子底下瞄着她的胸部,但并没有盘查她的身份。门上都有神
秘的符号:“W212半排气口;Y009地下通道[空调];V770无危险[免检]。”隔一段会有一个
安全级别更高的门,都装有门禁系统。在一处楼梯井,她仔细查看一幅楼层平面图,但一直
没发现任何关于思科史密斯的痕迹。
“你迷路了,女士?”
路易莎尽力恢复了平静。一头银灰色头发的看门的黑人盯着她。
“是的,我在找思科史密斯博士的房间。”
“啊哈。英国人。三楼,C105房间。 ”
“谢谢。”
“他已经一两个星期没来这儿了。”
“真的吗?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当然。去拉斯维加斯渡假了。”
“思科史密斯博士?拉斯维加斯?”
“对啊。别人跟我这么说的。”
C105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最近有人想把名牌上“思科史密斯博士”的字样擦掉,但
却没擦干净,只剩下一堆乱糟糟的东西。透过门缝,路易莎·雷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桌子上,
仔细翻看着一堆笔记本。房间里的东西都被装在几个货运箱里。路易莎记起了她父亲的话,
想要做一个内部人员,只要装成一个内部人员的样子就够了。
“哎,”路易莎一边逛着进来一边说,“你可不是思科史密斯博士,对吧?”
这个男人很不好意思地放下笔记本,于是路易莎明白,她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哦,天啊——”他回过头来眼神里充满了惊讶,“你一定是梅根吧。 ”
为什么要否认呢?“那您是?”
“艾萨克·萨克斯,工程师。”他站起来,想要匆忙地握下手又停下了,“我和你的舅舅
一起研究他的报告。”楼梯井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艾萨克·萨克斯关上门。他的声音很低
而且显得紧张:“鲁弗斯藏在哪里,梅根?我担心死了。你收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吗?”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李菲和一个面无表情的保安大踏步走进来。“路易莎。还在找女洗手间吗?”
装傻。“没有。我早就去过洗手间了——那儿可真是一尘不染——但是我却耽误了跟思
科史密斯博士约谈的时间。只是……哎,看样子他搬出去了。”
艾萨克·萨克斯发出了一声怪叫:“啊?你不是思科史密斯的侄女?”
“对不起,但是我从来没说我是啊。”路易莎对李菲编造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半真半假
的故事,“我去年春天在楠塔基特岛遇到思科史密斯博士。我们发现对方都住在布衣纳斯·耶
巴斯,于是他给了我一张名片。我三周前无意又翻了出来,给他打了电话,我们约好今天见
面讨论《小望远镜》科学特写的事。”她看看表,“十分钟之前。启动仪式的演讲比我想象的
要长,所以我悄悄溜了出来。我希望我没引起什么麻烦吧?”
李菲似乎相信了:“我们不能让未经允许的人在像我们这种敏感的研究机构中随便乱
逛。”
路易莎则表现得非常懊悔:“我以为登记和检查包就是所有的安检程序了,但是我猜那
种想法很天真。但是思科史密斯博士会为我证明的。问问他就是了。”
萨克斯和保安都看了一眼李菲,她毫不犹豫地说:“那不可能。我们在加拿大的一个项
目才是要思科史密斯博士关注的。我能想到的可能情况是他的秘书把他的日程安排取消时却
没有你的具体联系方式。”
路易莎看着那些箱子:“看起来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了。 ”
“是的,我们正把他的资料寄出去。他在天鹅颈岛的顾问正在做收尾的工作。这位萨克
斯博士在打点剩下的零星事务,做得非常出色。”
“我第一次对伟大的科学家的采访到此结束了。”
李菲打开门:“或许我们能给您再找一位。”
13
“接线员?”在布衣纳斯·耶巴斯以外一家不知名的郊区汽车旅馆里,鲁弗斯·思科史
密斯把电话听筒搁好,然后说,“我现在打到夏威夷的电话打不通……是的。我在打……”
他把梅根的电话号码读了出来,“好的,我就待在电话边上。 ”
一台黑白电视播放着天鹅颈岛上新建的九头蛇反应堆的落成仪式,劳埃德·沪科斯亲热
地拍着埃尔伯托·格里马迪的背。他们向整个报告厅的观众致意,好像获胜的运动员,银色
的五彩碎纸从房顶撒落。“人人都知道争议是什么。”记者报道说,“海滨的首席执行官埃尔
伯托·格里马迪今天宣布天鹅颈-C得到了批准。将有五百万的联邦资金注入到第二个九头
蛇—零反应堆项目,并会创造成千上万个新的工作岗位。有关今年夏天早些时候在三里岛发
生的大批逮捕事件会在加州再次上演的担心并没有成为现实。”
鲁弗斯·思科史密斯感到既沮丧又疲惫,他对着电视机说:“到了积聚的氢气把封闭室
的房顶炸飞了的时候会怎么样呢?到信风把大量放射性物质吹遍加利福尼亚的时候呢?”他
把电视关了,捏了捏鼻梁。我证实过了。我证实过了。你们收买不了我,于是就威胁我。
我随便你们,但是上帝原谅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昧着良心做事了。
电话铃响了。思科史密斯急忙拿起来:“梅根?”
一个生硬的男人的声音:“他们来了。”
“你是谁?”
“他们追踪到你的上一个电话是从奥林匹亚大街 1046号的陶尔伯特旅馆打来的。现在
去机场,搭乘去英国的下一个航班,如果你一定要揭露的话,到那里去做吧。但是快走。”
“我为什么要相信——”
“用逻辑。如果我在说谎,你和你的报告还在英国,非常安全。如果我没在说谎,你已
经死了。”
“我要知道——”
“你最多还有二十分钟。快跑!”
拨号音,不断的嗡嗡声。
14
杰瑞·纳斯鲍姆把办公椅转过来,骑在上面,把胳膊叠放在椅背上,然后把下巴搁在了
胳膊上。“想象这么一副场景吧,我和六个留着“骇人”长发绺的黑怪胎一起,一把手枪顶
得我的嗓子眼发痒。我说的可不是这里深夜时候的哈莱姆区(注:纽约的一个黑人聚居区。),
而是跟该死的诺曼·梅勒吃了十六块钱一块的牛排之后,在该死的光天化日之下,在该死的
格林尼治村的事。我们在那儿,这个黑家伙用两只爪子快速地对我进行搜身,并拿走了我的
钱包。‘这是什么?鳄鱼皮的?’”纳斯鲍姆模仿着理查德·普莱尔的腔调, “‘真他妈差劲,
白鬼!’差劲?那些人渣让我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把我最后一分钱都拿走了——一分不剩。
但是纳斯鲍姆笑到了最后,这个你大可放心。再次回到时代广场的出租车里,我写下了现在
成为经典的名为‘新部落’的社论——假谦虚也没什么意思——而且它在当周就登上了三十
家报刊!拦路贼让我变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所以,路易一路易,如果你请我吃饭,我
就教你如何从厄运的尖牙中找出一小块金子,你觉得怎样?”
路易莎的打字机砰地一声响。“如果拦路贼拿走了你所有的钱——一分不剩——你在从
格林尼治村到时代广场的出租车里都在干什么?卖身换出租车费吗?”
“你——”纳斯鲍姆换了说话的口气,“可真能误解别人的意思。”罗纳德·杰克斯在往
一张照片上滴着蜡。“本周定义。什么人叫保守主义者?”
1975年夏天之前就过时了。“一个被抢劫的自由主义者。 ”
杰克斯像被刺了一下,又去修补他的图片了。路易莎走过办公室,来到道姆·格拉什的
门前。她的老板正在压低嗓门对着电话那头发火。路易莎在门外等着,但是无意中听到了些
事情:“不——不,不,富勒姆先生,事情很明白,告诉我——嘿,我还没说完呢——告诉
我,有什么比白血病更明了的事呢?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我妻子只不过是夹在你和
你三点打高尔夫的时间之间的一项文案而已,不是吗?那就证明给我看。你有妻子吗,富勒
姆先生?你有吗?你有。你能想象你的妻子在医院病房里,头发渐渐掉光,即将死去吗……
什么?你说什么?‘动感情也于事无补?’那就是你能提供的所有帮助吗,富勒姆先生?是
的,伙计,你真说对了,我会找个法律顾问的!”格拉什使劲把电话放下,对着他的吊袋拳
打脚踢,每打一下就喘着气喊一声“富勒姆”,随后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点了一根烟,突
然看到在他的门口犹豫的路易莎。“人生。十级狗屎暴风(注:源于英国电子民谣乐队
Steeleye Span于 1977年创作的专辑《十级暴风》,专辑名的含义为“一团糟”。)。你听说
过这个说法吗?”
“大概的意思。我等会儿再来。”
“不,进来吧,坐下。你现在年轻、健康而且强壮吗,路易莎?”
“是的。”路易莎坐在一些箱子上面,问,“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必须说说你那篇关于海滨公司存在未经证实的隐瞒行为的文章,坦率地讲,那
会让你变得衰老、生病且虚弱。”
15
在布衣纳斯·耶巴斯国际机场,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博士把一本香草色的文件夹放进编
号 909的锁柜,看看四周拥挤的中央大厅,往狭槽里投了硬币,转动钥匙,然后把钥匙放进
一只土黄色的软垫信封,寄给布衣纳斯·耶巴斯市第三街克拉夫大楼第十二楼《小望远镜》
杂志的路易莎·雷。思科史密斯走近邮寄柜台的时候脉搏加快。如果我还没走到那儿他们就
抓住了我,那该怎么办?他的心跳速度急速上升。生意人、推着行李车的一家人和蛇一样歪
歪扭扭的上点年纪的游客都好像一心想要阻挠他的前进。邮箱口隐隐约约般越来越近。现在
离它只有几码了,只有几英寸了。
土黄色的信封被吞掉了,消失了。一路平安。
思科史密斯接下来排队买机票。航班延误的消息像冗长的连祷文一样让他安静下来。他
还是紧张地密切注意是否有迹象表明海滨特工要在这么晚的时候来把他带走。终于,一个卖
票的工作人员冲他挥了挥手。
“我一定要去伦敦。或者,英国任何地方都行。不管什么样的座位,什么样的航空公司。
我用现金付款。”
“不可能,先生。 ”这个工作人员的化妆都掩饰不住她的疲倦,“我能找到的最早的是—
—”她查看了看电传打字机打的一张纸——“伦敦希思罗机场……明天下午,三点一刻起飞,
莱克空中列车公司,在肯尼迪国际机场转机。”
“我得更早点离开,这非常重要。”
“我也相信是这样,先生,但正好遇到了空中交通管制部门的罢工,很多乘客都滞留了。”
思科史密斯心里想即使是海滨公司也不可能安排一次航空业的罢工来扣留他。“那么就
定明天的吧。单程,公务舱,无烟区。在机场有没有过夜的地方?”
“有的,先生,三楼。平安酒店。在那儿您会住得很舒服。请让我看一下您的护照好吗?
然后才能给您办理订票手续。”
16
一轮落日透过彩色玻璃照亮了路易莎房间里的一幅穿着棉绒衣服的海明威像。路易莎一
边咬着一根铅笔,一边埋头看《驾驭太阳:和平时期原子能的二十年》。贾维尔坐在她的写
字台边,在一张纸上做着长除法题目。电唱机上轻声播放着卡洛尔·金(注:(1942-)美国
歌唱家、作曲家和钢琴家。)的慢转唱片《挂毯》。回家的汽车低沉的轰鸣透过窗户飘了进来。
电话铃声响了,但是路易莎没管它。电话答录机噔的一声开始工作,贾维尔仔细看着它。“嗨,
路易莎·雷现在不能来接电话,如果您能留下您的姓名和电话,我会回给您的。”
“我讨厌这种小发明,”打电话的人抱怨道,“小甜姐儿,我是你妈妈。我刚从比提·格
里芬那儿听说你和哈尔分手了——上个月的事儿?我简直呆若木鸡!在你父亲和阿方斯的葬
礼上你都只字未提。这样强忍着不说让我很担心。道吉和我正在为美国癌症协会筹集资金而
举办一场宴会,如果你能离开你那间沉闷的小窝来度周末并住些日子的话,那这对我们会是
像太阳、月亮和星星一样天大的好事情,你说呢,小甜姐儿?亨德森家的三胞胎也会来,他
们是达米安,他是心脏病医生;兰斯,是妇科专家;还有杰西,是……道吉?道吉!杰西·亨
德森,他是干什么的?脑白质切断术主刀医生?哦,真古怪。不管怎么说,乖女儿,比提跟
我说他们三兄弟都没结婚,这可真像和九大行星排成一线一样罕见的事。趁早下手,小甜姐
儿,趁这机会!好了,你接到这个电话马上打给我。给你我所有的爱。”最后她使劲嘬了个
长吻:“么~哇~!”
“她听起来像是《家有仙妻》(注:上世纪六十年代经典电视剧集。)里的那个妈妈。 ”
贾维尔顿了一会儿,问,“‘呆若木鸡’是什么意思?”
路易莎头也没抬,说:“是指当你很惊讶,说不出来话的时候。 ”
“她听上很呆若木鸡,不是吗?”
路易莎还沉浸在她的书里。
“‘小甜姐儿’?”
路易莎冲男孩儿扔去一只拖鞋。
17
在平安酒店的房间里,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博士正在看一捆几乎半个世纪前他的朋友罗
伯特·弗罗比舍写给他的信。思科史密斯能把信都背下来,但是信的材质、沙沙作响的声音
和朋友退色了的笔迹能让他的精神安静下来。即使是房间着了火他也会先把这些信从里面救
出来。七点整,他开始洗刷、换好衬衫,然后把九封读过的信夹在基甸版《圣经》(注:基
督教《圣经》版本之一。)里——他把它放回到床边的柜子里。思科史密斯把没看的信装进
他的夹克口袋里,准备到饭馆去看。
晚餐是一块速烹牛排和几根炸茄条,还有一份没洗干净的蔬菜色拉。这些满足不了思科
史密斯的食欲,反而让他彻底没了胃口。他剩了一半在盘子里,接着一边小口喝着苏打水一
边看弗罗比舍的最后几封信。在罗伯特的字里行间,他看到了自己在布鲁日寻找他漂泊不定
的朋友,他的第一个爱人,说实话,也是我最后一个。
在饭店的电梯里,思科史密斯考虑着他放在路易莎·雷肩上的责任,不知道自己所做是
不是正确。他把门打开,房间的帘子被风吹得向屋内飘了起来。他喊道:“谁在那儿?”
没人。没人知道你在哪里。他的幻觉这几周来一直在捉弄他。睡眠匮乏症。“你瞧,”他
心想,“四十八小时以后你就会回到你那个多雨、安全、狭窄的小岛上的剑桥了。你会有你
的实验室、助手、熟人,而且你还能从那里计划如何对海滨进行猛烈抨击。”
18
比尔·斯莫科监视着鲁弗斯·思科史密斯离开他的酒店房间,五分钟后,他溜了进去。
他坐在浴缸旁,活动活动戴着手套的手。你从来没有接触过让一个人变成行尸走肉的毒品或
宗教。但是你需要一个好头脑。如果没有素养和精湛的技术,你很快会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
电椅上。这个杀手轻轻拍拍自己口袋里的一枚能给他带来好运的克鲁格金币。斯莫科也不喜
欢听从于迷信的说法,但是他不会仅仅为了证明这一点而对护身符不敬。对所爱的人是场悲
剧,跟其他所有人都没有关系,不过是块大肥肉,对我的客户们而言是个要解决的问题。
我仅仅是实现客户意愿的工具。如果不是我,也会由黄页上的下一个人解决问题。谴责雇
佣他的人吧,谴责他的制造者,但是别谴责枪手。比尔·斯莫科听到了门上锁的声音。早
些时候吃下的药片让他感觉非常清醒。思科史密斯一边哼唱着那首《坐飞机离开》,一边拖
着脚步走进卧室,这时这个职业杀手可以确信无疑地感觉到猎物的脉搏比他自己的慢。斯莫
科从门缝里看到他的猎物。思科史密斯砰地躺到床上。杀手把必要的动作过了一遍:三步迈
出去,在侧面开枪,穿过太阳穴,近距离。斯莫科从门口箭步冲过去;思科史密斯喉咙里叫
了一声,想要起来,但是通过消音器的子弹已经穿过这个科学家的头盖骨,射到床垫里去了。
鲁弗斯·思科史密斯的身体向后倒了下去,像是饭后蜷起身子要午睡的样子。
鲜血浸湿了干燥的鸭绒被。
比尔·斯莫科的脑子里充满任务完成的激动。看看我干了什么。
19
周三早上烟熏火燎的,仿佛以前好长一段时间的天气都是这样,以后也是。位于第二大
道和第十六街路口的那家既湿润又凉爽的“雪白餐馆”离路易莎·雷在《小望远镜》的办公
室只有两分钟步行路程,她一边喝着清咖啡,一边看着报纸上有关一个来自亚特兰大,名叫
詹姆斯·卡特的浸礼教徒的文章,他是前海军核工程师,计划竞选民主党的提名人选。第十
六街上蜂拥的车流一寸寸地向前挪着。人行道上是步履匆匆的行人和滑滑板的青年。“今天
早上没吃早饭,路易莎?”炸料厨师巴特问。
“只有新闻。”他的常客回答道。
罗纳德·杰克斯路过门口,向路易莎走过来。“啊,这个位置有人吗?今天早上一口东
西也没吃。雪莉跟我分手了。又分手了。”
“十五分钟之后就要开特写会了。”
“时间有的是。”杰克斯坐下来要了一份双面煎蛋。“第九版,”他对路易莎说,“右下角。
有些东西你应该看看。”
路易莎翻到第九版,然后伸手去拿咖啡。她的手一下僵住了。
科学家在布衣纳斯·耶巴斯国际机场饭店自杀
星期二早上,在布衣纳斯·耶巴斯国际机场平安酒店,著名的英国科学家鲁弗斯·思
科史密斯博士被发现死在自己的房间里,系自杀。思科史密斯博士是前国际原子能委员
会主席,十个月前受雇于蓝筹股上市公司海滨公司,在布衣纳斯·耶巴斯城外天鹅颈岛
上的建设项目中担任顾问。人们知道他一生都在跟需要临床治疗的抑郁症做斗争,在他
死前一周就一直处于不能与外界接触的状态。海滨的发言人李菲女士介绍说:“思科史
密斯博士的最终的辞世对整个国际科学界都是极大的不幸。我们在天鹅颈岛上的海湾村
感到,我们不仅失去了一位深受尊重的同事,也失去了一位非常可亲的朋友。我们对他
的家人和许多朋友表示衷心的慰问。人们会非常想念他。”饭店的女服务员发现了思科
史密斯博士的尸体,只有头部的一处枪伤。尸体正在被运往他的祖国英国的家乡安葬。
年轻人兄弟会的一位验尸官证实,该事件中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情况。
“看来——”杰克斯咧开嘴笑了,“你的世纪大揭露现在泡汤了?”
路易莎感到毛骨悚然,耳膜生疼。
“哎哟,”杰克斯点了一支烟,“你们很熟?”
“他不可能——”路易莎支支吾吾,不知所言,“不会做这种事的。”
杰克斯试着温柔些:“看起来好像他是做过了,路易莎。 ”
“如果你有任务没完成的话,你不会自杀的。”
“如果你的任务让你发狂,有可能。”
“他是被谋杀的,杰克斯。”
杰克斯强忍着不表现出“又来了”的神情:“谁干的?”
“当然是海滨公司。”
“啊。他的老板。当然。动机?”
路易莎强迫自己说话要镇定,没理会杰克斯假装相信的样子:“他写过一份报告,是关
于在天鹅颈-B研发的一种反应堆,叫‘九头蛇’。C建设计划正在等待联邦能源委员会的批
准。如果它被批准,海滨就能够为国内和海外市场提供设计——单单是政府的合同就意味着
每年会有高达几千万源源不断的收入。思科史密斯的角色本来是对这项工程表示认可,但是
他还没有读到过计划书,并发现了设计中的致命缺陷。作为回应,海滨把他的报告藏了起来
还说这份报告根本不存在。”
“后来你这位思科史密斯博士做了什么?”
“他正准备将其公布于众。”路易莎一掌拍在报纸上,“这就是他为真相付出的代价。 ”
杰克斯用一块吐司面包片戳破了颤悠悠鼓着的蛋黄:“你,嗯,知道格拉什会说什么吗?”
“‘铁证’。”路易莎像个在做诊断的医生,她说,“哎,杰克斯,你能跟格拉什说……就
跟他说我得去个地方。”
20
平安酒店的经理正在经历糟透了的一天。“不,你不能看他的房间!专业的地毯清扫人
员已经把所有的现场痕迹全弄干净了。我多说一句,我们还得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给他们!
不管怎样,你又是哪里来的盗尸鬼?记者?捉鬼先生?写小说的?”
“我是——”路易莎·雷突然忍不住哭起来,“他的侄女,梅根·思科史密斯。 ”
一个面无表情的女负责人把哭泣的路易莎抱在怀里。偶尔路过的旁观者都对这位经理表
现出厌恶的神情。经理脸色发白,想要做些弥补:“请到后面来,我来给你拿一——”
“拿杯水!”女负责人厉声说道,把这个男人的手打到一边去。
“温蒂!水!请拿到这儿来,你为什么——”
“看在上帝的分上,去拿把椅子来!”女负责人搀扶着路易莎走进背阴的办公室。
“温蒂!拿把椅子来!马上!”
路易莎的支持者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说出来吧,亲爱的,都说出来,我在倾听。我
叫贾尼斯,来自犹他州的艾斯菲戈门诺。我经历过这样一件事情。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
独自待在家里,正从我女儿的婴儿房里出来下楼,发现我母亲站在中间的楼梯平台上。‘去
看看孩子,贾尼斯。’她说。我告诉妈妈我一分钟之前刚刚看过,她睡得很好。我妈妈的声
音变得冰冷:‘别跟我争,年轻女士,去看看孩子,现在就去!’听起来很疯狂,但是那时候
我才记起来我的母亲前一年的感恩节已经去世了。但是我跑上楼去,发现女儿被百叶窗的一
根绳子缠住了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那前后不过是三十秒钟的事情。你明白了吗?”
路易莎泪眼婆娑地眨眨眼睛。
“你明白了吗,亲爱的?他们去世了,但并没有离开。”
精练的经理拿回来一只鞋盒子:“你舅舅的房间恐怕已经有人住进去了,但女服务员在
一本基甸版《圣经》里面发现了这些信件。信封上面有他的名字。我本来会把它们转交给你
的家人,但是既然你来了……”
他递给她一捆共九个因时代久远而变成褐色的信封,每个都写着“英国剑桥加伊乌斯学
院转交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先生”。有一封信上有刚被茶叶袋弄脏的污迹。所有的信都皱得
厉害,后来又被急匆匆地压平了。
“谢谢你,”路易莎含糊地说了一句,然后又确信地说,“鲁弗斯舅舅非常珍视他的信件,
现在这是他留给我的所有东西了。我不再占用你们更多的时间了。我很抱歉刚才在外面精神
失控。”
经理明显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梅根。”在饭店大厅告别的时候,来自犹他州艾斯菲戈门诺的
贾尼斯安慰着路易莎。
“你才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贾尼斯。”路易莎回答说。她回到停车场那层楼,路过 909
号锁柜的时候离它不过十码。
21
路易莎·雷回到《小望远镜》杂志社的办公室还不到一分钟,道姆·格拉什就冲着新闻
编辑室方向不断大吼:“雷小姐!”杰瑞·纳斯鲍姆和罗纳德·杰克斯从他们的写字台上抬起
头来,看看路易莎,又互相看看,然后说:“哎!”路易莎把弗罗比舍的信放进抽屉,锁上,
然后走进格拉什的办公室。“道姆,抱歉我没能参加会议,我——”
“别用什么妇科病当借口。关上门。”
“我可没有找借口的习惯。”
“你有参加会议的习惯吗?你靠这个赚钱的。”
“我还靠追踪新闻故事赚钱。”
“于是你就赶紧跑去犯罪现场了。你找到警察没发现的铁证了吗?在瓦片上用鲜血写下
的一条信息?‘是埃尔伯托·格里马迪干的’?”
“如果你没有努力发掘它,铁证并不会是什么真正的铁证。这是一个叫道姆·格拉什的
编辑告诉我的。”
格拉什冲她瞪着眼。
“我得到一条线索,道姆。”
“你得到一条线索。”
我打不过你,我糊弄不了你,我只能引起你的好奇心。“我给处理思科史密斯案子的管
区警方打了电话。”
“根本就没什么案子!那是自杀!除非我们谈论的是玛丽莲·梦露,自杀事件不会让杂
志好卖。太压抑了。”
“听我说。如果思科史密斯那天晚些时候打算用子弹打穿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之前还要
买一张机票?”
格拉什张开双臂,意思是非常难以置信自己在进行这样的谈话。“一个仓促的决定。 ”
“那么他为什么会有一份打出来的绝命书——但是他并没有打字机——准备好了就等
着做出一个仓促的决定?”
“我不知道!我不关心!我周四晚上之前就要出版,要跟印刷商争吵,很快还有一次投
递人员的罢工,而且欧吉尔维一直在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开场降神会(注:一种以鬼
神附体者为中心人物,设法与鬼魂通话的集会。),你自己问问思科史密斯吧!思科史密斯是
个科学家。科学家精神都不太稳定。”
“我们困在一间电梯里九十分钟。他一直非常冷静。‘不稳定’根本就不是他的写照。
还有一件事。他对自己开枪——假如说——用的是市场上声音几乎是最小的那种装有消音器
的罗切夫特 34口径手枪。这种枪只能预订。他为什么要特意这么做?”
“那,警察搞错了,我搞错了,除了路易莎·雷,所有人都搞错了。年轻的王牌记者,
她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得出结论说一个世界知名的捣弄数字的人被暗杀了,仅仅是因为他在某
份报告中提出来一些建议,而且所有人都认为不存在那份报告。我说得对吗?”
“一半对。更可能的是警方得到授意炮制出有利于海滨的结论。”
“当然。一家实业公司收买警察。我傻啊。”
“算上他们的子公司,海滨公司是国内第十大公司。只要他们想,他们能买下阿拉斯加。
给我点时间,到周一。”
“不行!你负责这周的评论还有,对了,关于食物的文章特写。”
“如果鲍勃·伍德瓦德告诉你,说他怀疑尼克松总统已经下命令进入他的政治对手的办
公室里进行盗窃,而且自己发布命令的时候还录了音,你会说:‘算了吧,鲍勃,亲爱的,
我需要关于色拉调料的八百字的文章。’”
“你竟敢对我装出一副‘我是个被激怒的女权主义者’的样子。”
“那你也别对我装出一副‘听着,我干这行三十年了’的样子!这楼里有一个杰瑞·纳
斯鲍姆就够糟糕了。”
“你现在正把18号大小的现实硬塞进11号的假设中。很多杰出的新闻记者都因此失败。
很多杰出的人,不管是干什么的。”
“周一!我会拿到一份思科史密斯的报告的。”
“承诺你无法完成的事情可行不通啊。”
“除了跪下来求你,我没什么其他办法。求你了。道姆·格拉什不会仅仅因为新闻报道
在一个早上没给他想要的东西就中断这个有根据的调查。父亲告诉我你几乎是六十年代中期
全世界最有胆魄的记者。”
格拉什转过身去看着第三大道:“胡扯! ”
“他也会胡扯?1964年揭露罗斯·津的竞选基金。你让一个令人恐惧的白人至上主义
者永远退出了政治舞台。父亲说你顽强、固执、不屈不挠。揭露罗斯·津需要胆量、汗水和
时间。我有胆量,并会付出汗水,我想从你这儿得到的只是一点时间。”
“把你老爸也扯进来真是下三烂的手段。”
“新闻报道需要下三烂的手段。”
格拉什丢掉烟屁股又点了一根。“周一,带上思科史密斯的调查报告。还有,一定得是
非常有力的证据,路易莎,要有名字、消息来源和事实。是谁把这份报告藏起来了,又是为
什么,还有天鹅颈-B怎么会让南加利福尼亚变成长岛。还有件事。如果你找到了思科史密
斯被谋杀的证据,我们在付印之前会先报警。我可不想在我的车座下面有炸弹。”
“‘新闻无畏且无偏’。”
“快走吧。”
路易莎坐在桌子边把挽救出来的思科史密斯的信又拿出来,南茜·欧·海根冲她做了一
个鬼脸,意思是说还不错。
在格拉什的办公室,他对他的那只吊袋拳打脚踢。“顽强!”嘭!“固执!”嘭!“不屈不
挠!”这个编辑抓住了个跟自己很像的东西,挖苦着它。
22
在犹太人被驱逐出西班牙之前形成的一种西班牙犹太人的浪漫弥漫在位于斯宾诺莎广
场和第六大道西北角的“失乐”音乐商店。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在打电话,他的肤色相对于
这个日晒强烈的城市显得较为苍白。他重复着: “《云图六重奏》……罗伯特·弗罗斯特……
实际我听说过它,尽管我从来没有把我的脏手放到一张真正的唱片上……弗罗比舍是一个天
才音乐青年,他在刚要冉冉升起的时候却陨落了……让我看看,我有一张从旧山一位专门收
藏珍品的商人那儿得到的一份名单……弗兰克,菲茨罗伊,弗罗比舍……找到了,还有点注
脚呢……只制作了五百张唱片……在荷兰,战前,老天,难怪它这么少见……这个商人有一
盘醋酸纤维材质的唱片,五十年代出品……由一家已经破产了的法国公司出品。《云图六重
奏》一定给所有接受它的人带去了死神之吻……我会尽力的,他在一个月之前还有一张,但
是不敢保证声音质量,而且我必须要提醒你,它可不便宜……这上面的报价是……一百二十
美元……加上我们百分之十的佣金,那就是……是吗?好,我记下你的名字……雷什么?噢,
您姓雷,雷小姐,对不起。通常我们会要收一笔定金,但是您听起来非常诚恳。得过些日子。
好,不客气。”
这个店员潦草地写了张条子,记下要做的事情,然后把唱针拿起来,回到那曲《你为什
么在哭泣,我的美人》开始的地方。他把唱针放在微微泛光的聚乙烯唱片上,然后想象着犹
太放羊娃们在繁星照耀的伊比利亚的山坡上弹着里拉琴(注:古希腊的一种弦乐器。)。
23
路易莎·雷走进她的公寓楼时没看见那辆缓缓驶过,布满尘土的雪佛兰轿车。比尔·斯
莫科一边开着这辆车,一边记下了地址:太平洋伊甸园公寓 108号。
路易莎在过去的一天半时间里把思科史密斯的信反复读了十几遍甚至更多。这些信让她
非常不安。思科史密斯的一个大学时代的朋友,罗伯特·弗罗斯特在 1931年夏天长期逗留
比利时的一家庄园时写下了那一连串信件。让她感到不安的并不是信里如实表现出的一个柔
顺的鲁弗斯·思科史密斯,而是其中提到的那些真实得让人感到困惑的地方和人的形象。那
些形象是那么真实,以至于她只能把它们称作回忆。这位讲究实际的记者女儿会这样解释而
且的确这么做了,那就是这些“回忆”是由他父亲最近去世所引起的一种经过增感处理的幻
觉导致的结果。但是信中的一个细节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罗伯特·弗罗斯特提到了在
他的肩胛骨和锁骨之间的一块彗星形状的胎记。
我才不相信这些废话。我就是不信。我不。
建筑工人正对太平洋伊甸园公寓的大厅进行改建。地板上有不少碎纸片,一个电工正在
用测试棒测试灯的安装情况,周围某个地方的锤子敲打声响个不停。楼管员马尔科姆突然瞥
到了路易莎,喊道:“嘿,路易莎!二十分钟以前,一个不速之客跑到楼上你房间里去了! ”
但是电钻的噪音压过了他的喊话,仿佛正在接市政厅某个人打来的电话谈有关建筑条例的
事。别管怎样,路易莎已经进了电梯。
24
“奇怪吧。”哈尔·布劳迪冷冷地说,被发现的时候正在从路易莎的书架上拿书和唱片,
放进他的健身包里。“嘿,”为了掩饰一点歉疚,他说,“你把头发剪短了。 ”
路易莎并不感到非常奇怪:“不是所有被甩了的女人都这样吗?”
哈尔一下给噎了回去。
路易莎很生自己的气:“噢,拿回东西的日子。 ”
“马上好了。”哈尔擦擦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本华莱士·斯蒂文斯的精选集是你的
还是我的?”
“那是菲比送给我们的圣诞礼物。打电话问菲比。让她决定。要么就把奇数页撕下来,
给我留着偶数页。这像是一场破门而入的抄家。你可以事先打个电话的。”
“我打了。我听到的全是你机器里的录音。如果从来不听的话,就把它给扔了。”
“别傻了,它值很多钱。好了,是什么风把你吹到城市里来了,离开你心爱的现代主义
诗歌?”
“为《星空和棚屋》寻找拍摄地。”
“星空和棚屋不住在布衣纳斯·耶巴斯。”
“星空被西海岸三人组绑架了。在布衣纳斯·耶巴斯海湾大桥上有一场枪战,我们有一
段追逐场面,车流高峰时段大卫和保罗在车顶上奔跑。让交警同意拍这场戏会很麻烦,但是
我们需要用外景拍摄这个场面,不然我们就会彻底丧失文艺道德。”
“嗨。你不能拿走那张《路上的血迹》。”
“这是我的。”
“不再是了。”路易莎没在开玩笑。
出乎意料的是,布劳迪顺从地从他的健身包里把唱片拿了出来。“唉,我听说了你父亲
的事,非常难过。”
路易莎点点头,感到悲伤油然而生,但是她的防御也变得不自然:“是啊。 ”
“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解脱,有点。”
没错,但是只有那些失去亲人的人才真会这么说。路易莎忍住了,没有说那些尖刻的
话。她记得父亲取笑哈尔“电视娃”。我不要哭。“嗯,你过得还好吧?”
“我还不错。你呢?”
“挺好的。”路易莎看着她的旧书架上新腾出的空位。
“工作不错吧?”
“工作挺好。”让我们都脱离苦境。“我想你有一把属于我的钥匙。 ”
哈尔拉上健身包的拉链,在他的口袋里掏着,然后把门钥匙放在了她的手心里。为了强
调这一幕的象征意义,他做这些的时候像是在演戏。路易莎闻到一股陌生的剃须后润肤香水
的味道,幻想着是她今天早上为他喷的。他八周前也还没有那件衬衫。他们在塞戈维亚音乐
会那天一起买了一双牛仔靴。哈尔踩到了一双贾维尔脏兮兮的运动鞋。路易莎看他想要开个
她的新男人的玩笑,但是他只说了句:“那,就这样吧。 ”
握手?拥抱他?“好。”
门关上了。
路易莎挂上门上的锁链,回放着刚才的相遇。她打开淋浴,然后脱衣服。浴室的镜子有
一半躲在一个架子后面,架子上面放着洗发香波、吹风机、一包卫生巾、护肤霜和赠品肥皂。
为了能更清楚地看看肩胛骨和锁骨之间的那块胎记,路易莎一把把这些东西推到一边。她不
再想和哈尔的相遇的事了。总是有巧合发生。但是不可否认,它的形状真像颗彗星。镜子上
蒙了一层雾气。事实是你赖以为生的东西。胎记可以像你选择的任何东西,不仅仅是彗星。
你还对父亲的死感到难过,仅此而已。这个新闻记者走进浴室,但是她的思绪已经走在了
西德海姆庄园的小路上。
25
天鹅颈岛上抗议者的营地位于一块海滩和遍布沼泽的泻湖地带之间的大陆上。泻湖后方
是大面积的柑橘果园,从内陆一直延伸到干旱的小山上。破败的帐篷、喷着彩虹图案的野营
车和活动住房好像太平洋丢弃在这里的不想要的礼物。一张用绳子固定着的横幅上写着:全
世界反对海滨。桥的远处一端坐落着天鹅颈-A,像正午时分海市蜃楼里的乌托邦一样颤动着。
正在学走路的白人小孩皮肤晒成皮革一样的褐色,在缓缓流动的浅滩里玩水;一个蓄着胡须
的传教士正在一个大洗衣盆里洗衣服;一对像蛇一样扭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在山丘的草地上接
吻。
路易莎锁上她的大众车门,穿过低矮的灌木丛来到营地。海鸥在沉闷的热气中滑翔着;
农业机械在远处嗡嗡作响。几个住在那儿的人走过来,但是样子并不友善。“干什么的?”
一个男人问,是个像鹰一样的北美印笫安人。
“我以为这是一处公园。”
“你想错了。这是私人的地方。”
“我是个记者。我希望能采访你们中的几个人。”
“你为谁工作?”
“《小望远镜》杂志。 ”
糟糕的气氛稍微有点缓和。“你难道不该写写芭芭拉·史翠珊最新的鼻子历险记吗?”
这个北美印第安人说,还冷嘲热讽地加了一句,“没有不敬的意思。”
“好吧,抱歉,我不是《国际先驱论坛报》的,但是为什么不给我个机会呢?你们可以
利用一些稍微正面的报道,除非你们真的想通过挥舞标语牌和弹唱一些抗议歌曲就把对岸的
定时原子弹给拆了。没有不敬的意思。”
一个南方人吼了一嗓子:“女士,你废话够多的。”
“采访结束了,”北美印第安人说,“离开这里。 ”
“别担心,米尔顿——”一个上了点年纪,白头发,黄褐色脸色的女人站在她的活动房
车的台阶上,“我来见见这位。”一只贵族杂交犬在主人身边看着她。显然她的话有分量,人
群毫无异议地散开了。
路易莎走向活动房车:“爱与和平的一代?”
“1975年跟 1968年可太不一样了。海滨在我们的组织里有内线。上周当局想要清理出
重要人物所在的这块地方,发生了流血事件。那让警察有借口发动一轮逮捕行动。恐怕偏执
狂是要付出些代价的。进来吧。我叫赫斯特·范·赞特。”
“我一直很期待认识你,博士。”路易莎说。
26
一小时后,路易莎把苹果核喂给赫斯特·范·赞特的那只高贵的狗。范·赞特摆满书架
的办公室整洁的程度如同格拉什办公室混乱的程度一样让人印象深刻。路易莎的主人正在进
行总结陈述:“公司和激进主义分子的斗争是那种发作性睡眠症(注:一种无法控制的阵发
性嗜睡或突然的沉睡。)和记忆力之间的斗争。公司有金钱、权力和影响力。我们唯一的武
器是公众的愤怒情绪。愤怒阻止了亚肯大坝的修建计划,赶走了尼克松,同时也是结束在越
南的丑恶行径的部分原因。但是愤怒不容易制造和掌握。首先,你需要仔细调查;其次,广
泛的意识,只有当它达到临界点的时候,公众的愤怒情绪才会通过爆发而成形。任何阶段都
可能遭到破坏。在这个世界上埃尔伯托·格里马迪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掩盖真相来对抗周密的
调查,例如利用各种委员会,让真相显得枯燥无趣,传送错误信息或是恐吓调查者。他们通
过削弱教育、拥有电视台、付给社论作者们“特邀嘉宾的报酬”或者干脆购买媒体来消除人
们的意识。媒体——不单是《华盛顿邮报》——是民主人士开展内战的地方。”
“那是你把我从米尔顿和他的同伴手里救出来的原因。”
“我想告诉你我们看到的真相,这样的话,关于要支持哪一方,你至少能做出一个有根
据的决定。在小型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注:纽约州东南部举行的摇滚音乐节。)期间写一篇
文章讽刺绿色前线的新沃顿奈特,你就会证实每个共和党人的偏见,从而让真相隐藏得更深。
写关于海鲜中的辐射物指标,制造污染的人制定的‘安全’污染范围,为了竞选捐献而拍卖
的政府政策,还有海滨的私人警察部队,你会一点点地提高公共意识的温度,逼近它的燃烧
点。”
路易莎问:“你认识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吗?”
“我当然认识,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
“我本来觉得你是反对他的……或者不是?”
对路易莎采用的策略,范·赞特点点头:“我是六十年代早期在哥伦比亚特区举行的一
次跟联邦能源委员会有关的智库会议上遇到他的。我非常敬畏他!诺贝尔奖获得者,曼哈顿
计划(注:美国陆军部在 1942年开始实施的一项研制原子弹的秘密计划。)的元老。 ”
“你知不知道任何关于他写的一份报告的情况,谴责‘九头蛇—零’项目,而且要求天
鹅颈-B停止工作?”
“思科史密斯博士?你有完全的把握吗?”
“‘完全的把握’?不。‘绝对的把握’?是的。 ”
范·赞特看起来有些急躁:“我的上帝,如果绿色前线能掌握一份……”她的脸色阴沉
下来,“如果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博士写了一份报告猛烈抨击‘九头蛇—零’,并且威胁要公
布于众,那么,我就不相信他是自杀的了。”
路易莎注意到她们两个都在低声交谈。她问了一个她觉得格拉什同样会问的问题:“相
信海滨仅仅为了避免负面宣传就会暗杀像思科史密斯这样德高望重的人,这不是有点偏执狂
吗?”
范·赞特从软木公告板上取下来一张七十多岁女人的照片:“给你介绍个人。马果·洛
克。”
“前几天我在一张标语牌上看到过她的名字。”
“马果自从海滨买下了天鹅颈岛就成了绿色前线的积极分子。她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允
许我们在这里活动,是海滨方面的眼中钉肉中刺。六周前,她的小屋——离海边两英里远—
—遭到了入室抢劫。马果没钱,只有几小块土地,她不愿意卖掉它们,无论海滨摆出多么诱
惑的条件。唉。歹徒把她打得不省人事,扔下她不管,让她死去,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拿。那
实际上还不是件谋杀案,因为马果还处于昏迷状态。按照警方的说法,那是一次没计划好,
并且导致不幸后果的抢劫事件。”
“对马果来说太不幸了。”
“而对海滨来说真他妈太幸运了。治病的账单把她的家庭压垮了。袭击发生几天以后,
一家叫‘开景’的洛杉矶地产公司站出来向马果的表亲提出要用四倍的市场价格收购沿岸的
这几亩矮灌木丛地皮准备建立一个私人的自然保护区。于是我让绿色前线调查了一下‘开景’
公司。它八周之前刚刚注册,而且你猜公司的捐赠人名单上谁的名字排在最前面?”范·赞
特冲着天鹅颈岛的方向点点头。
路易莎将会认真考虑这所有的事情。“你会收到我的消息的,赫斯特。”
“希望我会。”
27
在埃尔伯托·格里马迪位于天鹅颈岛的办公室里,他、比尔·斯莫科和乔·纳皮尔正在
饶有兴致地听着场外安全情况简报。与跟在他后面的谄谀小人和请愿者相比,他喜欢这两个
人直截了当的做事方式。他喜欢让秘书到接待区,在那里公司的头头、工会的领导还有政府
部门的人都被告知要等待,最好是等上好几个小时。然后秘书说:“比尔、乔、格里马迪先
生现在有空接见你们了。”斯莫科和纳皮尔让格里马迪尽情沉浸在他对自己性格中像 J·埃
德加·胡佛(注:(1895-1972)美国前联邦调查局局长,曾建立指纹档案,对美国公务人员
进行“忠诚”凋查。)一面的愉悦中。他觉得纳皮尔是个坚定而强悍的家伙,在加利福尼亚
三十五年的生活也没有让他在新泽西的童年回忆变得柔和一点;比尔·斯莫科是他的常客,
他为了执行主人的命令,会突破重重险阻,不顾任何道德和法律的约束。
今天的会议参加人员中增加了李菲,纳皮尔叫她来汇报他们未成文的议事日程上的最后
一项:一个本周造访天鹅颈岛的记者,叫路易莎·雷,是否会是个危及安全的危险人物。“那,
菲,”桌子边上的格里马迪调整了一下姿势,问道,“我们对她有什么了解?”
李菲说起话来像从大脑清单里调出东西一样:“《小望远镜》杂志记者——我想大家都知
道这一点了?二十六岁,志向远大,思想解放但不激进。莱斯特·雷的女儿,他是个外国通
信记者,最近刚去世。母亲七年前和他友好地离婚后,又跟一个建筑设计师结了婚,住在布
衣纳斯·耶巴斯的尤因斯维尔住宅区。没有兄弟姐妹。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历史和经济
学,以最优异的学业成绩毕业。开始在《洛杉矶记录报》、《论坛》和《先驱》上有几篇政治
方面的文章。单身,独居,没有欠费记录。
“没意思的人。”纳皮尔评论说。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我们现在讨论她。”斯莫科说。
李菲对格里马迪说:“我们发现她周二启动仪式的时候在研发部门转悠。她声称和思科
史密斯博士约好见面。”
“关于?”
“受《小望远镜》委托写一篇文章,但是我觉得她在找什么东西。”
这位首席执行官看看纳皮尔,后者耸耸肩:“难说,格里马迪先生。如果她在找什么东
西,我们应该假设她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格里马迪喜欢说出显而易见的事:“那份报告。 ”
“新闻记者都有狂想症,”李说,“特别是年轻人,如饥似渴地想要寻找自己的首条轰动
性独家新闻。我猜她可能认为思科史密斯博士的死是……我该怎么说呢?”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露出迷惑的表情。
“格里马迪先生,”斯莫科插话说,“我相信菲顾虑太多了,她想说的是:这个姓雷的女
人可能觉得是我们把思科史密斯博士除掉了。”
“‘除掉了’?上帝啊,真的吗?乔,你怎么想?”
纳皮尔摊开手掌:“可能菲是对的,格里马迪先生。《小望远镜》并不靠立足于坚实的事
实根据而闻名。”
“我们和这份杂志有什么关系吗?”格里马迪问。
纳皮尔摇摇头:“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
“她打过电话,”李继续说,“问问她是否能采访一些我们的人,写一篇关于一位科学家
一天生活的文章。于是我邀请她来饭店参加今晚的宴会,而且许诺周末给她介绍几个人。实
际上——”她扫了一下手表,“我一个小时后就会在那里见她。 ”
“我说可以的,格里马迪先生。 ”纳皮尔说,“我宁愿让她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找独家新闻,
我们可以监视她。”
“很对,乔。很对。评估一下她的威胁有多大。同时消除任何关于可怜的鲁弗斯的病态
的猜疑。”冲周围的人生硬地微笑了一下,“好了,菲,乔,就这样吧,谢谢你们花时间来。
比尔,跟你说说多伦多的一些事。”
就剩下了首席执行官和他的问题解决者。
“我们的朋友,”格里马迪开始说,“劳埃德·沪科斯。他让我挺担心。 ”
比尔·斯莫科考虑了一下,说:“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他正春风得意,好像手里握着一副四张 A的牌。我不喜欢这样。看好他。 ”
比尔·斯莫科点点头。
“还有,你最好想个让路易莎·雷遭遇突发事故的好计划。你在机场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但是思科史密斯是一个有名的外国人,所以我们不想让这个女人发现任何关于谋杀的说法。”
他冲纳皮尔和李的方向摇摇头,说,“那两个人对思科史密斯的事有什么怀疑吗?”
“李什么也没多想。她是个搞公共关系的人,仅此而已。纳皮尔不关心,也发现不了。
格里马迪先生,他视而不见,而且很快就退休了。”
28
艾萨克·萨克斯弓着背坐在天鹅颈饭店酒吧里的凸窗上,看着傍晚奶油般大海中的游艇。
桌子上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啤酒。这位科学家的思绪从鲁弗斯·思科史密斯的死转移到害怕自
己藏起来的思科史密斯的报告副本可能被发现,再到纳皮尔关于要保守秘密的警告。说好了,
萨克斯博士,你的想法是海滨公司的财产。你可不想对格里马迪先生这样的人食言,不是
吗?难听却有效。
萨克斯努力回忆没有这个心结时是什么感觉。他想念自己以前在康涅狄格的实验室,在
那里整个世界只包括数学、能源和原子联级,而且他还是那里的探索者。他和这些政治中的
数量级根本扯不上关系,错误的效忠可能会让你在宾馆客房里脑袋开花。你要粉碎那份报告,
萨克斯,该死的,一页页仔细粉碎。
他的思绪又飘到了氢气积聚室、爆炸、人满为患的医院、第一批死于辐射污染的人。官
方调查。替罪羊。萨克斯攥紧拳头并在一起。迄今为止,他对海滨的背叛还只是思想上的犯
罪,并没有付诸行动。我敢越过那条线吗?饭店的经理引领着一对花匠走进宴会厅。一个女
人在楼下闲逛,搜寻还没到的某个人,然后随意地走进了充满活力的酒吧。萨克斯很欣赏她
精挑细选的仿麂皮套装、细长的身材、素净的珍珠项链。酒吧招待给她倒了一杯白葡萄酒,
说了个笑话,但她只是对此表示感谢,并没笑。她朝他这边转过身,然后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她正是五天前他误以为是梅根·思科史密斯的那个女人:恐惧的心结拉得更紧了,萨克斯一
边转过脸,一边慌忙通过游廊走了出去。
路易莎漫步走到凸窗。桌子上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啤酒,但是看不到它主人的影子,于是
她坐在仍然温暖的座位上。这是房间里最好的位置了。她看着傍晚奶油般大海中的游艇。
29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的目光在烛光照亮的宴会厅里游移。房间里充斥着越来越多的说话
声,但很少有人在听。他的演讲比劳埃德·沪科斯的赢得了更多也更长的笑声,后者现在跟
格里马迪的执行副总裁威廉·威利坐在一起严肃地商议着什么。现在,那两个人那么认真地
在讨论什么?格里马迪又让比尔·斯莫科的脑子记下一件事。环境保护署署长正在跟他讲关
于亨利·基辛格上学时的一个冗长的故事,所以格里马迪开始对想象中的一群听众发表关于
能源主题的演讲。
“权力。我们是怎么理解的?‘能决定另外一个人运气的能力’。你们这些科学家、建
筑业巨头和舆论导向人,我的喷气式飞机在拉瓜迪亚机场起飞,在布衣纳斯·耶巴斯着陆之
前,你们都是无名小卒。你们这些华尔街的大人物、当选官员、法官们,我可能还需要更多
的时间来打败你们,但是你们终将彻底落败。”格里马迪跟环境保护署署长说了几句,让对
方觉得他没有不专心——他的确没有。“但是为什么一些人能够统治其他人,而绝大多数人
像奴才和牲口一样生老病死?答案是三位一体。首先:上帝赋予的超凡魅力。第二:把这些
魅力培育成成熟的修养,因为尽管人性的土壤富含才华,但一万颗种子中只有一颗会开花—
—因为其他缺乏修养。”李菲指引着麻烦的路易莎·雷到一圈人中间,格里马迪的目光扫到
她们,斯拜罗·阿格纽主持着那圈人的谈话。这个记者真人看起来比照片要好看:那就是她
让思科史密斯上了套的原因。他看到了比尔·斯莫科的眼神。 “第三:对于权力的意志。人
们的命运各不相同,究其原因就是这个。什么驱使一些人不断获取权力而他们的大多数同
胞却在失去、误用或躲避它?是上瘾了吗?财富?生存?自然选择?我认为这些都是迷惑
人的外衣和结果,不是根本的原因。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没有什么 “为什么”。这是我们
的本性使然。’‘谁’和‘什么’比‘为什么’更深刻。”环境保护署署长说出关键的一句话,
自己为此笑得浑身发抖。格里马迪在牙齿之间挤出几声轻轻的笑:“非常有趣,汤姆,绝对
笑死人。”
30
路易莎·雷表现得中规中矩,像是个愚蠢的记者,好让李菲相信她构不成威胁。只有那
时候对她的管制才可能更宽松些,才可能找到跟思科史密斯一起的反对者。乔·纳皮尔是保
安部门的负责人,他让路易莎想起了她的父亲——安静、严肃、年龄相仿而且都脱发。在摆
满十道菜的丰盛晚宴上,她看到他有一两次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自己。“还有,菲,你从来都
不觉得在天鹅颈岛上受拘束吗?”
“天鹅颈岛吗?这里是天堂!”这个公关兴致勃勃地说,“去布衣纳斯·耶巴斯也只有一
个小时的路程,海岸往南有洛杉矶,我家在北面的旧金山,这太完美了。商店购物和水电费
补贴、免费医疗、干净的空气、没有犯罪、海景。连男人们,”她压低声音坦承,“都是经过
审查的——实际上我可以看到他们的个人资料——所以你知道在约会对象中不会有任何十
足的讨厌鬼。说到这一点——艾萨克!艾萨克!你现在被征用了。”李菲抓住了艾萨克·萨
克斯的胳膊肘,“你记得前几天偶尔碰到路易莎·雷吧?”
“我是个幸运的被征召的家伙。嗨,路易莎,又见面了。”
路易莎跟他握手的时候感到他有点躁动不安。
“雷小姐来这儿,”李菲说,“是要一篇关于天鹅颈岛文化风俗方面的文章。 ”
“噢?我们是个无趣的部落。我希望你能达到字数要求。”
李菲笑容满面地说:“我相信艾萨克能腾出点时间回答你的任何问题,路易莎。对吧,
艾萨克?”
“我恰恰是无趣的人中最无趣的那个。”
“别信他的,路易莎, ”李菲警告她,“这不过是艾萨克策略的一部分。一旦你的防备意
识下降,他就会发动突然袭击。”
这位所谓的淑女杀手踩着后脚跟晃着,还一边局促地冲着自己的脚指头笑。
31
“艾萨克·萨克斯可悲的缺点,”两个小时后,艾萨克·萨克斯一屁股坐在路易莎对面
的凸窗上,分析说,“是这个。太懦弱,不能成为一个武士,但是又不够懦弱,不会躺下来
像一条好狗一样打滚。”他的嗓音像冰上的斑比鹿一样发抖。桌子上的一瓶葡萄酒快喝完了。
酒吧里没人了。萨克斯记不得上次他喝得这么醉或是像这样感到既紧张又放松是什么时候的
事了。放松,因为他准备好刺破他良心上的这块脓包。让萨克斯感到既好笑又奇怪的是,他
迷上了路易莎·雷,而且他为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相遇觉得非常难过。女人和记者总是模糊
地重影。“让我们换个话题。”萨克斯说,“你的车,你的——”他模仿一种好莱坞影片里军
情五处官员的嗓音,“‘大众车。’它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的甲壳虫车有名字?”
“所有的甲壳虫车的车主都给它们起名字。但是请别跟我说它叫约翰、保罗或是伦戈
(注:甲壳虫乐队三名成员的名字。)。”上帝啊,路易莎·雷,你可真漂亮。
她说:“你会笑我的。 ”
“我不会。”
“你会。”
“我,艾萨克·萨克斯,郑重发誓不会笑。”
“你最好别有一个像卡斯珀这样的中名。它叫加西亚。”
他们两个都强忍着但身体却在抖,终于他们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或许她也喜欢我,
或许她并不是仅仅在做她的工作。
路易莎收住笑,说:“这就是你发誓的价值啊?”
萨克斯做出一个认错的手势,擦了擦眼睛:“我的誓言通常会维持更久些。我不明白为
什么它这么有趣,我的意思是说,加西亚——”他哼了一声,“不是那么有趣的名字。我曾
经与一个女孩约会过,老天,她给她的车起名叫‘老驽马’。”
“我前男友是伯克利分校垮掉的一代的成员,他起的。根据杰瑞·加西亚(注:
(1942-1995)美国音乐人,“感恩而死”乐队的吉他手。)起的,你知道的,‘感恩而死’乐
队的那个。车子的发动机垫圈渗漏了,他就把它丢在我的寝室前,那时候他为了一个啦啦队
长甩了我。有点夸张,但是是真的。”
“然后你没有用喷灯把它烧了?”
“加西亚以前的主人是个爱骗人的多情种,这不是它的错。”
“这家伙一定是疯了。”萨克斯本来没有打算这样说,但是这样说了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路易莎·雷点点头客气地表示感谢。“别管怎么样,加西亚这个名字跟这辆车很配。收
音机总是调不准,开快了就要散架,行李厢锁不上,漏油,但是看起来决没有要报废的样子。”
请她再来,萨克斯想。别傻了,你们又不是一对孩子。
他们看着月光里飞溅的浪花。
说出来。“前几天——”他的声音很低,他感到不舒服,“你在思科史密斯的房间里找一
些东西。”影子好像也竖起了耳朵。“不是吗?”
路易莎看看有没有偷听的人,然后十分小声地说:“我知道思科史密斯博士写过某份报
告。”
“鲁弗斯必须和设计并建造那个东西的团队紧密合作。那就是我。”
“那么你知道他的结论是什么?关于九头蛇反应堆?”
“我们都知道!杰索浦斯、摩西、肯尼……他们都知道。”
“关于一个设计缺陷?”
“是的。”万变不离其宗。
“如果发生事故会有多糟糕?”
“如果思科史密斯博士是对的,那会比‘糟糕’糟糕得多。”
“为什么不干脆关闭天鹅颈-B,等待进一步调查呢?”
“金钱,权力,怀疑,一般就是这些。”
“你同意思科史密斯的结论吗?”
小心。“我同意有许多理论上的风险。',
“是否有压力使你不能说出你的怀疑?”
“每位科学家都有。每位科学家都同意了。除了思科史密斯。”
“是谁,艾萨克?埃尔伯托·格里马迪?这件事还跟上层有关系吗?”
“路易莎,如果一份报告的副本到了你的手上,你对它会怎么处理?”
“尽我所能尽快将之公布于众。”
“你是否意识到……”我不能说。
“意识到上层人物宁愿看到我死也不愿看到九头蛇名誉受损?现在这是我意识到的全
部了。”
“我不能保证任何事情。”上帝,多么软弱啊。“我之所以成为一个科学家是因为……他
就像在浑浊的河流中淘金一样。真理就是金子。我——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新闻记者所在的河流一样浑浊。”
月光洒在水面上。
“去做,”路易莎最后说,“所有你不能做的事情。”
32
一大早,天气晴朗但风很大,路易莎·雷看着打高尔夫的人穿过翠绿的球场,心想如果
昨晚她邀请艾萨克·萨克斯上来的话会发生什么。他按约定会跟她一起吃早饭。
她想是否本应该打电话给贾维尔。你不是他的妈妈,你不是他的监护人,你只不过是
个邻居。她没有被说服,但当她发现这个小男孩正在垃圾滑槽边啜泣时,却不知如何能对他
视而不见,也不能下楼到楼管员那里借来他的钥匙,然后在垃圾桶里翻找他心爱的集邮册。
跟那时候一样,现在她也不知道如何解脱自己。他身边没有任何人,而且十一岁的孩子也不
会耍手段。不管怎样,你身边有其他人吗?
“看起来你好像承受着全世界的重担。”乔·纳皮尔说。
“乔。坐吧。”
“坐坐也无妨。我带来一条坏消息。艾萨克·萨克斯让我表达诚挚的歉意,但是他不
得不爽约了。”
“噢?”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今天早上飞往我们的三里岛建设地——拉拢一帮德国人。西德
尼·杰索浦斯本来作为技术支持人员将随同前往,但是他的父亲得了心脏病,而艾萨克正是
下一个人选。”
“哦,他已经离开了吗?”
“恐怕是的。他在——”纳皮尔看看表,“科罗拉多州的洛基山脉上空。不用想,昨晚
的酒还没醒,正在灌水呢。”
别让你的失望表现出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明天早上。”
“哦。”该死,该死,该死。
“我比艾萨克年长一倍,而且比他丑三倍,但是菲让我带你在这个地方参观一下。她安
排了她觉得你会感兴趣的几个人物采访。”
“乔,你们真是太好了,为我腾出这么多的周末时间。”路易莎说。你知道萨克斯就要
叛变了吗?怎么知道的?除非萨克斯是个探子?我现在搞不懂了。
“我是个孤独的老头子,手头上有太多的时间。”
33
两个小时后,乔·纳皮尔打开控制室的门,用手撑着,说:“之所以研发部被称作‘鸡
舍’是因为有学问会下蛋的人都在那儿。 ”路易莎边笑边在她的笔记本上快速记下来。“你们
给反应堆所在的建筑起什么名字?”
一个嚼口香糖的技工喊道:“‘勇敢者之家’。”
乔的表情表示他觉得很有趣:“那绝对不能写进去。 ”
“乔跟你说我们把保安部叫什么吗?”这个控制人员咧着嘴笑。
路易莎摇摇头。
“‘人猿星球’。”他转向纳皮尔,说,“介绍下你的客人吧,乔。
“卡洛·邦,路易莎·雷。路易莎是个记者,卡洛是主管技师。再待会儿,你会听到很
多他的外号。”
“如果乔愿意把你让给我五分钟,我带你逛逛我的小帝国。”
一个闪着荧光的小房间里到处是控制板和计量器,当邦向路易莎解释这些东西的时候,
纳皮尔观察着她。邦的手下检查着输出数据,对着表盘皱眉,在书写板上打着钩。邦跟她调
情,当路易莎转过身去的时候,看到了纳皮尔的眼神,模仿着大胸脯的样子;纳皮尔严肃地
摇摇头。米莉会冲着你像母鸡一样喋喋不休,他想。请你过去吃饭,把你喂得撑死,然后
就唠唠叨叨地数落你需要被数落的事情。他回忆起路易莎还是一个可爱的六岁小姑娘时的
样子。自从上次在第十区警察局的聚会上见到你,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那个出言不逊
的小姑娘有那么多种职业的选择,有那么多的记者可能抓住了思科史密斯之死的可疑之处,
为什么偏偏是莱斯特 ·雷的女儿呢?为什么偏偏在我即将退休之前呢?是谁想出了这个变
态的玩笑?这个城市?
纳皮尔都快哭出来了。
34
太阳落山的时候,李菲快速熟练地搜查着路易莎·雷的房间。她检查了马桶的蓄水池;
床垫下面有没有夹缝;地毯下面有没有活动板门;迷你酒吧里;壁橱里。原版可能被缩印成
四分之一大小。被李驯服的接待员报告说萨克斯和路易莎谈话到凌晨时分。萨克斯今天早上
被调离了,但他可不是傻瓜,他可能已经为她存了一份。她把电话的送话口拧开,看到了纳
皮尔喜欢的传送器,伪装成电阻一样。她搜查了路易莎的小旅行袋中隐蔽的地方,但是除了
一本《万里任禅游》(注:作者罗伯特·M·波西格,书中记述了作者在七十年代一个夏季,
单独骑机车旅行,将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写下,向他十一岁的儿子倾吐。本书曾被《时代杂志》
选为七十年代十本最有影响力的书之一。)外,没有发现任何打印材料。她翻看着这个记者
桌子上的记事本,但是从路易莎加过密的速记写法中也看不出什么。
李菲想自己是不是在浪费时间。浪费你的时间?麦克森石油公司为这本恩科史密斯的
报告把价码抬高到了十万美元。而且如果十万美元是认真的,他们也会认真考虑付出一百
万。为了败坏整个原子能项目的名声,把它早早地送入坟墓,一百万很划算了。所以继续
找。
电话嗡嗡地响了四下;这时路易莎已经在大厅等电梯了。李确认了没有任何问题后离开
了,从楼梯下去的。十分钟后,她从前台打电话给路易莎:“嗨,路易莎,我是菲。回来很
久了?”
“刚回来,简单冲了个澡。”
“下午收获颇丰吧?”
“的确如此。我已经收集到能写两三篇东西的材料了。”
“好极了。听着,除非你有其他安排,不然我们在高尔夫俱乐部吃晚餐怎么样?天鹅颈
岛的龙虾是全世界最好的。”
“评价可不低啊。”
“我可没在求你相信我的话。”
35
甲壳类动物的碎片堆得很高。路易莎和李菲在盛着柠檬味水的盆里沾沾手指,随后李用
眉毛示意服务员拿走盘子。“我弄得一团糟。”路易莎把餐巾纸掉地上了。“我是班里最邋遢
的人,菲。你真该在瑞士为年轻女士们开设一所捕鱼学校。”
“海滨村的大多数人可不那样看我。有人告诉过你我的外号吗?没有?李先生。”
路易莎不知道她想听到什么样的反应。“给点故事背景可能我会懂。 ”
“我干这份工作的第一个星期,在餐厅,为自己弄杯咖啡。有个工程师走过来,跟我说
他遇到了个机械性质方面的问题,问我能否帮忙。和他一起的人在后面窃笑。我说:‘恐怕
不能。’这个家伙说:‘你肯定能帮忙。’他想让我帮他给螺栓上上油以减轻他螺母上过多的
压力(注:此处暗指性骚扰。)。”
“这个工程师多大了?十三岁?”
“四十,已婚,两个孩子。接着他的伙计们就高声大笑起来。你会怎么办?急中生智地
说些贬损他的话,让他们知道你给惹毛了?扇他,然后被人说成发癔症?再或者,好像喜欢
被侮辱一样偷偷溜出去,什么也不做?这样任何在场的男人都能跟你说那样的狗屎话而不受
惩罚?”
“正式控诉?”
“证明女人在情况变得困难时会求助于男上司?”
“那你做了什么?”
“一月中旬让他调到了我们在堪萨斯的工厂。在荒无人烟的中部。我为他的妻子感到难
过,但是谁让她跟他结婚呢。消息传开,我就有了绰号叫‘李先生’。一个真正的女人不会
那么残忍地对待那个可怜的家伙,不,一个真正的女人会把他的笑话当成一种恭维。”李菲
展平桌布的皱纹,“你在你的工作中撞上过这样讨厌的事吗?”
路易莎想起了纳斯鲍姆和杰克斯,说:“一直有。 ”
“可能我们的女儿们会生活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但是我们,算了吧。我们必须帮助自己,
路易莎。男人不会为我们做这件事的。”
这个记者感觉到了议事日程正在改变。
李菲靠过来,说:“我希望你愿意把我看作你自己在天鹅颈岛的消息灵通人士。 ”
路易莎小心试探着说:“新闻记者需要消息灵通人士,菲,所以我当然会记着。但是我
不得不提醒你,《小望远镜》杂志没有那么多财力支付你可能期待的那种酬金——”
“男人发明了金钱。女人发明了互相帮助。”
一个聪明的人,路易莎想,能看清什么是陷阱,什么是机遇。“我清楚……一个无足轻
重的记者怎么能‘帮助’一个你这种身份的女士呢,菲?”
“不要低估了自己。友好的新闻记者能成为重要的盟友。如果什么时候你想要讨论任何
更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天鹅颈岛上的工程师们每年吃掉多少薯条——”她的声音淹没在餐具
的碰撞声、鸡尾酒会酒吧里的钢琴声和身后的笑声里,“比如说思科史密斯博士收集的关于
九头蛇反应堆的数据,仅仅是举个例子,我保证你会发现我比你想的更愿意合作。”
李菲捻了捻手指,餐后甜点的餐车就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下面,柠檬和甜瓜做的果
汁牛奶冻,卡路里很低,很爽口,在喝咖啡前吃最好。这事你信任我吗?”
转变太突然了,路易莎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刚才所听到的。“我相信你说的。”
“很高兴我们彼此理解。”
路易莎想:新闻业中允许多大程度的虚假成分?她记得一天下午在医院的花园里,父
亲给出的回答:我是否曾经为了得到我的新闻而撒谎?如果能让我距离真相更进一英寸,
每天早饭之前就能撒十英里高的弥天大谎。
36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路易莎的梦境,让她回到了洒满月光的屋子。她抓过台灯、收音机
闹钟,最后才抓到电话听筒。有一阵儿,她记不得自己是谁,在什么样的床上。“路易莎?”
黑色深渊里传来的声音让她记起来了。
“是,路易莎·雷。”
“路易莎,是我,艾萨克,艾萨克·萨克斯,长途电话。”
“艾萨克!你在哪里?现在几点了?为什么——”
“嘘,嘘,对不起,吵醒你了,对不起,我昨天凌晨才离开。听着,我在费城。现在是
东部时间七点半,加利福尼亚很快就要天亮了。你还在听吗,路易莎?电话没断吧?”
他很害怕。“是的,艾萨克,我在听。 ”
“我离开天鹅颈岛之前,让加西亚带了一份礼物给你,没什么,不过是个随便玩玩的东
西。”他竭力让他的话听起来随意些,“明白吗?”
上帝啊,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路易莎?加西亚有件礼物给你。”
路易莎大脑中更警觉的部分奋力站了出来。艾萨克 ·萨克斯把一份思科史密斯的报告
放在你的大众车里了。你提到行李厢锁不上。他觉得我们现在正被窃听。“你真是太好了,
艾萨克。希望它没有花掉你很多钱。”
“物有所值。很抱歉打扰你的美梦了。”
“祝你坐飞机一路平安,很快能再见了。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我很愿意。好了,要去赶飞机了。”
“一路平安。”路易莎挂上了电话。
等一下再离开,像有条不紊的样子?或者马上离开天鹅颈岛?
37
对面四百多米的科学村。乔·纳皮尔的窗户上呈现出破晓前夜空的景色。一台电子监视
设备的控制台占据了半个房间。扬声器里传来挂断的电话里的低沉响声。纳皮尔向后倒着噪
音很大的盘式录音机中的带子。“我离开天鹅颈岛之前,让加西亚带了一份礼物给你,没什
么,不过是个随便玩玩的东西……明白吗?”
加西亚?加西亚?
纳皮尔冲着他的冷咖啡愁眉苦脸,打开了一份写着“LR#2”的文件夹。同事、朋友、联
系人……目录里没有什么加西亚。最好提醒比尔 ·斯莫科在我找机会跟路易莎谈谈之前别
接近她。他将打火机里的火焰打了出来。找到比尔·斯莫科都很难,别说提醒他了。纳皮
尔把带苦味的烟吸进肺里。他的电话响了,是比尔·斯莫科:“那么,这个该死的加西亚是
谁?”
“不知道,档案中什么也没说。听着,我不想让你——”
“你他妈的工作就是搞清楚,纳皮尔。”
好啊,现在你这样跟我说话了?“嘿!你小心——”
“你自己小心。”比尔·斯莫科把电话挂了。
坏了,坏了,有大麻烦了。乔一把抓起他的夹克衫,掐灭香烟,离开了他的房间,向对
面路易莎住的饭店大步走去。五分钟的路程。他想起比尔·斯莫科威胁的语气,于是突然加
速跑了起来。
38
路易莎把她的东西塞进小旅行包里时有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罗伯特·弗罗斯特在另一
家饭店白吃白喝后逃走了。她沿着楼梯下楼到空荡荡的大厅。踩在地毯上像踩在雪上一样没
有任何声音。里面的办公室里,一台收音机里传出甜蜜而琐碎的小声交谈。路易莎轻手轻脚
走向大门,希望能不用解释什么就离开。门被锁上了,外面的人进不来但里面的人能出去,
路易莎很快就大步走过饭店的草坪来到停车场。黎明前吹拂的海风诉说着含糊不清的承诺。
内陆的夜空变成了暗玫瑰红色。没人在附近,但走近自己的车时,路易莎克制着自己不要突
然跑起来。保持镇定,而且你可以说为了看日出而开车沿着海角走。
行李厢第一眼看上去是空的,但是毯子盖着一堆凸起的东西。在挡板下面路易莎发现了
用黑色塑料垃圾袋包着的一包东西。她取出一个香草色的文件夹。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见
封面上写着:九头蛇—零反应堆——一个操作评估模式 ——项目负责人鲁弗斯·思科史密
斯博士——根据 1971年的军事和工业反间谍法案,非法持有是一种违反联邦法律的犯罪行
为。
大约五百页的表格、流程图、计算和证据。得意的感觉顿时汹涌澎湃。稳住,这只不过
是刚刚开始。
路易莎看到不远处有东西在移动。一个男人。路易莎躲到加西亚后面。“嘿!路易莎!
等等!”乔·纳皮尔!好像做梦一样,梦到的都是钥匙、锁和门,路易莎把香草色的文件夹
装进黑色垃圾袋,藏在副驾驶座位下面——纳皮尔开始跑了,他手电筒的灯光扫亮了行将退
去的夜色。发动机发出一声慵懒的狮子般的怒吼——这辆大众倒车速度太快了。砰的一声,
乔·纳皮尔给撞到后面,叫了起来。路易莎看到他像个滑稽剧演员一样单脚跳着。
她没停下来道歉。
39
比尔·斯莫科那辆满是尘土的黑色雪佛兰在天鹅颈岛大桥的岛屿检查点刹车停下。海峡
对面的大陆上点缀着几缕灯光。警卫认出了这辆车,在驾驶座旁的窗户边等着。“早上好,
先生!”
“看起来是不错。里克特,对吧?”
“是的,斯莫科先生。”
“我猜乔·纳皮尔刚打电话给你,命令你们不要让一辆橙色的大众车通过检查点。”
“没错,斯莫科先生。”
“我来这里是要取消这个命令,这是格里马迪先生本人的命令。你要升起挡杆让大众车
过去,我跟着它。你现在要打电话给你在那头检查点的兄弟,告诉他看到我的车之前,不要
让任何东西通过。纳皮尔来这里的时候,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你告诉他埃尔伯托·格里马迪
说:‘回去睡觉。’明白了吗,里克特?”
“明白了,斯莫科先生。”
“你今年春天结的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您记性真好,先生。”
“我的确是。想开始建立一个家庭了?”
“我妻子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斯莫科先生。”
“给你个建议,里克特,关于如何在保安这一行获得成功。你想听这条建议吗,孩子?”
“我想,先生。”
“最笨的狗也能坐着看守。要动脑筋的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转过头去。我说的你懂吗,里
克特?”
“您的意思我全懂,斯莫科先生。”
“那么你年轻的家庭的未来就安全了。”
斯莫科的车沿着检查点的房子往后退,然后一下子沉了下去。一分钟后,一辆快喘不过
气的大众车绕过海角突然转向。路易莎停下车,摇下车窗,里克特出现了,随后斯莫科听到
“家里有急事”。里克特跟她道了声一路平安,然后升起挡杆。
比尔·斯莫科把车挂到一挡,二挡。这辆雪佛兰开上桥的时候,路面发出的声音开始变
化。三挡,四挡,踩下踏板。甲壳虫车的破旧的尾灯越来越大,五十码,三十码,十……斯
莫科还没开车灯。他突然转向开到一条通畅的反向车道上,调到五挡,然后跟她并排着开。
斯莫科笑了。她以为我是乔 ·纳皮尔。他突然猛地转动方向盘,甲壳虫夹在他的车和桥栏杆
之间,金属发出刺耳的尖叫,直到桥栏杆脱离了水泥,甲壳虫车摇晃着冲了出去。
斯莫科使劲踩下刹车。他从车里出来,外面空气凉爽,他闻到了灼热的橡胶味。向下六
七十英尺,一辆大众的前挡板消失在空旷的大海里。即使她的背没断,三分钟内也会淹死
的。比尔·斯莫科检查着他的车身上的伤痕,感到挺泄气。他觉得,无名无姓,无法辨认的
谋杀缺少人与人接触的刺激。
美国的太阳开始显露出全形,宣示着新的黎明的到来。
写的不错哦,已点赞,欢迎回访支持。《我在南方,最忆故乡》
构思极其巧妙,立意极为深刻的一部作品。可惜中文译版质量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