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韩少功的《生气》所想到的
若干年前,韩少功来悉尼,我俩相处两天,谈得算投机。分手后,每每想到他,脑中老出现个形象,很固定:他坐沙发上,身前倾,肘抵膝盖,手捏下巴,目光停于前方的空无。这形象,像雕塑,称之为《凝思》很确切;这形象,还老让我觉得,他是在下棋,在思考,在用脑。
中国作家,就写作技巧而言,韩少功是数得上的。他是个难得的写作上难被找到错误的作家。文字语言的精准运用,人物形象的生动塑造,布局的精致合理,出跳的细节、细节的内涵以及与人物与全文用心的浑然一体,他都精思纤密、谋划得滴水不漏。这,主要归功于无时不刻的思考。他走一步想五步的“下棋”习惯,造就了他严谨的、有章有法的思维能力。任何一个细小的、不管文字细节还是形象上的悖义,逻辑上的不通,不妥,情理上的不合理,不统一,都难在他自我审视的目光中通过。当大多作家踌躇满志、心满意足、轰轰烈烈地干着粗枝大叶、东凑西拼、胡编乱造、牛头不对马嘴的哄骗天下人的行径时,他严于律己,一丝不苟。可以说:他是个落笔每句话都清楚知道这话在通篇在局部将会起到怎样作用、清楚知道这话与自己目的用心间距离的作家。非常难得。
我曾在一篇评论中这么说到他:
“……这个表面看来有点随和有点柔顺的作家骨子里有的恰是极其的湖南执拗,他始终在和社会生气较劲,严格地说,在和文坛生气较劲。当其他作家都在耍聪明,玩心眼,抄近路,走捷径,端着放大镜寻找吓唬中国文学公民的方式方法、寻找快速抵达成功彼岸的缝隙时,他拒绝同流合污,拒绝轻薄,拒绝急功近利,拒绝捷径裂缝的诱惑……然而,这位骨子里高傲倔强、始终都在和中国社会中国文学生气较劲对着干的湖南汉子,竖立自己的正气文气才气傲气的同时,也为自己竖起了一道围墙。他过于端庄过于理性了,少了点灵,少了点巧,少了点随意……”
如果说,大多作家需要多些端庄多些稳重,那么,韩少功则需多些活泼,多些轻松,甚至多些轻浮、轻佻;如果说,大多作家需要多些严肃多些认真,那么,韩少功则需多些不正不经、多些嬉皮笑脸、油腔滑调;如果说,大多作家需要尽可能地修补漏洞,完善完美自己的作品,那么,韩少功则需要尽可能地不完美,尽可能地制造不完整的美;如果说,大多作家需要多些规矩、方圆以为约束,那么,韩少功需要的,则是多些“出轨”,多些率性,多些纵心而欲。
缺什么补什么,我们常这么说。当然,“补”是有讲究的。
当一个作家的理性思维已成熟到了爆满、超额的程度,他需要的是天真,需要的是稚嫩,需要的是激情、冲动,需要的是简单、傻气。一个成熟作家,在已有足够充分的理性为底蕴的基础上,能够丛生天真、稚嫩、激情、冲动、简单、傻气,那是真正的灵气、才气、大气!是大才,是上天的大手笔!
近日偶读韩少功新作《生气》。耳目一新,很可爱。少功兄开始生气了,替他笔下的人物生气。内敛、工整的少功兄一外露、一轻薄、一生气,文章就精彩好看了。《生气》的语言生动至极,非常的口语化、生活化、市民化、非常富有当今气息:当今的社会气息、人的气息,非常之“绝”;其语言运用灵活,顺当,既变化多端,又顿挫抑扬、圆润流畅,收放自如,没半点格愣,极其之“溜”。
《生气》写的是两个人的“对话”,一说一答。这“答”其实不是答,是“想”,是“独白",是“话外音”,是人物没说出口的话,是双方不宜告人的真实思想情感。人的思想、情感有内外之分、真假之分,《生气》的好处是,采用最简单的心理活动方式,直接进入人物内心,让心灵进行不遮不掩、伪装全无的展示。
这方法,我们可称为“意识流”。过去我们说,在中国,王蒙的意识流无人赶超,绝对一流,今天看,韩少功毫不逊色,俩人可谓并驾齐驱,平分秋色。
《生气》中,我们看到了人的攀比心,嫉妒心,虚荣心,猜疑心,显摆炫耀心,易受伤害的心,抬高自己压倒别人的心,冤枉诬蔑侮辱人的歹毒心,看到了人的小气、怨气、怒气,人的紧张、狭隘,人的自卑与自尊,人的自欺欺人,人的过于敏感、过于自我,看到了人的复杂性。这复杂性,是这两人的,又远不是这两人的,是人性的一种抽象提取。
韩少功算是搜肠刮肚了,搜小说人物的肠,刮小说人物的肚。
这篇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异常集中地在一个极短的篇幅中,对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了形象生动淋漓尽致的展示,尽管这一内心世界只是人物整体世界中的一个面、一个相对丑陋的局部。然而,因为集中,因为采用了省却多余、直接插入的意识流形式,表现非常充分。
不管什么形式的文章,归根到底,都是作者有预谋的操作,为的都是达到作者想达到的目的。
很多作品,为达目的,写想写的,绕许多弯子,做许多铺垫;这些弯子、铺垫中的许多,往往以为必需,实则多余、没有更好。所谓的现代派手法,其中一个重要原则,就是在与素材、与作者个人特性配合恰当的前提下,不拘一格、干净利落、舍去一切附赘悬疣,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达到预期目的。
这点,《生气》做到了,做得很不错。它直截了当地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用简约、合理的形式,让人物隐蔽的心灵世界在无需防范、无需拘束的情况下,进行了自如通透、活灵活现的表演,从而,给了读者一个透视人物真实世界的机会。
毫无疑问,这篇写人物心理的小说,也借机对形形色色社会现状进行了囊括性的企图一网打尽的大揭示,并且,它还承担起了指责、批评、讽刺、挖苦、打击、帮助的重职。一篇人物心理和社会现象融为一体的小说。社会现象一定程度地造就了人的心理。人的心理除了先天性格的决定因素,还由外在环境影响所成。
如果对此小说进行当下流行的中心思想式的拔高概括的话,那么可以说,《生气》写出的是今天这个急剧变幻浮躁不已的社会中人们的浮躁心理。――这么说,也不为过。
《生气》是韩少功的新动向,其中出现了他的创作走向更高境界所必需的新元素,例如活力,例如轻快,例如随意。
但是,尽管如此,端庄、严谨的韩少功,还是对自己过于苛求,看管得过于紧了。这篇自由自在的小说,如同刺猬身上的刺般,指伸触及了那么多方向,那么多面,却还是没有触及情,没有触及性,没有触及男女间的事。男女间的事,无论如何也是天大头等大事。作家眼中,这“大”就该更“大”。如果说,他人需要少谈些女人少谈些性,那么,韩少功则需多谈些女人,多谈些性。他捏着下巴、目光停在空无中的大量时光,即使不能停止对于深刻、深邃、深远问题的终极思考,至少可以减少些,将空出的时间让给情感的体味、男女关系的捉摸。“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韩少功手捏下巴沉思的形象中,若能再多加些柔情、温情,丰富一下自己的表情,那么,他那“雕像”无疑将更可爱、更迷人,更散发诱惑。
(刊于《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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