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连累了一户农民

  

  江龙回答:“我们是从东边逃过来的,要到西边去。”

  老农摇着头:“你们小夫妻呀,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西边在打仗呢,你们过去是送死啊。”

  江龙停下脚步,站在田边和老农搭话:“大伯,我们也是没办法也,有亲戚在汉口,想逃过去投亲呢。”

  老农卸下牛身上的辕,将绳子盘在牛头上,一拍牛儿:“自己啃草去吧。”牛儿果然自己悠然自得地去田边吃草去了。

  老农不再理他们,自个儿又卸下犁往田边背,也许是他太瘦太老,干活也不利索了。江龙绾起裤脚脱了鞋去帮忙:“大伯,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干这么重的活,你儿子呢?”

  “死啦——”老农大声回答,帮着把犁扶上江龙的肩膀,拄着鞭子,跟着江龙往田垅走,“我们家死的死,逃的逃,家里只剩下我这个老不死的了,这不,刚收了麦子就让鬼子给抢走了,再不种稻子,冬天吃什么?作孽哦……”

  江龙就说,想到他家买点吃的。农民说:“没什么好吃的了,我吃什么你们吃什么吧。”

  一问才知道,村子里只剩下老弱妇孺了,跟着老农回家去,果然不出所料,根本没看到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到了老农家,恽大姐帮着煮饭,老农和江龙坐在竹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烟,老农显然是那种不太爱说话的人,江龙递上烟叶,老农就搓成碎片装进烟袋锅子里闷着头只顾抽。

  抽了三袋烟,老农才闷气闷声地说:“逃光也好,逃光了,日本人就找不到粮食了,吃着中国人的粮食打中国人,作孽哦……”

  晚饭实际上只是玉米加野菜,并没有多少,看江龙吃得狼吞虎咽的,恽大姐把碗里的玉米菜糊糊全倒进他的碗里说吃不下。

  吃完饭,恽大姐默默地洗碗,江龙听老农说,日本人把粮食抢走,给了一把军票,实际上,那东西除了可以买日本人的东西,一点用也没有,日本人有什么东西卖?谁还敢去老虎嘴上拔毛?这个乡下老农说,只能用来擦屁股。

  恽大姐给老农几个铜板作为食宿费用,老农叹着气,宝贝一样包起来揣在怀里,起身把西偏房门打开让他们住。江龙倒头要睡,恽大姐端来热水要给他洗脚,江龙心想:有了女人到底不一样,任女人给他洗干净自顾睡了。

  半夜里,江龙听见村里有狗叫的声音,推醒恽大姐:“快逃,日本鬼子来了!”一溜下床,三下两下,穿上衣服背上芦苇把子拉门跑到院子里。

  夜里很黑,但江龙进村的时候就注意到,老农家的墙头很矮,而且有个大豁口,悄悄掩上门,拉着恽大姐从豁口出去,就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直奔老农家跑来,还有汉人说话声:“他妈的,快点,别让游击队跑了!”

  江龙拉着恽大姐一溜小跑出了村,只听村中人喊狗叫,还有汉奸特务队的叫骂声,不大会,就见一片火光升腾起来,那帮狗杂碎把老农家给点着了!

  江龙愣愣地望着那个方向:“咱们给老农惹祸了……”

  恽大姐一拉他:“啥子嘛?”

  江龙心里十分难受,也没在意恽大姐说的是什么,走了很长一段路,发出红光的村庄渐渐远去。

  一路上江龙都缄默无语,恽大姐知道他心里堵得慌,便逗他说话,用肩膀撞了江龙:“喛,你知道我刚才说的是什么?”

  “啊?”江龙茫然地看看身边的女人。

  “啥子嘛!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啥——子嘛?”江龙重复了一句,摇摇头,“不知道。”

  女人在黑暗中轻声笑,“是我们川北那地方的方言,意思是……让你快走。”

  “唔……”

  女人见江龙根本不分辨她说的对不对,气恼地:“我和你说话呢,你就这样应付我?”拖住江龙的手臂拉扯着不让走,有些撒娇的意思。

  江龙就是个毛驴脾气,呛着不好办,你要跟他撒娇闹个小脾气,他只能乖乖妥协,一路上,女人算是摸透了这个粗犷大汉的脾气。

  果然,江龙没了脾气,嘴里一连声应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听你的。”走了半天,出了一身汗,露水把裤腿全打湿了,紧紧捂在身上,又热又闷,十分难受。黑夜走路也不知到哪里了,只感觉远远近近的全是山。便说道:“现在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找个地方歇歇。”

  恽大姐早累得抬不起腿来,只是心想着跟男人软磨硬泡的软招,不知不觉便走了这么远的路,听江龙一说歇息,一把拖住江龙的胳膊:“天杀的,你想把我累死啊!”

  江龙头一次听见这么亲切的词从恽大姐嘴里蹦出来,嘿嘿笑了:“你累了,我背你走!”俯下身子,把恽大姐背在身上,觉得地势渐高,幸好山上没什么树木,借助着微弱的天光,隐约可见爬上的是一座很小的山包。

  恽大姐惦记着江龙腿上的伤,趴在背上小声问:“腿还疼吗?”

  她这么一说,江龙还真感觉有些刺痒痒的,便说:“有点痒。”

  恽大姐说:“痒就好,长肉呢。”

  在老农家看过,缝合处除了有些血迹渗出来,凫水出来后纱布被水泡透,上岸后江龙干脆也没再包扎,伤口是个圆形小洞,创面并不大。

  上了山头上,江龙看到块大石头,把女人放在上面。石头还算平坦,江龙靠在石壁上,从小包袱里拿烟叶,女人知道他的心思,帮着他卷成个筒子送到江龙嘴边,看着他打着火镰点烟,偎在他身边柔声细气说:“江龙,有个地方就像画上一样好,不打仗也不杀人,不愁吃穿,你愿意去不?”

  江龙呸吐口唾沫,“球!哪会有这样的地方?”

  大约,从码头工友老许那学来的这个“球”字最能表达江龙心情,他从不奢望能有这种地方,只希望每天饿了吃饱,困了有床,不再到处逃命就知足了,当然能有个老婆搂着,他更加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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