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沃贡·杰尔兹长得并不讨人喜欢,即使是对其他沃贡人来说也是这样。他那醒目的半球形鼻子翘得老高,远远超过了他那很小一块像猪仔一样的前额。他之所以成为今天这副模样,完全是因为几十亿年以前,沃贞人第一次缓慢地爬上沃贡星球的原始海洋,喘着气,在这颗星球未开垦的蛮荒海滩上慢慢站立起来……就在那个早晨,年轻而明亮的沃贡太阳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但似乎进化的力量就在此时此地抛弃了他们,这些力量厌恶地扭头而去,把他们作为丑陋和不幸的错误一笔勾销。从此他们就再也没有进化过:他们本来不该生存下来。

  这样的事实在某种程度上却恰好激发了这些生物倔强的意志。进化?他们对自己说,谁需要这玩意儿?自然拒绝赋予他们的东西,他们反而通过更短的时间做到了——他们已经可以通过外科手术修补所有解剖学上的不合理结构。

  同时,沃贡星球上自然的力量也开始加班工作,以弥补早期犯下的大错。它们创造出了泛着宝石光泽的螃蟹,沃贡人可以用铁锥砸碎蟹壳,得到食物:高耸挺拔的树木,修长而艳丽,沃贡人可以砍来烧熟蟹肉;还有优雅的像瞪羚—样的生物,有着丝绸般的皮毛和水汪汪的眼睛,沃贡人可以捉来当椅子——因为它们的脊背很容易突然折断,所以不能用作交通工具,但沃贡人还是可以坐在上面的。

  就这样,沃贡星球打发掉了那些不愉快的千万年,直到突然有一天沃贡人发现了星际航行的原理。于是,在短短几个沃贡年的时间内,沃贡人就移民到了大布兰特斯星团,银河系的政治中心,直到今天早已搭建起了银河系行政部门强有力的中枢骨架。他们试图获得学问,试图获得优雅的风格,但实际上,在大部分方面,现代沃贡人和他们的原始祖先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每年,他们都会从自己的母亲星球进口27000只泛着宝石光泽的螃蟹,在一个烂醉的狂欢之夜用铁锥砸碎它们。

  因为他的粗鄙,沃贡·杰尔兹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典型的沃贡人。另外,他讨厌星际漫游者。

  在沃贡·杰尔兹的旗舰上,一间黑暗的房间内,一根火柴燃了起来。这根火柴的主人并不是一个沃贡人,但他知道他们的一切,而且现在感到很紧张。他的名字叫做福特·普里弗克特。

  福特·普里弗克特暗暗地感谢了丹特拉斯人一声。丹特拉斯人是一个很难驾驭的种族,喜好美食,野蛮但又可爱,最近被沃贡人雇用,成为他们远航舰队上的厨师。他们得到了谅解,可以保持自己独立的本色。

  这样的合约很适合丹特拉斯人,因为他们喜欢沃贡人的钱,这是宇宙中最硬通的货币之一,但厌恶沃贡人本身。他们惟一喜欢见到的沃贡人就是一个郁闷中的沃贡人。

  正是由于获得了这条小小的信息,才使得福特·普里弗克特此刻还没有变成一团氢气、臭氧和一氧化碳的混合物。

  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呻吟。借着火柴的光线,他看见一团沉沉的黑影正轻轻地在地板上移动。于是他赶紧抖灭火柴,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件东西。他撕开这东西,晃动着,然后蹲下身来。黑影继续移动着。

  福特·普里弗克特说:“我带了一些花生来。”

  阿瑟·邓特移动着,又发出一声呻吟,同时语无伦次地咕哝着什么。

  “哎,来点儿吧。”福特劝说道,又晃了晃手中的花生,“如果你此前从没有经历过传送光束,那么你可能会失去一些盐和蛋白质。你喝下去的啤酒会稍微有点儿帮助的。”

  “喂……呵……”阿瑟·邓特开口了。他睁开眼睛,“这里很暗呀。”他说。

  “是的,”福特·普里弗克特说,“这里很暗。”

  “没有光,”阿瑟·邓特说,“黑暗,没有光。”

  人类有一个习惯是福特·普里弗克特始终感到难以理解的,那就是不断重复一个非常非常明显的事实,比如说“今天天气不错”,或者“你真高啊”,或者“噢,亲爱的,你看上去就像掉进了30英尺深的井里,一切都还好吧”……起初,福特本以为找到了一种理论来解释这种奇怪的行为:如果人类不坚持锻炼嘴唇的话,他想,他们的嘴也许会失灵。不过,在经过几个月的思考和观察之后,他放弃了这种理论,而转向了新的一种:如果他们不坚持锻炼嘴唇的话,他想,他们的大脑就会开始工作。一段时间后,他又放弃了这种理论。他想通了,不管怎样自己还是很喜欢人类的。但同时,人类毫不知晓的事情太多了,他一直为此感到近乎绝望的担忧。

  “是的,”他附和阿瑟道,“没有光。”他帮助阿瑟吃了一些花生。“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如果我问你我们这是在什么鬼地方,”阿瑟虚弱地说,“我会后悔吗?”

  福特站起身来。“我们现在很安全。”他说。

  “喔,那真是太好了。”阿瑟说。

  “我们是在一间小厨房里,”福特说,“在沃贡建筑施工舰队的一艘飞船上。”

  “哦,”阿瑟说,“显然这是‘安全’这个词儿的一种奇怪的新用法,我以前可没有意识到。”

  福特再次划燃了一根火柴,以便找到灯的开关。巨大而怪异的阴影又开始隐约晃动起来。阿瑟在一旁担忧地抱着胳膊。可怕的阴影看起来像要扑向他,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全都不分青红皂白地钻进他的肺里,低沉而恼人的嗡嗡声使他完全集中不起精神。

  “我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他问,微微地颤抖着。

  “我们搭了一部电梯。”福特回答说。

  “什么?”阿瑟说。“难道你是要告诉我,我们刚才伸出我们的大拇指,而一个长着虫眼睛的绿色怪物则探出头来,对我们说‘嗨,伙计,跳上来吧,我可以带你们去看旋转木马’?”

  “嗯,怎么说呢,”福特说,“你所谓的‘大拇指’实际上是一套亚以太信号收发设备,而‘旋转木马’则是6光年以外的巴纳德星。不过,从某种角度来看,你说的差不多也算对吧。”

  “还有长着虫眼睛的怪物呢?”

  “没错,是绿色的。”

  “好吧,”阿瑟说,“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你不能。”福特·普里弗克特说,同时找到了灯的开关。

  “闭上眼睛……”他说着打开灯。

  接下来的事甚至让福特也感到吃惊。

  “天啊,”阿瑟说,“这真的是一架飞碟的内部吗?”

  沃贡·杰尔兹绿色的身影出现在飞船的控制桥上。在毁灭了有人居住的星球之后,他通常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暴躁。这个时候,他总是希望有什么人跑到他跟前来,指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然后他就可以一枪崩了这家伙,这样他会感觉好点儿。他重重地一屁股硒进他的座椅,很希望这玩意儿会坏掉,这样就给他提供了一个大发雷霆的借口,只可惜座椅只是诉苦似的发出吱吱声。

  “滚开!”他冲着一个恰好在此时进到控制桥的年轻沃贡侍卫吼道。这个侍卫顷刻间就消失了,倒像是得到了赦免一样,他很高兴接下来汇报他们刚刚接收到的报告的人不再是自己了。这份报告是一份官方文件,通知说一种新型飞船已经在达蒙葛兰上的一个政府研究基地向外界进行了展示,这一成果使得所有的超空间快速通道变得不再需要了。

  又有一扇门被推开了,不过这次沃贡舰长没有吼叫,因为这扇门足通向丹特拉斯人为他准备午餐的厨房间的。一顿美味的午餐在这个时候也许是最受欢迎的了。

  一个浑身长满毛的庞大生物从门里走出来,托着他的午餐盘。这家伙笑起来活像个疯子。

  沃贡·杰尔兹一下产变得很高兴。他知道,当一个丹特拉斯人看上去乐成这副模样时,就意味着在这艘飞船上的某个地方发生了一些足以让他大发雷霆的事情。

  福特和阿瑟望着他们四周。

  “好吧,你怎么想?”福特问道。

  “有点儿脏,不是吗?”

  福特皱起眉头看着身旁这些邋遢的床垫、没有洗过的杯子以及分辨不清的已经起味儿了的内衣裤。

  “噢,如你所见,这显然是—艘工作船,”福特说,“这些应该是丹特拉斯入睡觉的铺位。”

  “我想你曾经说过他们叫做沃贡人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

  “是的,”福特说,“沃贡人负责驾驶飞船,丹特拉斯人则是厨师;正是他们让我们登上这艘飞船的。”

  “你把我搞糊涂了。”阿瑟说。

  “过来,看看这个。”福特说。他在一张床垫上坐下来,开始在自己的背包中翻拣。阿瑟紧张兮兮地用手戳了戳床垫,然后也坐了下来。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这么紧张,因为所有这些床垫在使用之前都经过了彻底的除菌消毒。

  福特把书递给阿瑟。

  “这是什么?”阿瑟问。

  “《银河系漫游指南》。这是一种电子书。它能告诉你你所想知道的任何事情。这就是它的功用。”

  阿瑟紧张地将书在手里翻了一面。

  “我喜欢这封面,”他说,“‘不要恐慌。’一整天来总算有人对我说了句有用或者明智的话了。”

  “我来给你演示一下它是如何工作的。”福特说。他一把从阿瑟手里夺过书,而阿瑟刚刚小心翼翼地把书从封面里取出来。

  “按这儿的这个按钮,你瞧,屏幕亮起来了,显示出索引目录。”

  屏幕大约有3英寸长、4英寸宽,渐渐亮起来,字母开始在上面闪过。

  “你想了解沃贡人,现在就可以输入这个名字。”说着他的手指开始敲击按键,“行了。”

  于是“沃贡建筑施工舰队”这几个词闪着绿光山现在屏幕上。

  福特按下屏幕下方的一个红色大按钮,一个个句子开始在屏幕上闪过。同时,电子书开始以一种冷静、节制的声音朗读这些句子。内容是这样的:“沃贡建筑施工舰队,如果你希望摆脱一个沃贡人,惟一的办法就是:忘记这事。他们是银河系中最令人不愉快的种族之一——实质上并不邪恶,但是脾气不好,官僚气严重,好管闲事并且冷酷无情。如果没有正式签署的一式三份的命令,他们甚至不会伸出哪怕是一根手指从贪婪的特拉尔怪兽口中救出自己的祖母。

  “让一个沃贡人把酒吐出来的最好办法就是用你的手指戳进他的喉咙,而激怒他的最好办法则是把他的祖母拿去喂贪婪的特拉尔怪兽。

  “绝对不能让一个沃贡人对着你念诗,”

  阿瑟对着书一个劲儿眨眼。

  “这可真是一本奇怪的书。那么,我们怎么样摆脱呢?”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上面说的现在已经过时了。”福特说着把书又塞进封面,“我正在为新的修订版本进行实地调查研究,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就足总结一下沃贡人目前是如何雇用丹特拉斯人作为厨师的,这能够使我们发现一个相当有用的小漏洞。”

  又有一丝痛苦的表情闪过阿瑟的脸。“可是,丹特拉斯人又是什么人呢?”他问道。

  “是一些了不起的家伙,”福特说,“他们是最好的厨师、最好的调酒师。还有,他们经常帮助星际漫游者上飞船来搭便车,部分原因是他们喜欢这些家伙,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们讨厌沃贡人。如果你是一个穷光蛋漫游者,希望花一天不到30牵牛星元的价钱参观宇宙中的种种奇迹,那么这条信息是绝对需要知道的。而这正是我的情况。很有趣,不是吗?”

  阿瑟看上去若有所失。

  “是的,很有趣。”他说,同时皱眉看着另一张床垫。

  “不走运的是,我陷在地球上太久了,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福特说,“我本来计划待上一周,但实际上却待了好15年。”说着,福特干脆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看上去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福特,”阿瑟却依旧不依不饶,“我不管这个问题听上去是不是够蠢,可是你能告诉我我在这个鬼地方干什么吗?”

  “好吧,你应该知道的,”福特说,“我把你从地球上救了出来。”

  “地球发生了什么?”

  “哦,它被毁灭掉了。”

  “是吗?”阿瑟不为所动地说。

  “是的。它刚刚从宇宙里蒸发掉了。”

  “你瞧,”阿瑟说,“我对这个有点恼火。”

  福特皱起眉头,看-上去像是在整理头脑中的思路。

  “是的,我可以理解。”他最后说道。

  “你理解!”阿瑟叫嚷起来,“你理解!”

  福特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给我继续看书!”他急切地嘘了一声。

  “什么?”

  “不要恐慌。”

  “我没有恐慌!”

  “足的,你恐慌了。”

  “好吧,就算我恐慌吧,我们还能干些什么呢?”

  “只需要跟着我,度过快乐的时光。银河系里其实挺好玩的。对了,你得把这条鱼放进你的耳朵。”

  “对不起,你说什么?”阿瑟问道,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很有礼貌。

  福特于里举着一个小玻璃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有—条黄色的小鱼正在游来游去。阿瑟开始冲着他眨眼。他很希望有点儿什么东西足够简单并且是可以认知的,这样他才能够领会。在丹特拉斯人的这些内衣裤、这一大堆床垫以及这个从参宿四来的拿着一条鱼要放进他的耳朵的人旁边,哪怕只见到一小包玉米片,他也会感到比较安全。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找不到安全感。

  突然,一阵狂野的叫声传过来,他判断不出方向。这声音像是一个人在和狼群搏斗时从喉头咕哝着发出的,这让他很害怕。

  “嘘!”福特说,“听好了,这可能很重要。”

  “重……重要?”

  “这是沃贡舰长在扩音器里宣布什么东西。”

  “你是说这声音就是沃贡人的语言?”

  “听着!”

  “可我根本就不懂沃贡话!”

  “你不需要懂。你只需要把这条鱼放进耳朵里。”

  福特稍微动了一步,一下子把手贴在阿瑟的耳朵上,然后阿瑟很恶心地感觉到那条鱼深深地滑进了自己的听觉孔道。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他抓住耳朵抖了半天,但渐渐却开始惊讶无比地瞪大了眼睛。如果用视觉来形容他此刻的听觉,那就是,他仿佛是在看一幅画着两个黑色的脸部侧面轮廓的画,可这幅画突然间变成了一具白色烛台。或者说,在看一张纸上画着的许多彩色圆点,它们突然间组成了数字“6”。眼睛真要出了这种事,你的眼镜商就会为了一副新眼镜收你一大笔钱。

  他仍然在听咕哝般的嚎叫声,现在他知道了,只有这样这声音才能呈现为非常简单明了的英语。

  以下是他听到的……

  附:名词解释

  总统:全称是“银河帝国政府总统”。

  “帝国”一词是一直沿用下来的,其实是一个与时代不符的错误。世袭的皇帝已经死去好几个世纪了。他所有的后代也已经死去很久了,这就意味着,在没有经过剧烈的政治动荡的情况下,权力简单而有效地下放了,现在掌握在一个以前只单纯地扮演皇帝顾问这一角色的实体手中——一个选举产生的政府议会,由该议会选举产生的总统所领导。但实际上,权力并非掌握在此处。

  总统其实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首脑——他并没有实质性的权力,表面上看他似乎是由政府选举出来的,但要求他负责的却并非真正的决策岗位,而是那些已经决定了的暴行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总统一直就是一个争议很大的角色,总是既让人愤怒又充满了诱惑力。他的工作不是掌握权力,而是把人们的注意力从权力上引开。从这个意义上说,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是银河系历史上最成功的总统之一——他已经因为诈骗而在监狱里度过了10年总统任期中的2年、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意识到总统和政府根本没有实质性的权力,在他们中间又只有6个人知道最终的政治权力掌握在何处。剩下的人大部分私下相信最终的决策程序是由一台电脑控制的。在这一点上,他们无疑大错而特错了。

  福特·普里弗克特的原名只有用参宿四的一种晦涩的方言才能读得出来,但这种方言在银河系系年03758年的那场异物大坍塌灾难之后就灭绝了。那场灾难袭击了参宿四星系7号星上的部落,而福特的父亲因为一种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巧合成为整个星球上惟一的幸存者。整件事都相当神秘: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异物是什么,或者它为什么会恰好选择在参宿四星系7号星上坍塌。后来,福特的父亲来到参宿四星系5号星上居住,为了纪念他已经消亡的种族,他用古老的方言给儿子取名。

  由于福特从来没有学会读自己的原名,他的父亲是带着羞耻死去的——这在银河系的某些地方仍然还是一种疾病,学校里的其他孩子给福特取了一个绰号Ix,这在参宿四星系5号星的语言里的意思就是“不能令人满意地解释异物是什么,或者它为什么会恰好选择在参宿四星系7号星上坍塌的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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