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半空中
——现代工厂人情初探
一、悲剧就像粗马表,美在开头
在一条不甚热闹的马路上,有一家中等规模的服装厂。在几百名芸芸众生之中,有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女工,叫邵韵兰。
七二届初中毕业生,属羊,故事发生那年,她虚岁二十六。相貌并不出众,也不难看。宽宽的额角,窄窄的眉心,会看相的人说,她前程远大,可惜让两条眉毛给闩住了。一头叫时髦的女郎羡慕不尽的、天然的、细细的、密密的黄发,太阳底下,沾了光有一圈金晕,在天光晦暝的地方,就像一团从沙发破洞里露出来的棕丝。姣小挺直的鼻梁,在五官中显得最为神气,像个芭蕾舞演员踮着脚尖。嘴唇讨好地往上翘起,像块红毡毯,把短短的人中撇在浓重的阴影里。关于她的脸型,厂里几个小伙子曾经有过争论。有说是希腊型的,此人读过拜伦的《唐璜》;也有说是吉卜赛型的,此人看过电影《叶塞尼娅》……这几个小伙子都是她的追求者。他们追她,不光是因为那点洋味,还因为她是一对老教师的独养女儿。她有个哥哥,“插”在外地,她独占十五平方米一间屋,外加一架钢琴,即使面庞是茄子型的,也不乏有人盯。去年,她哥哥从山沟里“退”回来了,十五平方米溜了,再加上她一贯对种种明的暗示、俏的蠢话无动于衷,叫这些热情的青年十分灰心,纷纷作鸟兽散。不过给她留下了个“白雪公主”的雅号,这是一位未必知道《格林童话》的君子所赠。
其实,她倒并非纯洁得不懂这种好事,也非冷酷得不领那番温情,更不是高傲得把那班“奴隶”个个都不放在眼里,她是害怕。厂里有过这样的先例,几个男的围剿一个女的,那女的被其中的一个俘获,到如今孩子都快三岁了,还有属狐狸的男子汉,在人前背后说她的酸话。她发誓不在厂里谈朋友。
除了这点小小的风流杂议,在厂里,她很少被人提起,但提起的倒多是好话。父母都醉心教育,都想在子女的身上施展自己的才华。父亲教语文,母亲教音乐,经过一番争夺,结果儿子爱好数学,而女儿成了父亲的战利品。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把她抱到琴凳上,叮叮冬冬弹到六岁,小指还像松鼠尾巴似地翘着,母亲对她的小脑失望了,于是将她的大脑缴给父亲。父亲雄心勃勃,从“床前明月光”开始,教她读了一大批古诗,居然还能写些文绉绉的词儿,居然有几篇作文登在学校的壁报上。如果不发生触及灵魂的“大革命”,父亲还想把她培养成个现代的李清照。
回顾历史,在十年风波中,她家可算是个平静的港湾。但人是跟着历史一起过来的,因此她家的提心吊胆、长吁短叹,加起来恐怕也不会比最动荡的家庭来得少。看到几张揭发“借《离骚》反党”的大字报,父亲赶快回家把心爱的线装书都烧了。听到勒令到音乐室报到的消息,母亲俯在钢琴盖上哭了一宵。后来,母亲交出唱片柜的钥匙,无罪开释回家,一家人又兴奋得哭了一场。为了不让动员上山下乡的锣鼓惊扰父母的神经,哥哥第一批走了。尽管说好两个月后过春节还要回来,但分手时,四个人还像诀别似地窝成一团。父母对女儿的唯一担心,就怕她写文章惹祸。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烧书时,火舌一舔一舔,父亲一抖一抖的印象太深了,因此她甚至不愿让人知道她爱看书。人们是看在她家那架与她无缘的钢琴份上,推定她有几分才气。
进厂以后,她小脑的弱点渐渐地暴露出来,指标像得了哮喘病,总急急的,缺一口气。领导上体谅她,调她做返修工,正好扬长避短。平时活不紧,她精工细作,真修得天衣无缝,连最挑剔的老师傅也称赞。遇到返工特多,临时加个班,也不要调休,领导很满意。她只管自己埋头干活,从不搬三道四,争长论短,因此人缘也很好,有口皆碑的老实。要能这样安安稳稳、无声无息、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该多好,偏偏她生着宽宽的额角,窄窄的眉心。
祸端还由喜事起。
她有个师傅叫董招娣,弟没有招来,却喜欢招事。好事、坏事、闲事、要紧事都招。直肠子人,三天肚里不存事,胃液分泌就减少,吃下去的东西就不消化。招娣师傅的同一幢石库门里,有母子两人,住十二平方米的亭子间。母亲有一身毛病,就是没有工作和劳保。儿子有一片孝心,就是缺少足够的钱,既能供奉老母,又能去取悦女士们。眼看儿子到了三十三岁还领不回个姑娘来,母亲恨不能在心脏上装个开关,叭一下,泵停了,给儿子腾出个地方。当然不是整天这么想,老太太还想抱个孙子。她尽可能地跑外交,买菜结识的老姐妹,练功十八法的拳友,九曲十八拐的亲戚,环卫处新来的姑娘,她都愿意跟人聊聊。招娣师傅很同情这位老太太,也喜欢这个小伙子。他的嘴很甜,进门出门总要叫她一声“大姆妈”。也不光是为了这声叫,今天像他这样尽孝道、懂礼貌的青年有几个?招娣师傅把它当作头等大事,连碰了几个钉子,终于想到了自己的徒弟。她心里有点虚,韵兰人品、脾性没话说,可惜像温水泡的茶,礼到了味不到。逢年过节少不了拎一包两盒的上门来,平时却从不喜欢拿些事来跟师傅商量商量。那天下班,她催韵兰一起走时,两腮上绷着笑,开口硬邦邦地像吵架。等把厂里人甩开,她劈头就问:“你有没有朋友?”没等明确回答,她就说:“师傅给你看了一个。”接着,就把小伙子夸了一通,末了说:“师傅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有知识,有眼光,才来跟你说。”
韵兰埋着头,差点把嘴唇咬破,半晌才说:“我回家商量商量。”招娣师傅收回烈日般的目光,发出一声涨潮般的长叹。那巨大的冲击力,叫韵兰捂着胸口想了半宵。
她没有告诉父母。除了弄得邻居们家喻户晓,他们不会有其他高招。这件事只需她自己拿主意,偏偏到时候发现自己并没主意。别的姑娘要“帅”的,要富的,要有事业心的,要实惠的,好歹有把尺子,她不知道自己拿什么去量。她曾崇拜燕妮,也梦见过王子,但还不至于天真到定要等到伟人或王子来找她。以财取人是可卑的,她看重人心的价值,但这又非要经过深入的了解,难道就贸贸然跨出第一步?想到最后,她还是不准备答应。她怕师傅那张嘴,对着麦克风谈恋爱,谁愿意!
第二天,她好不容易憋足劲叫了声师傅,却被招娣师傅抢在头里说:“哎呀,我昨天回去跟刘家大妈一提,高兴得她把手里的麦乳精泼了半杯。这麦乳精是她儿子用奖金买来,一定要她喝的。不比你家里,她把这当人参汤。她也顾不得可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志刚说,我怕攀不上。我说,你把这话一辈子牢牢记着。我徒弟老实,以后不许欺负她。现在的男人,讨不到老婆像只猫,讨到老婆就成了老虎……哎,你家里怎么说?”
“我年纪还轻……”
“什么?女儿养到二十六还舍不得嫁出去,是你爸爸说的还是你妈妈说的?我倒要去问问。”
“不,不,”韵兰乱了阵脚,“我自己还不想谈。”
“你是不是嫌他家穷?”
“不,不……我真还没想过。”
招娣师傅嗬嗬笑了,两只眼睛还是毫不放松:“原来小姑娘怕难为情!”
韵兰摇头不是,不摇头也不是。招娣师傅不失时机,长驱直入:“第一回谈朋友总有点难为情,多谈就老练了。我师傅做介绍人,见总要见一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点面子你总得给我。见过面,谈得成谈不成,是你们两人的事,谁也不得干涉。我介绍人只管介绍,不管结婚生儿子。约个地方,定个时间,你不会少点什么,你看好不好?”
韵兰不及细想,糊里糊涂点了点头,此时,她就像只被赶懵的麻雀,只求有处落脚。
招娣师傅趁热打铁,定了花前月下,选了吉日良辰,韵兰又只有点头的份。临分手时,她犹犹疑疑地说了一声:“师傅,厂里你不要说。”招娣师傅和颜悦色地点点头。
然而邵韵兰和刘志刚恋爱成功,倒并非是招娣师傅强行撮合的结果。恋人们常常喜欢反躬自问:“我爱他(她)什么?”又常常陶醉在找不到令人满足的答案的惆怅里。爱情就像事业,目标应该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地平线,这才能刺激人永无止境地去追求。爱他什么呢?——韵兰也这样问——他身架子好,一件旧劳动布工作服,穿着比别人穿呢制服还神气;他口气大,一个小小的钳工,指手划脚,道古论今,像个局团委书记在作报告;他有胆量,组长人称“朝天钉”,专在暗中扎入脚,他就自封“铁榔头”,好几回两人干得不可开交;他为人刚强,又有韧性,生活贫寒,厂里处境又不好,肚里有的是牢骚,但听他发牢骚就像听相声,再听多也绝不会使人消沉;他什么书都看,看了都能记住,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狂劲……就这些吗?好像还有。即使再多又能说明什么?比他英俊的还有,比他有学问的也多的是,做出头椽子未必是个优点,要强的人往往碰得鼻青眼肿……那我到底爱他什么?她不知道,就像月亮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要绕着地球转。她不知道,我们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反正我们只要知道,一年后,她虚岁二十七,与他结婚了,也就可以了。
关于她的婚礼,我们倒是非知道不可。
这几年,城市里的青年,在结婚礼仪上,好像忽儿都向老祖宗、向风情淳古的农村看齐。许多眼下五十岁左右的家长都不知道的规矩,经隔代遗传,再加上改良杂交,正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拍西装礼服照之前要先吃两条云片糕;接新娘当然已不用花轿,但轿车到门口,照旧先放三个高升;新娘下地换双鞋,在鞭炮声与纸雨中,直奔新房,途中不得斜视旁顾,更不能回头;新床上花样翻新已不胜枚举,至少两条羊毛毯用红缎带拦腰扎成稻垛式,显然是借鉴于现代的橱窗布置,但新被窝里照样要塞红枣、核桃等物,这在侯宝林五十年代说的相声里就有。这相声是讽刺旧社会结婚的繁文缛节,今天也许有些青年能从中学得些道道,这种社会效果恐怕是侯大师始料未及的吧。历史螺旋形回到这一点,的确发人深省。于是报上展开热烈的讨论,发出强烈的呼吁,登载人民来信——一方面大部分青年都在作“结不起婚”的喟叹,另一方面婚礼复古运动仍有蔓延之势。一种社会习俗、倾向、思潮一旦形成,就像火车有了惯性,一下子很难刹住。
刘家大妈怕夜长梦多,急着要把媳妇娶进门。房子还可以对付,一道布幔划出两个平方米,老太太就深藏于帷幄之中,一张床,一只马桶,前面十平方米还摆得出场子。可钱呢?光办酒发糖,至少也得五百元,刘家的流动资金总额,差不多也就这个数。韵兰的父母再开通,总不见得肯再陪套家具过门来。刘家大妈愁得连病也不敢生,这焦愁也传染给了韵兰。看到自己成了别人心上的石头,她心里也好像压了块石头。不得已韵兰就去找好朋友包蕙芳商量。包蕙芳是厂里的团支部文体委员,与韵兰是从幼儿园直到中学的同窗。她是个天使,爱唱、爱笑又爱哭,一部《红楼梦》电影,看一遍哭一遍,不知被骗去了多少钱和眼泪;看到路上有人行乞,能给钱的走过去,不
能给就远远地绕道躲开。其时也正被邱比特的乱箭射得心口发炎,常常患精神性心动过速。厂里的少壮派、党支部副书记宋强百折不挠地向她进攻,她对宋强也不无好感,但她母亲对籍贯的严重偏见,不能不令她有所顾忌。她拿不定主意,韵兰来找她商量,她正好将此事作个难题来考考宋强。宋强灵机一动说,要顶住习惯势力的压力,一靠自己坚定勇敢,二靠组织有力支持。他将这件事视作今后克服自己的婚姻阻力的预演,十分卖力。三天后,他便拟定了一个党政工团联合支持办一个热闹简朴的婚礼的方案,由包蕙芳出面去找韵兰。
韵兰没提防这事会惊动组织。这么郑重其事地关怀,她又高兴,又惶恐,一时心里没了秤。她立刻去找志刚商量。志刚正在发牢骚要到外国去认个干亲,听到从天上掉下来个便宜好事,当然是极力怂恿。韵兰的父母那边,有蕙芳同着招娣师傅去说项,一文一武,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准备唱一台好戏。想不到这对老夫妻丝毫没有要违抗组织的意思。母亲说,志刚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将来会有出息。父亲说,女儿这种反对小市民庸俗习气的行动他很赞赏,并且断言,只要组织肯出面,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青年赞成婚事新办。回来的路上,蕙芳增添了说服自己母亲的信心,招娣师傅则为没能施展辩才而不免有些扫兴。
转眼到了举行婚礼的日子。厂休,团支部通知全体团员及争取进步的青年到厂来过团日。平日兼作会场的食堂布置得焕然一新。逢年过节在厂门口彩牌楼上悬挂的四只大红宫灯,破例光临廊下。饭桌拼成“冂”形,上面都铺了雪白的台布。作主席台的那一边,桌中央放一只漂亮的玻璃花瓶,瓶里插满了鲜艳的塑料花,这是团支部集体送的礼物,婚礼后还要随车送到新房去。桌上放着一盆盆糖。糖是韵兰他们买的,总数五斤,宋强算过,差不多抵了花与花瓶的钱,也不能算铺张浪费。虽然事先有人嘀咕被占了一天厂休,但这天人还是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团日活动多。谁也不愿在这种事上扫人兴,尽管有许多人平时跟韵兰从来不打招呼。门口摆着副锣鼓,敲得震耳欲聋。但服装工的耳膜,都是久经噪音考验的。他们照样说笑,打闹,把挂着的彩纸扯下一条来偷偷别在旁人的后领、下摆上,商量捉弄新郎新娘的办法。也有的大声说着悄悄话:嫁给这样的人家,事情办得这么急,这么草率,内中……嘿嘿,当然这是个别的。
婚礼开始,党、政、工、团都有代表致贺词,党的代表是宋强。韵兰的父亲也说了一番,还是“对女儿的行动极为赞赏”云云,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小伙子们都以磕头般的虔敬把巴掌拍得山响,祈求自己能找到这么个通情达理的好泰山。刘家大妈为了推辞发言差点钻到桌面下去,她儿子作了代表。这个以机敏有力的谈吐吸引了韵兰的心的大丈夫,在这样的场面上也显得结结巴巴,多少打听到一点韵兰恋爱史的青年都感到失望。韵兰没有失望,反为自己更深地理解了丈夫的忠厚本性而快慰。正是这点快慰,为她日后的不幸留下了一颗种子。
接着大家起哄要韵兰唱歌。她唱了,嗓音发颤,毕竟有个教音乐的母亲,她越唱越好,到最后一句简直有些像唱片了,厂里的人从此认识了一个歌唱家。婚礼结束。一辆黄河牌大卡车送新人们入洞房,新郎、新娘、邵家父母、刘家大妈,加上司机,正好挤满驾驶室。一路上锣鼓喧天,无限光彩。车到门口,招娣师傅忙着张罗,来的人太多,只能分批进新房去参观,其余的人就在门口做市面。周围邻居有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招娣师傅提前退休了。
韵兰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但也懂得尊老尽孝。刘家姆妈讨了个“王宝钏”进门,只怕媳妇受苦。于是,婆媳俩在水龙头前,免不了为洗衣盆、淘米箩、拖帚柄等发生些争夺。老太太逢人就说,不听到一声“您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不肯罢休。
韵兰结婚两个月后,“五讲四美”活动在全国遍地开展了。宋强到公司开会,会上要“五讲四美”的典型事例,他又灵机一动,把这件事作了汇报。强调两点:一、女方不嫌穷,不讲条件。二、组织支持,婚事新办。与会者反响十分强烈。公司又把这件事报到局里,局里再报到市里,市委一位书记在“五讲四美”万人动员大会的报告里提及此事,电视台闻风而动,立刻赶到厂里来拍电视新闻片。韵兰平地里成了“新闻人物”。她与志刚在电视摄像机前又结了一次婚,这次婚礼比上一次更为隆重、热闹。拍电视在这厂里是破天荒的,厂领导受宠若惊,特地把食堂重新粉刷了一遍,又派人把那亭子间也粉刷了一遍。韵兰与许许多多的女孩子一样,也曾做过当演员的梦。女性也许天生爱表演,但她却从未梦见过做这样的演员,表演自己。在强烈的弧光灯下,她觉得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也许“自己”比自己所能理解的更好,更美,更聪明,更能干,更有发展前途。灯光的辐射热像温柔的小手抚摩着她的脸颊,她唱着婚礼上唱过的那支歌,唱得那么一往情深,自觉可以与李谷一媲美。到后来看电视时,发现这一段原来没有录音,她感到不胜遗憾。
她成了市里有名的“五讲四美”标兵,一些工厂、学校千方百计要请她去作报告。一遭生,二遭熟,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些口才。她当然不会忘记,志刚为了替她起草发言稿苦熬通宵。她更爱自己的丈夫了。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二、先进好比走钢丝,切忌粗心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很难说清楚是怎么发生的,从哪儿开的头,就像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样。然而小说必须拿出几件事来说,否则亲爱的读者就要不满意,谁叫你写小说的呢?
于是危机就有了开头——四斤杭州小胡桃。
五月底,韵兰被优待到杭州屏风山去休养一星期,回来的时候,带了四斤小胡桃。本来应该多带些,一则,休养团打了招呼,大家都是“五讲四美”标兵,回去时大包小包像跑采购似的影响不好;二则,她已有了身孕,反应很厉害,浑身无力,多也拿不了。回来那天正值厂休,她在水龙头边碰见了招娣师傅。招娣师傅满心欢喜,沾着两手肥皂泡就跟她聊起西湖来。韵兰一肩挎着方包,一手拎着装着四斤宝货的尼龙网兜,身子尽想往一边弯。招娣师傅终于发现爱徒的疲惫,就来抢着提网兜,顺便问了一句:“买些什么好吃的?”“小胡桃,带得不多。”韵兰随口说。招娣师傅把韵兰送进家门,正巧刘家大妈不在,她又陪着韵兰聊了一阵。按理,韵兰应该多少送两斤给这师傅、贴邻兼介绍人,可是这书香门第的独养女儿,不免有点自说自话,再加上旅途劳顿和妊娠反应,脑子竟一点转不过弯来。她一门心思只想着小胡桃不多,明天带到车间里怕还分不过来。招娣师傅看她神不守舍的样子,说说没趣,想到泡在盆里的衣服,就走了。
招娣师傅一走,韵兰支撑不住,看看时间尚早,就脱衣上了床,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入了梦乡。待到开眼,屋内已撒满一片柔和的灯光。婆婆和下班回来的丈夫正在桌边吃饭,悄无声息。尽管离开二三米远,志刚还是一眼就看到她醒了,搁下碗过来问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吃饭?她摇摇头,只说还想再睡,又将手从被窝里探出来,在丈夫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摩了一下,表示久别的思念。待她再一次醒来,已经深夜十一点。志刚立刻端来一碗熬好的稠粥。在她喝粥时,志刚高兴地告诉她,他在厂里的处境已大为改善。厂长有意思叫他出马担任组长。他不稀罕这个官,但从此可以不受“朝天钉”的窝囊气了。刚才他到厂长家里去了一次,正好把四斤小胡桃送了人情,这份人情富有意义。
韵兰听到小胡桃出送,不免有些着急,但看到丈夫眉飞色舞的样子,她也就高兴了。她本没有将这件事怎么放在心上,不知道以后会发展到何等严重的地步。
翌日清早,招娣师傅到水龙头上洗菜,听刘家大妈在向别的邻居解释,媳妇只带回来一点点小胡桃,都送了人,自己一颗也没尝。有两个邻居听了向招娣师傅那边歪歪嘴,招娣师傅像吞了条毛毛虫似地难受。到了厂里,见大家围着韵兰关切地问长问短;问到她带些什么东西回来,韵兰就搬出休养团的规定来作挡箭牌。有人不相信,就来问招娣师傅,她肚里再也藏不住了。生平她最恨两种人,一是拍头头马屁,二是忘恩负义瞧不起人,想不到韵兰竞两者俱备,真是孙猴子得道——说变就变。这一大包小胡桃肯定都去孝敬了头头,没福气消受羊肉,也犯不着陪着沾一点臊气,哼!人们听了也都情不自禁“哼”了一声。
如果全车间一百多人,乃至全厂数百人能在同一时刻发出这一声“哼”,那声响定不亚于晴天霹雳,倒可以振聋发聩。可惜这样的好事办不到,就像一直在唱,全国每人每天节约一粒米,能够作成多少宏伟的事业,其实无法办到一样。所以邵韵兰还照旧懵懵懂懂地过着日子,以为一切太平无事。
倘若人人都像邵韵兰那么糊涂,那人生就将变得淡而无味,悲天悯人的作家只好失业。幸好人类中尚有许多精华,以他们智慧的硬颅,在同类身上敲打出点点火星,使整个人类的历史像耿耿银河一样光华闪烁,蔚为壮观,奥妙无穷。在邵韵兰的身边就有这样一个精华。她叫胡萍,论年龄只比韵兰大几个月,论社会经验却至少超出整整二十年。她的阅历并不丰富、复杂,出校门进厂门,与韵兰毫无两样,父母、兄姐、亲属、师长中也没有出类拔萃、精明过人、叱咤风云的角色。她是从哪里得来这许多玲珑乖巧、鉴貌辨色、多谋善算的本领,当是遗传学、心理学、教育学乃至人才学的有趣课题,本文则不宜详尽探讨。不过尚需指明一点,即在新兴的人才学问世之前,她已极清晰、极理智、极科学地作了自我设计。她知道自己虽然在做人的知识方面无师自通,颇有造诣,在书本知识方面却根底太浅。将来攀门高亲,当个部长的儿媳、教授的夫人,她不存此妄想。胸中墨水少,何必讨人取笑。再说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工人任怎样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些年知识分子名气
响了,实利又得了多少?与其寄人篱下,还不如自立门庭。她要找个男人听她的,但又不能太窝囊。要叫不窝囊的男人甘心听命于女人的权威,只有女的处处显得更强。一个家庭最关键的是钱,谁钱多谁的气就粗。“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她背不出这句名言,却直觉地接受了其中的精髓。现在女的通常要找比自己大几岁的男人,她不想反潮流。年纪大的工资一般相应也大,当然也不乏例外,由于十年里成批成批地上山下乡,如今为兄为姐工资差弟弟妹妹一截的也不在少数,但这些外转内销的处理商品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要水涨船高,使自己的工资涨过比她年长几岁的一般水准。她替自己订了三年计划,争取连续三年当个厂级先进,第三年末做个组长,这样优先涨工资就有了可靠的基础。这实在算不上什么野心,要达到也并不太难,然而她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着实花费了一番心血。十二个月惨淡经营,到第一年底评选时,她的呼声最高。组长登门来征求她的意见,在这紧要关头,她突然决定退出竞选,把“先进”的桂冠留给组长。她不是那种只看见鼻尖前面方寸之地的女人。组长在车间里根基深,在厂部有靠山,由此在肚肠上打了个结,对她今后的发展没有好处。她毅然决定将三年计划推迟一年。第二年,她做得更加卖力,更加恰到好处。叫爱她的掏出心肝,叫忌她的锁上嘴巴。到年底,她又受人交口赞誉,而组长却陷入了四面楚歌,于是,组长甘心情愿地把“先进”捧给了对她忠心不渝的胡萍。禅让到“先进”以后,胡萍便从容不迫、兢兢业业地向着组长的宝座挺进。谁知老天爷喜欢开玩笑,半路上杀出个邵韵兰。照这样轰轰烈烈,到年底邵韵兰别说是厂级先进,就是公司先进、局先进,还不是老裁缝钉粒纽扣——十拿九稳。按眼下一般规矩,厂先进或许每年还稍有更动,一到名挂公司、局的红榜,就跟当了官一样,不犯奸,不贪财,是不会再下来的。“先进”又向来是点人头、按部门分配的,他们组三十来人,历年来只有一个名额,不会因为照顾她胡萍而额外恩赐一个。韵兰跟蕙芳、蕙芳跟宋强的关系她都摸底,胡萍差点儿要拚命了。
面子上她对韵兰更加亲密。小组里,是她第一个发现韵兰怀了孕,不顾自己还是个姑娘家,把听来的种种科学与不科学的知识,悄悄地告诉韵兰。心底里她恨透了这个幸运儿,竟毫不费心地篡夺了自己苦心经营的成果。她把这种说不出的仇恨深深地掩埋起来,只有夜深人静,从杀人或被杀之类的恶梦中惊醒过来,才自己对着自己倾诉一番。
当食堂里为拍电视新粉的墙壁渐渐地出现斑迹,胡萍也一点点恢复了元气。她慢慢地看出了邵韵兰的致命弱点,她的性格根本不适宜出风头、当先进。小胡桃事件,更证实了她的判断,胡萍真乐得心痒难熬。先进就这么好当?你去尝尝滋味吧。老书呆子教出来的洋娃娃,只会照着书本,说些“理想”呀,“真诚”呀,“美”呀,“爱”呀,就像穿着高跟皮鞋翻山越岭,还有不扭伤脚的?你知道一句话能叫人笑,一句话能叫人跳吗?你知道人与人相处好比烧饭,水太少了要生,水太多了要烂吗?你知道做人就跟挑担一样,架子好看的省力,架子难看的费劲吗?你知道什么时候该甩开臂膀,什么时候该夹紧尾巴,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该软弱吗?你都不知道。你只知道高兴起来跟贾宝玉一样傻笑,不高兴了像林妹妹似地发闷。你只知道谈得投机的,像跟包蕙芳,叽叽咕咕,没完没了,不投机的,哪怕是招娣师傅,也有盐没糖,心不搭肝。快活了,整个世界一片光明,难过了,满眼睛里是阴天。十个手指有长短,你尽可有你的小姐脾气,但谁叫你出来争先进?连个顺水人情也不会做,还想到江河湖海里去赛龙船?
韵兰回厂的第二天晚上,胡萍从自由市场上买了两斤真正的无核蜜橘,拎到招娣师傅家,只说是家乡有人带来的,请招娣师傅尝个鲜。招娣师傅说:“你这么想着我老太婆,叫我怎么过意得去。”胡萍说:“招娣师傅你怎么啦?您平时照顾我们的地方,数都数不过来。”说着说着,扯到了小胡桃的事,胡萍说:“听说上面已经在查是谁放的风。现在领导就喜欢大惊小怪,这样倒叫韵兰更难做人。韵兰原本不是会走上层路线的人,她跟蕙芳要好,是因为同学。这回厂里破天荒地帮她办喜事,一半是蕙芳的面子,一半还不是您招娣师傅出的大力。不过哪山有哪山的风景,人往高处走,到一定地步,谁不想往上攀一层。她不会,有人教。我看她的志刚是个能人,要不也娶不到这么个千金小姐,这点招娣师傅您比我清楚。世上谁不吃马屁,所以拍拍马屁也是正常的,就是不该过河拆桥。按道理说,她带回来十斤八斤小胡桃,分个一半给您也不嫌多。您是他们的大媒人、大功臣、大恩人,至少是个大忙人。不要说饮水思源,没你介绍这门亲事,她也不会到电视里去露脸,到杭州去兜风;就说婚事新办,没你招娣师傅给她保驾,那些风言风语早就叫她呛死了。党支部管不了几百张嘴,倒是您招娣师傅能叫那些七嘴八舌不敢瞎咋呼。那天端茶搬凳,我看您比自己的女儿出嫁还忙碌。您的那些好处,我们旁边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当事人怎会不知道。我看韵兰也不是存心冷您师傅,主要是人多东西少分不过来。我们年轻的毕竟不懂事,我常常得罪了人自己还稀里糊涂。招娣师傅您也不是计较这点东西,就怪她不懂道理,您是师傅,有责任教育她,提醒她!不过现在她是市里典型,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到时候领导说您心眼太小,打击先进,又何苦呢……”嘀嘀咕咕说了半宵,说得招娣师傅九里雾中茅塞顿开。
在招娣师傅那里安了个地雷,胡萍又去物色一条导火索——李跟兄。李跟兄属兔,个儿却长得像匹河马,比韵兰足足大四岁。据说属什么不像什么的人有福气,但她从懂事那天起,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她是来错了,是个多余的、不受欢迎的人。她的父母在重男轻女方面有很强的原则性,却缺乏选择胎儿性别的科学知识,于是在生了头胎宝贝儿子的一年以后,误生了她这个丫头。取名跟兄,一语双关,既说明了她匆匆跟着兄长而来,是个搭卖品的事实,又希望这以后能再跟来两个兄弟。天遂人愿,接连两年,她父母又得了两个儿子。她出色地完成了“跟兄”的使命,想不到她父母以怨报德。三个小子一个丫头,少不得要为她做件把新衣,她父母觉得是大大的赔钱,就要她在家务劳动中加倍补回来。不管哪个孩子的过失,反正她逃不了挨一顿打。打多了,她也懒得哭叫、申辩,咬着牙不吭声,父母说她是贱骨头,就狠命地打。拳足交加,反把她身上的肌肉越捶越结实,个儿也比她的兄弟要长得高。而且哥哥正赶上六八届高中,两个弟弟,六八、六九届初中,都赶上“一片红”,没资格面向工矿,唯有她六七届初中,稳稳地坐享其成,差点把双亲活活地气死。女儿大了,如果出落得鲜花一般,招人怜爱,父母眼看可以找个乘龙快婿,或许能招些财物进门,说不定会慢慢改变心肠,改善她的境遇。谁知她越长越见粗野,一派男风,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开出口来哇喇哇喇,没一点少女的妩媚和娇羞之态,照她父亲的评价,只有日本相扑队的大力士才会看上她。因此,她父母在她艺徒满师、虚岁廿二那年,就替她物色婆家。只求谁家有房子,趁早把那败家克兄的贱货塞出去。从那时起足足塞了九年,还是没有塞掉。她父母灰心了,由她自己的便。她倒找了个对象,可惜没有房子。照她家的住房条件,她又够不上登记分配结婚房子。只有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都在家里结了婚,她才能获得受照顾的权利,看来至少还得等三年。她的对象已经在心猿意马了,为此他们最近几个月的见面,差不多都以激烈的争吵而告终。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生长,要么像苔藓一般柔,要么像仙人掌一般硬,她是硬的。她有的是力气,干活、吵架,都不肯让人,前者的好处恰被后者的恶行抵消。干活时有人想到她,评奖时
没人提起她,于是她觉得从家庭到单位,社会处处对她不公平。她对春风得意者便有一种天然的敌意。上帝分配给每个人的空气与阳光原应该是均等的,都是那些挤在上风头的人多占了一份,才叫她感到窒息与寒冷。邵韵兰在电视摄像机前尽情歌唱,她就拎着包下班往厂外一蹶,不到食堂去看热闹。这公平吗?一个廿七岁,好坏有十二平方可以结婚,还大捧特捧;一个三十一岁,连个房子的影子也看不到,却无人问津。她可以当标兵,我应该是标兵的平方;她算“五讲四美”,我起码要算“十讲八美”。
她的话从来是放大的,人们也习惯缩小了听,不当一回事。唯有胡萍慧眼识英雄,看出了她潜在的能量,决定在适当机会加以利用。
这天下班,胡萍找李跟兄同行,一路闲聊说:“烫衣工人手不够,看来又要调你去顶了。”
烫衣是小组里最累的活,通常都由男同志干。尤其大热天,累且不说,一熨斗烫下去,一股酸溜溜的热气直冲鼻腔,不习惯的人,立刻要恶心。高温季节,烫衣工的病假也就多,实在不行的时候,便抓五大三粗的李跟兄去顶卯,这也是惯例。
“我不去,小组里人多的是,为什么偏要我去?”每到这种时候,李跟兄也照例要发几句牢骚。
“哟,”胡萍说,“我好心好意先关照你一句,你倒钳起我来了,你这人真没良心。”
“我怎么钳你啦?”
“我才当了一年先进,又不是我自己想当,你们硬逼我上山。统共五元钱先进奖金,我买了六元钱的糖在小组里请客,你还有什么饶我不得?”
“我真的不是要钳你,真的!”
“那你说除了我还有谁,先进就我一个。”
“还有邵韵兰。你这先进算什么,屁个好处。人家到杭州刚享了福回来,还不该为四化多作点贡献?”
“喔,你要钳她?算了。她会去,我‘胡’字倒过来写。”
“你是说上面有人保她?哼!”
“我不是这意思,明摆着她去也干不了。”
“她是标兵嘛。标兵能当,活就不能干?”
“算了,你跟她无冤无仇,要你这样起劲地去钳她干啥?”
“我不管,反正我不去,她去不去随便。”
“她不会去的。你不知道?她还有张王牌——怀孕了。”
“怀孕有什么稀奇?是女的结婚以后都会怀孕。怀孕就不做事了,干脆不要来上班。”
“火气怎么这么大,你到底对她有什么意见?”
“看见她死样怪气的脸就恶心,白雪公主!”
“你这个人呀,就是嘴不好。这话跟我说没什么,叫别人听见了还以为你在妒忌她。明天组长叫你去,你就爽爽快快地去,再怎么说还是要你去,你还是不说的好。”
“不,她不去,我就不去!”
第二天上班前,组长果然到更衣室来找李跟兄。李跟兄以少有的激烈态度声明,她决不去顶烫衣工。组长觉得事有蹊跷,就将她礼请到车间办公室里去谈心。一小时以后,两人黑着脸一前一后回到小组里。组长来到韵兰的工作台边。妊娠反应有轻有重,有的不过想吃点话梅之类的东西,有的一天要吐好多次,胃里的食物吐干净了,还要吐苦胆水。韵兰是属于反应厉害的,头昏眼花,从肩胛到腿弯,一条筋像抽紧似地痛。医生要她住院吊盐水,她怕被人说先进小病大养,硬熬着来上班。手臂动一动就要暗暗咬咬牙,活做得很慢,看上去有点像在磨洋工。组长耐着性子在旁边看了一会,开口说:“韵兰,今天你到烫衣工那边去帮帮忙,好不好?”
韵兰咋听没理解,及至理解了又觉得不胜惊讶。抬头一看组长的脸色,阴沉沉的,就像欠了她什么似的,不禁一股怨愤之气从丹田升起,经过回肠九转,穿幽门,过贲门,进食道,冲喉头,带出一口又苦又酸的汁液,差点喷到组长的脸上。她连忙低头,将苦水咽下,一时张不开口。
组长见她不理不睬,顿时火冒天灵盖。自她掌权以来,还没有受到过部下如此的怠慢,她不由得将刚才对李跟兄的恼火,一古脑儿全部划到韵兰的账上。难怪别人要钳牢你,你自己的尾巴也翘得可以当旗杆了。但组长毕竟工作经验丰富,话里加了份量,脸上却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先去试一天怎么样?我们要注意影响。”
“我是病假……”韵兰终于能开口了。
韵兰啊,如果你稍稍了解一点组长的光荣历史,你就不敢说这句话,你就不好意思生气。组长生过三个孩子,每次都腆着肚子一直干到临盆前,有一个孩子还差点在车间里流产。她从未要求过什么照顾,你怎么有权利向她讨价还价呢?组长这一辈子别说是上电视机,就说买电视,还是最近一年的事;别说到杭州,就是火车也从未乘过一回。你得到的荣誉是她的几倍、几十倍,你的拚命精神难道不该是她的几倍、几十倍吗?
组长看到李跟兄不时往这边瞧,考虑到影响,她吞下千言万语,强作笑颜走开,自己去顶了一天烫衣工。
下班时,胡萍对李跟兄说:“你何苦呢,害得老太婆腰酸背痛。明天还是你去吧,不然她要恨死你了。”
次日,胡萍在医务室门口遇见韵兰,关切地说:“你怎么啦?好些没有?身体要紧,不要硬撑,吃不消就病假两天。听说组长要你去顶烫衣工,真亏她想得出。这个老太婆,自己像头牛,以为别人都是牛。怀孕期最要当心,你可不要为了争面子拚坏了身子。
邵韵兰感激地点点头,由此以为舆论是同情她的。
其实舆论一天甚于一天地对她不利,差不多都在背后指责她骄傲。“骄傲”是个上得了台面的罪名,因此,在今天它可以容纳“势利”、“背叛”、“盛气凌人”、“忘恩负义”、“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等等可以意会不便点穿的恶行。背上“骄傲”的罪名,就像得了麻风,遭到人们的唾弃。其实,在我们伟大、谦虚的民族里,真正的骄傲,实在是凤毛麟角,稀奇得很。有些人
当了官,独断专行,一听到不同意见就跳得三丈高,看上去好像骄傲得很,骨子里往往是怕属下看破他的无能,使他指挥棒失灵。这种人到上级面前,就唯唯诺诺到好像没有脑袋的地步。像邵韵兰之流,哪里有资格瞧不起别人,她其实不过是粗心。但是,跟普通人一样在平地上走路粗心关系还不大,离开了他们,升高百尺,粗心往往是致命的,切戒,切戒!
三、舆论如同弹簧铐,越挣越紧
七月初的一天,志刚回家比平常晚了两个小时。往日,逢到厂里临时有加班等事,他怕母亲担心,总要先打个电话回来。这天进门,他坐下只顾闷头扒饭,对韵兰关切的询问似理不理。韵兰见他这模样,倒不觉多添了一层心事,少添了一碗饭。
及至夜深人静,从布幔那边传来婆婆浓重的鼻息,韵兰按捺不住,用肘推推身边的丈夫,悄声问:“喂,你有什么事,好意思瞒我?”
志刚嘻嘻一笑,探出身去,在床边柜里取出一只电筒,又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只小方盒,用手掌遮起灯光,压着嗓门炫耀说:“看!”
揭开盒盖,一道晶莹的光华直刺韵兰的视网膜。一枚造型精巧的水钻别针,如同开屏的孔雀,傲然立于掌间。一粒粒小钻石的边缘上,闪着五彩的毫光。喜得韵兰像小孩似地在床上一阵乱颠:“你买的?”
“哪里?是星际来客专程派飞碟送来的。”
“去你的。”
“还要去?为了觅这宝贝,我腿上的肌肉都快成石头了。”
“谁叫你去买了?”
“哟,你哪会叫我去?是我喜欢饿着肚子去浏览市容。”
结婚时,韵兰曾说过一句,要是两用衫的衣襟上,能有枚水钻别针该多好,想不到丈夫一直把它记在心上。韵兰只觉得一股柔情蜜意顺着肌肉的纹理渗遍全身,她不由抱住丈夫的脖子狠命地一吻,手中的那盛别针的盒子正嵌进志刚的颈窝里,痛得他龇牙咧嘴不敢嚷,这也算是对他卖关子的报复。
赏玩了一阵,韵兰想起那别针至少也要五六元,又有些忐忑不安。几个月来,她已略知柴米之贵。志刚说他上个月破天荒得了个一等奖,多拿了两元钱,这才想到去买的。“一等奖也有你的功劳。说来荒谬,但又是事实。”
“那也是浪费,”韵兰娇嗔道,“还贴了几元钱。”
“不要紧,”志刚说,“还有你的一份。你是季度奖,评个一等,三个月统共多六元,我早算好了!”
“自说自话,”韵兰点了一下志刚的鼻尖,“我的工作没有指标,历来是拿平均数——二等,哪里会评我一等?”
“‘今非昔比,鸟枪换炮罗!’你看着吧。”
“就是评我,我也不好意思拿。”
“你又天真了。奖金这东西,出力的不一定高,高的不一定出力,争也争不到,推也推不掉。你真不要,人家还以为你演戏——随大流吧。”
夜里,韵兰梦见自己走进一家富丽堂皇的商店,一个笑吟吟的姑娘上前来招呼,她才想起是为志刚来挑衣服的。他长得这么英俊,要再打扮一下该多潇洒。可那么多款式,那么多色彩,正在为难,忽然看见志刚穿得衣冠楚楚,站在玻璃橱窗里。她喜出望外,要喊,猛然间想到那是模特儿,她心头一沉。这时,橱窗里的模特儿活了,举起拳头在玻璃上拚命地擂,仿佛狂怒的狮子在铁笼中咆哮,砰、砰、砰!一声声直叩在她的心上……
她捂着胸口从梦里跳醒,回想其中情形,分明已在尚未到手的一等奖上打算盘,不禁臊得脸红耳热。想想丈夫的话虽然也有道理,但自己贡献不多,拿这份钱实在不太心安理得。她决定,如果硬要评她一等奖,就去找车间主任、厂长力辞。她为此举打了近一小时的腹稿,才又坦然朦胧入睡。
翌日上班前,胡萍告诉她,中午小组学习时评奖。韵兰的心忽地别别乱跳,像干了什么亏心事。她连连宽慰自己,紧张什么,也许都是自作多情呢。
韵兰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次评奖,她竟会得个三等!
凡参加过评奖的都知道,三等与二等相比,并不仅是每月两元钱的经济损失。现今真要指靠这两元钱去维持一家生计的,实在是少得可怜。三等奖,厉害就在它是对你整个人格定的价值。如果你跟人口角,对方一句话:“神气什么?还不是个三等!”就能把你呛得两眼翻白。更何况像韵兰这样上过电视的红人,得三等奖!这不啻像研究生偷窃,海关人员走私一样,是个爆炸性的新闻。然而我们新闻界的测震仪尚不够灵敏,暂时被震倒的只是她本人。
韵兰到八点才挨到家门口。手指刚触到门,又像被烫着似地缩了回来。门上一副对联:“新年新春新人办新事,佳姻佳偶佳期传佳话”,还是数月前电视台来贴的。这对联拦出的框子中,仿佛出现了一面镜子,韵兰看到了自己枯槁的形容。她吓坏了,捂住脸,又奔回到水龙头前,让冷冰冰的水流冲激得脸部的皮肤微微发热,她掏出手绢轻轻地擦干,自信两颊已恢复了红润,才返身上了楼梯。
从下班到现在,这一分一秒真难为她熬过来。更衣时,她只觉得每道目光都像蚊子的尖针似的,要从她心上吮吸出一点隐秘。她不想慌乱,却愈加慌乱,草草穿好,急急地逃出了目光的包围圈。跑到公共汽车站,才想到自己忘了像往常那样洗个脸,抹一点珍珠霜。这个反常的举动,一定落在那些异常关心的眼睛里,不知要被说得怎么样了。一阵眩晕,她连忙扶住了站台牌的杆子,泪水从眼角溢出来。直到下颔的边缘上又湿又瘁,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哭。她赶紧擦干泪,这样回家是不行的,她没有多加思索,就向离厂不远的娘家走去。
踏进娘家,她才意识到是极大的失策。二老以弱者的敏感,直觉到女儿有极大的痛苦,便以加倍的热心来盘问。这真是她所害怕的。她推说妊娠反应厉害,两位对教育颇有研究的老人不太相信。他们当然卜不出厂里发生了这样的非常事件,还以为是小夫妻有了口角,又不敢说穿,只在话语中旁敲侧击地给一些劝慰。父母这种真诚的、体贴入微的关心,更使她痛切地感到厂里人情的淡薄、险恶,倍觉凄凉与恐惧。她实在受不了这家庭温暖的煎熬,起身告辞。妈妈借口怕她路上头晕,要送她回家,被她撒了一阵娇,总算挡了回去。这娇笑虽然比悲泣还难过,但也给了她一点信心。见了婆婆与丈夫的面,大概不会出洋相了。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那股疲乏又袭上心头,失禁的泪水潸潸而下,她的信心重又跌到冰点。平时五分钟的路程,她拖了将近半个小时……
那扇沉重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看到志刚双眸中的表情,韵兰立刻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当那对眼睛闻声抬起,刹那间是那么地炽热,高兴,焦急,关切,埋怨,一如她的预想。然而这至多不过一秒钟,上眼睑垂了下来,遮住了发亮的瞳人,再抬起时,就像电影换了镜头,躲躲闪闪,模模糊糊,把担心与疑虑藏在一片朦胧的雾中。他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不幸,在尽量地掩饰,免使自己难堪。她真想立刻扑到他怀中痛哭一场,当着婆婆的面,她忍住了。
婆婆也是个识趣的人。她只问了几句在哪儿吃晚饭之类的话,就适可而止。没过多久,她就进了布幔。待小夫妻俩收拾完毕上床时,她似乎已睡熟了。
“出了什么事?”志刚半仰半卧,口中的热气微微吹到韵兰的鬓发上。
“没有。”她只是出于惯性再坚持一下,朝天躺着,不敢摇头,怕把眼泪晃出来。
“哼,”志刚皱了皱鼻子,扮了个鬼脸,“别装了,东施效颦。”
“什么?”
“昨天我吓唬你,今天你评了一等奖,照样子来逗我,没出息!”说着,他轻轻地在那神气姣好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这一刮还了得,韵兰憋了半天的劲,一下子全扑到志刚的身上。头狠命往那心窝里钻,嘴大张着,两排细小齐整的牙齿隔着薄薄的汗衫,在那厚实的肌肤上直磨。两肩剧烈地抽动,泪水喷涌而出,仿佛有一股冲力,半天,听不到一声高频率的哭声,只听见一连串急促的喘息,如同一个被追捕的人在亡命奔逃……
泪水打湿了志刚的前胸,痛苦像带电的雨云,正向着他胸壑中转移。他并不震惊,但从骨子里发出一阵寒栗。他怀着一丝侥幸,战战兢兢地问:“是不是评奖……你评……三等?”
“嗯……呜呜……”韵兰的一头黄发在他怀中搅动了几下。
他仿佛听到心脏“砰”的一声,瓶子爆裂,失去控制的血从心中涌向头顶、指尖、趾端,一阵阵胀、麻、放射痛,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思想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他不是一个浅薄的人、脆弱的人、懦怯的人。他绝非慑于舆论的压力。思想的痛苦与深刻成正比,他比韵兰要深刻十倍,因此,也痛苦十倍。
虽然厂长早有暗示,但关于他当组长的任命却迟迟没有宣布。昨天中午,“朝天钉”在对人说:“过去女人靠男人,现在男人靠女人。”在以前,他早就上去兴师问罪了,这回他却置若罔闻。如今的他已不是过去的刘志刚了!明火执仗地干,正中了那小子的圈套。那小子还能神气几天?以后有的是机会来慢慢地收拾。今天上午他去找厂长,想不到厂长竟用招待领导、来宾、检盔团用的香茗,替他沏了一杯浓茶。从办公室出来,劈面碰见“朝天钉”,他宽宏大量地一笑,笑得那小子目瞪口呆……
笑,到底谁能最后笑?
当代世界著名的法国电影大师雷内·克莱尔认为:一个人从未尝到过生活的甜头倒不可怕,可怕的是给你尝一尝甜头又要夺走,那将使你痛苦万分。在他编写的电影剧本里,浮士德对魔鬼靡菲斯特说:“原来这就是你给我预备下的最后的考验!我以为得到了幸福,原来只是一场梦……把幻想还给我,把幸福还给我。不管要什么代价,我都给!”于是,他用鲜血签下了出卖灵魂的契约。
诱惑志刚的不是魔鬼,故而也无需那么大的代价。数月前,当他觉得环境在压迫他,他要拚命杀出一条路时,真把一切利禄视为缰锁。但当自已的笑容上了电视屏幕,虽然客观时间不过一二分钟,他心中的日历却翻回了三十三年——他仿佛重新呱呱落地,开始了又一个人生。他终于体会到一条朴素的真理: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散步,毕竟比在崎岖的山路上登攀要舒服。“这是不是庸人哲学?”他为自己这么容易地被招安而隐隐有些不安。半夜里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他也喜欢听着妻子均匀的鼻息,对人生作一点哲理的探讨。研究的结果,他发现“庸”意味着正常,“俗”代表普遍的习惯,“正常的普遍的习惯”,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记不得那位智者说过:人是习惯的奴隶。“庸俗”是大多数,不庸俗是极少数。违反常规生活,一定要具备非常的条件,不是天才便是无赖。“我具备这样的条件吗?”他现实地、清醒地、谦虚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资格不庸俗。现在竟连他希望“庸俗”的权利都要剥夺殆尽,是可忍孰不可忍!
泪的第一阵暴雨渐趋平息,志刚把那沉重的头颅搬动了一下,将身子撑起,呼地剥下被涕泪打湿的汗衫,顺手一团,“啪”地直甩到幔布上,吓得藏在帷幄里偷听的老太太连大气也不敢出。志刚打着赤膊,到床边柜里翻检出一包烟来。自从与韵兰结婚以来,他便偷偷地戒了烟,这包原是留着待客用的。他点旺一枝,狠吸几口,说:‘不要哭了,你从头至尾讲一讲,怎么回事?”
这声音仿佛是从阴森森的山洞里传出来的,有一股湿冷的霉味。韵兰侧过脸来,只见志刚双眼暴突,瞳人里的凶光像烟头上的火,燃烧着,又旋即化为灰烬。相识以来,韵兰还从未见过,甚至想象不到那张脸会这样可怕!她打了个寒噤,才得以放松的心肌又紧紧地蜷缩起来,挤出一滴滴泪珠。
志刚用食指在韵兰的眼睛上抹了几抹,说:“你应该控制一下……哭有什么用?快说,我来给你出主意。”
韵兰此刻首先需要的是温情的抚慰,而不是主意。她第一次感到,丈夫的手指像砂皮一样。但她还是忍住了眼泪,抽抽答答地说:“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组评奖开始跟往常一样,进行得很正常。照例是组长反复动员大家提名,而人们一个个保持缄默消磨时间。按照橄榄型定理,两尖头对等,有几个一等,就必须配几个三等。这个组全仗组长的魄力,硬把一个三等名额平衡给了其他小组,故而历来是两个一等,一个三等。一等照惯例是在有数的八九个人中轮流的,三等本来包定给一个小资本家,后来落实政策,紧接着她又退休了,眼看即将发生危机,幸好小组有人查出是慢性肝炎,三天两头病假,也就顶了这个瘦缺。想不到本季初“老肝”住了院,迄今还未出来,许多人在为她生命担忧的同时,也担心自己是不是有幸去顶替她的三等。一旦落进这个坑,或许也得到退休、住院才能解脱。那些相比之下病假占优势,或者指标居劣势的,这回都有些提心吊胆。韵兰因为从来不计指标,又没有病假,所以一点也没思想准备。
跟历次评奖一样,大家像屏气功似地直屏到离学习结束还有刻把钟,总会有人熬不住出来放炮。这回是李跟兄冲着组长(以往她也不少开头炮的记录):“好了好了,你也不要挨时间了,谁一等,谁三等,你就提个名吧。”
组长也老调重弹说:“提名要群众提,怎么叫我提?我们领导不包办。”
从这儿开始,照以往的顺序是:
客气式——
某某:应该你提嘛,你掌握小组全面情况……
不客气式——
某某:哟,组长算什么领导,你也是群众,应该带头……
组长不管客气式还是不客气式,都必须谦让再三,然后声明作为个人意见,提个名单供大家参考。大家便在这名单基础上讨论一番,一般不作修正,民主集中制。
不料在这关键时刻,李跟兄一反常态:“算了算了,不要装腔作势了,”她脸上不带半丝笑意,比组长还严肃,“领导说话从来就不算数。”
组长跳了起来,尽管她处在“领导”的边缘:“现在说话要实事求是,不能像‘四人帮’时候乱扣帽子。”
“我不怕别人扣帽子,”李跟兄毫不示弱,“回回评奖都说要按劳分配,结果哪一回‘按’了?都是头头指定的。这种评奖,还是省了的好!”
胡萍插上来说:“你说话就喜欢过份。过去评奖,总的大家是满意的。你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心平气和提出来让小组讨论嘛。”
李跟兄说:“不是我有什么办法,大家私下里早就在议论了,最硬就是把每个人一季度完成的工时定额摊出来比,最高的一等,最低的三等,谁都没话好说。”
李跟兄这一提,立刻受到几乎全体的赞同,唯有组长竭力反对,但最后毕竟寡不敌众。工时定额总分在黑板上抄出来了:李跟兄第一,胡萍第二,董招娣第三,邵韵兰倒数第一……
“你不是没有指标吗?怎么会倒数第一?”志刚吐掉一个烟蒂,又接上了一枝。
韵兰解释说,返修工要等生产工人出了次品才有活,过去是不考核工时定额的。但小组为了掌握每月的质量情况,要计算返修工时,作为质量损耗,公布的是这笔账。还有些活韵兰说不出口,因为是损耗指标,工时定额就订得特别低,比实际水平将近要少百分之二十。
志刚已经跳了起来:“岂有此理!你为什么不说?”
“我……我……组长给我解释了。”
“那为什么还要评你三等?”
“她们说,返修工也应该考核工时。”
“谁说的?”
谁说的?!韵兰怔怔地望着丈夫,她不能回想当时的情形,哇喇哇喇,脑细胞好像在开批斗大会。
“我问你,”志刚凑近脸问,“隔壁……她说什么?”
韵兰心猛地一沉,好像身下的床突然塌地——‘
组长眼看十分被动,左顾右盼,终于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招娣师傅的脸上,看得招娣师傅不好意思不开口。
“我来说两句,”招娣师傅清了清很洪亮的嗓子,“你们大家一定以为我要帮韵兰说话。不错,韵兰是我的徒弟,她的朋友也是我介绍的,现在又住贴邻,论关系,真比一般亲眷还要亲几分。她当标兵,我老脸上也有光。不过我也只要借这么点光就心满意足了。我这个人,老实说,对谁都一样。家里的儿子、女儿,我也是手心手背,一样肉疼。我不要谁给我特别的好处,也不偏袒谁。我喜欢说公道话,公道不公道可以让大家评。照现在情况,返修工是不能算工时的,活多就多做,活少就少做,没活就空坐。照我们过去,返修工照样可以算工时,没有返修,可以去做别的事。第一线顶不上,可以做辅助工,搬搬运运、堆堆布、烫烫衣,小组里的活还怕做完?这规矩也不知道是从哪时候开始改的……”
组长连忙声明说:“这规矩从没改过……”
“不过也没坚持,”招娣师傅说,“完全怪韵兰也不公平。返修工完成手头任务,应该要求组长另外安排工作。组长安排不出,是组长责任,就把当天工时记满。组长安排了不做,就由本人自己负责。老实说,有些话应该是组长你讲的。我虽然是师傅,她毕竟满师了,又不是一个工种,到底是客气的。话说回来,这次要评工时,事先没有跟她打招呼,韵兰又有特殊情况,她怀孕……”
胡萍插过来说:“主要她是标兵,应该考虑到影响……”
李跟兄吼了起来:“标兵就头上出角的?标兵的工作更应该经得起检查。现在样样检查都要事先打招呼,突击大扫除,还说有人检查和没人检查一个样,统统是骗人!”
组长说:“韵兰的工作我关心不够,安排不及时,我也有责任。”
李跟兄说:“你叫她去烫衣她不去,也是你的责任?下回你不要来叫我。你的责任,干脆你自己拿三等奖。”
招娣师傅板下脸说:“跟兄,你吃了火药了?”
李跟兄说:“吃了杭州小胡桃!”
一阵哄笑……
笑声像尖刀一样在脑子里搅,韵兰恐怖地闭紧了双眼。
“说呀,那个老太婆说什么?”
她猛地睁开眼睛。志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出言粗鲁,神气凶悍,不能把真相告诉他,会惹祸的。她强自镇定,说:“她说什么了?没说什么……招娣师傅当然是帮我说话,不过她一个人说也没用。”
“哼,”志刚的鼻孔里窜出一道浓烟,“那你什么时候得罪过组长?”
“也不管组长的事,她在会上解释了好多次。”
“你呀,就是把你卖掉了,还以为人家是爱你呢!”
爱我?我以为你爱我,想不到你这样恶声恶气、冷言冷语地对我?韵兰一腔怨气没处发泄,咬咬牙,一头往志刚的心口撞去。志刚眼快,闪身一躲,脑袋撞在木床架上——“砰”!
志刚被这一撞撞通了心窍,他意识到发火是最糟的表现。像捧皇冠似地,他把韵兰昏沉沉的脑袋捧到自己的胸脯上,用手指细细地将那散乱的黄发梳理整齐,然后在那眉心中深情地吻了一下,舌尖探出来舔了舔那睫毛上的泪花。韵兰心口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
“小傻瓜,你跟我生什么气?真像个小孩。”
“你审问我,”韵兰一伸手钩住了丈夫粗壮的脖子,”厂里他们盯住我不放,回家你又盯住我不放,我受不了!”
“真是混淆黑白,莫名其妙。我不问你,怎么替你分析?怎么给你出主意?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你又几乎没感到前兆,内中一定有阴谋。”
“你要问,应该好好问,不要恶狠狠对我。”
“傻瓜!我是恨那班人,不是恨你,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怕……”
恩爱的小夫妻又言归于好了。
志刚抓住种种蛛丝马迹仔细推究,但从韵兰口中实在得不到多少有价值的材料。她怕自己在心情委屈时会错怪好人,故而有意无意地为别人辩护。志刚根据经验,很快断定,李跟兄是个牵线木偶,胡萍值得怀疑:一、每人的工时定额除了每天在黑板上公布,总数相互间都不摸底,有的连自己的一
本账也不清楚。她是小组经济核算员,总分是她结算的,评奖时也是她抄到黑板上的,搞阴谋她的条件最有利。二、她在评奖结束前忽然提出把一等奖让给招娣师傅,理由是招娣师傅教给她操作窍门,这不仅转移了小组的视线,而且还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味道。
但嫌疑最大的还是组长。在任何一个团体中(不论大小),要闹派性,要使一个阴谋得逞,没有头头的认可,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动机当然是怕韵兰走红抢了她的位置。韵兰凭直觉不相信耿直的组长会暗算她,志刚对她的幼稚深表遗憾。
退一万步说,即使组长没参与阴谋,她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一时难抓别人的把柄,也只能把她当一个靶子。这是一起蓄谋打击先进的事件,“你要告!”理在你这一边,这场官司不怕告不赢。车间不行,吿到厂部,厂里不行,告到公司。直至局、市。“你是有影响的!”
一声“告”就像一声虎啸,韵兰躲进丈夫的怀中簌簌发抖。她信赖丈夫的社会经验,知道这是挽回尊严的有效办法,也知道人一旦在别人眼中丧失了尊严,处境将会多么地可怕。但是,她更知道自己没法去胜任这一使命,她不会说!要她去说,凭什么少给我两元钱,就好比要她去偷一只皮夹子。
这是严重的逻辑混乱。为了使她能理直气壮地去捍卫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志刚说得口焦唇裂,结果收效甚微。一个女人固执的偏见,能叫一百个哲学家干瞪眼。最后,志刚只能说,如果她决意不去争的话,那就只能由他出马代劳了。韵兰觉得这样兴师动众,叫丈夫到厂里去大闹天宫,更不成体统。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韵兰只得答应去找车间主任。志刚不忘钉上一句,晚上回来要将经过情况向他汇报。
韵兰次日一大早赶到厂里,提前换好工作服,趁上班前的忙乱,一下子溜进了车间办公室,’主任正在翻看隔夜报,看到报上登载有个女青年受不住讽刺打击,跑到千里之外去寻短见,不免发出一声喟然长叹。也像是神使鬼差,他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放下报纸,只见对面默默无声地站着一个人,像幽灵似的,不禁吓了一大跳。及至镇定下来,连连招呼韵兰坐下,他心中还摆脱不了这不祥的印象。
韵兰坐下,没说半句,就因为委屈和羞惭而泣不成声。车间主任最怕见人哭。昨天下班前,他知道小组评奖的结果,就暗暗叫苦。见韵兰越哭越凶,他也越来越不忍,赶紧去绞了一把热毛巾,让韵兰敷敷红桃子似的眼睛,然后说:“我们都知道了,你放心回去吧,相信党,相信群众,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他是劳动模范出身,能做不能说,只能靠当年下苦功背出的几条语录,东搬西搬救救急。
韵兰一走,车间主任就气呼呼地找来了组长。“你政策性到什么地方去了?”车间主任差点没拍桌子,“政治工作是生命懂不懂?”组长也作了一宵的思想准备。现在看见车间主任出奇地凶,果然是韵兰告了自己的恶状。想想当组长真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既然谁也不识好人心,干脆恶人做封底。她拉开嗓门,把按劳分配的大道理哇啦哇啦宣传了一通。车间主任原不过三斧头。他是个老好人,一急就气,一气就凶,一顶就怕,一怕就软。他立刻放低了声音:“别的小组也有类似的工作嘛,别人不改,为什么单你们要变?”“他们不改是他们的事,我们知道错了不能再错下去。”“错……错不错这话还难说,还要研究研究,你们还是重评一下吧。”“评谁?谁都有一张嘴,谁都会哭会闹,要末车间把三等名额调给其他组。”“你还想要滑头?”车间主任笑了笑,见组长毫不应声,那笑容便像断线风筝一样消失了,“你们组除了邵韵兰就评不出三等奖了?你们组真是标兵的标兵,红旗的红旗了。”“标兵不是我们评她的,你们领导看中我们也没办法。她这个先进像什么样子?你去问问大家就知道了。整天卖一个肚子,我组长哪里
派得动她。她好像不是要生孩子,是要生金子。谁没生过孩子,我哪天要照顾了?”车间主任拚命抓头皮,抓得像割稻一样刷刷响。半晌,吹了口手掌上的断发残屑,说:“她有缺点你要帮助她,不要卡她!”“我卡她了?”组长像飞行员跳伞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这下确凿无疑地证明了韵兰这小姑娘没有良心,“我与她前世无冤,今生无仇,为什么要卡她?你们领导说话这样不负责任!不相信我,你自己到小组里来评,评我三等,我决不掉半滴泪!”说着说着,她的泪珠子已在眼睫毛的栅栏里打转,像在笼里跳来蹦去的鸟。
车间主任不再抓头皮了,而是摸出两只铅币不停地拔胡子,这是他陷入困境、无以自拔时的动作。“矛盾复杂啦!”他想。看来组长与韵兰一定有疙瘩,还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得开的,弄不好组长要掼纱帽。下个月有批外贸的突击任务,如果组长不得力,拖一天就得赔几千元……他拔了半天,终于说:“你去吧,不要胡思乱想。我们是相信你的,相信党,相信群众,两条嘛。”
组长背了口黑锅,踅回工场。像晴空中飘过一朵乌云,她带着一脸黑气,走到哪,暗到哪。李跟兄这天正在顶烫衣,一瞥见组长进了门,那魂灵就像自由电子似地飞了出去,围着组长打转。双手失去了主宰,慢慢地竟停了下来,直到一股焦味直冲鼻孔,这才把她熏回神来,一瞧,裤腰衬里已焦了一天块,她失声叫了起来:“哟!”
组长闻声赶到,见此情形,怎能不发火:“跟兄,你是不是个捧不起的阿斗?不给你先进你要争,给了你先进,你又哪像个干活的样子?你只争名不争气,争来争去还不是争张厚脸皮!为了你一个人,闹得全组不太平,我这个组长还是让你当了吧。’’
李跟兄本有些心虚,被组长劈头益脑一顿骂,也来不及辨辨滋味,就囫囵吞进肚里,搁哪都容不下,干脆一横心吐出来:“我评个一等奖,你要像死了祖宗那么难过?我李跟兄生来是贱骨头?我是靠自己一双手做出来的,不像别人吹洋泡泡似的吹大的。我这钱是汗血钱,不会吃得肚子泻的。你高兴舔谁的脚后跟我不管,你要咬到我的头上来,我也不是烂泥菩萨。我真是积极昏了头,想当标兵呢!”说完,她把熨斗往台板上重重一搁,转身要走。
组长的十分火本非全部对着李跟兄,谁知李跟兄引火烧身,真刀实枪地要干。想想自己碰来碰去尽是些不知好歹的宝货,一股窝囊气再也憋不住:“你回来!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这么方便?我还没撤职,不干就打你旷工!你不要以为在组里可以做什么市面,我是不怕你的。”
“当然罗,你哪会怕我?我没有后台,不会忸忸怩怩到电视里去表演,也不会哭哭啼啼到头头面前去告状。”
“你也想上电视?不拿镜子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鹅?算了吧。我看不过一条血吸虫。”
“哇!”那边角上韵兰再也忍受不住,按住嘴急急奔了出去。胡萍眼快,连忙追了上去,直追到厕所里。韵兰低头就吐,吐到苦胆水尽,还不肯抬起头来。胡萍一面替她抚背,一面细声软语地安慰她。韵兰终于仰起脸来,泪水纵横:“我哪儿得罪了她们?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恨我?”
“她们都是有口无心的人,你不要放在心上。”
昨天胡萍原不过打算给韵兰一个下马威,让领导知道她群众基础不牢就够了,想不到真会把韵兰评个三等,她知道一场风波是免不了的。尽管自己的行动处处留神,只怕人多口杂,万一领导疑心自己,局面就不好收拾了。下班路上,她先“提醒”了跟兄几句,晚上考虑再三,还是冒着风险到组长家去串了个门。如今组长与李跟兄在台前火并得起劲,正遂了她的心愿。她倾心尽意地劝慰着韵兰,就像战地医生替受伤的俘虏包扎、治疗。把虚弱的韵兰扶出厕所时,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得救了。
四、刚强不是大补膏,难以相赠
宋强回来了。他在局短训班学习了三个月,完满结业了。
黄昏时分,宋强骑车到家,那模样真精神。大红的三角领短袖线衫,白布平脚裤。红衫的领圈上镶一道白边,白裤的拼缝处嵌两条红线。汗水淋漓,浸得红的更红,衬得白的更白。如果红的象征感情,白的象征理智,那么他这身便装,正恰到好处地反映了他的精神面貌:热情奔放,思想明快,快得就像闪光的锋刃,一眼便给人强烈的印象。
他家是自盖的两间平房,屋前有块小小的庭院,用一些断砖垒成一道齐人高的围墙,中央一个方洞,挡着两扇粗坯的木门。车的前轮刚撞上门,宋强就单脚踮地,用双铃打出一串漂亮的旋律,兴高采烈地喊:“妈,我回来了……”
为了准备在结业时宣读的那篇小结,他已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这篇小结是高水平的,称得上科学论文,题目是《论现代化企业管理中的若干问题和改进意见》,洋洋万言,材料丰富,分析透彻。在结业典礼上,局党委书记在讲话时特别提到了一句,局团委书记还私下里暗示,可能要将他调上去工作。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盘算,是现在就到机关里去好呢,还是在基层再干出些成绩然后上去的好?从坐落在近郊的学校骑车到家,将近一个半钟点的路,好像一转眼就到了,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
母亲来开门了。越过那瘦削的肩头,他一眼看见屋檐下小竹椅上坐着包蕙芳,穿一件鹅黄散花的涤纶短袖衬衫。宋强心中一阵狂喜,车龙头差点撞到妈妈的肋骨。
“你怎么来了?”他一面接过妈妈绞来的毛巾擦着汗,一面对着蕙芳喋喋不休地说,“你不来,我还打算晚上到你家里去呢。信收到没有?实在是没时间……为了写那篇论文,资料就抄了一大本,有的还要直接从原文翻译……”以下便是他的论文受到普遍重视的种种情况。有关组织调动的机密,他好不容易按下没说。
待骑车产生的热量渐渐散发,他发觉蕙芳的反应并不十分热烈。他暗生疑窦,是不是蕙芳家里有什么不利反应?趁这次学习,他大胆地将信寄往蕙芳家,投石问路,儿番信来信往,进展似乎很顺利。他正想赶这势头再推进一层,还没有乐极,难道就生悲了?
夜像一块陨石,突然降到这狭小而又生气勃勃的庭院里,闸断了滔滔不绝的话流。一会儿风传来几条马路外汽车喇叭“呜呜”的叫声,原来外面还有个大而紊乱的世界。
“你怎么不说了?”蕙芳终于问。
“好像不高兴。”宋强小心翼翼地拿张小方凳,在蕙芳身边坐下来,“家里好吗?”
“厂里出了事,”蕙劳说,“韵兰这次被评了三等奖!”
“什么?”宋强大吃一惊,不觉一手搭在蕙芳的手上。蕙芳刷地红了脸,宋强的妈悄然进了屋,宋强立刻将手放开,将身子挪开一些,定了定神。
“怎么搞的?”他已换成了谈公事的口吻。在一班更年轻的朋友们面前,他有意无意地要搭些小架子。
蕙芳把她听到的评奖会等种种情况都说了,又补充了自己的见解:“韵兰的工作向来踏踏实实,就这么忍心欺负她,哎……我去劝她,她只会对我哭。她本来怀孕反应就大,心情忧郁,还这样逼她!到底还有没有真理?这样的打击报复没人出来管,今后谁还敢积极,当先进?你不在,我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宋强默默地颔首。一股近乎麻木的疲劳感,像混浊的河水,将他淹没了。这不仅是刚才长途奔波的生理疲劳的发作,也是这些年来与人事纠缠逐渐积累起来的心理疲劳的反应。听蕙芳对自己如此信赖,他应该欣喜,却喜不起来;想到韵兰的处境那么险恶,他应该气愤,又恨不下去。乍闻时那种惊讶与激动,好像已过去了几个世纪,熊熊的岩浆,变成了一堆堆冷漠的顽石,有情的生灵都像昙花一现,永恒的是无情的历史。
“我去穿些衣服。”他站起来,风掠过湿漉漉的背脊,有股透骨的凉意。风不能算冷,只为刚才太热了。他从车龙头上取下装着衬衫、长裤的帆布书包,进了屋。一会儿从里屋出来,一手端着杯给蕙芳的自制冷冻酸梅汤,一手拿个热气腾腾的搪瓷杯,他替自己泡了大杯的浓茶。
疲劳感已经消失了。他穿一件丝质的白衬衫,在苍茫的夜色中像银箔似地泛着光:“你看是谁捣的鬼?”
蕙芳犹豫了一下说:“这我也猜不透。”这时,她又感觉到与宋强心理上的距离,这也曾是她在恋爱关系上颇费踌躇的一个原因。宋强常使人意识到他是个领导,而对领导,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蕙芳本来对韵兰的组长有些怀疑,也听到一些有关胡萍的传闻,但她不愿轻易地对人下坏结论,更不愿把这些话搬给宋强听。让他去问别人吧,她不愿自己给自己定个“利用感情关系进谗”的罪名。
宋强本来就不指望蕙芳有什么高见,但她的缄默,还是加深了他心头的孤独感。凡强者都有孤独感。
“反正不管谁捣鬼,评韵兰三等奖是不公平的,她带病工作,劳动表现一贯踏实,你应该出来支持她!”
事情有这么简单吗?宋强想到,不久前,厂长老靳有意无意地将一张报纸递给他:“你看,这条新闻还怪有意思的哩!”宋强一看,是一篇短论,主张不要对年轻的电影女演员宣传太多,这样不利于文艺新人的成长。又有一次,四委班子学习,分管生产的支委老汤提出,今后生产与宣传两条线要多配合,宣传应该更有力地促进生产……诸如此类的蛛丝马迹,很快在宋强的脑子里拼成了一张网,邵韵兰就是粘在那张网上的一只小虫,而整个网是冲他罩过来的。嘿嘿,他轻轻地冷笑了一声,我可不是邵韵兰!
蕙芳还以为宋强是在嗤笑她,立刻撅起了嘴。
宋强不便解释,就将话岔开:“韵兰她怎么样?”
“她怎么样?我看再过几天她就要垮了。白天提起精神上班,身体不舒服也不敢让人看出来,医务室也不敢去,只怕被人说是闹情绪。你不知道话有多难听!回到家,她的志刚又要盘问她,要逼她去争,去告,说厂里告不赢,就告到公司、局、市里、中央……”
“她去公司了吗?”
“没有。不过志刚逼得紧,总有一天她拖不过去,不然就志刚自己去。他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人。”
“那他就不知道韵兰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韵兰到家里也有苦不敢诉,只说领导在解决。可怜她在厂里不能哭,在公共汽车上人多不能哭,回家也不能哭。好不容易下班我拉她到公园里去,她吃不下,我陪着她不吃饭,我们坐在大草坪上,周围是一对对谈情说爱的男男女女,我让她哭一哭,可她怕哭肿了眼睛,回家不好交待,也不敢多哭,她连个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机会也没有……”蕙芳的声音哽咽了。
宋强心底也被掀起了一层同情的涟漪,但他立刻又使之平静下去。现在需要的是理智,就像那件白衬衫遮起了那件红线衫。他盘算着,让韵兰去告,到底好不好?盘算了一阵,他说:“我看韵兰越告越糟。谁暗算她,又没有把柄。她一闹,反倒落个把柄给人。一边是群众评的,摆得上桌面;这一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不能说。一闹,她的标兵就彻底砸了!”
“为什么不能说?像她这样的工种,别的小组照样拿平均奖。”
“别的小组是别的小组的事,只能心照不宣。他们组说要严格执行按劳分配,你说应该表扬还是应该批评?”
“照你说就没办法了,老实人就应该被人骑?”
“吃一堑,长一智,凡事不能求一时的痛快,应该把目光放得远一些。”宋强说着站了起来。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就像云层里亮起一道闪电。正是这种可贵的灵感,帮助他越过了人生途中一个又一个的难关。此刻,灵感又照亮了他的胸壑,一条条纷乱的思绪,顷刻间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这条线,就像激光一样,可以穿透厚厚的钢板。
“明天我找韵兰谈,”转眼间他又信心百倍,挥手一劈,“这点小小的考验,没什么了不起!”
第二天中午,宋强把神气黯然的邵韵兰叫到办公室里,用一种沉着的、不容置疑的、又带着内在的强烈鼓动性的口吻,开始了这场至关重大的、艰巨的谈话。这是经过一夜深思熟虑,精心设计出来的。他相信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安慰你。”他看到韵兰微微一震,头抬了抬,反应良好,“许多人觉得你需要安慰,也许你自己也觉得自己需要安慰,不对!”他说着用手指往上一指,韵兰的目光应该像被线牵住似的,随着手指往上,她果然照办了,宋强的信心更是足了,“我知道,你真正需要的并不是安慰。需要安慰的人是弱者,也许有许多人觉得你是个弱者,包括你的父母、志刚,同情你与嫉妒你的;包括你的知心朋友包蕙芳,她为了你的事急得废寝忘食,昨天一下班就赶到我家里来等我,好像我是个救世主。我对她说,办法当然是有的。但有办法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是个强者,我可以肯定地说。”他见韵兰垂下眼睑,也许是动心了,也许是困惑了,现在必须向纵深突破,“我不是凭空瞎说,也不是主观武断,更不是变相地安慰你。我是根据最新的行为科学,根据心理学,对你的性格作出分析以后,得出的结论。听了我的分析,你自己可以衡量一下到底对不对。根据什么呢?”他故意停顿一下,呷一口水,也叫韵兰喝点水。
“第一,你比较清高。你先不要急着否认。我说的是性格上的清高,不是平常一般人说的跟骄傲混同起来的清高。你也许并没有存心要鄙视什么人,但也不能苟同任何人的意见。你觉得跟有些人气味相投,跟有些人格格不入。这就说明你有主见,有明确的志趣,高标准的情操。这是强者的标志。弱者是没有主见的,他只会附和多数人的意见,只能依附于强者。
“第二,你一旦认清了一条道理,就有勇气坚持到底。这在你结婚问题上表现得很充分。你有藐视舆论的胆量,这是很了不起的。现在有许多人评头品足,认为把你捧得太高了,你受到的压力很大,但我始终认为,给你的荣誉丝毫也不过份。无形的舆论,有时比有形的枪弹还厉害。黄继光扑碉堡是英雄,邱少云一点一点被火烧死也是英雄,而且更英勇。舆论就像那一点一点的火……(他看到韵兰战栗了一下,赶快将话题推向明朗。)所以,你完全应该上电视,完全应该宣传。现在有多少青年因为条件、因为排场深深地苦恼,不敢去追求真正的爱情。比起他们,你不知要强多少倍。如果这样的‘先进’很容易做到,那些攻击你、嫉妒你的人为什么自己不去做一做呢?你应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有冲破世俗观念的勇气而骄傲,为自己的荣誉而骄傲。
“第三,目前你受了很大的委屈,你感到很痛苦,照蕙芳话说,你连个哭的地方也没有。但即使这样,你没有丧失清醒的理智,没有大吵大闹,这也是一般女同志很难办到的,这说明你有很强的自制力。由于你的明智,所以事情没有弄糟,还有挽回的余地,还能变坏事为好事。
“那么,为什么你周围的人,包括最了解你的亲人,甚至包括你自己,都认为你是个弱者呢?这是根据一种世俗的偏见,因为你吃了亏,而又没能立刻作出反应。在这样的目光里,莽撞便是勇敢,克制就是懦弱。其实,这是最可笑的。中国古代就有个故事,‘二桃杀三士’,我想你一定知道。还有韩信受胯下之辱,歌德不跟蛮横无礼的绅士计较,古今中外,这样的事例很多。从来就有匹夫之勇和智者之勇的区别。你是个有修养的人,怎能被没修养的偏见牵着鼻子走呢?
“所以.你的苦恼不在于你的软弱,不是因为你无力对抗环境,而是因为你找不到行动的方向。照行为科学的术语说,就是行为被挫以后,心理机制得不到升华。升华,就要使自己站到更高的水平,高瞻远瞩,统观全局。评你三等奖,在你个人是一种损失,一个失败,从全局着眼,又是一种变革,一个进步。像你这样的全市标兵,在以前,被评为三等奖,简直不可思议。今天却发生了这样的事,说明按劳分配原则真正深入人心了,尽管这里有偏差。这种深入,不是靠宣传,而是靠经济体制的改革。因此,这是代表进步的方向。虽然有差错,也许被人利用,对你说来太残酷,但毕竟是进步,我们不能叫它开倒车。所以,推倒重评是不现实的,也是不策略的。即使重评你不是三等,你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你得罪了大多数人,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今天,虽然有些人讥笑你,冷言冷语,但大多数人是同情你的。社会的进步需要牺牲一些个人利益,但个人利益并非绝对与整体利益相对立,两者还是可以统一的。这不是空头支票。只要你能够正确对待,群众很快就会谅解你,而且还会加倍地尊敬你。到那时候,我们又可以倒过头来总结经验,先进人物评上三等奖怎么办?这是具有新时期特点的新经验,说不定还要请你上电视台去介绍。”
韵兰像被催眠似地,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口上。“她被征服了!”宋强陶醉在自己制造的激情里,毫不怀疑自己有改变、塑造人的心灵的力量。从本质上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尽管他处理问题还是相当理智、相当现实的。不能指望韵兰立刻变得坚强起来(尽管他以充足的理由向韵兰证明了她是个强者),但至少她决不会去干“上访”那种得不偿失的蠢事了。稳住了韵兰,就是稳住了自己一方的阵脚。接下来他就要细细调查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不能让织网者太得意了。当然,倘若韵兰能很好地进行配合,他是完全有信心真的翻出个新经验来,让对手目瞪口呆。
韵兰不知道宋强的深谋远虑,她从支部办公室里出来,恍恍惚惚,只明白了一点,要厂领导出面干预,把三等奖改成二等,已完全、彻底地不可能了,对丈夫的拖延战术该结束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志刚能高抬贵手,不再鞭策她去呜冤告状。与抛头露面、乞怜求告所承受的心理压力相比,三等奖带来的屈辱,还是比较能够忍受的。
她怀着一种类似恐怖的预感踏进家门,却一眼看见摆满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中央一只大冷盆,是半透明的海蜇、鲜润的酸辣菜、金黄的肉松与暗红色的火腿片,盆边上还间隔放着一片片叶子似的皮蛋与雕成梅花形的胡萝卜片。葱花炒蛋、白斩鸡、蘑菇豆腐与清炒虾仁,都散发着淡雅、诱人的香味。韵兰觉得奇怪,问:“请客吗?”志刚笑嘻嘻地点点头:“请一个贵客。”“请谁?”志刚不忙回答,却叫她数数冷盆边上的“花”是几朵。韵兰数了一下:“二十七,对不对?到底请谁?”“你这傻瓜!”志刚油腻腻的手指差点触到她鼻尖上,韵兰忽然明白过来,今天是自己实足二十七岁的生日。再看桌上,菜都配得那么清淡,有意照顾自己妊娠期的口味。她心底一阵感动,只觉得鼻尖又酸溜溜的,赶快报以一个羞赧的微笑,一转身,跑到大衣橱前,假装着对镜梳理鬓发。这几天来,她已发觉自己比过去更为敏感,更为脆弱。
清凉凉的橘子水惬意地顺着喉管而下,志刚兴致勃勃地吹嘘着自己的烹调技艺,婆婆那绵羊似的慈眼不时地打量着她,饱含着关切与爱怜。韵兰仿佛觉得就像前年去游黄山,置身在幽静的山道上,看野花自芳,听鸟雀啁啾,一会儿白云飘来在身边缭绕,那细雾般的氤氲,滋润体肤,渗透心脾……远去了,一切的烦扰,人与人之间的纷争,胃囊里翻腾的酸苦的汁液,都被抛在山脚下的尘埃里了。她款款而行,漫无目的。何必去登什么天都峰呢?就这么逍遥自在地徜徉,歇歇走走,又有什么不好呢?
“韵兰,你们厂领导到底准备怎么样?”
志刚的问话,又把无情的现实推到她面前,像阳光的利爪撕裂了虚无缥缈的雾。她再也不能回避了,就趁眼前这样的好机会吧。
“怕不行了,”她觉得喉头在发烧,“我看……”
“不要紧,你不要思想负担太重。”没想到志刚十分慷慨地一挥手,立时赦免了她。几口酒下肚,他满脸放着红光,气色真是好极了。
“我们做事要先礼后兵,仁至义尽,其实,我早就料到这批‘官僚主义’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他没有醉,但却稍有些大咧咧的架势,“韵兰,你不要怕,有我在,谁也别想欺侮你。我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是沙漠里的仙人掌。要我开花供人欣赏也可以,不给浇水也无所谓,但谁要想来踩我、拔我,那就叫他当心刺!韵兰,你吃亏就在没有刺,以后,我要借几根刺给你,叫他们来惹你!”
刘家大妈见媳妇的两条细眉又快拧到一起了,连忙说:“你们男子要一点刚强,女孩子还是柔顺的好,女的有刺像什么?”
“像玫瑰花,不是很好么?”
“志刚,”韵兰横横心说,“我怕是生来的脾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叫我去公司、局,我真……”
“那是跟你说说的,难道我不知道你的脸皮薄,到那里只会做哑巴?再说,即使你有律师的口才,碰到这批只顾自己乌纱帽,不顾别人死活的官僚,又有什么用?用热面孔去贴他们的冷屁股,呸!我不会叫你去白受这份罪的。”
韵兰的心头顿时一宽松,她不觉端起杯子“咕咕咕”喝了半杯,刘家大妈欢喜地替媳妇舀了一匙肥美的虾仁。
“你还记得电视台的小王吗?”志刚问。
“哪个小王?”
“就是那个采访记者,把话筒伸到你面前要你谈谈体会的,后来,你不是说他两只眼睛像黑枣一样,还记得吗?”
韵兰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今天我去找他了!”
“找他?你认识他?”
“我还不跟你一样?一遭生,二遭熟,拍电视时,我听见别人叫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很好记:王明明,那种重叠的名字,一听就像高干子弟。现在的高干子弟,胆子最大,坏的胡作非为,好的敢打抱不平。我去找他,说:‘你还认识我吗?’他立刻与我热情地握手,说:‘怎么会不认识呢?最幸运的新郎。’我说:‘现在我快变成最倒楣的丈夫了。’我把你的事情原原本本、不添不减全部告诉了他。他听了十分气愤,说,现在的社会风气实在太恶劣了,人为什么要像狼一样凶恶?他说,电视台目前难以组织这样的新闻报道,他带我去找报社里他的同学。那人也很热心,要先找你详细地谈一次,再到单位里去核实……”
“不,不!”韵兰叫了起来,“我不去!”
“为什么?”志刚大惑不解,“他们是真诚地关心你,不会冷冰冰地来盘问,不会吹毛求疵,不会阴阳怪气……”
“我不去——”韵兰哀声地说。她显得那么地无力,差点扑倒在桌子上。
志刚被那种捉摸不透的软弱与固执扰得心里烦透了。他已经尽了极大的努力,制造了良好的气氛,用极婉转的方式,好不容易引导到点子上,谁知像金属钠接触到空气,一碰就炸。酒在他身体里发生了作用,像有一千条火蛇在乱窜。他以非常可贵的毅力,总算保持住了理智与耐心。
“你不要急躁,”他放松咬肌,细品了一口酒,“慢慢说,你为什么拒绝?”
“我说不出什么道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操心、奔走。我知道自己太无能。志刚,你就算了吧。我们就这样不是照样过日子吗?不当标兵,烦恼不是更少,一家人不是更和睦安稳吗?”
婆婆在一旁陪着叹了一口气。
“你的目光太短浅了。你以为退让就能求得太平,忍气吞声别人就不会来惹你了?要真这样,倒也好了!”
事到如今,韵兰不得不把宋强中午的话照搬出来。尽管她并非十分信服,但至少,她觉得志刚听了以后,会觉得任何努力都将是画蛇添足的了。
志刚没等听完,一撑桌子,“轰”地站了起来。细细的桌腿在巨掌下颤抖,酒泼了出来。“这小子!”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这帮‘官僚主义’我算是看透了。用得着把你捧上天,用不着就一脚踢开。别人难过得死去活来,他朝南坐着说风凉话。光凭这一点,就非得要告,一定要告到底!”他差点一拳砸在豆腐碗里。
韵兰的震惊显然超过了限度,竟呆坐着毫无表情。刘家大妈赶紧拉拉儿子的手臂:“坐下,你喝醉了?有话不会好好地说?”
志刚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坐下,对韵兰瞧了一眼,她还是毫无反应。志刚心里有些发虚,脸上却仍然保持着那忿忿然的表情。
刘家大妈又替韵兰夹了一筷菜,说:“今晚应该高高兴兴,不要再提这种事了。”
志刚对母亲的干预很不高兴。要把这锅烧热多费劲,干脆还是趁热打铁。韵兰太虚弱,不能老这么迁就她,要给她输些血,打一针强心针。打针总免不了有些痛苦。
“韵兰,”他乜斜着眼,这样脸似乎扭曲了,显得很痛苦,“你以为宋强他真是好心?这种好心,就像你阑尾炎发作,一边看着你捂住肚子打滚,一边安慰你说,明年可以发明出一种机器,不用开刀,不用吃药打针,只要用道光一照,你就毫无痛苦地病好了——十足的伪君子!他有能力以后去总结新经验,把你再捧上电视,不会现在出面说一声,把三等改一改,这样岂不省事多吗?这事他完全有理由干涉,有权利干涉,也有能力干涉!像他这样聪明的人,偏偏想出这种舍近求远的笨办法,这不是骗骗三岁的孩子?
“什么国家经济体制的改革,需要牺牲一点个人的利益?加工资的时候,他怎么不站出来说,现在国家困难,我是共产党员,坚决要求不加!个人利益牺牲到他头上,他跳不跳?我看他跳得比谁都起劲!
“就算他是真心诚意地这么想,也打算这么干,你再想想,这件事到时候该怎么宣传?标兵评三等奖,评得对不对?评得对,那说明你干活偷懒,这还算什么标兵?哪里谈得上什么正确对待?评得不对,谁评的?群众!群众都是瞎子,都是糊涂虫,都是心胸狭窄的小人?即使这个组的群众觉悟低,领导呢?为什么不出来做工作,不伸张正义,不扶持正气?难道领导都是胆小鬼,尾巴,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他把自己摆在什么地位上?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案以后被他翻过来,坏事变成经验,你有幸再上电视,难道你组里的群众就真正地理解你、尊敬你、服帖你、爱你了吗?叫我做群众,我就加倍地恨你。你明明没有什么,就靠一张嘴巴两唇皮,把臭的说成香的,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现在你明明受了损害,却觉得没有脸去申诉,到时候,你去说这样的新经验,你怎么就有脸面,就有胆量了呢?”
“志刚!”刘家大妈喝斥了一声,韵兰还是无动于衷。
志刚咬了咬牙齿,继续说:“韵兰,你本来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就算了,你生性软弱,随你去软弱吧,也无关紧要。现在,你出了名,你成了众矢之的,你害怕了,想退缩,想依旧回到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老样子,这就由不得你了。宋强给你说韩信,还有什么‘二桃杀三士’;你当然也知道黔驴技穷的成语,驴干脆不踢三蹄子,老虎也不敢来碰它,踢了三蹄子又想退让,正好被老虎放心大胆地吃掉。欺软怕硬是人的本性。人生就像赌牌,要摸别人的底,自己的底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摸到。现在的情况,就好比你手中捏一张A三张3,对方打一张K,你就要毫不犹豫把A打下去,他手中的‘炸弹’不一定敢出来,也许还要让你出一手牌,你就可以脱手了。如果你缩头缩脑,他就摸到了你的底,你就完蛋。你知道自己软弱,就应该把软弱深深地藏起来,装得比强硬还要强硬。你一定见到过,在每个圈子里,几乎都有个被人愚弄、被人取笑的可怜角色,像小丑似的。这个人并不一定是最无能、最愚笨、最软弱的,但一定是最老实的,因为他把自己的底牌摊开告诉了别人。现在所有的眼睛都在看你出牌,摸你的底,你愿意落到被人捉弄、任人摆布的地步吗?”
志刚的话不能说不雄辩,就是宋强站在对面,也未必背上不冒冷汗,然而,韵兰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定定的,似乎超越了墙壁隔成的狭小的空间,望着相当遥远的地方。光洁的皮肤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灯下泛着釉似的亮色,宛若一尊瓷像。
“韵兰,韵兰,”刘家大妈像唤魂似地轻轻地喊,“你不舒服,就早点睡吧。”
“瓷像”慢慢地站起,移步拖到床边,又坐下不动了。
志刚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透心扉,他不知不觉地把杯子举到唇边,要喝一口暖一暖。
一只青筋毕露,皲裂纵横的手蓦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还喝!喝醉了信口开河,你要把人吓死,还要把人逼死?做人做人,不靠说,靠做!韵兰这样的好姑娘,别人就忍心一直欺侮她?人心不是都给狗吃了的。她要有个好歹,看我不跟你算账!”
志刚理解母亲的一片苦心,但是,他的一片苦心孤诣,又有谁理解呢?软弱,这可恶的劣根性!
小夫妻再没有搭话。半夜里,志刚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脸颊上痒痒的。他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线被惨澹的月光冲淡了的黑不溜秋的夜色。凭着触觉,他知道是韵兰的小手在轻轻地抚摩他。她忏悔了?醒悟了?他心头一阵喜欢,正想抓过她的手来吻一下,忽然见耳边低低的啜泣声。不!多半她还在犹豫,还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一示以温柔,她又会自怜自解,会丧失斗志,会前功尽弃!他铁了铁心,装作还在睡梦之中,一举手甩开韵兰的手,随即翻了个身,把背向着她。哭声消失了。隔了一会,身上的薄被发出一阵阵牵动,这是韵兰抑制不住的一阵阵痉挛的“电波”。志刚后悔这一下甩得太重。他尖起耳朵,好不容易听到一丝泄漏出来的抽泣声,也许她咬住了被子在哭。又软弱,又要强,女人的心真捉摸不透。志刚真想翻身回去抚拍她,劝慰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为了立足、生存,他强忍住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韩信用之名彪青史,马谡用之贻笑千秋,志刚昵?生矣?死矣?
两个对人情世故都有深刻研究,都能借典故来为自己服务的男子汉,轮番对韵兰施展了充分的影响,结果却适得其反,不光没替韵兰增添丝毫勇气,反而增加了阵阵恐惧、寒栗。宋强嘴角略带嘲讽的笑,丈夫酒后暴突的红眼,还有技穷的黔驴、纷乱的扑克牌……在她金星直冒的眼前飞舞,流星陨石般
朝她射来。想到丈夫要到厂里去大闹的局面,她五脏如焚,肺腑俱裂,如从半空中直堕深渊……吓得她梦魇般差点大叫起来,可身边是大理石一样的丈夫,她真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了……怎么办?一个念头像天外流星雨那样闯入她心坎,顿时充溢胸臆,使她震颤、麻木了。刚才是那样痛苦、焦躁,不住地流泪,如今,她却表现得非常平静,两眼像干涸的池塘,泪没有了,光泽也没有了。深深的冷漠。她怔怔地望着被暗夜笼罩的房间,纹丝不动地一望老半天。这情形谁看见都会提心吊胆,可志刚还沉醉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谋略中,昏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是厂休,蕙芳早上十时来到韵兰家,想来跟她好好聊聊,安慰安慰她。韵兰不在,一早回了娘家。志刚临时换中班,正巧碰上,蕙芳就把韵兰这几天在厂里的种种反常表现告诉了志刚。
志刚正窝着一肚子的火。他当然不会不察觉到韵兰的情绪变化,但是,要脱胎换骨非得痛苦异常,也许就此能把她那颗柔弱的心炼硬呢?到底是降温、保温还是升温,他一直在犹疑不定。给至爱的亲人开刀,每一下都刺痛自己的神经,他觉得自己也快支持不住了,要嚷嚷,要呻吟,要发泄:“你对我说这些干件么?”他下意识地扬了扬拳头,“这话应该对你们的头头说去!不要怪我无礼,我对你的宋强很有看法,叫韵兰‘正确对待’,说得多轻巧,这种委屈谁受得了?这种日子是人过的吗?”
蕙芳万没料想会受到这样粗鲁的对待,她气得想转身离去,但一想到韵兰生活在这样的丈夫身边是怎样一种处境,她便耐下性子,柔声细语地说:“厂里的情况很复杂,这事一时难以解决,你就耐心一些,不要……性急。”
志刚也意识到自己的过火,就顺水推舟说:“我知道你是韵兰的好朋友,现在你不帮她,还有谁帮她?我怎么能不急呢?你要原谅我的粗鲁,我把韵兰托给你了。”
蕙芳真诚地说:“韵兰的事我当然要关心。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定她的情绪,不要再对她施加压力。昨天,我在她更衣箱底下捡到一个纸团,你看——”
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上面用圆珠笔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反来覆去地写着:怎么办?怎么办?这种滋味还不如死了超脱……
志刚的手指变得那么笨拙,几次差点把纸揉破。他慌乱地点点头。
蕙芳告别志刚回家,走到半路,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又转车赶到韵兰的娘家。谁知她父母说韵兰八点半露了露面,就推说身体不好回家了。照此推算,十点钟韵兰无论如何该到家了。蕙芳觉得蹊跷,又急急赶到志刚那里,韵兰没有回来。志刚也紧张起来,一回忆,好像韵兰是穿了一套料子最好的衣服出门的。天气很热,她还穿那件全毛薄花呢的两用衫,原来以为她妊娠反应畏寒,没有留意,现在仔细一推敲,韵兰穿着上很当心,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让这么好的衣服去沾点汗水。越想越可疑,床下一找,一双结婚时仅穿过一次的蓝色中跟牛皮鞋不见了,打开抽屉,只见那只水钻孔雀从盒子里飞了出来!栖在一盒万金油上。志刚仿佛看到韵兰打算把它佩到衣襟上,又皱眉厌恶地把它抛下了。志刚那托着“孔雀”的手禁不住突突地抖起来,前前后后才不过十天呀……
志刚与蕙芳匆匆下了楼,经过灶间,只见招娣师傅正围着腰裙,一本正经地在操厨。晚上她儿子的女朋友要来家吃饭,虽然不是头一回上门,但在成婚之前,照例是要待若上宾的。灶边的小方桌上碗叠碗地摆满了菜,招娣师傅一边动手,一边动口,灶间里都是她的戏。志刚好像吞了个刺猬,打熬不住,猛地嚷了起来:“要是韵兰出事,我跟那些家伙拚了!”锅铲“当”地一下,招娣师傅问:“韵兰怎么了?”蕙芳就把情况扼要说了一下,招娣师傅没等听完,就边解腰裙,边说:“等等,我跟你们去……”她突然将话刹断,志刚与蕙芳回头一看,刘家大妈一只脚踏在门里,人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手中纸包被捏破了,白糖像一条线似地漏下来。志刚后悔不迭,蕙芳连忙说:“事情不要紧,估计韵兰是到什么地方去兜兜风,散散心,我们去找找……也许她马上就要回来吃饭,招娣师傅你别去了,陪陪刘家大妈……”志刚含含糊糊地,先溜出了门,蕙芳随后跟了出来。两人才走到弄堂口,招娣师傅从后边哒哒哒地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去找胡萍……她就住在前面马路上……这小姑娘脑子活,她有办法,你们先去找她!”蕙芳点了点头,招娣师傅又叮嘱几句,才匆匆地踅回去。
蕙芳与志刚没去找胡萍,他们直奔宋强的家。宋强正在吃饭,刚扒了两口,一撂碗筷就出了门。他们决定再上韵兰的娘家。韵兰没有再露脸,但这时,二老已发现床边柜的玻璃板下多了一张女儿的照片,这是她在杭州六和塔下拍的。照片取景很不高明,宝塔就像压在她头顶上似的,阳光太强,她眯着眼,眉毛似乎连成了一条线。翻过来,背后题了两句诗:“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待宋强他们赶到时,二老已急得语无伦次,真把他们当救星了。
根据这种种迹象,韵兰要自杀的企图已十分明显了。茫茫天涯,挤挤人头,大海捞针,何处着手?志刚此刻已急得失了主张,毕竟还是宋强老练,他带着他们直奔工厂。厂里有电话,靠着这现代化通讯工具,一切要省捷得多。首先要召集人。蕙芳记着招娣师傅的关照,第一个打电话给胡萍。
胡萍正在家里接见男朋友。他的各方面条件都使她满意,值得制造一系列小磨擦来进一步叫他就范。胡萍是这方面的能手,一向注意掌握火候,跟她呕气也是种享受。这天,他特地上门来赔礼,调休请她下午去看电影。两人正说得高兴,窗外有人哇哇来叫传呼电话。那男朋友殷勤地陪同前往,胡萍拎起听筒听了没两句,声音就变哑了,她像喘息似地连连管应:“好,好,好……”一搁听筒就往外走。男朋友代付了传呼费,追上她问:“出什么事了?”“没事。”“那去看电影吧?”“不去。”“怎么啦?肯定出事了,要不要我帮你?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胡萍只顾往前走,走过了家门口,男朋友拦住她:“你到底上哪去?”“不用你管!”胡萍恶狠狠地盯着他瞧,瞧得那男的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强作笑颜:“看不出,你发火有这么凶?”“我凶?”胡萍尖声喊起来,像被人扎了一刀,“你找好的去!”她一撒手扬长而去,围过来看热闹的小孩拍手跳脚地乱笑,那男的气得将两张电影票撕得粉碎。
胡萍一口气赶到汽车站,出了一身猛汗,心里已清爽了许多。她想了想,转身往李跟兄家里跑去。李跟兄一听这消息,小呼大嚷起来:“什么?她要去自杀!她凭什么要死?她要死,我早就要死……”“胡说八道?”头顶上传来一声怒喝,跟兄的父亲像金刚似的矗在女儿的面前,“人都去死了,你还闭着眼瞎说,我叫你——”巨掌高高扬起,李跟兄本能地一缩脖子,胡萍
赶紧一拉她出了门。走着走着,胡萍发觉身边没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李跟兄立停在弄堂的拐角处。她走回来,问:“怎么啦?”“我不去了。”李跟兄沉着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听惯了她平时的粗声大气,听见这低声细气反觉得怕人。
“你怎么想不去了?”
“我……我怕……死人。”
胡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一把拉起李跟兄的手就走,一边疾走。一边说:“你想到哪里去了?她人还不知道死没死……我们快去找……”
她俩刚踏进厂门,就听见组长哇喇哇喇的大嗓门,像在跟人吵架。她们循声走去,进门右手拐弯是一排平房,厂部各个组室都集中在这里。声音是从厂长办公室里传出来的。她俩推门进去,只见组长握着电话筒在怒吼,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俩站在一边听了一会儿,才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
来组长是在给航运公安局打电话,要他们协助找人。那边有点支支吾吾,组长因此而大发雷霆:“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她是个标兵你们知道不知道?她要是跳海你们都要负责的……”宋强从隔壁支部办公室里赶过来,从组长手里接过话筒,连连打招呼,好不容易收拾了这个僵局。他挂上电话,正想说组长几句,却见组长眼里潸潸地滚下泪珠来:“她为啥不说呢?有啥话不好说呢?就是骂我几句也好,什么话当面说开就是了!闷在肚里,为啥闷在肚里?想不通,她怎么这样的想不通……”看她痛心疾首的样子,宋强又只得上前好言劝慰。
胡萍在这当口从屋里出来,进了支部办公室,李跟兄悄悄跟了来。蕙芳正在继续打电话找人。屋里已有十来个人,多数是住在厂附近的团员青年。志刚坐在靠背椅里闷头抽烟,脚下散落着几段长长的烟蒂。胡萍趁蕙芳等回话的空隙,插上去问,怎么会想到去船上找?蕙芳说大家回忆起有一次过组
织生活,韵兰说范熊熊跳海而死死得壮烈,因此想到了这一方面。这时宋强同着组长进来,当即点了十个人,要他们随组长去码头。第一批搜索小分队出发了。宋强这才注意到胡萍与李跟兄,就要她俩随志刚一起,到韵兰的亲戚、同学、小组同事家等一切可能去的地方去寻访。胡萍心中有些不愿,她见了志刚有些害怕,嘴上却又问宋强,为什么要派人去海港?宋强还是那样答了一遍。胡萍说,韵兰不可能去船上,因为目前船票非常紧张,韵兰即使有心,也没有时间去半夜排队买票,倒是铁路上容易出事。宋强被她提醒,连连点头,就叫她带人上火车站。李跟兄像牛皮糖似地粘住了胡萍,志刚那儿只得另外物色人去。胡萍临走之前,又向宋强提出,厂里五只直线电话,应该空出支部办公室的一只专供外面打进来,让其余四只向外联系也足够了。宋强采纳了这个建议。胡萍走后,志刚便问蕙芳,刚才那女的叫什么名字?听到此人便是胡萍,志刚不由得赶到门口,对着她的背影望了一阵。
随后志刚同着蕙芳走了。四只电话不停地拨,一批批地把人叫来,又一批批派遣出去。宋强差不多将全厂团员和韵兰小组的大部分组员都找来了。他们一听说韵兰出事,顾不得休息和家里一大摊事,全赶来了,救人如救火!宋强把他们派往各区公安局、各长途汽车站与各个轮渡码头,还叫人照着电话簿向全市各医药商店查询。办公室里人进人出,铃声不绝,俨然像战地司令部。营救工作还算是井井有条,宋强的心中却乱得像在打群架。刚才蕙芳已好好把他埋怨了一顿,你这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如果韵兰有个好歹,他的远大前程不光无望,蕙芳也肯定同他一刀两段,唉!
韵兰啊韵兰,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真是近在咫尺,相隔天涯,韵兰就在他们的身旁。
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新建厂房的五层楼平顶上。平顶没有水泥的栏板,光秃秃的,只有一个巨大的水箱。上平顶也没有楼梯,一条一尺来宽笔陡的铁梯,缘壁而上,是供检修工上下用的。在平时,韵兰根本没有这个胆量爬上去,如今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故而很轻易地突破了这一关。她进厂时,门卫正津津有昧地在研究报上一副象棋残局,因此没被发现。现在,她躲在水箱的阴影下,下面的人无论如何发现不了。而她,倾注着全身心在起草遗书,写几句,哭一阵,忘了午饭,忘了时间,当然更不会去留心底下尘世中的喧嚣之声。
一封饱蘸着血与泪写成的遗书。她擦干泪,呐呐读着:
我曾如此地眷恋生命,但现在,我毫不犹豫地将她割舍。我眷恋生命,是因为生活中充满了爱,有了爱,大自然的景色才那么秀丽,人与人的交往才那么有趣,喁喁情话才那么甜蜜,慷慨献身才那么崇高,但现在,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仿佛一场梦,我越追忆,情景就越糊涂。是我醒来了,还是入了梦魇?如果这是醒,我宁愿长睡,如果这是梦,我祈求解脱。难道一切真是因为我成了标兵?太可怕了!我不愿相信人本来就那么残酷,爱只是天真的愿望,为了生存就要相互厮咬。这样做人跟禽兽有什么区别?做父母的都无微不至地爱自己的子女,就不能分出一点来同情、关怀、体谅他人吗?不要让善良的天性淹没在利欲的泥淖里,这是我一个弱者在告别这个世界前发出的最后的呼吁。我是个弱者,但如果有人从心底里说:“她还有勇气保持自己的纯洁!”这将是我九泉之下最大的安慰。
眼前模糊了,透过泪光,她仿佛看到志刚俯在她的遗体上号啕大哭,顿足捶胸;宋强神情木然地伫立在一边,蕙芳哭得昏了过去;年迈的婆婆,脆弱的爸爸、妈妈……招娣师傅一边哭着,一边拉着调门诉说自己的不是;李跟兄的哭声像吹号一样响;胡萍在大庭广众不敢哭得过分伤心,如果她像志刚推论的那样,心里一定痛如刀绞;组长是个坚强的人,她一边淌着泪,一边劝别人止哀……要真是这样……也就好了,韵兰为自己可能引起的巨大的悲痛,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哭了一场。
西斜的太阳,半空中的爽风,慢慢将那泪水挥发……
也许,有许多人会因此受到牵连,一遍遍的盘查,心理上沉重的负担。他们都扶老携幼,都有很长的人生之路要走,何必在这坎坷途中,再给他们添一个包袱呢?
我不怨恨任何个人,也希望任何人不再怨恨我……
一片,一片,像飘落的雪片,韵兰终于将这张遗书撕得粉碎。又铺开白纸,工工整整地抄下了辛弃疾的一阕词: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太阳渐渐西沉,韵兰站起来,将绝命书折叠成四方一块,藏在两用衫右边的口袋里,袋口用别针别起。她掏出手帕,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又用一条鲜红的缎带,将绵软的黄发扎束好,免得以后披头散发的。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显得非同寻常地镇定,仿佛在模仿哪一位英雄。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处理完最后一个细节,然后沉静地一步一步,向平台边缘走去……
地面上,有几支派往公安局、长途汽车站等处的小分队已经回来了,加上原来留在厂里的机动部队,总共有三十几人,聚集在支部办公窒的电话机旁,焦急地守候着消息……
……她追着太阳往前走去。正是落日楼头、烟柳断肠的时刻,但景色却分外地宜人。西天一大片晚霞,五光十色,从那里仿佛传来一阵阵欢快的音乐,好像高原上的赛马盛会,人们穿着鲜艳的服装,舞着缤纷的彩旗,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向中心拥来。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建筑,都被镶上了一道辉煌的金边,如同张灯结彩欢庆节日似的——大自然尽可能地施展魅力,要把她挽留在人间,然而她还是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志刚与蕙芳汗涔涔地从厂门外进来,后面跟着车间主任。蕙芳一边跑一边喊:“有线索了,有线索了!”办公室里三十几个人闻声争先恐后往外拥,宋强抢到前面,问:“在哪里?”车间主任说:“上午我看见她,问她上哪儿,她说上厂里。我当时觉得奇怪,也许听错了,现在想想,她是不是……”他一边嚷嚷,一边直抓头皮,抓得兴起,一扬头,忽然瞥见平台上有一黑影,他拉足嗓门喊起来:“顶上有人!”
韵兰一惊,不由收住脚,离平台只差五六步。
“韵兰!韵——兰!”志刚发狂似地昂起头,张开双臂,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新建厂房那边飞奔过去。
后面,宋强、蕙芳、车间主任,三十几个人都张开双臂,紧紧地跟上。
韵兰来到平台边上,往下一望,已经有十来个人站在楼底下,全都向她畅开了怀抱。他们要用生命来承接自己的生命,用身躯来垫托自己的身躯。还有人不断地朝这儿奔来,她只觉得一阵眩晕,立刻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眼睑,视网膜上一片玫瑰色——天堂的颜色。
“韵兰,你不能跳,韵兰你快退回去!”志刚声嘶力竭地喊道。
韵兰又睁开了眼睛。跳下去,那血肉组成的防护网!走下去,是将重新获得爱,还是将永远落人嗤笑?
“韵——兰!”一声凄厉的、撕心裂肺的喊声。韵兰朝厂门口望去,只见招娣师傅搀扶着婆婆刚从厂外进来,看到眼前情景,婆婆拚命喊了一声,瘫倒在地。招娣师傅弯腰去拉,婆婆的手连连将她推开。招娣师傅终于撇下婆婆,一边跑一边连连挥手:“韵兰,你不要跳,师傅来了!韵兰,师傅来了!”
招娣师傅冲上了楼梯。蕙芳、车间主任也从人群中冲出来,跟着上了楼梯。还能听到招娣师傅的喊声:“师傅来了!师傅来了!”这声音仿佛是从钢筋水泥里发出来的。志刚回头看看正在艰难地撑持而起的母亲,又抬头看看楼顶,突然扑通跪倒在地,哭喊着:“韵兰,快回去,我错了,我求求你!”
爱,这是发自内心的爱,强烈的爱,深沉的爱!这股巨大的冲击波,把韵兰掀倒了。“韵兰,你要冷静,这儿太危险,同志们都是——爱你的!”宋强在喊,他在喊这个最珍贵的字,他怎么会在大庭广众这么喊,喊这个我最希望听到的字!“师傅来了!师傅来了!”招娣师傅,你果真是这样,师傅,我是多么……高兴啊!
腹中一阵悸动,这是不是来自胎儿的第一个信息?哪怕这世界并不尽善尽美,这新生命还是愿意降临人间——这傻东西!
新的一代不会没有痛苦,但愿他们不再重复父母的痛苦……
铁梯口露出一个鬓发蓬乱的脑袋,又冒出一个板刷似的花白的头颅,最后出现一对兔尾巴似的小辫。三人先后飞快地向泪人似的韵兰奔过来。
在热泪洗过的脸颊上透出一种宁静的光彩,她恰似一个产妇。
五、死即软弱为公理,毋需证明
作品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指点我的作品《小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