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看过各种佛经讲记的读者都知道,讲经一上来是解经题,一般要说洋洋一大篇。这样讲,有个好处,可以借此使听闻者先获得一些有关佛教的基本知识,同时对深奥的佛教升起崇敬庄严感。但因为听经者要回去反复理解、寻思,以求融会贯通,而一般阅读讲记的读者,起初只求对佛教有个大概的了解,这样来读讲记,往往会感到一下子灌输进来太多的概念,前读后忘,或者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且本书预设的对象,主要是对《心经》、对佛教有所了解的读者,兼及有相当文化程度、想从佛经中汲取人生真谛的人士,因此,在依遵讲记格式的同时,把重点放在要旨的理解上。在讲述方式上,采取重点讲解关键词的办法。
这样讲解经题,我就不按部就班,先解“般若”,后解“波罗蜜多”,再解“心”,最后讲什么是“经”,而是先来探讨“心”的词义,因为“心”是本经题的关键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都属“般若”经系统,它们的差别,就在“金刚”与“心”上显示出来,所以“心”是经题之眼。
本经通行的是唐三藏法师玄奘译本,似乎和我们通常所见的经文不同。常见的经文,都以“如是我闻”开篇,先介绍讲经的时间、地点、与会的声闻菩萨众、提问者等,这称为“序分”,然后是讲经的内容,这称为“正宗分”,接着宣示受持读诵、为他人说的功德功用,这称为“流通分”;通常的经都是由“序分”、“正宗分”、“流通分”三部分组成(但有的经,如《金刚经》,“正宗分”和“流通分”可以交织在一起反复几次出现)。而《心经》玄奘译本(还有鸠摩罗什的译本)却不依这个格式,没有“序分”,这是什么道理呢?
《敦煌遗书》中有从“西京大兴善寺石璧”上录出的玄奘亲授、不空和尚润色的《唐梵翻对字音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前《序》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梵本的《心经》,是由唐三藏玄奘和尚所译。(玄奘,因为《西游记》以他为唐僧原型,所以他在中国是个家喻户晓的著名人物。但历史上的玄奘和尚西天取经,是孤身一人,所经历的艰险,其实不比《西游记》中“九九八十一难”要好些。)他来到益州,住宿在空惠寺里。遇到一位僧人有病,他前去慰问。交谈中说到他要往西方天竺(今印度)等国学法取经,那位僧人叹息说:“为了求法而不顾个人安危,真是非常少见。但天竺等国路途遥远,总在十万里以上。路上有流沙、深水,漫无人迹,只有烈风呼啸,像山鬼啼哭,荒丘上的落叶野草,瑟瑟抖索。白天行走雪山上,晚上宿在冰崖下。猿猴和魑魅,出没在崇山峻岭、参天密林中。路上这样艰险,怎么去呢?我有三世诸佛心要法门,法师如果受持,可以保护你平安往返。”这样就把心经口授给了玄奘法师。到次日早晨,那位僧人影踪不见,玄奘法师就打点行囊启程。此后,有时候路上经历厄难,有时候没有食物,回忆所受经文,念诵四十九遍,则迷失路径有人来指引,想用食物会即刻出现珍果蔬菜。凡是诚心祈求,都获得回应。来到中天竺磨竭陀国那烂陀寺,在围绕经幢诵经时,玄奘忽然见到那位僧人。僧人对他说:“很高兴你凭着我昔日授你的三世诸佛心要法门,跋涉艰险,从远方来到此地。今后将保佑你早日实现取经的心愿,我是观音菩萨。”说完,他就腾入虚空。(《序》原文文采斐然,录于下:梵本般若多心经者,大唐三藏之所译也。三藏志游天竺,路次益州,宿空惠寺道场内。遇一僧有疾,询问行止。因话所之,乃难叹法师曰:‘为法忘体,甚为希有。然则五天迢递,十万余程,道涉流沙,波深弱水。胡风起处,动塞草以愁人;山鬼啼时,对荒丘之落叶。朝行雪巘,暮宿冰崖。树挂猿猱,境多魑魅。层峦叠于葱岭,萦似带雪之白云;群木簇于鹫峰,耸(如)参天之碧峤。程途多难,去也如何。我有三世诸佛心要法门,师若受持,可保来往。’遂乃口受与法师讫。至晓失其僧焉。三藏结束囊装,渐离唐境。或途经厄难,或时有阙斋馐,忆而念之四十九遍,失路即化人指引,思食则辄现珍蔬。但有诚祈,皆获戬祐。至中天竺磨竭陀国那烂陀寺,旋绕经藏次,忽见前僧。而相谓曰:“远涉艰险,喜达此方,赖我昔在支那国所传三世诸佛心要法门,由斯经历,保尔行途。取经早遂,满尔心愿。我是观音菩萨。”言讫冲空。既显奇祥,为斯经之至验。信为般若,实为圣枢。如说而行,必超觉际。究如来旨,巨历三祇。讽如来经,能销三障。若人虔诚受持者,体理斯而勤焉。)从这个故事,至少可以看到,玄奘得到本经先由口授。
但本经除鸠摩罗什、玄奘本外的译本,则又都是“序分”“正宗分”“流通分”齐全的。因此,鸠摩罗什本与玄奘本称为“小本”,以后的译本称为“大本”。方光锠先生在其编纂的《般若心经译注集成·前言》中引用沈九成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疏义》的说法,“谓《般若心经》原本非‘经’,而是‘咒’,故没有序分与正宗分”,后世译者以为是略本,添加了一些内容,而成广本。方先生认为此说“解释了为什么玄奘之前,人们所译皆为小本,而玄奘之后所译皆为大本。”他又以三国时吴国支谦的译本名为《摩诃般若波罗蜜咒经》,姚秦鸠摩罗什的译本名为《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而玄奘译本名中之“心”,梵文音为“纥利那野”,也可译作“真言”、“心咒”,来支持这一说法。玄奘于益州空惠寺得授此经,似可以作为此经是短小的“咒经”的佐证。
但沈九成先生说此经是“咒”而非“经”,没有序分和正宗分,也就是只有应用的流通分,与本经的实际不符。本经虽短,却不是仅有讲应用的流通分部分,还是以讲佛理的正宗分为主要部分。只有“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以后部分才是流通分部分。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本经所讲佛理内容,其实比《金刚经》还要深奥。仅说本经是“咒”(“咒”还可以译为秘密语,即一般人难以理解),实际降低了本经重大的理论意义。所以,还是以“咒经”说为好。
在经藏中,称为咒经的有不少,这些咒经,有长有短,但基本上是一卷本。然而都是序分、正宗分、流通分三分科齐全,与本经的大本相似。不过,这些咒经的正宗分却是应所问事而授咒,不像本经的正宗分却是简明扼要的阐说般若佛理。因此,如果说本经是咒经,也是咒经中比较特殊的,特殊性恰恰在于其侧重于“经”(佛教理论)而非“咒”。
本经在咒经中的这种特殊性,我认为是由本经方便宣说般若佛理的宗旨所决定的。沈九成先生认为《心经》鸠摩罗什译本(《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是从《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中集录出来的;我认为,从般若佛理与文字般若的角度说,不仅《心经》可以认为是《大般若经》的一部分,就是《金刚经》也可以认为是《大般若经》的一部分,只要我们把《大般若经》看作佛教“般若”学说的集大成者。若具体考据本经与《金刚经》与《大般若经》是不是在同一次法会中说的,本经与《金刚经》是不是《大般若经》部分内容的异译或集录,则会有缘木求鱼之弊。
在玄奘译《大般若经·第二分善现品第六之三》中有一段经文:
是菩萨摩诃萨如是修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不见色,不见受想行识;不见眼处,不见耳、鼻、舌、身、意处;不见色处,不见声、香、味、触、法处;不见眼界,不见耳、鼻、舌、身、意界;不见色界,不见声、香、味、触、法界;不见眼识界,不见耳、鼻、舌、身、意识界;不见地界,不见水、火、风、空识界;不见无明,不见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老病死。不见贪欲,不见嗔、恚、愚、痴;不见我,不见有情命者、生者、养者,士夫、补特伽罗、意生、儒童,作者、受者,知者、见者;不见欲界,不见色、无色界;不见声闻及声闻法;不见独觉及独觉法;不见菩萨及菩萨法;不见诸佛及诸佛法;不见无上正等菩提。如是善现,诸菩萨摩诃萨于一切法都无所见。无所见故,其心不惊不恐不怖。于一切法心不沉没,亦不忧悔。
这段经文是佛对善现(须菩提)说的,所指与本经极为相似,要旨完全一致,但显然不能说本经是这段经文的集录与异译。鸠摩罗什所译《大明咒经》与《摩诃般若波罗蜜经》的关系也一样。
但反过来说,本经确实是简明地传播《大般若经》甚深要义的极好的方式。本经所说,的确是《大般若经》的“核心”、“精要”。“纥利那野”,鸠摩罗什译为“咒”(大明咒),而玄奘译为“心”,是有精深缜密的考虑的。在唐代法月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有经文说,观世音菩萨“告舍利子言:善男子,菩萨有般若波罗蜜多心,曰‘普遍智藏’”;在其重译的《普遍智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则说,观自在菩萨“白佛言:世尊,我欲于此会中说诸菩萨普遍智藏般若波罗蜜多心,唯愿世尊听我所说,为诸菩萨宣秘法要”,可见此“心”为甚深要义。方光锠先生说:“但近时有的学者考察了历代经录记载、敦煌遗书及初唐碑文等各方面的资料,提出‘多心经’这一名称在玄奘在世时已经出现,并在唐代广泛流传,其使用频率要超过‘心经’。因而主张从‘多心经’到‘心经’这经题的变化,反映了人们对《般若心经》观念的变迁;并指摘后人用‘核心’、‘精要’来诠释‘心’字的含义,恐有讹误”,又以 “纥利那野”,也可译作“真言”、“心咒”,来支持这一质疑,这个观点,我认为是值得商榷的。
由这个“心经”还是“多心经”的问题,来解释一下“波罗蜜多”。波罗蜜多是梵文Pramit的音译,在玄奘的译本中都是这样译的,而在鸠摩罗什的译本里都译为“波罗蜜”。波罗蜜多,可意译为“事究竟”、“到彼岸”、“度无极”、“度”等,指的是菩萨大行,“到彼岸”是指菩萨把众生度到彼岸,而非自度到彼岸。过去理解“波罗蜜多”,如“布施波罗蜜多”、“持戒波罗蜜多”、“忍辱波罗蜜多”、“精进波罗蜜多”、“禅定波罗蜜多”,可能有意无意将“到彼岸”理解为自度;通过实行“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等方法,使自己能超脱此岸,到达彼岸。这样理解,就把“布施波罗蜜多”等混同于“布施行”等善业行了。“善业行”与“波罗蜜多”的差别,就在“善业行”是自度,求的是六道轮回中的善道福报,通常称为“人天福报”,而“波罗蜜多”是度别人、度众生,求的是超脱轮回的涅槃乐。“般若”意译为“智慧”,“般若波罗蜜多”,正确的理解应为“以智慧来度脱众生”,或“度脱众生的智慧”。玄奘改鸠摩罗什译“波罗蜜”为“波罗蜜多”,初看是将梵文单词尾音t译出,更接近梵文原音,但我理解,“多”是音译兼意译,“多”有“众”意,表复数,这是表明,某一波罗蜜多,不是一种度众生到彼岸的方法,而是一类度众生到彼岸的方法的集合,如布施波罗蜜多,就有“财布施”、“法布施”、“身布施”等。但无论出于何种考虑,“多心经”这样的略称都不能成立。唐代人习惯以前“波罗蜜”的译称,把“多”与“心”连读,本不足为奇。唐以后“多心经”的略称不再“广泛流行”,说明玄奘所译经已深入人心。除此应无有深意在焉。
综合上说,本经无论小本、大本,都是传播“般若”甚深要义的极好方式。通过这样的方式,使“般若”甚深要义易于受持读诵,深入人心,真是非常善巧之说法,功莫大矣。
为什么说《心经》传播的是“般若”学说的核心要义呢?让我们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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